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和平说:“你用这种态度对待伯伯不好,事情已经了结,要向前看。他坚持提拔赵敬国,也是有道理的。”
“他不该背后另搞一套嘛!正是用人之时,他不该压文件嘛……”
秦和平不客气了:“你这种态度对待他,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已经按你的意图办了,你还要怎么样?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一旦传到下面,对谁都没好处,对工作更没好处。更不能让赵敬国和杨建业知道。”其实,他对周承恩的做法也有想法,但他不想让凌云的这种情绪发展。
凌云听到秦和平语气很重,牵强地笑:“我找他,行了吧,你急啥嘛。”
秦和平也笑:“你呀,我有言在先,今后,你俩没统一思想的事,别找我发表意见,我从中为难。”
凌云笑:“你八格牙路,狡猾狡猾的。我的想法:冯军去竹林沟,赵敬国在放牛坪一肩挑,阳成到放牛坪任副区长,张长寿回生产技术科任科长,胡忠权任副科长管基建,蔡勤芳到…… ”
“别说了。”秦和平说。他认为凌云这些考虑是有道理的,但他也要逼凌云去与周承恩商量。他在电话上已知道了两人为班子问题闹得很不愉快。他说:“你去和伯伯统一思想吧。我只提醒一句:职代会决定了的人,你要用,要注意方法,不能挫伤职工的感情…… ”
凌云想,这秦和平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这样老成持重?想想,又说:“徐峰跑的矸砖厂项目,歪打正着,真还跑出了名堂。不知道他在哪里搞了一套矸石砖厂图纸,改成我们企业的名称,居然鬼头鬼脑搞到省上去了,把人家的项目抢过来了。”
“是吗?”秦和平将信将疑。
凌云说:“这事不会假,我找人侧面打听了一下,徐峰真还是个人才。但他说省厅地方处要长期借用一台小车,要给花十来万元钱才能拿下来。和平,你说干不干?主要是送这么多钱不好处理,可又是一百多万的拨款哪!”
“借一台小车?我们这破吉普,省厅会用吗?”秦和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十万元钱又干什么用?”
凌云说:“花费主要在省上,涉及几个部门的人,掠人之美的事…… 地方处搞了一辆进口走车,他们不好报账、上户。”
秦和平心里什么都明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堂堂省级机关也在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亊,沉思片刻说:“你问伯伯吧。”
“问他?白问!”凌云说:“我给他说过,他说是不正之风——老思想!领导讲:要敢于用八千赚一万。我们用十万赚一百万,这种好事都不让干,还干什么事?”
秦和平知道,周承恩肯定不会同意干这种事。为难地说:“我对这种事一点不懂,不好说…… 这个项目…… 倒是一举几得…… 你定吧,费用能不能找姐姐私下商量办法…… ”
两人越谈兴趣越浓,一直谈到大天明,凌云拿着购销合同就往万山跑。秦和平脸脚未洗,合衣躺在床上酣然大睡……
凌云和万山办事处的马主任用了两天时间,就在万山办好计委、经委和煤炭工业局向省上请求铁路运力的报告。第三天下午,他和秦和平、李维雄三人信心百倍地来到省城。
凌云在省级机关有不少熟人、朋友,对省经委和煤炭工业厅更是熟门熟路。他自信地认为,在这两个部门办事易如反掌。然后,找朋友过省计委这道关口,事情就大功告成了。
然而,他没想到在省煤炭厅就办卡住了。铁路运输计划是省计委年初切块分配,省上不管地方企业的计划,明月峡煤矿只能向万山地区计委要计划。对于这个问题,凌云是清楚的,地区计委潘主任和经委杜主任给他讲得很清楚。省上就给了地区那么大个蛋糕,地区煤建公司、矿业公司、乡镇企业公司和经济协作公司,早已捷足先登,各得其所了,不可能强人所难,掠人之美。而且,那点计划对明月峡煤矿也是杯水车薪,只有向省上争取计划。两位主任认为,凌云的父亲和凌云本人在省上有关系,能办成这事。
凌云雄心勃勃地在省城四处碰壁。整整一个星期,他把能调动的关系,全部调动了起来。他想见的人,悉数见到,包括铁路分局的罗局长。凌云和秦和平都不胜酒力,李维雄天天陪客人喝酒,整个人,就像从酒缸里爬出来的,吐的屙的都是酒气熏人。然而,所有吃过喝过的人,除了对明月峡煤矿的处境深感同情外,就是深表遗憾。凌云报告请求的三十万吨运力,连三十吨都没有踪影。最终得到了两个主意:找万山地区计委要计划,找铁道部要戴帽计划。
这两个非常现实的好主意对凌云来说,一个是海底捞月,另一个是镜中看花。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徐峰从明月峡拎出来十万元,高高兴兴地背了一百多万元回去。一个意外之喜……
两个热血沸腾、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带着一个不辨南北的醉鬼,在省城上窜下跳了一个礼拜,最终一事无成,山穷水尽,两手空空,打道回府。
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吹着瑟瑟秋风。秋风、秋雨愁煞人。
三人愁山闷海的大男人,没精打采来到火车站。李维雄去买火车票,凌云和秦和平来到站前广场边一个小餐馆里,每人要了一碗面条,他们还没吃午饭。天上细细绵绵的雨丝,把天地浇得昏昏沉沉,广场上的人撑着花花绿绿的雨伞,行色匆匆。两人吃完面条,心灰意冷,茫然地坐着发呆。满目的凄风苦雨,满怀的忧思愁绪。
“和平,我们回去怎么办呢?”凌云问。
“我们不回去,又怎么办?”秦和平愁着脸说。
“回去,没路走啊…… ”凌云说。
“唉!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刚调动起来…… ”秦和平想到了再次停产。
“怎么办?”凌云茫然地问。
“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和平苦笑摆头。
两人都不说话了,都茫然地望着绵绵细雨,望着行色匆匆的人流。
沉默了许久,凌云说:“和平,我们跑北京吧。”
秦和平问:“你在北京有朋友吗?”
凌云摇头:“没有…… 唉!地区能给我们两、三万吨运力,就算大恩大德了!强占别人的计划,还要遭人骂…… ”
秦和平不说话。
凌云也不说话。
明月峡,你的出山之路在哪里?两个热血青年的心掉进了寒冷的冰窖之中……
“和平,你出招哇!”凌云焦头烂额,茫然无助。
“我有啥招?”秦和平心里也很无助。
“你在矿里一套一套的,怎么会没招呢?”凌云耍蛮横了。
“那是我熟悉企业内部的情况。对企业外部,对这社会,我一无所知,能有啥招?”秦和平苦着脸,心里一滩烂泥,“凌云,我根本不适应跑外面,我不喝酒,我不适应生意场上的虚情假意,我说不出社交场合上的甜言蜜语,你饶了我吧!我是搞技术的,不懂销售管理,让我管安全生产吧,内部的事,我不会让你操一点心…… ”
“不行!”凌云断然地说,“你把我激将起来就跑了,让我骑虎难下?绝对不行!我往哪里退?”
秦和平把头勾下去不说话了。过去,他关注的是企业内部的问题,根本就想不到企业的外部环境如此艰难、复杂,他真的没招了。
这时,一个内穿套裙,外穿风衣,撑着一把绿花伞的时髦女郎走进小餐馆。秦和平勾着头没看见。凌云看了一眼,不认识这个漂亮女人。
女郎径直走到秦和平跟前,笑吟吟地喊:“和平,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和平抬起头看,怔了一下,来人是从明月峡调到地区乡镇企业供销公司的肖瑞莲。他站起来,笑笑:“哦,肖……姐…… ”肖瑞莲比他大一岁,两人有过那么一段似有若无的感情,他显得有些不自然。
肖瑞莲微笑着说:“和平,你在这里发什么呆?那位是凌矿长吧?”
秦和平向凌云介绍:“凌云,她是肖瑞莲,矿上原来的广播员,现在地区乡镇企业公司。肖姐,当副经理了吧?”
肖瑞莲说:“什么副经理!跑腿的。”
凌云早就听说过肖瑞莲和他前任的绯闻,点了一下头,就把目光转向别处,一言不发。他从心里瞧不起这种轻佻女人。
秦和平礼节性地叫肖瑞莲坐。肖瑞莲挨着秦和平坐下,满身的香气扑鼻而来。她这身打扮在省城也少见。秦和平强笑:“肖姐,你一个人去哪里?”
肖瑞莲说:“回万山,来办下月的铁路计划。和平,你姐说你当副书记,副矿长了,是吧?该请客嘛!”
秦和平笑笑,动了心思:“请你吃面条吧。铁路计划好办吗?”
肖瑞莲说:“大矿长了,只请我吃面条,小气了吧!铁路计划呀?水深。”
秦和平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个深法?不吃面条,到矿上来,请你吃山羊子肉吧。”
肖瑞莲说:“和平,我想调回矿,你接不接我?你问铁路计划水有多深呀?用钱堆出来的。”
秦和平说:“你当经理了,还回那山旮旯,开玩笑吧?你们在铁路上发煤,效益好吧?”
肖瑞莲说:“赚钱是赚钱,赚一半,送一半。这年头赚的钱,哪能用完全?和平,你要不要我回来嘛?”
秦和平笑:“肖姐真会开玩笑,你都是单位领导了。你亲自跑计划真辛苦。唉,现在这铁路计划也难跑,又要跑铁路上,又要跑计委、经委,不要你这样的能干人也不行。”
肖瑞莲说:“能干啥?还不是拿钱去堆!现在,铁路上的名堂多,国家计划、戴帽计划、计划外计划,计划外计划又分点装计划…… ”
凌云来了兴趣:“计划外计划好跑吗?要找哪些人?”
肖瑞莲一下就警觉了:让明月峡插一足,这潭水就更浑了。说:“不好跑,找哪些人我也不知道,我们的计划是他们原来跑的。”
秦和平不满地看了凌云一眼,回头又对肖瑞莲说:“肖姐,凌矿长叫我管销售,我啥都不懂,还得向你学呢。今年冬天,运点我们的煤吧?”
肖瑞莲想与秦和平合作,说:“你们的价格高了点,降点价,我来运两万吨…… ”
说着,李维雄买来火车票,四人一同进站候车。肖瑞莲是卧铺票,上车后,却挤在秦和平的硬座上找话说。凌云心里很讨厌,就跑到邻座上和李维雄说话。秦和平想卖煤给肖瑞莲,他认为社会很开放,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为人处世的底线。他明白肖瑞莲的心思,但,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旅途上说说话不伤风雅。假若肖瑞莲没有那么点绯闻,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
坐了一夜火车回到万山,秦和平与肖瑞莲达成了口头购销协议。
下车后,凌云带着秦和平去向汪江北汇报了此行结果,希望地区能支持。
汪江北愁着脸说:“小凌,铁路运力很紧张,僧多粥少啊!地区确实帮不上你们…… ”
徐峰早就料到凌云会空手而归。他看得明白:这年月,开大会议小事,开小会议大事;走小门办大事,走大门办小事。想一毛不拔办成事,天真。
从省上拿回矸石砖厂批文那天晚上,他来到杨建业寝室里。这次能跑回矸石砖厂项目,是地区煤炭工业局一个朋友无意间给他提供了信息。他本来是要这朋友办另一件事,结果,得到了这个信息。他调动了一切关系争取这个项目,出手八万多元,就轻而易举地把外地区一家坐地等花开的煤矿搞得晕头转向。
徐峰预知自己命运的冬天即将过去,人生的春天即将开始。现在,他终于回过了神,走投无路的凌云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他有办法拿下铁路计划,他已经找到了打开铁路小门的钥匙,他是一个善于找钥匙的人。他在万山火车站、云山火车站都有熟人,这把钥匙就在明月峡里。凌云不知道,连掌握钥匙的人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他要选择一个得心应手的领导和他联手,他希望明月峡煤矿主管供销的副矿长是杨建业,而不是秦和平。杨建业干事不仅胆子大,更重要的是他对杨建业知根知底,还揪着他的尾巴,活动空间会更大。跌这一跤把他跌醒了: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
杨建业已从竹林沟搬到了牛滚凼,住在凌云的楼下,这是全矿唯一一幢套房楼。杨建业的寝室里还是空荡荡的,除一把竹沙发和一张饭桌,连黑白电视都没有,墙上贴着张瑜扮小风仙的画片。徐峰说:“建业,等凌云给我的二千元奖金下来了,我给你搞一台小彩电。”
杨建业说:“你的辛劳费,多不好?算了。”
徐峰说:“这世是兄弟,二世还是兄弟吗?钱,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算我的,买了。”
杨建业说:“那就谢你了,有了钱我再给你。”
徐峰心情很好:“别说那些。建业,安全生产难管吧?”
杨建业说:“难,睡觉都是提心吊胆的。”他不仅感到很难,而且,很苦。放牛坪井下死人后,全矿人心惶惶,他也算受命于危难之时。
徐峰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管安全生产,纯粹替死鬼一个。”
杨建业狐疑地盯着徐峰,笑:“你又要出啥坏主意?”
“我出坏主意吗?”徐峰笑道,“我出坏主意,你这副矿长就是赵窑子的了。”
杨建业愤愤然:“老****的,总有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徐峰说:“我估计,我马上就要到供销科。”
杨建业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要去供销科?”
徐峰笑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他们这次跑铁路计划,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别太自信了,凌矿长路子宽。”杨建业笑道。
徐峰说:“不信?看结果。建业,老兄劝你一句,安全生产是常务副矿长管的事,那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你还是要求管供销吧…… ”
杨建业说:“你推我下崖呀?凌矿长办不了的事,我有啥法?”
徐峰笑:“有我啊!管供销比管安全自在……有好酒你喝,有……算了,一句话,管不管?”
杨建业犹豫地说:“销售太难…… ”
徐峰认真地说:“难?危难之时方显英雄本色!难吗?对你一点不难,天机不可泄漏…… ”
杨建业说:“你少给我装神弄鬼!你的名堂,我还不晓得,拿钱办事,拿钱使鬼推磨。”
徐峰讪讪地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计划是谁在编?是谁在掌握?是人嘛。没有不贪色贪财的人,凌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杨建业想想,说:“我估计,他不会这么干…… ”
徐峰冷笑:“这不是他想不想干的问题,这是他的必由之路。衙门朝南开,他不走这条路,只有困死在明月峡。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杨建业点点头,沉思,喃喃自语:“有钱能使鬼推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