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的心情十分糟糕。
农忙假期占据了“五一”节,职工运动会和文艺晚会都延期举行。凌云被秦和平和周洁明拉上了篮球场和晚会舞台。
下午,运动会在放牛坪矿区里进入了白热化,篮球、乒乓球进行决赛。男子篮球决赛尤其激烈、精彩:杨建业人高马大,亲自带竹林沟队上阵,却以一分之差败给了矿机关队;黄鼠狼领军的放牛坪队,傲视群雄,横扫全矿,与机关队狭路相逢,争夺第一名。机关队有凌云加盟,实力大增。强强相遇,势不两立,一场殊死搏斗,引来上千职工观战助威。
黄鼠狼那帮人一上场,就如猛虎下山,蛟龙下海,左右开弓,纵横驰骋。机关队虽然技高一筹,却被放牛坪的小伙子苦苦相逼,难有作为。放牛坪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场外观众一齐为自己的骁将呐喊助阵。尽管凌云和秦和平反复调整战术,最终还是被黄鼠狼那帮人,以惊人的体力和亡命地争夺,打得溃不成军。
“我打篮球是第一次遇上这么野、这么不要命的!”凌云下场第一句话就是感叹。
秦和平说:“明月峡里的篮球比赛,国际规则行不通。”
周洁明抱着两人换下的衣服插话:“今年有你上场文明多了,往年篮球决赛呀,裁判都不敢吹。”
“不服裁判,还比赛啥?”凌云说。
秦和平说:“去年决赛,机修和放牛坪差点打架。”
凌云不可理解地摇头,笑。
周洁明说:“凌云哥,晚上的演出你不能含糊哟!安排的男生独唱……”
凌云心情不佳:“洁明,演出我真的不参加了。”
周洁明说:“节目单都发下去了,你不上场怎么行?”
凌云苦笑,心中喟然:一矿之长不理政事,跟着一群年轻人唱唱跳跳,这就叫不务正业。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凌云和秦和平洗了澡,又去矿区理发室整理了一下头发,就往电影院里走。一群男女正在舞台上又跳又唱又笑,十分开心。见凌云进来,周洁明嬉笑着带头鼓掌,场面就更加热闹。梁晋秋是晚会主持人兼导演,她问凌云:“你化妆吗?”
凌云说:“我就免了吧?”
“化!哪有演出不化妆的?”周洁明笑嘻嘻地喊,“朱玉萍,矿长的形象就交给你了。和平,过来,我给你化妆。”
朱玉萍带着一群女工嘻嘻哈哈围来:“矿长亲自登台给职工演出,我一定给你化个光辉的形象。”
化妆后的朱玉萍,更加鲜艳美丽。她面对面在凌云脸上涂抹着。凌云突然想起了进山那天在公路上目睹的那一幕,忍不住又笑。
朱玉萍笑道:“矿长有啥高兴事,说出来大家分享嘛!”
凌云不能描述当时的场景,就说:“我想起了我来那天,黄鼠狼为讨你的欢心,也差点给我化妆…… ”
朱玉萍羞涩地笑:“矿长也乱说呀?他讨谁欢心?他是凭自己开心…… ”
周洁明在旁边给秦和平化妆,听到这话,走过来,把朱玉萍叫到舞台大幕下,说:“哎——小朱,我倒忘了给你说件事,黄鼠狼可能喜欢你呢!你呢?”
朱玉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周姐,你在说啥嘛?”
周洁明笑吟吟地说:“我也是说说,主意你自己拿。黄鼠狼表面上野,心眼可不坏呢。”
朱玉萍仍低着头:“这事,我要问爸妈…… ”
周洁明抿嘴笑:这事,有戏!
化完妆,一群人在矿区食堂吃了饭。凌云亲自登台演出,职工们很兴奋,电影院里座无虚席。
登台演出时,凌云叫报幕员朱玉萍给他临时换了节目,上台激情飞扬地朗诵了一首诗歌《我是青年》:
……
我是青年——
我的血管永远不会被泥沙堵塞;
我是青年——
我的瞳仁永远不会拉上雾幔。
我的秃额,正是一片初春的原野,
我的皱纹,正是一条大江的开端。
我不是醉汉,我不愿在白日说梦;
我不是老妇,絮絮叨叨地叹息华年;
我不是猢狲,我不会再被敲锣者戏耍;
我不是海龟,昏昏沉睡而益寿延年。
我是鹰——云中有志!
我是马——背上有鞍!
我是骨——骨中有钙!
我是汗——汗中有盐!
祖国啊!
既然你因残缺太多
把我们划入了青年的梯队,
我们就有青年和中年——双重的肩!
矿工们不懂诗,但被年轻矿长澎湃的感情感染,激起了热烈掌声,满堂喝彩。
凌云朗诵完诗,站在舞台侧面看了一会儿演出,就独自从舞台后面走出电影院。他心情不爽,想一个人清静。那天,周承恩一句“到此为止,不再说了” ,把他的千言万语堵在了心中。他知道对几十年的企业刮骨疗伤的千难万险,但是,他不甘心一腔热血与世沉浮。他无法容忍企业中的陈规陋习,无法做到循规蹈矩,陈陈相因,无所作为。他早就希望有一片天地扬鞭跃马,实现人生价值。他知道国营企业改革是风口浪尖。他自信能在这举国上下除旧布新的的年代大有作为……
凌云站在电影院旁,黄黄的月亮泊在望月峰上,矿区里灯光通明,职工们都在电影院里看演出,闲游的人很少。峡谷里很幽静,月华淡淡,山影朦胧,从电影院里传出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那是梁晋秋在唱电影《知音》主题歌:“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
凌云仰望夜空,心情十分孤独、烦闷。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矿长该怎么当了:周承恩在大山里几十年,树大根深,没有他的支持,自己纵有鸿鹄之志,也是英雄气短,无力回天……
这时,秦和平也从电影院后门走了出来。
秦和平是出来找凌云的。他是一个头脑冷静,勤于思考,十分理性的年轻人。回到明月峡工作这三年多,也是他对企业由表及里的观察思考过程。他向周承恩和前任矿长丁学农多次谈过自己对企业现状的忧思,结果守常不变。农忙假里,周承恩找他谈了一次话,谈的就是凌云和凌云的改革思路。周承恩说凌云的改革思路中,有秦和平的影子,要他当说客,要凌云面对现实,打消幻想,不要成天回肠九转,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秦和平明白:周承恩是在给自己敲警钟。
周承恩找他谈话后,他和周洁明有过一次交谈。他不清楚凌云屈尊进山,当这费力难得好的矿长的目的。他隐隐约约感到凌云和周洁明有私情,如果真是那样,明月峡就面临着一场丁学农进山那样的劫难。从凌云进山那天起,他就意识到凌云有个人目的,是来过渡的、镀金的;根本不相信凌云会真心实意地干企业。这样一个过渡性人物,对企业大动干戈的后果是什么,他十分清楚。然而,周洁明拒谈私情,却对凌云大加赞赏,说他有思想、有理想,是一个孤恃自立,琴心剑胆,嫉恶如仇,忧国忧民的人。他心里很为难,周承恩要他说服凌云不要对企业动手动脚,让凌云尽快离开明月峡;而周洁明却要他全力支持凌云,把凌云留在明月峡。这些天,他的感情与理智此起彼伏,各不相下。刚才,凌云满怀激情的诗朗诵,拨动了他的心弦。他想先认识一下这位把自己当作情敌的矿长,再决定自己这个说客怎么当。
秦和平快步走向凌云:“凌矿长,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凌云回头答:“出来透透气,这清风明月,也只有明月峡里有啊。你的节目演出了吗?洁明呢?”
秦和平笑:“赶鸭子上架,演过了。她还有节目。你身上有纸吗?这副大花脸…… ”
凌云掏纸给秦和平揩脸,说:“和平,我们走走吧?”他想找秦和平散步散心。
秦和平答:“走吧。没想到你是诗人情怀,这么好的记忆。”
凌云苦笑:“我特别喜欢这首诗,道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声……”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闲聊着,沿公路朝明月坝方向走。
走过牛滚凼,凌云突然问:“和平,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秦和平明白凌云指的另一位是谁,心里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现在还没有明确目标,有了目标再说吧。”
“是吗?”凌云诧异地看了秦和平一眼,连忙自找台阶,“不是听说你有个高中女同学吗?”他想,今后不能再问他和周洁明的事,会让他怀疑自己进山的目的。
“两年前就散了。你呢?听说你有几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没有最终确定目标?”
“几个?”凌云自嘲一笑,“我至今没有一个目标…… ”
两人都在寻找话题了解认识对方,沉默了。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凌云问:“和平,你在矿上工作了几年,对企业有什么认识?”
秦和平答:“过得去,但不是很好。”
“你为什么要回到这大山沟里来?”凌云想套秦和平的话。
秦和平知道凌云在套话,沉思着答:“我这人胸无大志…… 没有明月峡煤矿,我现在仍是一个农村娃。”他不想说这件事,以守为攻反问,“省直机关那么好的条件,你为什么到这大山里来?”
凌云笑笑,沉默了。他心里很反感这个问题。这段时间,这个问题把他都问烦了、问腻了,过去的同事、同学、朋友电话上问、见了面又问;从进山第一天周洁明问算起,明月峡里的人说上三句话都要问这个问题。让他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想回答,说真话——不仅无人相信,还会给人留下个说大话、吹牛皮,华而不实,别有用心的感觉;说假话——不是他的个性。这些人的问话语气给他的感觉是:他是地委领导的儿子,生来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工作也该在大城市、大机关,在高楼大厦里。没有人理解、认同他的满腔热血和深深的忧思,没有人相信他不愿作坐享其成庸言庸行的纨绔才子!他想与其空谈,不如不答。两人静行了很久,凌云见秦和平似乎要探究竟,苦笑笑说:“真做假时真亦假…… 趁年轻,在基层干点实事吧!哎——你说企业过得去,但不是很好,指的是哪些方面?”
秦和平笑:“不用问我,你已烂熟于心了。”
“伯伯和你谈过?”
“你们领导之间的工作问题,他不会对我讲。”
“你对周伯伯的感情很深吧!对他的工作有什么评价?”
“一头老黄牛。企业里矛盾多,他尽心了。制度上的缺陷,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人治,始终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说得好。”凌云说,“和平,我发现你的工作,有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像…… 像苦行僧。以你的知识,我认为,工作应该更好些。”
秦和平笑笑,没回答。
凌云感到秦和平语言很谨慎,一个全国重点大学的毕业生,为啥要回到这大山中?怎么可能是安于故俗,泥古非今的东烘先生?两人无言走了一段路,凌云寻找话题,想从侧面认识秦和平:“和平,你耍了几年的女朋友怎么散了?”
秦和平淡淡地说:“与我这人胸无大志有关…… ”
“就着这清风明月,讲讲你的恋爱故事吧?”
秦和平淡淡一笑,沉默不言。他在揣摩凌云探询他私情的用意,不愿回首那段往事,把个人感情示人,那样的话,今晩这说客更难定位。公路上行人寥寥,明月峡清风习习,月华如水。
凌云见秦和平不说话,又说:“春色恼人眠不得。我听洁明说,你们分手与你回矿有关?”
秦和平淡淡一笑:“有一点……”
“不方便讲?”凌云又问。
“不耽误你的正事?”秦和平感到凌云在盘究自己回明月峡的目的。他清楚凌云眼下的处境,意识到他探问自己的私情有用心,也动起了心思:“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秦和平向凌云敞开了心扉——
我们是高中同学,她叫江涛,和姐姐是中专同学。可能你见过,她和姐姐去过你家里。
我父母相继去世后,周伯伯把我兄妹二人接到矿上。我先在子弟学校读书,伯伯见我成绩好,就把我转到云山县中学。上高中时,与江涛成了同班同学。
江涛天生丽质、文静,父亲是县医院的医生,母亲是百货公司的会计。那时,她的美丽已显露出来,身后有不少暗恋者。特殊的家庭背景,我没有心思去追求女同学。
我和江涛的接触,起源于班上同学之间的一场斗殴。那天体育课,篮球场无法活动,全班同学都在室内打乒乓球,人多球台少。老师走后,同学之间争抢球台,农村来的男同学争不过城里的男同学,就去抢占女同学的球台。班上有个男生叫肖剑锋,一直在追求江涛,就借题发挥讨好江涛,与几个农村男生发生争执,后抓扯。农村男生本来对城里的男生有成见,见机一拥而上对肖剑锋动手,城里男生又蜂拥而去帮肖剑锋的忙,几十个十五、六岁的学生混战成一团。我挤在中间死拽硬挡,劝解双方。一个城里男生却认为我偏心,一块砖头砸在我头上,鲜血如注,我当场就倒地昏迷了。老师赶来把我送进人民医院,江涛的爸爸成了我的主治医生。
放学后,江涛到病房给我道歉,问我受伤了,爸爸妈妈会不会来看我。
我摆摆头。我从子弟学校转学时,周伯伯怕我受欺负,不让我说家庭情况。同学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世。
学校工宣队员是矿上的矿工。他们把我挨打受伤的事,向矿里作了电话汇报。周伯伯电话找了云山县委领导。邓姨、梁姨当时就赶到学校交涉。学校对肖剑锋几个同学提出了严厉的处理意见。肖剑锋几个同学面临被学校开除。
我听到这消息,心里很难受。我想,如果因为我受点伤,让几个同学从此失去上学的机会,我一生会不得安宁。我知道,我的伤情和态度能左右事情的处理。我坚持回校上课,为肖剑锋向工宣队和学校领导求情。我说:我受伤是同学失手,我是班长、团支部书记,应负主要责任……
我主动承担责任,化解了肖剑锋的危机,也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称赞。班主任在班上讲这件事情的处理经过时,也讲了我父亲在矿井里舍己救人,不幸殉难和我的身世。她讲哭了,同学们也哭了……
班上经过那件事情后,同学们空前地团结和友善。我在高一下学期就入了党。同学两年,我和江涛的接触仅限于班务活动,同学之间的正常往来。
七七年夏天,我们高中毕业。临别那两天,同学们怅然若失,依依不舍。离别的前夜,离愁别绪更加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