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发现杨建业阳奉阴违,言清行浊,已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那天,他在水泥厂组织试产,一个山遥水远的电话从矿总机转进了水泥厂办公室。
冬日的暖阳,懒懒散散地照耀着牛郎沟里的残山剩水,凌云听到那遥远的声音和久违的名字时,半天没回过神。
电话是杜娟打来的。
杜娟说:“凌云,当大老板了,真不好找你呀,我是杜娟,没想到吧?”
“杜…… ”凌云张口结舌,“杜…… 娟?你在哪里?”
杜娟哧哧地笑:“在万山,给你打了几个电话,找不到你,只有来万山找你了。”
“是吗?”凌云又惊又喜,“你在什么位置?我叫洁明来接你…… 她在万山建行,你可以去找她。”
杜娟笑声咯咯:“开个玩笑,我在上海。我就说嘛,凌同学就是当了大老板,也不该不接电话呀。哎——过得好吗?”
凌云也笑:“还行。成天瞎忙乎,一直想来感谢你和你姑父都没时间。”
杜娟说:“你算了吧!煤炭卖不掉了,派人来找我,卖掉了,连电话也舍不得打一个。”
凌云说:“打过,你不在单位嘛。杜娟,你好吧?”
杜娟说:“还凑合。凌云,你当了大矿长,改革开放,全民经商,你没变成奸商吧?”
又笑:“也正常,无商不奸。”
凌云一惊,心中顿生疑虑:“杜娟,你开什么玩笑?没给你添麻烦吧?”
杜娟在电话里说了一阵笑话,就一本正经地说起事来:“姑父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你,你主动给他电话联系吧。他还认为我在你们单位得了好处…… ”
凌云惊诧地说:“啊!有这种事?他们公司里有什么事吗?”
杜娟说:“当然有事,没事,他找我干啥?你们供应给他们公司的煤炭质量有问题。他说从今年起,公司用户普遍反映他们经销的煤质差。他们一直查不出问题出在哪家供应商。上月,他把几家供应商的煤分别经销给用户,结果,问题出在你们…… ”
凌云愣怔了一下:“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我马上找主管的同志落实一下。”
杜娟说:“你们有个姓杨的副矿长吧?姑父与他联系过。姑父很想与你见一面,他不相信国营大矿的煤质这样低劣…… ”
又说:“凌云,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相信的你们,给了你最高的价格,资金上对你也是有求必应。你不该背信弃义,他很有想法…… ”
凌云拿着电话无言以答,懵了片刻:“这……这不可能吧?”
杜娟说:“是真是假,你自己来看看吧!姑父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明年,他可能会终止与你们的合作。凌云,人好不如货硬,你别怪我不帮你哟!”
凌云拿着电话想了半天。如果,杜娟不是开玩笑,那么,杨建业在销售上就捂了盖子。这两年多,他把企业千头万绪的工作掰成三大块:秦和平坐镇安全生产,杨建业攻打产品销售市场,他亲自挂帅水泥厂改造工程和筹集资金——坚如磐石的铁三角顽强地支撑着企业负重致远。在他心中,杨建业为人豪爽耿直,工作敢于吃苦,善于做主,经济账算得很精细,销售工作干得很利落、很漂亮——不仅把自己企业几十万吨煤、焦销售一空,一年还购进十多万吨原煤填补市场,为企业赚回上百万元!他从心底不相信杨建业会背叛企业,背叛矿工兄弟。但是,事关重大,他不敢掉以轻心。况且,南京这家公司是杜娟引见的,公司王经理是她的姑父,简直就是明月峡的财神爷。他沉思良久,说:“杜娟,我马上来处理…… ”
杜娟笑笑:“但愿这件事情不是你存心的…… 把夫人带来吧!我到南京来为你们接风。”
凌云说:“谢谢老同学!来了再和你联系。”
凌云在电话上没心没肺和杜娟聊了一阵,心情已经被原煤质量搅乱了。发往南京的煤质差,发武汉的煤质也绝对好不了。火车站发出去的煤,八成是杨建业和徐峰从小煤窑收购的,他们在搞什么鬼名堂?放下电话,他把水泥厂试产中的几件事情向副总指挥兼厂长赵敬国做了交待,独自驱车去了火车站。
万山火车站有十几家单位向外地发运煤炭。货场里,堆积的原煤如连绵的群山。来来往往的汽车,卷起煤尘漫天飞扬,阳光也被搅和得黄中透黑。凌云查看了云山火车站的煤质,又匆匆赶到万山火车站。云山火车站的煤已经让他沉不住气了,万山火车站的煤无疑是火上浇油:白生生的石块满目皆是,原本黑色的原煤比朱玉萍的头发还黄。很明显,这是小煤窑积压滞销的变质煤。
凌云回过头,没好气地问跟在身后的朱玉萍:“朱玉萍,你们收购的还是原煤吗?”
朱玉萍是见到矿长突然驾临,放下工作急匆匆跑过来等待吩咐的。见凌云满脸乌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们只管数量,不管质量…… ”
凌云听到这话火了:“我只管你干活,不管你的工资,你干吗?”见朱玉萍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火气更大,“安排你们出来是干工作的,不是…… 不是出来玩的!工作,就得负起责任!”
朱玉萍委屈得泪花在眼眶里转动,犹豫片刻,就反抗起来:“你们当官的喝酒吃肉,想收什么煤,就收什么煤,拿我出气,我撞鬼了!”
又说:“冤有头,债有主!蚊子叮木脑壳——你认错了人!”
凌云被呛住了,气哼哼地瞪了朱玉萍几眼,意识到自己发火找错了对象,一时语塞。
这时,身着风衣姱容修态的肖瑞莲,眉开眼笑地走过来:“那不是凌矿长吗?”地区乡镇企业公司的煤堆就在旁边。
凌云铁青着脸看了肖瑞莲一眼,没理会她,回头质问朱玉萍:“收购这种劣质煤,你为什么不向矿里汇报?”
朱玉萍很不服气:“我没敲锣打鼓汇报!”
“发了多少这种煤出去?”凌云问。
“收了多少就发了多少!”朱玉萍没好气地说,“我给杨矿长、李科长、徐科长、王科长汇报过多次!前年夏天向矿里反映了收购煤的质量问题、价格问题,我听好多骚言杂语,杨矿长还说我翻了院墙,你凭啥吼我?”
肖瑞莲是看见了凌云,以为秦和平也来了,才走过来的。听到凌云为煤炭质量训斥朱玉萍,就打起抱不平来:“凌矿长,你别冤枉小朱哟!收什么煤是她能做主的事吗?”
又说:“凌矿长,你们好害人哟!收这种烂煤炭,煤老板们尽用你们的煤质堵我们的嘴。有钱、有关系,就是不一样,石头也能换成钱…… ”
凌云仍不理肖瑞莲,沉着脸问朱玉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清楚。”
朱玉萍气呼呼地答:“鬼才知道!杨矿长叫收的,问他去!他们吃肉,把骨头甩在我面前,找我的麻烦,我没那么错…… ”边说就边跑了。十几个女工,一年伺候十几万吨原煤进出两个火车站,天天累得腰酸腿痛。矿长一、两年不来一次,来了就乱训人,她委屈得受不了了。
朱玉萍气呼呼地跑了后,凌云横眉怒眼地呆站了一会。举目望去,其他单位收购的煤,都不像明月峡的煤堆这样目不忍睹。他心里疑云密布,杨建业搞的啥名堂?见肖瑞莲站在跟前掩嘴而笑,心想她的公司也在小煤窑收购煤炭,应该知道其中隐情,就向肖瑞莲问起情况来。
肖瑞莲对杨建业和徐峰财大气粗、无孔不入、掠人之美,破坏生意场上的潜规则,早已心存不满。听到凌云问这件事,就真真假假,盐咸醋酸地说了一通。最后,又信口雌黄地说杨建业和徐峰收购煤如此如此,那般那般,说得凌云心中怒潮翻滚。
肖瑞莲说:“凌矿长,我也是明月峡里出来的人,实在看不过去了才告诉你的。要不是你,杨建业那水平,能当副矿长?人要讲良心嘛,矿工们一天累死累活,他也太没良心…… ”
又上前一步,神秘兮兮地说:“凌矿长,这些烂煤炭都是湾滩的。听说,湾滩乡煤厂是杨矿长和徐科长承包的,找人顶的名……”
凌云怒容满面:“你听谁说的?”
肖瑞莲说:“这事,小朱她们也知道一些,你问问她们嘛。凌矿长,他们的心也太黑了!湾滩煤矿就是煤质差没销路,才对外承包的。杨矿长他们承包后,一下就红火了,一年少说赚几十万。”
凌云心里又气又恨又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肖瑞莲话里有水分,但是,同样的价格,收购不同质量的原煤,事实明摆着,傻瓜也知道其中有猫腻。难道杨建业和徐峰真的暗中承包了小煤窑?
肖瑞莲火上浇油:“和尚挣了钱,木鱼遭了秧!他们收购其它几家小煤厂的煤也有回扣,每吨五元,厂老板亲口对我说的…… 凌矿长,我想调回矿来,你接收吗?保证一年为你节省几十万元!”可怜而痴情的女人,心中仍然对秦和平情深意长,梦魂颠倒。
凌云震怒了,敷衍了肖瑞莲几句,又去找朱玉萍几个女工了解情况。
几个女工七嘴八舌地给他讲了货场里这两年,特别是今年的情况:湾滩乡煤厂几万吨劣质煤,全部销售到了明月峡煤矿站台上。收购什么煤,站台上的女工们根本没发言权,一切由杨建业大权独揽,为所欲为。
凌云很心痛。在他心中,杨建业历经生死劫难,对人生有感悟,对企业、对职工有感情,应该知道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他做梦也没想到多次在他面信誓旦旦的杨建业,在利益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下午,凌云匆匆去银行和周洁明打了个照面,就赶回矿向秦和平通报了情况。他要对杨建业和徐峰采取断然措施。他容不得口是心非,吃里爬外之人。
秦和平惊疑地看着凌云发雷霆之怒,他根本不相信杨建业会干出这种勾当。
凌云怒气填胸,拍案而起:“简直岂有此理!企业背水一战,全矿上下艰苦卓绝,矿工们出生入死,负重如牛,他们居然如此忘恩负义!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秦和平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心绪很乱,很矛盾。面对怒火万丈的凌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十分责备杨建业:你不愁吃,不愁穿,为啥要干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
凌云气恨难平,他对杨建业太放心、太信任,把一颗真诚的心全交给了他。杨建业是看透他的心而欺心,他受不了:“和平,我知道你们之间感情深。但是,感情不能替代原则!这两年,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对得起他杨建业——全家农转非,奖金比你我都高。他居然还干出这种事,太过分了!这纯粹就是小人行为!”
秦和平默默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凌云,心里很为杨建业惋惜。但是,他头脑很清醒:杨建业和徐峰完全控制着企业的用户,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企业正在风急浪高中前行——水泥厂尚未投产,竹林沟矿井技改工程也全面铺开,企业几近弹尽粮绝,危如累卵。这个时候对杨建业和徐峰采取断然措施,必然引起企业动荡,动摇企业全局!他焦虑地说:“凌云,不急。建业会这样干,我也没有想到。我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徇私情,藏私心。但是,他既然敢这样干,必然想好了理由和办法对付你。销售,可能动摇全局!”
“怎么办?”凌云坐立不安。
秦和平思考着答:“不能操之过急,先稳住他。这两年,我们都不知道市场情况。你以年终走访客户为由,马上出去,掌握情况,稳住市场,尽快把用户抓到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