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云也是工农大学生,今年三十七岁,人瘦;账算得很精,明月峡里无人不知的“铁算盘”。然而,无论他的算盘算得如何精细,都招架不住凌云的大刀阔斧。眼下,明月峡里最难过的人不是凌云,当是彭定云。几百人的机修分厂,除了生产矿车和铸造件,就生产桃色新闻和武林高手——女工多,谁也不怕谁的关系户多,动不动就打架。前些年,矿车计划供应县属煤矿,铸铁管道计划供应农机公司,不愁吃穿。去年以来,这计划似乎不管用了,矿车和铸铁管道四处可买,价格比他们“计划”的还低,几个车间就开始饿肚子了。吃企业的大锅饭时,他只管生产。这次,凌云劈头盖脑一刀下来,他真的是欲哭无泪——分厂独立核算,独立经营,自负盈亏。明月峡的这把“铁算盘”,面对几百无活可干的工人,坐愁行叹。他向凌云报告裁减二百人,凌云却只同意调走五十人。他打了几次电话请求,最终只调走了七十人。为调这七十人走,厂里又差点打架,谁也不愿去当井下工人。
彭定云本想给分厂留点余粮,糊几个月工人的工资,却被凌云盯上了。
秦和平和彭定云走出车间,都是满头汗水,两人站在荫凉处。彭定云苦着脸说:“和平,我这厂长难当…… 几百人饭碗都成大问题了,给我再调走一百五十人吧?人太多,成本下不来呀。”
秦和平说:“矿上不会硬性调地面人员去井下了,矛盾太集中了。这些人员是否流动,要用你们内部分配方案解决,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挖矿上的墙脚养活他们不是长久之计。”
彭定云听懂了秦和平的言外之意,着急了:“那我怎么办?”
秦和平笑:“你比凌矿长的账算得细,他希望你大账细账一齐算,促进全矿改革。”
彭定云看着秦和平,欲言又止,苦笑,感叹道:“凌矿长的办法真多…… 他要我当恶人,又不明说,用这种办法逼我……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
秦和平说:“你主动做好工作,闲耍的人就被动。凌矿长就能主动解决你的问题…… ”说着,他蓦然想到一个问题:把彭定云的问题查出来怎么办?依凌云的性格和企业目前的气候,不处理不行;处理,又怎么处理?谁能接替彭定云?蒋明珍一个快满半百的女人,是替代不了彭定云的。目前的机修分厂,还非彭定云不可。他灵机一动,喊工人把王健叫了出来。
秦和平对王健说:“王科长,算了,叫大家回去办其他事情,不查了。”
王健、彭定云和蒋明珍都莫名其妙地看着秦和平。
秦和平笑对王健:“天太热,没必要让大家做无效工,相信蒋书记和彭厂长。”
清库查账的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听说不查了,求之不得,说散就散了。
秦和平和彭定云朝分厂办公室走,在楼梯间的平台上,秦和平回身对彭定云说:“彭厂长,凌矿长讲过一句话,你记得吧?”
彭定云不解:“什么话?”
秦和平说:“中层干部要忠诚。”
彭定云假装糊涂:“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
秦和平宽厚地笑:“你会明白的。月底,你在工人的工资上认了真,你就会被动。把产品中埋伏的东西,如实报了吧?你不为难,我也不为难。”
彭定云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这明月峡里的年轻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他又苦笑:“和平,我真的没办法呀。”
秦和平说:“现在这企业,大家都没捷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其实,凌矿长很通情达理。中层干部谁用了劲,谁没用劲,他心里比谁都有数。矿长也不好当,他每晚都是两点钟后才睡觉,几乎没睡过午休。不要留下坏印象,让他盯上你。”
又说:“我上去看一下你的分配方案。你去忙吧。”说完,撇下彭定云,自顾上了楼。他想与周洁明统一意见,让彭定云自己去想。
彭定云望着秦和平的背影,摇头笑:秦和平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说话处事的人。想想,就下楼去找蒋明珍和核算员。他想,秦和平讲的也有道理,搞管理哪有不得罪人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必要当出头鸟,工作上的事,尽心尽力吧……
秦和平上楼,周洁明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翻看账目,他向周洁明讲了自己的想法。周洁明笑:“铁算盘败给钢算盘了…… ”话没说完,停电了,厂里的一切机器都哑巴了。
秦和平急忙走出去向机电科打电话问情况,机电科的人说,供电局通知:计划电用完了,没计划就断电。矿上发动了三台备用柴油发电机组,保矿井安全,地面一律断电。秦和平拿着电话,心头的气直朝脑门窜:不用想,杨平学发威了,国家的电力成了要挟国家企业,实现个人目的的筹码!他想,生产成本更难控制了。秦和平沉思着走回会议室。
周洁明说:“惹上一条疯狗,他的麻烦更多了。”
秦和平说:“暂时的。凌云给我讲过他的应对措施,我看他那办法行。”说着,就拿起定员定额和工资分配方案低下头看。
周洁明说:“几个单位相比,机修的管理最细致。这种条件,他们能把工作做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秦和平低着头看方案:“干老实事的人,吃亏就在这里,一刀切下来,连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机修才是企业的炸药桶…… ”
周洁明忧心地说:“怎么办呢?这么搞,各单位都搞亮相了。这么多人安排不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秦和平抬头看了一眼一脸愁容的周洁明,淡淡地笑:“他有办法,只是现在没有精力去跑。他想去省厅和省农机厅争取支持,培育一、二个主导产品出来。”
“里里外外一个人跑,累死也不行嘛。”周洁明愁眉不展,“你们把事情想简单了。现在到处都是问题,人心不稳、销售不畅、资金短缺、人员无法安置…… 几千人看他一个人,几千人算他一个人…… ”
“担心他了?”秦和平意味深长一笑。
周洁明嗔怒:“我才不担心他呢,我担心企业。和平,你把人家牵上这条路,你要多给他想点办法。他做啥事都是急性子,不像你鬼主意多。”
秦和平沉默了一会,说:“非常时期,很多事,我用不上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企业不走这条路不行,要走这条路,没有他这样的智力、能力、魄力和社会背景,是根本走不下去的。明月峡连续出了一个副专员、两个局长,把关系越搞越复杂了…… ”
周洁明心如悬旌:“可你把人家害苦嘛,白天晚上都像一只猴,跳来跳去的……”
秦和平又开玩笑:“你还是担心他嘛。”
周洁明今天一直有些心慌意乱,没注意听秦和平的话,沿着自己的思想说:“我今天总感到他要出事…… ”
秦和平会心一笑:“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周洁明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秦和平仍笑:“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问过他,没有你说的有几个女孩子围着他转。你是编的吧?”
周洁明说:“去你的!姐给你说正事…… ”
秦和平说:“你们骗不过我的眼睛。我告诉你,他至今没有女朋友,我给你探听了。其实,你刚才叫凌云,比叫哥更亲切自然…… ”
周洁明表情极不自然:“和平,别拿姐取笑…… ”急忙转移话题,“前天,我在地区财政局见到江涛了,她生了个女孩,提到你就哭…… ”
这一招真灵,秦和平的神情马上就黯淡了:“我知道…… ”
周洁明见秦和平怅然神伤,又取乐又劝慰:“你们都分手几年了,她也结婚生孩子了,你还放不下啊?痴男怨女!你们哪…… 和平,再耍一个吧,本来,肖瑞莲很喜欢你,唉…… ”
“算了。姐姐,不说我的事,我啊…… ”秦和平眼前又浮现出清风明月的初恋之夜,心头又伤感,叹,“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姐姐,凌云的眼睛告诉我,他很爱你。你们之间别有什么误会啊?”
周洁明的心更加慌乱,假装低头看账,账上的数据却突然乱七八糟跳来跳去,让她捕捉不到,记不住她们的面目。两人都低头看资料,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在很多人眼中,周洁明和秦和平是天生一对。然而,只有他们各自的心里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男欢女爱的恋情,而是血浓于水,情同手足的亲情。
在秦和平心中,周洁明容貌的美丽和心灵的善良,流光溢彩,相得益彰。十几年来,她对他的感情超乎姐姐,近乎慈母。他从她一家人真情相待他兄妹的感情中,不仅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更学会了如何做人,如何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对周洁明一家人满怀深情。
周洁明对秦和平的感情,确实有过一段复杂的心路历程。
秦和平和江涛恋爱上后,她心里一度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失落了很多天,挖苦过他,取笑过他。然而,那年江涛来矿上复习,两人亲如姐妹地住了一个多月,她也喜欢上了江涛。秦和平上大学时,她和秦琴住在江涛家中读了一年书。后来,她和江涛成了万山地区财贸学校的同窗好友。
她是在万山地区财贸学校读书时,爱上凌云的。江涛是唯一知道她对凌云那份感情的人,她俩一同去万山火车站接过一次凌云。
在她心中,凌云知识渊博,语言犀利,心胸坦荡,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他是那么自信和坚毅,胸怀鸿鹄之志,心里永远是春天。她那一颗纯纯的少女之心,常常被他鼓动得不能自已。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寻思,能跟这样的铁血男儿相亲相爱,一生充满激情。
在万山读书的三年,她以那颗真诚而细腻的心,向凌云、向凌云的父母传递着无限的深情。两人都在等待瓜熟蒂落……
然而,就在她毕业决定去留时,她去收拾凌云的卧室,鬼使神差拉开了凌云卧室里写字台的抽屉。一张风情万种的美女玉照,几个姑娘情意绵绵的一叠情书,让她大吃一惊。她梦醒了,心痛了,冷静了。她想,凌云若是真心爱自己,就应该将他的过去如实告诉她。她想,像凌云这种才华横溢,志存高远的干部子女,随时都会有女人追逐。她担心,凌云是拈花惹草的人,自己追求不到幸福,反而伤及父辈山高水长的感情……
她跑回学校偷偷哭了一场,最终下决心回了明月峡,她要观察和考验凌云对她的感情。然而,凌云给她写了两封兄妹一般的信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之后,周洁明去凌云家,两人都失去了曾经的激情……
在周洁明心中,凌云和秦和平是两个性格相去甚远的人,前者烈如火焰,后者稳重如山。和凌云在一起常常被他澎湃的激情和袒露的胸怀感染;他为人豁达爽快,说话开门见山,一针见血,爱憎分明。她是他口若悬河,高谈阔论的小学生。秦和平为人宽厚、包容,说话温文尔雅,春风化雨,让人如沐春风。他是她叨叨絮语的小学生。洁明喜欢和平,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是,她更怀念与凌云那段感情,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两人想着心事,看着资料。彭定云突然急冲冲地闯进会议室,把秦和平和周洁明都惊吓了一跳。
彭定云神色恐慌,语无伦次地说:“和……平,出大事了……梁、梁主任来电话说,熊忠全身绑满炸药,要炸凌……凌矿长……”
“啊?!”秦和平和周洁明都惊悚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