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无事一床宽
百年前日本高僧都会写汉诗,且写得一笔潇洒行草,否则不能与士大夫来往,且不能赢得国人景仰。各名寺院亦以收藏古今名人书画夸耀,此风至今不改。由此点看来,日本寺院实为储藏中国书画文物宫殿,难怪中国文人骚客去了就像“回老家”一样舍不得走。我是怎样渴想能在瑞泉寺住下来些时,欣赏“暗香浮动”的诗意啊!
本来还想去热海及箱根看看,但恐看过锦屏山的梅树,别的不会比得上,就不去了。
四
第二天我们到上野公园的国家博物馆,特别向馆长要求一看几张中国名画。那是太名贵了,平日舍不得展览。
中国画里我最爱水墨画,这次看到的都是水墨精品,计有梁楷的李白行吟图、布袋和尚图、六祖截竹图,均为精品。李白行吟图,尤为千古杰作,只寥寥数笔,活写出诗人潇洒旷达的襟怀风度。
此外有李龙眠潇湘手卷,写潇湘云水,若隐若现,而此中渔村鸥鸟均与烟云韵调合拍。世人只知米元晖及高房山的云山雨景,何所见之不广耶!此图本为寒木堂所收藏,关东地震前,以重价归于菊池惺堂,地震时菊池所藏均毁于火,惟此卷及苏东坡寒食帖冒火取出,真是幸事。寒食帖后为王雪艇先生收藏,近年亦曾见过,确是国宝。
我收藏的查二瞻仿米虎儿的宿雨霁晓烟欲出卷,与此卷异曲同工,亦钤有寒木堂收藏印,中日战争时曾携之入川,亦曾数惊锋火。昔人常说“世间名作冥冥中似有鬼神呵护”,我愿这话永远是真的。我很盼望有一天把查二瞻的云山卷携去与李龙眠的潇湘图对着欣赏一下。这个梦却不知那天才会实现了!
在东京应记下来的事物,还有不少,此刻细想,若全数记下来,那真要写一本书了。
我想古典式的歌舞伎、及浅草国际剧场的松竹歌剧团的豪华公演一为皇太子婚礼庆祝而预备的舞蹈,确是热闹动人,但不纯是日本的艺术。都应报道。
纯日本艺术的演出要算新桥演出的文乐人形净琉璃了。这是一种很古的傀儡戏,演的戏码,大都是古之狂言。傀儡有二三尺高,穿着衣帽头发同真人一样,台上亦有布景,惟弄傀儡的人均在台上出现,不过他们穿黑衣戴黑帽而已。傀儡不能讲话,它的台辞及歌唱均由戏台上的两三个似乎说书口吻的人代说代唱。有时两旁近有十来位弹三弦的人一齐配合弹唱。看戏的人很拥挤,不少西洋人到来,大家似乎很认真的看。我倒是极欣赏它的布景,每个都像一幅浮世绘的画,加上活动的傀儡,并奏着三味弦音乐,我觉得我至少走回二三百年前的世界去了。
剧场目录上有本间久雄老牌文学家,早稻田教授写的“独自之艺术境界”一文,很有意思。
一个清晨,我独自去看国立近代美术馆。这博物馆在市区,房屋不算大,但有楼二层,馆长是冈部长景,他任美术文化一类的职务,已有二十多年历史,他礼贤下士,极爱重艺术家,他也收藏中国画——八大山人石涛的都有一些,可惜没有时间下乡去看他的收藏,他曾很慷慨的约过我们。
日本画坛在战后确有一个进步现象,他们已经开始摆脱他们传统的致力细弱意境和着色务求鲜艳的作风了。在新的西洋画中,他们已显出一种新的力量,虽然方开始,可是我猜想他们要持久下去一些时的。他们已能选择中粗犷寥远的境界及简朴的色调,这些有一天且会影响他们的人生观,这也是一种健康的修养。
五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住在京都一周,天天想起这两句诗。
不记得是那个诗人说过以下那令人深省的话:“童年的印象,多半是‘无声诗’,长大了后,诗虽然有了声,可就没有画了。”
十年前我追忆童年所见的京都,写了《樱花节日》(英文的载在古歌集,曾请梦江女士校对一下日本语的英文拼音,她交还稿子时对我说:“我共读了三四遍,流了泪读的……那里面的描写太美了,却都是我时常想起来的,我一行也写不出来!”
梦江女士十几岁即离开日本到西方,她特别思乡,因为爱日本,凡东方物事都是好的,因此,她也格外爱中国艺术品,近年因兴趣相投,我们成了知己。我到了京都,尤其想起她来,也时常想到当年我们所知道的后来时常想念的那个日本。
重游人久已饱经忧患,况且京都又在日本战后,我怕当年的温情绮思早被现实薰黑了,描写京都就未免有唐突“西子”之嫌,还是译出那时给梦江女士看过的头二段比较公平吧。以下就是其中的二段:
京都是曾经做过日本京城好几百年了。据说那是完全模仿唐朝洛阳建筑的。在日本文字上,至今还有不少人把京都叫洛或洛阳,有了这样一个京城,日本人都很以为荣。京都也不愧是一个首府。不光是它的宫殿王侯府邸,巍峨大观,此外寺院塔桥,亭台楼阁,池沼园林,均各据一方之胜,真是一个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所在;历代不知有多少高僧逸士,诗人画家,名优美妓,擅绝代之艺,点缀古都。它有名的鸭川染织出来的丝绸又旖旎又绚烂,又似为如花的艺伎舞子助妆出产的。在樱花开时,各戏院均有特别节目的演出。各大寺院及各名园,均行开放,任人参拜流连。各大神社每日均有结队成群的香客,由全国各地来京都参拜,顺便在古都享受一个快活节期。
黄昏时各处灯笼点亮了,京都便从人间升进仙境了。游人,尤其是年青的女人,穿着比蝴蝶更艳丽的和装,散在有樱花的各处。
我们步行的一群人由一小径步行到一座古木围绕的大寺。这时又亮又圆的月儿已升到中天了。日本式的木屋,多为奇松修竹所点缀的,此时正浸在夜雾里。在远处是一层浅似一层蜿蜒的山峦也浸在月光里——它们看着似乎是透明的,有时却又像是在清澈的湖心看到的倒影。
在山道上,不时有和服的日本人走向寺院去。另一面却看到那有名的三条大桥载着几个人影浮在月光里。远远的房屋、树木、河堤,缥缥缈缈的像是日本的水墨画笔描写的一般。我看迷了,我想我看到大画师北斋的意境了。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草草的译这两段,作为介绍京都的序言,虽然这只是我童年的印象。那无邪的印象,好似洁白的画绢,描上什么都不会令人讨厌的吧。
由东京乘火车到京都,快车亦需要九小时,我因想白日看看日本的山野,所以决定乘早上九时的火车去。
一路上果然看到不少好风景,尤以近箱根伊豆路上为美。修竹,梅花以及老松,配上淡淡的远山,波光滟漾的海面,真使人有“画不如”之叹。近滨名湖时,还看见富士山,山头皑皑高现天末,威仪万状。
入暮到达京都,即雇的士去女青年会下榻,次晨早起饭毕即雇车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我一半愿望是重看一看京都帝大;另一半愿望是由那边走上银阁寺当年住处附近,去看看疏水河边的松竹梅花无恙否,及已故画师桥本关雪的园林还依旧否。
帝大的人文科学研究所外表似乎很有气派的,但有点像博物院。我把杉村先生介绍片送进去,所长未来,一位副教授接见,蒙他指示我在京都的游程,并派他们的女秘书带我走向银阁寺去。经过一家小料理店,她说:“这里的饭贵的要二三百元,便宜的也要一百元,我们很少来的。”按三百元只合到两元叻币日本大学教授的月薪只有二十来镑钱,想到战前一个教授的气派,不禁为他们黯然。
一个人无言的走在疏水堤上。堤上树木,大致是认识的,小樱木已成老樱,腰肢是粗粗的了。松竹高的高,矮的矮,不易分别了。房屋也加倍建筑起来,门牌番号也乱了。好在我本无心找寻什么,现在风物已殊,只觉有一点怅惘而已。
那条浅碧的静静的流着的疏水,却清亮如昨。在它旁边走着,不禁想着二千五百多年前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百代的大师见了流水作如此想,今日的我,亦作如此想的,时间原是无情的、神秘的,可是它的不舍昼夜的精神,大可作为我们的警笛号角,我们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应时刻侧耳的听着。
银阁寺一名慈照寺的素朴山门像一个老朋友那样静静的等着我,门旁却多了一个卖票窗口了。
走进寺内,先看见的是那清澈照人的锦镜池和那白色的当年曾象征西湖波纹的银砂滩,一尘不染的银阁以及茶室等建筑物,一个僧人都没有,静悄悄地用绳索围起来的路线走了一圈儿。当年池上那树斜卧的粉色山茶不见了,猩红的天竹也不在水边照影了,似乎山百舌、八哥之类的鸟,也全都躲起来,清脆的鸟声也听不到了。
池边却有几个匆忙的走来走去的游客,带了大大小小的照相机来给他们同来的人照像。我本来找了一块石头,想坐下来描一下银阁风光只有池水波动纹返照上银阁的木壁上的影子还清幽如昨,可是那些照像客人在到处走他们来的目的,似乎专为照像,也不容我坐下来了。
我惘惘的走出了庙门,大有契诃夫的《樱桃园》女主人的心境。有一天这锦镜池内会不会填上了洋灰,作为公共游泳池呢?我不由得一路问自己。
本来打算去过银阁寺,即去东山清水寺——那里有一座神秘的宫殿式的戏台,高高的立在一个山谷中间,春天看花,秋天看红叶,冬天看雪,夏天乘凉都是一个理想的所在,可是此时我不忍心再去了,那里此刻既没有雪也不一定有梅花,说不定那舞台也围上绳子,禁止人走上去了。
中饭吃了最廉价的鳗鱼钵饭,那几片盐萝白,味道倒没有改变。
六
第二天我去金阁寺一名鹿苑寺,明知那一九五五年重修的金阁,不是当年的一样据说以前的金阁上二层是贴真金叶的,夕阳返照时格外富丽辉煌,但我想再看一下那北山麓的著名庭园——那个别庄开始筑成于一三九七年,在足利义满时小松天皇曾行幸过,义满死后,其子义持,特请梦窗国师住持改为鹿苑寺,以纪念其父。鹿苑是义满之法名。
我有时空想若果有一座中国花园像北京西郊外的朗润园镜春园的款式及一座日本花园像金阁寺让我选择住下,我会宁可取后者;因为前者规模大,假山石及油漆美丽亭台楼阁太多,住下去恐怕不能得到山林清趣,而那一大批的建筑物,需要工人打扫,花木亦常要工人修剪,等于住在大观园里,终日为人事分心,倒享受不着自然风趣了。
金阁寺可以说日本花园中最考究的了,它的房屋只有三四座,一所夕佳亭是它的茶室,另外一厅供了舍利的佛室,另外有一处想是当年起居室及工役住屋而已。这些房子一律不加油漆,地上只有地席,家具只有木几及屏风。园中植物,青松翠竹之外,偶有时令花木点缀一下,如春有樱花,秋有枫叶而已。泉石布置不尚奇巧,惟师自然,住在里面,令人有“闭门即是深山”之感,中国式的庭园总有城市的山林的味道。
我来看金阁寺的意思,倒不是为了堂皇的金阁,或是那棵像只舢板船大的卧松,我记得最爱的是青翠的北山倒影在镜湖池里、及那清雅绝尘的夕佳亭、两三张在墙壁上挂的字画、及那闲静的纸窗、和门外的幽径。
由金阁寺出来已找不到廿年前我曾画过有梅花松树互相间隔的两长排的石灯了。到寺门口茶棚坐下来望望山,吃了一个煮熟的蛋,饮了一杯茶,然后走到坡下的一间陶器店,买了几个新烧好的小酒杯,上有店主老人画的京都什锦做纪念。
七
到京都后一连看了好几处的寺院,也许因为我对一切宗教向来不热心,所以未免感到有点沉重的气息,又因是冬季没有香客游人,到处冷凄凄的,有一点令人寡欢。
我于是决定先到岚山游玩一天。女青年会书记叹口气说:“这样冷天,你去岚山吗?”
去岚山有京福岚山电车,不到一小时即到了。这电车也小也旧,但却准时到。车资很便宜。
我在电车中曾站起数次,以为是要到了,很显得兴奋,但我始终不肯问人,现在知道唐人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句之美了。
岚山是在我童年即深深的爱上的一座山,非但它青翠的山色,时萦梦寐,那绿酒似的保津川,回想时还十分醉人,还有那唐朝样式的渡月桥和那小渡月桥——我们只须听那迷人的名儿,也就够令人想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