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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最后一只鼻烟壶

云泉说要回桂林老家,过我们夫妻的最后一个春节。每次,想起要去那个漓江流域的某个支流的边上去过年,我就哆嗦。我不太喜欢漓江边的冬天。生活了二十几年,很是畏惧那冬天里的湿冷和阴雨。尤其是来深圳几年之后,更是如此。所有的一切应该从与云泉第一次分手说起。

那是一九九七年,也是冬天。其实,分手的原因是简单之又简单,小之又小的事。和云泉同居之后,她便发现我一个极不好的睡眠习惯,那就是挠痒。我一到冬天,皮肤干燥,然后就痒,痒了就挠。一般来说,每晚睡前和中途偶尔要挠那么几分钟“痒痒”。开始一段时间,云泉很温柔地在浴后给我涂点夏士莲润肤乳什么的,但效果似乎不佳。半夜里,我咬着牙,挺着尽量不挠。偷偷一个人跑到洗手间狂抓一阵。然后,回到床,余痒未了,还是憋不住轻轻挠他一挠,但即便是这轻轻一挠的小动作,也搅得云泉心烦意乱。终有一天,她大吼一声:“你不挠不行吗?猪!”

我的手戛然静止在温暖的被窝里,许久之后,翻了身说:“我宁愿一个人睡。”

然后,就分了手。

奇怪的是,我竟然就不痒了。云泉这一吼竟成了一剂灵丹妙药。

回到深圳,没有女朋友的晚上我常常游手好闲,一游手好闲就约了我的朋友唐·吉坷德,其实,唐·吉坷德是郑州来打工的一名大学生,他的梦想比小说中的唐·吉坷德还要傻,所以,我们都给他起了绰号叫唐·吉坷德,就像人家叫我陈世美一样可亲。

唐·吉坷德约了女孩子去泡酒吧。唐·吉坷德约的女孩只能远看,所以坐在一个酒台上就发现故事太过平淡。唐·吉坷德私下里对我说:“又不是老婆,暗灯小火的,有弹性,这年头,说话嗲声嗲气的就行了。”

我只好一个劲地点头。一小口一小口喝手中的青岛啤酒。然后,四周望望时尚的女子和80年代出生的另类。个个都好像有意思,个个都好像没意思。酒吧里闹哄哄的。一干人都是搔首弄姿,眉来眼去的。

唐·吉坷德约来的两个女孩子和他在玩:“两只小蜜蜂呀,飞呀,飞到花丛中……啊啊……”的弱智游戏。其实,唐·吉坷德蛮不够意思的,我贴着他的耳边说:“给我机会。”唐·吉坷德气道:“明晚到你。”

我对“小蜜蜂”和摇骰子之类的弱智游戏向来没什么兴趣。来酒吧最喜欢的勾当是看女孩露在短衣和裙子之间的腰和肚脐。那是一个上下都可以自由想象的部位。这年深圳的冬天只是冷了几冷就像是夏天。

我的正前方就坐着一个这样的女孩。一个女孩就是一个风景。已经有三四个似乎潇洒的男士端了杯过去搭腔。她笑起来就仰脖子,仰脖子的时候就很美,很有感觉。她手中的酒杯一直端着,要的只是这个姿势,而不是喝下去。我看着她,看着她身边的男人,来来往往。不知哪一个能站到最后。当然,我不是没有想过要过去碰碰钉子。只是不够坚决。我很卑鄙地故意绕道绕过她的身边,看清她的肚脐,很美很光滑的那种。不忍心一手掌握。

整晚上的时光都枉费在她的小露在外的肚脐上了。

又过了许多日。我接了一个设计活。二十种不同风格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鼻烟壶系列。黑天黑地画了几百张草图,该用的灵感都用了。剩下的只能去找古董店的张贴画什么的。

我刮干净几天都没有打理的胡子。人模人样地出街。一路溜达进了一家古董店,便瞧见超短裙的女人,她纤纤的手指握了一杆大柄的放大镜,看着一对鼻烟壶。

这个很容易让人产生点想法的超短裙让我又很卑鄙地凑前去。才发现她还有一双勾魂的眼睛。她瞟我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转着鼻烟壶的图案,放大镜顺着滑动,然后,停在一个人物上。她又瞟我一眼,低头瞧画面,再抬头看我。那眼神似乎有些疑问。

被一个陌生的女孩肆无忌惮地注视,我还是头一回。猛然记起,前几天酒吧里,我故意去看过她的肚脐。于是,壮了胆,问道:“小姐,怎么了?”

那女孩像惊醒过来,说:“噢,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同这画上的人蛮像的。”

“是吗?”我更是兴趣大增。于是,凑得更近,透过放大镜瞧那个穿着长袍戴书生帽的官人。这时,也闻到她纤指间淡淡的馨香。

那女孩将放大镜移到一个手弹琵琶的仕女上,笑着说:“你看这个人像不像我?”

我仔细瞅她,比酒吧里好看,但少了点另类。我即刻喜欢上她的嘴唇,薄薄的但也性感。“像极了。”我说。

“这是五代南唐顾闳中的画《韩熙载夜宴图》,图中的韩熙载,你看就是这个戴高帽的人。”她指着这画。

其实,我知道,韩熙载曾经力劝南唐主乘国力强盛的时候北伐,一举统一全国。但南唐李后主对他很不信任,没有采纳。后来,后周国势逐渐强盛,使得南唐危在旦夕。李后主又有意让他做丞相。而韩熙载却感觉到南唐大势已去,便不愿就任,故意夜夜醉酒当歌,与宾客弹琴舞蹈。因为当时没有照相机,于是,李后主就派了顾闳中去刺探,然后再将当时的情景描画出来。看来,我的前辈,当时就是一个照相机。

“瞧,这对鼻烟壶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那女孩将鼻烟壶握在手里,看过来看过去。我认真看那弹琵琶的,真的与她相像,而站在一旁静心倾听的官人也越看越像自己。

这一点巧合,竟让我和超短裙的故事从一见钟情开始。

这个超短裙她叫小婵。

小婵第一次走进我的工作室,见着满屋子的鼻烟壶,我说是我的作品,然后,她“哇”的一声就爱上了我。再后来,小婵还正正经经练过一段琵琶,蛮是那回事的。

小婵长着一对会笑的眼睛,眼垂下有一点点臃容,舒舒服服,袒露着慵懒的美态。那天晚上,趁着月色朦胧,我们在街上走了一走,因为这一走,就走到现在。走了整整四年。尽管中间发生了许多事。

有一天深夜,突然被电话惊醒。我一听小猫似的呼吸声,就知道是云泉。

“我冷。”云泉说。

“加一床被子嘛。”

“你好像睡觉不打呼,也不说梦话?”

“不打呼。”我觉得她问得很怪。

“也不抢被子?”

“不抢,就是挠痒痒,不过现在不挠了。”

云泉笑了,说:“挠,我也听不见。”

“真的不挠了。”

“真的?其实挠一挠也没有关系,哎,我吃点亏吧,总比冻着好。”云泉叹口气说。

“怎么冻着了?”

“傻呀你,我们还是一起睡吧,可以允许你挠十下。”

“不,二十下。”

“十五下,就这个样子啦。”

重新住在一起的那夜,我痛痛快快地挠了十下。云泉嬉笑着在我的背上胡乱地抓了五把。这是我至今还怀念着的云泉惟一的一次有幽默感的柔情。

就在这天晚上的下半夜,我听到小婵在弹琵琶一边唱那首离情的绝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几声琵琶催我凄然欲泪。

我望着小婵情深切切的样子,怜爱之心油然升起。忙过去拥抚她,却被她一袖哀怨地挡开。

“小婵!”我一叫,却将自己叫醒了,也把云泉叫醒了。于是,云泉又发现我一个极不好的睡眠习惯,就是说梦话。

醒来后我就没有再睡着。小婵可怜楚楚的样子和梦中的情景竟是《韩熙载夜宴图》中的模样。那是公元960年的事,跨了两个世纪。记得梦中的小婵着一件白色的裙袍,挽着高高的云形发髻。雍容的眼垂和雍容的下巴道不尽的柔美。

而我之后第一次见着小婵,竟也是白色的长裙。突然的一闪念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离家出走,和小婵厮守。

小婵那天哭了一场,她将那对鼻烟壶中的一只交到我的手里。然后说:“我等你!”

我谋划了好些日子,一天鼓起勇气对云泉说:“我说梦话。”

“说就说吧,反正我睡得沉。”

我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云泉坐在床边不说话。半响,站起来一遍一遍地叠被子,叠完被子叠枕巾,叠完枕巾叠衣服,叠得我心乱,叠得我心碎,最后崩溃了。

小婵只好又哭了一场。

我哄着她说:“给我半年的时间。”

小婵抹干眼泪说:“时间长了,烟壶上的画会褪色的。”

一天。云泉给我电话说:“我爸去深圳了,他要见你。”

我慌着:“你都说了?”

“说什么?”

“我们……”

“我爸不见得看得上你,哼!”

我心想最好看不上。

云泉的爸见了我,要跟我喝酒,说:“和云泉结了婚就给我生个外孙,我后年退休,给我找点事干。”

凑巧的是,在一次非法操作之后,云泉的肚子就大了。与云泉一同去街道办登记的时候,我认真看了《婚姻法》。关于“女方妊娠和哺乳期间,男方不得提出离婚……”等等字样。心里一算,闭了眼,两年是没戏的了。

我耐着性子陪着越来越大肚子的云泉,在附近的公园走了无数个来回之后,终于在一个有星星和月光的晚上,当一个小丫头的爸爸。

云泉说女儿将来别像他爸说梦话,于是取名叫静静。因为有了静静,于是就有了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舅舅之类的人,于是这个家越来越热闹,人也越来越多,我离家出走的行动也越来越难以得逞。

为了早日实现离家出走,在我的巧妙建议下,云泉同意将静静送到桂林她父母那里。

就这样,四年竟很快过去了,小婵还是小婵,还是常常穿着超短裙,常常伸着纤纤的手指捏着木柄放大镜到古董店挑她喜欢的鼻烟壶,她每个月买下一对,然后将其中的一只送给我,说:“记住我的话,这玩意儿时间长了会褪色的。”这样,她买了四十二对,送了四十二只。

第四十二只烟壶上画的是一大串葡萄。小婵半裸地躺在满是葡萄的浴缸中。令我大吃一惊。她将这烟壶递给我,忧伤地笑着说:“我觉得葡萄是最最性感的果实,你看皮儿薄薄的而且透亮,很有弹性。那么,轻轻地一捏就能捏出晶莹的果汁来。”说着,又从葡萄中摸出一把琵琶来,拨弄了几下。

我浑身一颤,剥开一颗圆润的葡萄送到小婵的嘴里。说:“我会跟她分手的。”

“来吧,让我给你弹一曲,然后,就曲终人散。”

“你别这样。”我很想告诉她,我刚刚到《婚姻法》规定可以离婚的时间。但总不能太绝情。毕竟我也爱我的女儿。

“你知道吗?我每挑一个烟壶,都盼着是最后一个。可是,吃葡萄却不一样。”小婵说着,眼泪又盈了一眶。我慌张地抹她的泪水。

“有些事不是吃葡萄那么简单。我爱你,这点你应该体会得到。”我轻抚着她白皙的手臂和浮在葡萄之中的乳房。吮吸着上面流淌的葡萄汁。酸酸甜甜,带着淡郁的体香,像野草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云泉的身上,似乎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点点成熟女人的脂肪浓香。

“我想吃葡萄。”小婵搂着我的肩膀,用哀怨的声音表达她沉溺与我交融的情绪。这时,葡萄汁和破裂的果皮粘满了我们拥抱的身体,乳白色的浴缸和墙已溅满了紫色的浪漫和激情。当所有的葡萄被碾成浓汁之后,我和小婵消魂透骨的绝唱了。

然后,我带着未尽的葡萄酸味回到家,云泉正在清理碗柜里的碗。听见我的脚步声,云泉探出脑袋瞧了瞧我,继续用干抹布将每只碗上的水擦拭干净后放进消毒柜。这便是同居一个屋檐下的小夫妻,不需要言语,存在就是一种交流,平静如水。我换了拖鞋走到镜子前面理了理头发,然后靠着门沿儿默默地看着云泉。她微微一笑。

我叹了口气:“葡萄……”

“什么葡萄?你买葡萄啦?”云泉问道。

“噢,没有。”我掩饰着,“我是说,我喜欢吃葡萄。”

云泉从灶台上挪过一叠水淋淋的小碟子,把它们立起来让水滴干。

“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我说。一路上我脑子里重复的都是这句话,这会儿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云泉手举着碟子停在空中。半晌,她放下碟子,仍旧用干抹布擦拭碟子上的水。

“我是说真的。”

“知道是真的,你已经说过很多次梦话了,那就分吧。”云泉轻蔑地从鼻孔中哼了说。

我愣在那里,突然间没了主张,我设想过很多种局面,包括云泉将手中的碟子向我砸过来,或者掩面而哭,却没想到会这么平静。一只风筝从窗外飘过……

这样没有语言也没有动作地站了一会儿,我很无趣地独自走到阳台上,那只风筝很安然地飘在空中,蝴蝶的形状,翅膀鼓满了风,色彩斑斓,很好看。我努力想找到牵引这只风筝的线,却没有看到。也许正因为有这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它才有这般活力去飞翔,才会产生这种悬浮飘曳的美,如果这根线断了,它也许会在空中痛苦地翻折,然后挂在树枝上无力地摇摆……风筝是因为有线的牵引才美丽的。我想,和小婵的故事就像在风中飘曳的风筝,展现着美丽的姿态,而家也许就是牵引这风筝的线吧。那么线断了以后,风筝还能那么美吗?这是我四年来始终没有想透彻的问题。

我在阳台上站了许久。我以为云泉会走过来,或者站在客厅的某个角落里,冷冷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结婚生过孩子之后,云泉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传说中的妇女主任。每次生气或者表示不屑时,总是用不同的鼻声配合腰肢的扭曲的姿势来宣泄。云泉长着一只好看的鼻子。我记得我们相恋的时候,每次吻她都不会放过她的鼻子。因为鼻子的缘故为我制造了许多相爱和不舍的理由。

我依稀听到卧室里的唏嘘声。云泉在抽泣。我伸头看见玻璃窗上映出的云泉的影子。她在打着电话倾诉着:“……他可能有外遇。我不知道。真的,也许没有……”

我细听却断断续续。我猜想她可能给她的姊妹诉说。也许……天哪!她不会在给我的爸妈告状吧?那就严重了,家庭事故演变升级为家族事故。我战战兢兢地入卧室,瞧见云泉眼圈红肿满脸泪痕。一把夺下她的话筒,说:“是不是,告我状?”

“你管呢?我的自由。”云泉重又夺回去。

“老人都有心脏病的,别闹大了,出了事跟你没完。”我狠狠地将她的双手一砸。女人真是不想后果。

“滚开!谁说给他们打了?你还有良心?你!去死吧!出去!出去!”云泉将电话筒一摔,歇斯底里地大叫,将我推出房门,反扣了门锁,痛哭起来。

屋里传来一连串的响声,看来不值钱的都摔了。包括那面镜子。天!她别想不通,玻璃可以割脉。多少电影里面都教唆过这种最简单易行的自杀方法。这么想,惊出来一身冷汗。敲门拧锁,承认错误,什么计都使过了,门就是不开。随后,里面的哭声也停了,悄无声息。

我猛喊几声:“云泉!云泉!”里面依然是沉寂。一种不祥之感袭上脑海。我冲到阳台上,想透过窗户看里面。却见楼下围了一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云泉,她?我不敢去想。眼前有点黑。怎么给静静交待?

我不知道怎么拉开了门,等我睁开眼,却看见云泉的背,正对着完好无缺的梳妆镜扑着粉底。云泉从镜子里瞄见我,说:“放心,我不会傻到为你这样的男人去跳楼。”然后,起身拎了小包,很精致的意大利进口皮包。眼角还留有一点伤心过后的痕迹。说,“我上班了,该怎么分,你看着办。如果你还想静静叫你爸的话。”

我呆呆地半躺着,直到“砰!”的一声门响,然后,极其失败地跌在枕头上。因为这一晕倒,我心有余悸,无心再提分手的事。于是,也有意躲着小婵。

小婵没有买第四十三对鼻烟壶。我在该收到第四十三只鼻烟壶时而没有收到,却收到一件我的衬衫,被剪碎了,用一张好看的花纸包着,如一件贵重的礼品。之后,便证实,小婵已经从我的故事里彻底消失了。

如果一对夫妻谈到离婚而又没有离,往后的生活就像黄河里的水,总有沙子和泥土。

后来的几个月,大约每个月中,我都会梦见葡萄和小婵纤纤的手,云泉终于发现了我这又一极不好的睡眠习惯。为了纠正我这不好的习惯,云泉勉强同意与我有些往来,但状态总是大不如前,像是种交易,夫妻之间比没有性爱的感觉还要糟糕。

终于有一天,我说:“我们还是分手的好。”这一次不是因为小婵,而是真的需要离家出走。

云泉很平静地说:“等过完这个年吧。”

这件关于分手的大事在公元二零零一年十月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定了下来。

没多久得到小婵的电话,她说她已经成了新娘。

“结婚了?”我有些遗憾地张大了嘴。

“那你以为还能怎样,我等了四年,也没有盼出奇迹来。”小婵在电话里说。

我本来想告诉她,云泉已经同意离婚了,但现在似乎已没什么意义,除非出现奇迹,这倒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小婵的感受。等待着离婚的我漫无目的感到无聊。

我真的很想约小婵出来,但人家已做了新娘,我真不好意思。

因为小婵的缘故,我一直想离家出走,所以一直也没有扮演好这个角色,加上静静送回丈人家一年多了,离得远了,这个父亲的感觉便更把不准调。

我从广东悄悄地回到我的老家桂林,在家呆了两天,心烦意乱地想小婵,想父母,想分手。唉!无奈。我突发灵感想去看看漓江,于是就乘船而下。

漓江很美。虽说是浓雾弥漫,但江两岸的险峰忽隐忽现,像一幅湿漉漉的水墨写意,也别有一番仙境的飘逸。当阳光将重重云雾驱散,兀现出两岸峭岩奇石更是气势非凡,我早早地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懒懒地晒着太阳。一面欣赏着一峰连一峰的峡谷奇山。尽管我是桂林人,但我第一次体会到山川江河的壮丽和宏伟。都市的人群和高楼在这沸腾的群山面前几乎不堪一击。一路顺江而下,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情。所有埋积在胸中的烦乱和不安,突然间被打开,像每个毛孔都被彻底地张开,让江水灌进来。

阳光照着岩石反射出耀眼的金光。一声长笛,游船进了一个新的峡谷。我不太在意是什么谷,反正是看,未必一定要知道名字。就像在大街上看见一美女,也未必要知道她的名字一样。这时,船那边涌过来一群人,戴着旅游帽。像是一个旅行团。我微微一笑。心想,也许会碰见小婵呢。

我伸长了脖子,看见那带团的导游小姐并不是小婵的模样。不算漂亮,但也穿了短短的裙子,虽然,出了太阳,但她不觉得冷吗?我很奇怪她的臀部为什么不长冻疮。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妇女,胖胖的很亲切,穿着大衣。她朝我笑笑。我想她是想谋个坐,于是,就让了让。将长椅挪了一半给她。她倒是不客气地坐下了。然后将手中把玩的扑克牌给我看:“想玩牌吗?你可以抽你想抽的牌。”

我仔细看看,那牌不过是地摊上的吉普赛扑克,据说可以占卜之类的骗人的把戏。我想反正闲着无事,也不怕她骗我,玩玩无妨。便说:“小鬼。”

她摊开给我看所有的牌,没有问题。然后洗了三遍。之后,示意我抽牌,果然是“小鬼”。她再重洗了三遍。我一抽,又是“小鬼”。有意思!我的兴趣大增。

中年妇女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随口说:“鱼。”心想折腾死你。

中年妇女收了牌,举手在空中一抓,往我手中一放,一条鲜活乱蹦的小鱼从我的手中跳起,我一惊,小鱼滑过我的腰,掉入江中。我遗憾地望望江中的水,叹道:“不可思议。”

看见鱼,便走拢来几个旁观者。

中年妇女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我开玩笑说:“要一个人,行吗?”

“行,只要不是本·拉登。”她笑着,摆摆手,走了。

因这一说,我真的想念小婵了。

我回到客舱,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想着往事,也是一件蛮享受的事。

那次通过话,就没有与小婵往来,不愿去打扰新婚的她。其实,她的新婚也就宣告了我们的结束。如果早一点,与云泉说拜拜;如果晚一点,让小婵出嫁;这世界将会怎样?又其实,一直以来的天平并不总是重于小婵。原本那只是一段插曲,突听很美,听久了就成了主旋律。

几次都伸了手指去拨小婵的电话。她在干什么呢?

我翻过来转过去,睡到头疼,决意骚扰一下小婵。再说过几天新年要到了。总要问候她的。差不多四年的暧昧,其实,她已是我生活中抹不去的亲人了。

拨完号码,发现没有信号。这一拨,倒激了我非要拨通的心情。便出了客舱,到甲板上。天空真是明亮。冬日暖洋。

小婵的电话接通。我却听见不远处的电话铃响。突然的敏感让我顺着铃声望过去。一个时尚女子在人群中将电话贴着耳朵,拼命地“喂!喂!”我舒心地一笑。这是真的,那女子就是小婵。

小婵孤疑地看看电话号码,她说喂!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出声?

小婵边生气地关掉手机,抬眼一横。不偏不倚地横到我。薄薄的嘴唇顿时缩出一个O型。

毫无准备相遇,突然有些惊乱,不知所措。

小婵掩饰着笑容,继续她的胡说八道。一群游客仰着头,指点着两岸的峭岩绝壁。我靠着扶栏,心情平静地等待她。奇怪我的心情如此平静,像是我们很多次的约会一样。发现我们的故事已经有些年份。

“你是不是说,那个石头是望夫石?”我笑着,自然地去揽她的腰。

她难为情地轻轻挪开我,说:“我正在带团呢。”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说。

小婵点点头,跟我摇手小别。然后,回去她的旅游团。

小婵换了一件暗红宽条纹的毛衣和薄呢的摆裙,系一条藏青色的丝巾。在脖子前叠了一朵小花。唇红控制在好看可以接吻的程度。

我关了餐厅小包间的门,扯脱她花了很多心思系好的丝巾。狂吻她雪白的颈脖和雍容的下巴。我喜欢将脸埋在她柔柔的下巴与饱满的前胸之间。这样令我陶醉,犹如埋入她的身体一般的满足。这隆隆的冬天,当所有的肌肤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之后。裸露的脖子也就显得愈加珍贵和性感。那毛孔间馨出的女儿香美妙地蒸发着我。

听见服务生敲门。她整了头发,披了丝巾到餐座上。

“你还好吗?”她说。从包里掏出化妆镜,抹好了吻乱的唇红。

“还好,你呢?”我说。拿了餐牌要了她喜欢的红烧芋头。

“老样子,不过还是有点变化,没有按着你想要的样子长。”她笑着。

我也笑了。“其实,有点变化好,总有新意嘛。”

“我还是喜欢传统一点,少一点变化。”她收了镜子,若有所语地看着我,“从前不放弃,是抱着从一而终的想法。尽管,我常常会有一些很放肆的举动。”

“我不觉得呀。”

“你以为会有多少女孩子躺在葡萄堆里做爱?我现在都怀念。我怎么就做出来了。真是的。我那时,就想着有些变化。穿不同的超短裙,一晚上游荡,要一杯酒坐在酒吧里,就是不喝,气死那当老板的。”

我注视着她,望见她涩涩地笑,像在讲有了一些岁月的事。

菜端进来了,我问她要不要音乐。她摇摇头:“看着我,这就是音乐。”我喜欢她这样的腔调。

她说:“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都干什么吗?”我摇摇头。

她又说:“我知道你,从来也不会去想,你根本不关心我一个人的时候,都怎么过。”她的眼圈有点红了。我欲言。她打断我,“我穿着你的大衬衣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站在窗口盼着你回来,坐在床上,翻我们的照片,翻到天亮……”

“然后,你就将衬衫剪碎了寄给我?”我说。

小婵湿了眼眶。说了声:“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对谁的家庭都有好处。”说完这句话时,她从坤包里取出一只鼻烟壶递给我,那是一只特制的鼻烟壶,没有工笔的写意,也无浓墨重彩,只有“祝你幸福”四个永远嵌在肚瓶上的楷体字在向我祝福。

小婵对我说:“和云泉睡觉的时候,如果身上还痒着,鼻烟壶里有专为你特制的皮肤药,擦了就不痒了,也许,从今以后云泉不再怨你。”

我接过鼻烟壶,不知该对小婵说点什么。我想,那是小婵送给我的第四十三只鼻烟壶,也是最后一只。

(选自美国2003年7月《纽约时报》《侨报》副刊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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