明月峡的那个春天,是一群小青年从清凉的明月溪里抓出来的。
开春后,寒风细雨一直在山谷里流连,峰峦沟壑,云遮雾罩,烟雨迷蒙。蛰居一冬的山里人,满目淫雨惨雾,不见一点春色。
那天,冰凉的阳光刚在山峰上露面,山峡两岸的重峦叠嶂和茫茫野林,就着急地从云雾中挣脱出来;像一条巨蟒蜷伏在崇山峻岭下冬眠的明月溪,也摇头摆尾地复活了。黄鼠狼难耐寂寞,领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青年跳进了明月溪。浅浅的山溪清澈透底,小青年们在冰冷刺骨的溪水里抓鱼捉蟹,嬉水打闹,玩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山里人睁开惺忪的眼睛才惊喜地看到明月溪里波光鳞鳞,流淌着满满一溪春光;举目四望,愁了一冬的群山,在暖暖的阳光下仰首伸眉,青翠明丽了。
哦,春天来了!
河岸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见河水里打打闹闹开心陶醉的小青年,会心地笑笑,却没有人去理会他们。山里人都晓得,那是一群惹不起的货色;山外来客看到他们那光溜溜的、泛着白光的和尚头,心里自然明白几分——那群人不是善良之辈!
果然,坐在河中央大石头上那个胖墩墩的小青年站起身,举目东张西望,不怀好意的目光,最终落在河岸上那一排平房。平房前面公路上有很多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那人望着,突然扯开喉咙乱吼乱唱起来:“走进明月潭,遇上黑大汉,说着就往地上按;那人不讲理,掏出那东西,说是猪脚无爪爪,说是耗儿没尾巴…… ”
河里的小青年们哄然坏笑:“熊忠,你说是啥东西嘛?”
熊忠嬉皮笑脸地回答:“是…… 是屙尿棒……” “哈、哈、哈…… ”
熊忠回头望着平房,又狂吼乱唱:“头顶一盏亮,人鬼都不像,上班唱花脸,下班学和尚。哎哟哟——有没有偷和尚的尼姑哟——”
河里的同伴开怀大笑。有人回应:“熊忠,她不偷你,你去偷她嘛。”
有人挖苦:“熊忠,下河来照照自己吧——你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耗子想日猫屁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叫你爹回一次炉吧!哈、哈、哈…… ”
小青年们乱说着,坏笑着,他们都晓得熊忠在吼叫给谁听。这一群乱说乱唱的小青年,是万山地区明月峡煤矿的矿工。河岸上那一排平房是放牛坪矿区的营业室。营业室里有一个叫朱玉萍的女营业员。
朱玉萍确实很漂亮:二十来岁的年龄,鸭蛋形脸蛋,身段苗条,面如白玉,眉如弯月,睫如帘栊,流盼的眼波令人浮想联翩。在矿工们的心目中,明月峡里有三个大美女,一个是财务科的周洁明,一个是广播员肖瑞莲,一个就是朱玉萍了。可是,周洁明是矿党委书记的公主,矿工们哪敢去拐?肖瑞莲又被前任矿长丁学农拐走了。小年轻们就挖空心思拐朱玉萍,却被她那迷人又无情的眼睛挡住了去路。于是,他们就愤愤地骂:“那东西,简直就是来明月峡里折磨男人的!”
不过,骂归骂, 小青年们一天不来这四周自找折磨,心里就像猫挠似的。
“熊种,你别******丢人现眼了!”小青年中,唯一留着长发的瘦高青年,爬上河岸,回头骂,“你搞到手也用不全。谁找她做婆娘,冬天就不用买帽子了,有绿帽子戴。 滚上来哟,陪老子打牌哟!” 那家伙绝对是个角色,二十来岁的年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像从来就没梳理过,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睛,似乎藏着与谁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笑,是满肚子坏水那种笑;不笑,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歹徒模样。他就是明月峡里大名鼎鼎的黄树良,外号黄鼠狼。
熊忠听到黄鼠狼的召唤,连忙从石头上溜下来,捡起石头向河水里砸去,激溅起一片晶亮的水花,湿了同伴的衣裤,惹起一片咒骂声。他哈哈大笑着,跑上河岸,手舞足蹈:“黄鼠狼,你上啊!管他妈啥帽子,拔了萝卜眼眼在,将就眼眼栽青菜嘛。呜——呼—— ”
黄树良坏笑:“那婆娘是给机关那些狗杂种们准备的,老子只找那些乱丢乱甩没人要的东西……”
河滩里,小青年们像一群满河扑腾的鸭子,“嘎嘎” 叫着朝黄鼠狼跑来,又说又笑:“黄鼠狼,明月坝上的刘癫婆乱丢乱甩没人要…… ”
“去你妈的哟!”
“呵、呵、呵!”
“呜——呼—— ”
河水里那帮坏小子在做什么、说什么,营业室里的朱玉萍全然不知。今天,她穿着工作服,内套白衬衫,显得特别地忙,来来往往的运煤车辆没断过。司机们都晓得营业室里有个美女,把车开上地磅,有情有意找她说话,堵得进进出出的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
一辆汽车驶出地磅,一辆大拖拉机黑烟滚滚地开上来。司机是个年轻人,故意把车前轮驶出地磅,想偷秤减量赚几百斤煤炭。他熄火跳下车,嘴里叼着香烟来到营业室,身子伏在窗口上,火辣辣的目光似乎想刺穿朱玉萍的工作服。
朱玉萍抬起头,欲观察地磅上的情况,却被司机挡住了视线。她对司机说:“师傅,请你让开一点,我看不见外面。”
司机嬉皮笑脸:“小妹,你看不见外面,就看我嘛。”
朱玉萍冷冷地看了一眼司机,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我不是屠夫,看你干啥?”她懒得和这种流里流气的人磨嘴皮,起身拉开营业室门,探头向地磅前后张望,就发现了司机的小动作。她走出营业室,白了司机一眼,凛然说道:“请你把车前轮退上地磅。”
司机色迷迷地盯着眼前这个美女,笑嘻嘻地说:“小妹,车没马达,算了嘛。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请进屋。交个朋友嘛。”
朱玉萍冷眼相向,一言不发。
两人僵持了一会。司机最终被朱玉萍凛然不可犯的神情逼了回去,磨磨蹭蹭地爬上车,举着摇柄,下流地说:“小妹,我这杆杆,你拿着――摇!我在上面给你喷油……”
朱玉萍的脸“刷”地红了,把头勾下去迟疑了一下,猛然又抬起来:“回去给你亲妹妹喷油!倒回去,买得起煤,付得起钱,别挡后面的车。”
后面的大车小车都在鸣喇叭。黄鼠狼带着那帮闲得无聊的小青年,嘻哈打笑地走了过来。
司机抗不过,启动马达发动车,把车轮倒退上地磅,重新计了量。又走回窗口,从油渍斑斑的衣袋里掏出一沓钱,朝另一个手掌猛打几下,扬扬手中的钱:“小妹,你看我有钱没钱?别说买煤,买人,我也买得起。就算你长得漂亮,值钱,一斤一百元,我把你买了!卖不卖?”
朱玉萍倏地站起身,气得脸色煞白,冲出营业室就和司机争吵起来,两个女营业员急忙跑出来帮忙。
那一群无事找事,四处寻乐的小青年,听到争吵声,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任何场合有了他们,想不热闹也不行。
朱玉萍见工友来了,心里有了底气,嘴里在诉说,委屈的泪珠儿就从那白嫩的脸蛋上滚落下来了。
黄鼠狼带那一帮矿工,听说司机骗煤没得逞,反欺负矿里的人,而且是朱玉萍,那还了得?别说是在明月峡里欺负明月峡人,更别说是欺负姑娘,就是在山外面,哪怕是在万山城里,只要听说有人欺负明月峡人,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青年,也会赶去拼个你死我活。打架,对他们来说,简直比追姑娘玩更刺激、更痛快、更过瘾。
黄树良第一个冲上去,狞笑起来:“小子,有钱好啊!有钱,****就能四处喷油啊。”
司机见势不妙,直往后退:“你敢打人?”
“想不想试一下?”黄树良猛然出手揪住司机的衣襟,“你不是有钱吗?有钱就好办——可以买煤,可以买人,也可以给你这杂种治伤。”他飞起一拳打在司机脸上,“杂种,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打!”
小青年们听这一声“打”, 蜂拥而上,对司机就是一顿毫不偷懒地拳打脚踢。
司机在中间抱头鼠窜,“嗷嗷”直叫,哪里敢还手、还口。他早就听说明月峡里有一群不要脸、不要命的坏小子,成天四处惹事生非,没想到今天自己遇上了。他狼狈不堪地从飞舞的拳头中挣脱出来,慌慌张张地爬上车,驾车就跑。
事情本来就此了结,“黄鼠狼”们逞了能,出了气,露了脸,也没想把司机怎么样。
可是,年轻的司机偏偏咽不下这口恶气,把拖拉机开出百米开外,又停下来,先摸摸头上的青包,再摸摸脸上的紫块。回头破口大骂:“你那些****的,吃阳间饭,干阴间活的煤炭拖娃儿,黑不溜秋的东西,埋了没有死的活鬼——在井下,要遭顶板打死!你****的——一辈子找不到婆娘。胀死你的眼睛,饿死你的毬,哪个女人嫁给你们也要守寡! ”
这一下,司机惹大祸了。这可是矿工们最忌讳、最伤心的话。他们可以自己糟蹋自己,却不允许明月峡以外的人糟蹋他们。几句恶毒的咒骂,把小青年们彻底激怒了。
黄鼠狼没等司机骂完就发作了,大呼一声:“追,收拾这杂痞!”
愤怒的小青年们蜂拥追去。司机开车就跑。前面,拖拉机使足劲地奔跑,后面,“黄鼠狼”们亡命地追赶。这是一段又宽又直又下坡的矿区路,后面的人根本追赶不上前面的车。
“回去,开摩托车。”黄树良喘着粗气,大声吼。
小青年们收住脚步,站在公路上喘大气。
“都愣着干啥?快回去开摩托车,别让那杂种跑了。”黄树良又吼叫。
小青年们回头就往回跑。不一会,十几辆摩托车从住宅区驶了出来。黄树良在营业室前,跳上一辆摩托车,一声怒吼:“追——”
朱玉萍知道这帮人追出去会惹大祸,站在地磅上着急地喊:“黄鼠狼——袁大头——王嘎子……”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十几辆摩托车箭一般地飞射出去。
营业室边目睹这一切的人,都惊惧得目瞪口呆:拖拉机驾驶员把祸事惹大了。这一帮以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为乐的坏小子,不把他打得半死?他们那些摩托车都是矿里的矿车轮子、电线电缆遭的殃。矿区长、矿长都拿这帮人没办法,你还敢在明月峡里惹他们?
朱玉萍吓得连忙给矿部打电话。
矿区公路依山傍溪而下,出了放牛坪矿区,就是矿机关所在地牛滚凼。牛滚凼是一片开阔的山洼,矿机关、职工医院、汽车队、机修分厂都在这里。矿区公路过了牛滚凼,横穿过明月坝,朝树木稀疏的小垭口蜿蜒而上。明月溪水绕过明月坝,跌进了明月潭。
一路狂奔的拖拉机,面对高高的小垭口力不从心就跑不快了。摩托车队灵如飞燕,疾驰而来,直趋而过,在拖拉机前面的半坡上停了下来。
黄树良跳下摩托车,蹿进公路中央,拦住了拖拉机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