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60年代,二战结束后那段时期的主流文化曾不顾一切地试图建立一个新的牢靠的文化新秩序,然而在知识界却有一股强大的潜流抵制这种强硬的文化秩序,他们追求自发的艺术创作,反对扼杀人们心灵的力量,他们怀有渴求无序、狂欢状态的浪漫主义情怀。“垮掉的一代”就是这一潜流的代表,许多艺术家开始追求摒弃规则的自我表达方式。“垮掉派”文人并不是战后实验性文学创作的唯一实践者,许多其他小流派也参与了这一运动。因而20世纪后半期的美国诗坛也充分体现了多元文化的特色。默温便是一位深受“垮掉派”文学运动思想影响的后现代诗人。他在六七十年代找到自己独特的诗路,同时继承了垮掉派先驱们的某些思想和诗学特征。
“垮掉派”文人的一大主张是普及生态保护意识。最早提出这一理念的是加里·施奈德和迈克尔·麦克鲁尔,他们提出了“洁净行星”的概念。60年代以后,工业文明水平得以卓越提高,经济开始走向高速发展。人类未能警觉到日趋严峻的生态危机。70年代以后,伴随着世界范围生态思潮的不断高涨,生态文学研究也逐渐升温,并在90年代成为文学研究领域里的显学。作为文学研究中的绿色运动,生态批评从20世纪90年代自美国兴起后,便借助全球化时代的理论旅行很快传播到世界各地。而创作于1988年的《房屋的地平线》一诗蕴含的诗学主张无疑肯定了默温在传播生态思想领域的先驱地位。他强调“位置感”的追寻,关注人类生态精神状况,认为自然是语言的源泉,诗歌与大自然的韵律是一致的,流露出鲜明的生态诗学思想。
默温在《房屋的地平线》一诗中着力表现的是对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的持续关注。王诺在他的欧美生态文学研究专著《欧美生态文学》的导论中给国外的生态文学下定义道:“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特点。”默温一反后现代派无节制宣泄无意识的手法,运用简练、朴实的语言,摒弃隐语、神话、押韵及标点的运用,话语间只有时间与空间上的精巧逻辑安排。在诗中他积极探寻人的“联结”难题,是与自然融为一体、和谐统一,还是任凭置身社会广角,为寻得安全感不断前行。
诗人在《房屋的地平线》中发现,今天人们居住的房间犹如一只封闭的盒子,令人压抑。在这样的房间里,人们再也看不到济慈笔下“多雾、芳醇、收获的季节”;终日摆弄的计算机打印出比以往更加脱离经验的词语,只有疲惫的知觉还保证着我们与世界发生一点真实的联系。诗人在诗的第一行便简洁明了地提出要探讨的最主要意象房屋。“房屋产生的时间很短”,这里谈到的房屋是指现代社会人们耳熟能详的舒适住所。然而“在久远的年代还不曾有房间/而今多少人已然忘却天空的模样”,将视角拉至广袤的历史边缘,在整个大跨度的时间内比较当代与远古之生存环境。在远古,洞穴、帐篷、木屋或其他任何室外的搭建物都可称为一个房间。而今,人们把室内的住所看作理所应当,却于不经意间慢慢失去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最早的房间由石头和冰砖筑起/还有一棵倒下的树/屋内一颗搏动的心/与之回应的是一排冰砖”,诗人追溯人们曾经的天然屏障,与大自然水乳交融般的联结。“搏动的心”与“冰砖”的强烈意象对比,仿佛提示人们,虽然自然世界外表看似冷酷无情,然而更为残酷的是人心的落寞。“因为有了房间生命就诞生/在房间/于是生命把一切都看作是房间/甚至周围的景观/如今的山脉只在人们回想起/另一时代的房间时才得以呈现”,诗人延续之前的历史视角,远古的生命对房屋的定义,丰富了它的内涵。“周围的景观”即一切地表风貌均被纳入婴孩对房屋的理解。或许只要是最初视线所及,婴孩便欢欣地将其理解为房屋的范围。与现今封闭的室内房屋相比,这类天然屏障带给人类更多的感动和心动。后两句中,诗人又将读者拉回活泼泼的当下,人们对现在的房屋已失去最初为自己提供避难所的那份感激,脑海中只剩下肤浅的物质层面对房屋的理解。对于曾经的山川河流,人们早已淡忘。或许在往来穿梭中,偶然抬头望上一眼,仅此而已。山脉只成为“地标”,帮助人们回想曾经有过的房屋。
“年复一年,而今更多的人把童年记忆成房间/那时房里的人现正遥想着森林。”这是全诗在精神层面最为复杂的两行诗。默温在这里糅合了人类对回忆、认知、玄秘和潜意识的探讨。在这里,诗人暂时结束了“过去时”的叙事,取而代之选用“现在时”描述当代人的思想活动。越来越多的人对童年的记忆浓缩成一间房,除去对房屋的眷恋,更隐含了另一层记忆:那时房里的他们现在正遥想着森林。为什么诗人选用“遥想”一词?为什么不让这些主人公在过往的房屋里曾经看到或者亲自置身于森林之中呢?诗人在此便是为了暗示人类已经于很早以前就开始脱离了与自然的联系,而他们自己却毫无觉察。
“可是婴儿第一次听到声音第一次看到双手/是出现在带天花板的房间/而后在另一房间/天花板出现却没了往日的声音和双手/这只是一个带有回声冰墙的/房间。”这几节诗的视角又再次变换回到婴孩。通过婴孩的眼睛记述了带有天花板的房间下发生的一切。诗人在描述婴孩第一次看到亲人们欢迎的双手时用到“emerge”一词。笔者认为该词的选用十分精湛,突出了孩童对这些初次与人类接触的模糊记忆,就如同现在他们对曾经森林的模糊概念。这些记忆或许不被时常想起,但只要突然出现就能触动人们的心灵深处。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感触,皆因人们在后来的岁月中感受到的越发强烈的冷漠,即便是亲情,也日渐淡漠。“回声冰墙”,这一意象呼应了远古条件艰苦的冰砖砌制的墙壁。与之不同的是,这里冰冷的温度都是人为造成的。这与远古人类的温暖的心形成鲜明对比。
“而今人们多在屋里/或在通往房间的门廊里睡眠/室内的产物/被徒步送到了最后的高原。”诗人在这两节中笔锋一转,由拥有家园的需求联想到重重社会问题。对“家”的渴求使得许多流浪汉宁可睡在通往房间的门廊。同时,人类活动的触角更是延展到最后一片蛮夷之地。之所以要“徒步”,正是因为高原所处地势的险要或是交通的不便捷。然而,这些未能阻挡住入侵者的脚步。无止境的开发在诗人看来形成了人类社会的恶性循环,越开发,越失落。“我们在房间相遇/继而又不断地在房屋间迁徙/只要有一处房间/我们就知道这里曾有过某种不平凡的从前/由于极大的幸运/我们继续生活在变成现今模样的房间”,最后三节可谓全诗的总结。房间作为生命相遇的地点,人们曾充满着迎接的喜悦和激动。而为了追寻高端生活不断地迁徙,使人对以往的过去渐渐模糊,失去记忆,剩下仅有的好奇心。这体现出当代社会人性的冷漠与浮躁。只有对房屋实质性的占有才能满足人们心灵的需求,成为他们毕生的苦苦追求。
现代工业文明正在’毁人类,这是诗人诗歌语言背后的心声。人与自然的疏远也成为社会、心理顽疾的根源是诗人通过本诗希望传达的警示。他认为,回归自然环境与回归人的自然天性,是人类健康生存的必需。他毫不吝啬地表达出对远古时代质朴人性光芒的赞美和留念。因此他呼吁人们应当重拾滋味无穷的迷醉感消融在与之浑然一体的广袤而美丽的大自然中。重返与自然的和谐是他回归自然观的最高境界,这正是基于他所发觉的后资本主义时代人们精神世界衰颓的严峻社会现实所提出的。
房屋,作为人类在自然大地的栖居之处,意味着一种归属感,一种人从属于大地、被大自然所接纳、与大自然共存的感觉。其对立面则是失去家园。正是出于对失去家园的惶恐之心,使得多少人奔波劳碌、不辞辛苦,使得这个社会想方设法开拓全新疆域,就连温饱也难以保障的流浪人群即使睡在“通往房间的门廊”也心甘情愿。他们尽其所能保障着与房屋的联系。因为这样才能寻得心灵上的安全感。而现实往往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人们越是急切地渴望安全感,与自然越是渐行渐远,如此反复,形成心理层面的恶性循环。同时伴随而来的是情感层次上的逐渐冷漠。这样的房屋使栖居失去了意义。他们忽略了归属感的产生应当有两大前提,一是诗意的生存,生存在审美愉悦和精神生活的日益丰富当中;另一个就是要非常值得地生存,而要做到这样的生存,就必须做到对所栖居的大地负责任。这种诗意生存观正是诗人所提倡的。
浪漫主义的先驱卢梭曾经呼吁道:“人啊!把你的生活限制于你的能力,你就不会再痛苦了。紧紧地占据着大自然在万物的秩序中给你安排的位置,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使你脱离那个位置;不要反抗那严格的必然的法则,不要为了反抗这个法则而耗尽了你的体力……不要超过这个限度……”默温也极力谴责土地开发者,认为人不应将欲望无限扩张。欲望应是有限的自然欲望,而绝不是消费社会所诱发的无限奢侈享受的欲望。他分析了文明社会强加给人类的欲望的由来,人们首先是满足必不可少的需求,其次是追求更多的东西,继之而来的就是追求逸乐或是无边的财富。为了这一切,社会的人开始片刻也不肯松懈。更奇怪的是,越是不自然的、迫切的需要,欲望反而更加强烈。由此,人们也逐渐淡忘了房屋作为满足人类最本质需求的重要性。就像大自然的反作用一样,现代社会房屋中的人们也开始坐立不安,反而失去了他们苦苦追寻的安全感。
本诗由此也揭示出当代人的“联结”难题。人是与自然生态的本性联结还是倒向消费社会的种种欲求?诗人的立场是坚定的。人越是亲近自然,还原天性,越是能得到心灵上的愉悦。反之,倾向于欲望的人,会逐步异化于社会和异己之外。时至今日,工业文明和反自然的高科技已经把生态系统毁坏到接近总崩溃的边缘。人类必须警醒地认识到欲望无限膨胀所必然导致的生态灾难。这场灾难也必将’毁人类苦心经营的一切所谓“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