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又看见岚山了!电车到站时我对自己说。先是走到一条专售纪念品的小街,五颜六色的摆满路之两旁,冷清清的很少顾客,大约因早晨有点雾吧。我约五分钟后,已出了小街,望见那条渡月桥,对面就是岚山了?我迷迷糊糊的走上长长的木桥,纵目四望。
“啊!这真是岚山了?”我问自己。每次我到了所爱的山水胜地时,我就想起司空图的《诗品》:“若有真境,如不可知,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我这时的心境,确是“如不可知”,没有别的话语可以描写得再逼真的。
岚山仍是那样温柔甜静,它似乎用一双像蒙那丽莎那样的妙目对着我!它的晨妆是翠绿轻纱的袍子,头上披了白的薄绡,微风吹着,远远飘来晨鸟歌唱。
川上的游船静悄悄的泊在树荫下,船身长长的两头微翘起来,上面有个玲珑的木棚,像明代的“西湖十景”所描的楼船或花船格式,堤边芦苇都黄了,有些上面还留着白的花,迎风摇曳,岸上的松树有几处虬曲伸向溪流,有几株三五成群疏落的槎峨的松杉,似乎是几个舞蹈者的造像,塑在沙滩上。
到处有一二幽雅款式的茶寮及白石灯点缀着,细看,还有尚未结花的老樱树点缀水边及山坡上。
我拿了速写本尽意描下风物的一些影子,一边走过桥的那头。过了小渡月桥,到了山脚下,再望对岸风光,那边风姿很美的树木,参差的配着楼台屋宇,房屋上时有白白的炊烟上升着,背后是透明的如蝉翼的高高山影,川上的水很浅,大石块均露出来,有几只山鸟在石上水边幽闲的游戏。
桥上不见一个人,在远远的堤上有晨露遮掩,我更意味到“去路愈远,幽行为迟”的意境,这也是东方山水画的意境吧?山水至高的“逸格”,就是“以幽澹为工,虽离方遁圆而极妍尽态”。这是恽南田题山水时明说的。
我走上小渡月桥,望到一二家柴门轻掩,幽径两边有梅花及竹丛及天竹间有奇石成堆点缀着。这些描画下来,就是一幅宋元山水画,也都可代表美的唐诗。此时我不禁想到王孟端的题画诗:“诗情画思两飘然,笔有烟霞腕有烟,何必远征关董笔,但饶风韵便堪传。”这也是说我们只须领略到当前风物的诗情画意,腕上便会有神助,不必再要什么了。
渐渐的桥上走来两三个人,他们不一会就消失在山道上,我提了画囊也转过山道去。那里在往昔的春时,上面开着绚烂的樱花,水边的茶棚里都铺着猩红的毡子,炉边的女人也打扮得像一些蝴蝶飞来飞去的送茶送点,游人大都悠然歇着,真有“薰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谁也不想回家了。此时呢,山上树木及一切正静静的在期待着春的回来。
我又描下了几幅画稿,独自坐在空茶棚的木床上,也有点悠然自得。我忽然悟到,惟有独游惟有冷清清的所在我们才容易找到山水真趣,所谓“大好湖山归管领”只是给一个独游的人享受的。
到了中午,太阳渐渐露面,游人渐渐多了,我走到一家小料理店,叫了一碗滚烫的红豆粥和京都名物煎饼吃。侍女把钵火移到我座边,笑着问我,“今早很冷呢,你不怕冷吗?”
我含笑答:“不怕冷。”却悠然记起苏东坡腊月送惠勤惠思二僧的诗:“天欲雪,云满湖。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道人有道山石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哺,出山回望云未合,但见野鹤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迫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到家恍如梦蘧蘧”,恰是我这时所要自道的句子,尝到这滋味,我会觉得古人云“墨渎留川影,笔花传石神”已有点罗唆;陶渊明的无弦琴也大可不必有了。因我只记得那两句:“自得琴中趣,可劳弦上音”啊!
八
在京都去了京都博物馆,蒙神田先生招待在后馆特别看藏画,那里有由美国某博物馆来渡假的艾得华先生,也在聚精会神的研究每一张画,博物馆员用特别灯光助阅者研究。原来最著名的宋徽宗的秋山图内,树上有二小猿,高士图上有一双白鸟远远的在金色云采中飞过,在印刷品中向未看见。二图均增加了生物,意境更加潇洒生动了。京都博物馆的其他的画当有不少可记之点,惜篇幅关系,此时只好割爱,俟诸异日了。同样情形。我特别用一整天到大阪市立美术馆观画,那边有阿部的藏画,很值得一观,蒙那边馆长招呼,特取一些名贵画来招待。我自清晨看到下午三时,中午出外打尖休息一下,在市立公园坐了十来分钟,那公园规模很大,现已欠修整。馆中名贵之书画,我最喜的计有石涛的东坡诗意册页,新罗山人的秋声赋,金冬心的骅骝图,以及苏东坡写的李白诗仙诗,相传此卷与寒食帖为寺内独存之二卷苏字。此卷之纸质甚为工致,纸内有芦雁水印花纹。
九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是我童年在“千家诗”上读的,已经忘记是谁写的,我始终以为移赠与奈良,是最合适不过了。
我常常想在我去过的地方,宗教不必拿教义来说服人,光由它的外表一切——由它的建筑、美术、音乐的表现使得一个旅客佩服或感化得五体投地的,在西方要算罗马及梵帝冈,在东方似要算曲阜及奈良了我还没有去过印度。一个人走进罗马的圣彼得堂,抬头望望和低头看看,他比一比他家乡的建筑雕刻及绘画,不免都要叹口气说“这怎样比呢!”或是他到了曲阜,由那两面杉柏并立的长径走入孔庙,抬头望见那巍峨的大成殿,殿前有两三人合抱粗大的白玉雕龙云的九条大柱子。看一个人立在一边,变得十分的渺小委琐,他心中不免要叹道:“怪不得是个至圣先师庙堂”了。
到了奈良,你第一眼就望到那青松翠柏的林中,有养着为了传达佛旨的成群梅花鹿游息着;上面看,有高耸入云玲珑的五重塔;望远一点看,有巍巍的大佛殿;再远看,又有葱翠的三竺山、三月堂等建筑伟大的寺院。路上虽没有人念着佛,和尚也零落的不多几个,可是只要你在一处停下脚,那些与佛有关的奇美的建筑物或物事都告诉你佛是什么了。
先说春日神社吧,这是藤原氏大族自己建立的庙宇,那长长的朱红色的大殿有一千八百个石灯点缀着庙里,另有一千多盏的古香古色的铁制挂灯,悬于殿廊之下,祭日到了都点了蜡烛。春宵散着藤萝花的甜香,秋天映照着丹红的枫叶,碧翠的森林加上葱绿的草地,就是我佛如来到来,也会不舍得走吧。
我独自走入了南大门就看见镰仓时代一一九九照天竺样式再建的大佛殿,在头层殿内两旁栅栏围着是两个高八咪特的仁王像,为有名的雕匠运庆快庆所做,神气威猛如生,筋肉衣折亦极考究。再进入大殿,就看见纪元七百四十九年,即日本天平二十一年圣武天皇许愿铸造的大佛。佛像高五丈三尺五,重五百吨,他的脸长十六尺,一只耳朵都有八尺长!佛之正中,有十五尺余之八角铁灯笼一个,据说是天平时代制品,四面刻有奏乐菩萨像,真美极了。大佛脚前只有莲座为饰,此外只有长明大灯而已。日本佛庙不喜富丽的陈列,菩萨亦常常不加粉漆,很得古朴幽远之致,同时也暗示来瞻拜者“出家人是如何不恋红尘物事”。中国许多佛殿,供案上陈列太过金碧辉煌,殿上又时常悬着绣花幡帐,甚至菩萨身上,如有人许了愿实现了,还会巴巴的送一件绣五彩牡丹花的袍子,来披在佛身上,或一份银香案陈列在佛前!
大佛殿后,有大松林及讲堂址:在讲堂后草地上,有巨石竖立,这是应合“顽石点头”的故事吧。
猿泽池内五重塔之倒影据照像看来很美,但是那个池水浅而多落叶杂物,水不清澈,有影不会显出了。春夏柳树长了叶雨水多,也许不同。
二月堂及三月堂,我都走进看了一阵,二月堂建筑很奇,格式也玲珑。三月堂则比较平常,在那里有两家出售纪念品的店,我买了几只鹿毛笔及一把鹿骨裁纸刀。
我怕走迷了路,仍由原路下来出东大寺前门,看见了的士,说明经奈良公园过,到药师寺及唐招提寺去,因为艾得华先生告诉我,这两处的佛像非常古朴有力,雕刻很考究。
过奈良公园,梅花鹿在悠然自适的游息其间,如真有天堂,我想也不过像那样洽逸吧。
奈良在纪元七一〇年作为日本京都,一切建筑,都仿隋唐样。经过七个朝代,由七一〇到七八四年,不知建筑若干寺院。最早为飞鸟奈良时代的佛寺,此期佛教,群众多为氏族本身的崇拜佛氏,目的原为长寿消灾与治病,这都是现世主义的宗教。奈良时代建设寺院竟有三百六十一个之多。又改编从前的经典,到了考德天皇的二年六五一时,全部经,据传有二千一百零九部了。僧侣待遇,变成了准官吏,他们享有免税的待遇。圣武天皇说:“寺兴则国兴,寺败即天下衰”,这样说来,可见日本佛教的国家性是如何重要了。
奈良朝的末年,僧尼渐腐化,直到净士宗的高僧法然、亲鸾、日莲等出,他们皆能把握佛教真实精神,因社会时代的局势,各依其契合方便,以振兴佛法。亲鸾等说念佛还是“形式性”的“行”,要把念中的信发挥出来,才算是“实质性”的“行”,又说“死后往生”还是“彼岸性”的,“信心往生”才算是“此岸性”的往生。纯粹无疑的信心,是宗教的主要核心,这是日本民众化佛教,亦是流传直到今日的教义,这比中国一些佛门的说法,更加实际化了。
据说有一次法然上人的弟子们争论“吃鱼的人,能不能往生”,法然看见了立刻训道:“不问食与否,只有念佛的方能往生。”他是主张只有念佛,始能超越一切矛盾。又有一次叫甘糟太郎的信徒,当派出征时,他来问道:“我将临阵交战,交战时的念佛者的态度应该如何,能不能往生?”法然上人答:“弥陀的本愿,不问机之善恶,不论行之多寡,不择身之净不净,罪人在罪人立场上念佛,也能够往生。这是本愿的不可思议力,纵使临战失命,如能念佛,必得升天,这是不必疑心的。”自此说一出,民众之归佛者更众,法然的教法,至今仍为不少佛门子弟所遵守。
法然以后的净士教普遍全国。这是亲鸾宣传的教义原理,他说信心是从往生极乐第一条件,念佛生命,完全在信心,这是信仰至上主义。“念”是口行,也是形式,但信心是宗教精神的根本内容。往生大事非凡夫所能窥知,只信任如来我佛便不会错。
从教理方面看,日本佛教完全是承袭中国的,例如密宗的“即身成佛论”,净土真宗的“信念主义”,禅宗的“生活即佛法”和日莲和尚的“唱念法华”等等,其思想渊源和教理内容,都是中国东西。在实践方面日本亦没有什么新的独创,仅将旧的稍加发展整理而已。不过到了近三四十年,中国连年内战,寺院荒芜,佛学日落,日本仍保存旧日规模。又有人说中国佛教特质一向是“禅”,而日本佛教特质是“净土”,是信心化的佛教。他们的比较容易普遍化,我们的比较深奥而哲理化,也许中国人本是根本不能虔诚于一种宗教的民族,一个非宗教人,去谈宗教也不会透澈。
十
在日本住了三周多惟一令我愉快的,是我实在觉得自己仿佛回老家一次了。无论在东京或在京都所有的文化艺术,历史上的也好现代的也好,都不必解释,我都能拿过来就懂,就是山光鸟语,泉韵虫声也似乎同中国的一样。虽然,在银座街上的灯光,看不出有多少中国味儿,可是那也并不是原来的日本趣味了。在地下铁道的乘客,默默的立着坐着,如果说不像南方的中国人,却像北方的中国人吧。据说日本人自从去中国打过仗,不少人家都变了喜欢做中国饭食,日本原有的“清茶淡饭”,吃了已经不够味了。日本年青女子也常常做一二件旗袍,她们的头发不少学了中国方式:前面也有覆额的“刘海”了。有两次在东京乘的士,司机自动的告诉我们说:“中国多好啊!中国多么好啊!可惜不能去了!”现在日本人都不叫中国是支那了,他们说“中华”二字很自然了。我觉得现在日本人有一点变得更像中国人是他们已不如战前的多礼节,富虚荣心,他们是向踏实的人生大道上走上去了。总有一天,我想他们和我们会“落叶归根”的,在地球上享受同一的生活。我还相信,这不必经过战争的魔掌,因为他们已深深的尝过战争的苦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