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黄仲全仰面长叹:“唉——!十年了…… ”周承恩今夜几次把往事提起,勾起了他痛苦的记忆。他痛彻心扉地回忆起了秦和平的父亲秦怀弟——一个工作勤奋,为人厚道的老矿工。他是眼睁睁地看着秦怀弟耗尽鲜活的生命!那场悲壮惨烈、血淋淋的矿难,秦怀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生命之力的呼叫,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牵强笑了一下:“算了。今天,你来上任是喜事,不谈悲情之事。”
凌云真诚地说:“讲讲吧!黄叔叔。”
周承恩说:“老黄,讲讲也好。建业,和平,黄书记没有讲到的,你们补充…… ”
人们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
那个隆冬,明月峡里雨雪交加,群山素裹,天寒地冻,唾沫成冰。矿党委书记黄仲全带着矿安全员秦怀弟,顶着漫天飞雪,从矿机关到放牛坪矿井里巡回检查,看望坚持生产的矿工。
秦怀弟身材高大魁梧,九岁就开始给资本家下矿挖煤,在煤矿干了三十多年,是矿上有名的“土专家”。矿工们都叫他“秦大汉”。黄仲全年富力强,工作作风泼辣,一心想把企业搞上去。三年多时间,就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企业,搞成了全国“工业学大庆先进企业”。竹林沟矿区就是在这个时候动工建设的。
两人穿着单薄的工装入井检查。天气太寒冷,各队班都有工人请假。两人检查到采煤二队四班工作面上部,空寂的工作面里,传来单调的加柱声音。黄仲全奇怪地问:“下面是一个人上独脚班?
秦怀弟朝工作面里喊话:“下面是谁?为什么一个人上班?”
工作面里的人答:“是我——杨建业。工作面有大塌方的迹象,他们都怕,请假了,我在加支柱。秦师傅,你们别进工作面,危险!”
黄仲全一听,更放心不下:“秦师傅,我们从三班绕过去看看。”他想杨建业是班长,可能是想保住工作面。
秦怀弟说:“好。”
两人一前一后,从三班绕道刚到四班下部,突然听到杨建业的惊呼声:“快来人哪,来人哪!救命啦…… ”
秦怀弟大吼一声:“糟了,杨建业出事了!”他纵身跃上工作面,不顾一切地朝杨建业爬去,就发现杨建业被冒落的顶板石块卡住了,脱不了身,采空区的木支柱发出“咔咔”的受力声,顶板中传来闷雷一般的响声,大塌方已经来临。他责备了杨建业一句,“这么危险你还敢一个人来!”回头,发现黄仲全气喘吁吁地爬来了。又吼:“黄书记,快下去,大冒顶了!”喊完,他抓起两根木支柱,三下两下支撑住杨建业身边的顶板,拿起钢钎去撬动卡住杨建业的石头。偌大一块石头,他拼尽全力,石头却一动不动。这时,黄仲全已爬到他身边:“快!我们两人…… ”
顶板里响声越来越大,采空区的木支柱像麻杆一般软弱无力,纷纷折断,四处都在掉落碎石块,整个工作面山摇地动——大塌方开始了,三人面临灭顶之灾。
黄仲全拖起一节木棒扑来,两人合力撬动石头。杨建业受伤不重,借机翻身,滚爬了出来。秦怀弟在上部,黄仲全在下部,两人松劲欲逃生,石头却突然朝躲闪不及的黄仲全斜冲而去。黄仲全“哎哟!”一声惨叫,石头将他抵在秦怀弟刚支撑起的支柱上,动弹不得了。
秦怀弟一声惊呼:“啊…… 杨建业,能不能动?快救黄书记!”
杨建业大腿上鲜血直流,动了一下,应答:“我行。”又翻身扑来。
秦怀弟说:“你抓住黄书记,我把支柱打掉。支柱一脱落,你赶快把他向煤壁拉,顺煤壁撤下去……”
秦怀弟置身采空区,杨建业靠近煤壁拉着黄仲全的手;矿灯光柱照见处,顶板向下沉陷,三人都在鬼门关!秦怀弟打掉那根支柱救黄仲全,他就断了自己的逃生之路。
黄仲全喊叫:“你们都快撤…… ”
秦怀弟吼叫:“杨建业用力…… ”他飞起一锤打脱支柱。杨建业身强力壮,猛力一把将黄仲全拉到胸前,向煤壁翻滚而去。
就在支柱脱落的那一瞬间,顶板冒落了,把正欲逃生的秦怀弟压住了。他惨叫一声:“哎哟啊—— 快撤……”
“秦师傅…… ”杨建业惊恐万状。
秦怀弟压趴在底板上,艰难地抬起头,拼尽全力嚎叫:“杨建业,快背黄书记撤啊!别管我了哇!慢了大家都没命了啊…… ”
黄仲全腰部受伤,大脑很清醒,伏在距秦怀弟四、五米远的煤壁边,两手拼命朝秦怀弟爬,可两腿根本用不上力。他趴在煤壁边,惊恐绝望地呼唤:“秦师傅啊…… ”
工作面顶板“隆隆”沉陷,煤尘飞扬,黄仲全和杨建业都听到秦怀弟在弥漫的煤尘中哀叫:“ 快撤…… ”
顶板轰然塌下,秦怀弟无声无影……
黄仲全身贴煤壁,泪如雨下:“天啦…… ”
……
秦怀弟的遗体,是矿党委副书记周承恩和矿区党总支书记刘长明带着六个班的矿工,扒了两天两夜,才从矿井里运出来。
黄仲全腰椎骨折,终身瘫痪。杨建业肋骨骨折,大腿外伤。
那年,秦和平刚上公社中学一年级。
他从秋天上初中以来,每天,天刚蒙蒙亮,步行十几里路来到学校,放学后赶回家时,天都黑尽了。中午饭是妈妈给他捏的饭团。
那天,他和几个同学天没亮就顶风冒雪,从那条被大雪掩埋了的青石板路来到学校。上午第二节课时,班主任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带进办公室,两个他不认识的叔叔在里面等他。一个叔叔说:“和平,我们是你爸爸矿上的人。你爸爸得了重病,很危险。我们去叫你妈妈,不识路。你也去矿上,我们给你请假了。”
秦和平心里“格登”一下,沉下去了,人也呆了,一对清亮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两个叔叔。他去过爸爸矿里很多次,听人说过:凡是矿里派人去矿工家里叫家属子女进矿,必然是亲人在矿井里出事故了。他知道爸爸是安全员,干的工作很危险。他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怎么也忍不住。他问:“叔叔,是不是我爸爸出事故了?”
两个叔叔面面相觑,一个叔叔拉着秦和平的手说:“孩子,无论爸爸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坚强。你妈妈有病,路上不能让她受到刺激……”
秦和平大脑一片空白,父亲高大魁梧的身影,乐呵呵的面容,填满了他的脑海。他胸口里像被什么东西堵塞得满满的,憋得好痛好难受,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两个叔叔和班主任老师也陪着流泪,劝慰他。他一句话也没听到,只想他的爸爸……
秦和平啜泣了一会,擦去泪水,就和两个叔叔高一步,低一步,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溜一滑地向家里走。回家叫上了妈妈,两个叔叔轮流背着和平的妹妹秦琴又往回走,在公社门口上了矿里来接他们的汽车……
周承恩在矿办公室接待了他们母子三人。当和平的母亲知道丈夫已经去世的真相后,疯了一般地哭喊着向灵堂奔跑去。和平牵着妹妹在雪地里哭着、喊着、追赶着……
和平的母亲跑进灵堂,一下扑在用白布裹着的丈夫身上,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呼唤:“老秦,老秦啊!你说句话呀…… 你丢下我,丢下你的儿女…… 你走得过心吗…… 老秦哪!你辛苦一生,怎么会这样走啊…… 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啰…… ”
一个矿工家属拉住和平和秦琴的手,哽咽着说:“孩子, 给你爸爸跪下,多给他烧些纸钱吧!挖了三十几年煤炭,还是死在煤井里…… 惨哪…… ”
秦和平和秦琴就跪下,流着眼泪,机械地、一张又一张地烧纸。母亲哭得晕厥了几次……
安葬父亲后,秦和平不愿耽误学习,又回到公社中学上课。秦琴那时刚上大队小学一年级。每天晚上,和平都听到母亲在床上唉声叹气,大声小声地呻吟。他问母亲哪里痛,母亲说:“怄了气,胸口难受。”母亲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寒冬,秦和平是混混沌沌,恍恍惚惚地熬过的。
开春后,秦和平依然天未亮就出门去上学,天黑了才回家。母亲白天喘着气下地干活挣工分,脸浮肿得发光发亮,晚上躺在床上喘气,胸脯扇动得老高。秦和平心里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儿子,妈是怄了气,胸口里这口气出不来。田坎上的鱼腥草是顺气的,你放学后,给妈扯些回来吧。”
和平懂事地点头:“妈妈,你莫怄气嘛,爸爸死了,哭不活。我读了这学期就不读书了,回来帮你干活路。妈,我大了呢…… ”
母亲说:“傻儿子啊,你和秦琴是你爸爸的心肝宝贝,妈妈只要有一口气,也要供你兄妹读书。 ”
和平哭着说:“妈,你莫上坡做活路嘛。你要有了啥,我和妹妹怎么办呢?”
那以后,和平每天上学都要背一个小背兜。下课后,就在学校四周找鱼腥草,放学背回家让妈妈吃了顺气。
那天夜里,和平刚上床,秦琴哭着跑到他床前喊:“哥哥,哥哥,妈妈不说话了…… ”
和平吓得手忙脚乱,衣服都没穿上就跑到母亲床前。母亲躺在床上,瞪着一对大眼睛,一动不动,嘴唇和脸色惨白。和平一声又一声焦急地呼唤:“妈妈,妈妈呀! 你今晚上没吃鱼腥草…… ”他赶忙倒来开水,一点一点地喂进母亲的嘴里。他看见母亲瞪着的眼珠慢慢地动了起来。
母亲把和平看了许久、许久,眼泪从她无神的眼里溢出。和平和妹妹紧紧地拉住母亲的手。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和平,儿啊…… 妈妈不行了。妈妈…… 放心不下…… 你和秦琴…… 妈死后,你走到哪里…… 要把妹妹…… 带…… 带到哪…… 里…… 把妹…… 妹…… 带…… 大…… 大…… ”母亲张着嘴,说不出话,两眼瞪着,眼眶边还残留着泪水。
“妈妈——!”
“妈妈呀——!”
秦和平感到天旋地转,天昏地暗。他和秦琴悲惨的哭声、喊声,惊醒了对面坡上的一户人家……
和平的母亲死于心脏病,她是痛失丈夫后,活活气死的。
母亲的丧事,是生产队长操持的。和平的姑妈、舅妈、姨妈都来了。和平心里知道,爸爸在世时,对这些亲人都很好。爸爸有工资,每月有几十斤供应粮,经常拿钱、背粮给他们。爸爸妈妈心肠好,自己节衣省食,也要帮助亲戚、朋友。和平想,现在,爸爸没了,妈妈也没了,这些他最亲的人,怎么说也会帮帮他兄妹。
母亲下葬的头天晚上,生产队长把和平的姑父、姑妈,舅父、舅妈,姨父、姨妈,叫到灵柩旁说:“这年月,大家都不容易,都难。可是,老秦这一对儿女可怜呐!俗话讲:娘亲舅大,爷亲叔大。你们谁家松动一点,带去吧…… ”
姑妈说:“两个孩子去我家吧,我家离学校近…… ”
舅妈说:“不行!一家一个,都晓得他们父亲因公死亡,国家给了抚恤金。”
姨妈说:“姐姐一家人都这样了,你们还想着抚恤金…… ”
和平在隔壁听到这些话,心里好痛好凉。他把妹妹抱在胸前,泪水哗哗直流。他想:他和妹妹绝不分开,哪里也不去。他不读书了,回家把妹妹带大……
第二天,安葬了母亲,亲戚邻居都在和平家吃饭。和平一个人背着满满一背兜鱼腥草,回到母亲的新坟前,把鱼腥草倒在坟头上,面对坟头木然呆坐。他想:妈妈是鱼腥草吃少了…… 母亲咽气那晚,他椎心泣血地哭了一夜。几天来,他哭不出来,心里好孤独,好无助。短短几个月时间,爸爸一句话没对他说,就走了,妈妈也跟着去了。从此后,自己和妹妹就没有爸爸妈妈了,没有了…… 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真的不相信。几天里,他神志恍惚,似梦非梦……
他那颗稚嫩的心,承受不起如此残酷的打击,承受不起了……
春日的阳光,照耀着远山近水;早春的风,吹得母亲新坟上的坟幡“沙沙”地响,吹得和平全身发冷,透心的冷。
坡下田埂上,秦琴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跑来:“哥哥——我的哥哥——!”
秦和平坐在冰凉的地上,不想动身,朝秦琴喊:“妹妹,慢点,哥在这里…… ”
秦琴跑来,扑在和平怀里,伤伤心心地哭:“哥哥…… 我看不到你就怕。哥哥…… 你别自己走嘛…… ”
和平把秦琴抱在胸前,坐在自己大腿上,手给妹妹抹泪:“妹妹不怕,哥哥不走。哥哥明天就不读书了,在家带妹。妹妹不哭…… ”
秦琴用小手给哥哥擦泪:“哥,哥哥,你莫哭嘛…… ”
“哥…… 哥,没哭…… ”和平紧紧地抱住妹妹,泪如溪流。
秦琴在和平怀里抽泣了一会,就睡着了。风,把她脸蛋上的泪水吹干了,小脸上泪痕斑斑。和平抱着妹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读书了,回家把妹妹带大。他好想读书,但他不能没有妹妹,妹妹是他惟一的亲人了。自己能煮饭,能挑水,能干活。他牢牢记住了妈妈临终时的那句话:“走到哪里,要把妹妹带到哪里,把妹妹带大…… ”
这时,秦和平看见生产队长带着爸爸矿上的周书记、梁阿姨,还有那个杨大哥,匆匆忙忙地朝他走来,身后跟着一些亲戚和生产队的人。他抱着秦琴站起来。周承恩小跑过来,连忙伸手抱过秦琴。秦琴被惊醒了,直喊“哥哥,哥哥,我要我哥哥…… ”
周承恩蹲下身子,看着两个满面泪痕,相依为命的孩子,心如刀割:“孩子,伯伯不知道,伯伯…… 来迟了…… ”
秦和平眼泪夺眶而出:“伯伯…… ”
周承恩如万箭穿心,悲泪纵横,张开双手,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
夜深了,明月峡万籁俱寂。
一屋的人,眼里都饱含着泪水。
凌云心里悲痛得透不过气来,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一场。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良久,周承恩沉重地说:“凌云,这就是煤矿!这就是矿工和矿工的家庭。你黄叔叔,一个通今博古,经天纬地的人, 在煤矿,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黄仲全不知周承恩今晚提及往事的用意,感慨道:“煤炭企业脏、险、苦、累,矿工是真正生活在底层的人。当领导的要用真心、真情,为他们干事啊!煤矿工人质朴善良,看看他们的困难,想想他们的苦处、痛处,看不通的事就看通了,想不通的事就想通了。你伯伯,他为企业、为职工,干了快三十年了…… ”
凌云含泪点头:“黄叔叔,我会的!”
周承恩看着动情的黄仲全和凌云,心里百味杂生,沉重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