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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给孩子下跪

黄美芬做梦也没想到在她九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她能吮吸着母亲的乳头甜蜜地睡觉了。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肚子很饿,饿得令她直冒冷汗。冰凉的汗水像毛毛虫,在她的脸上慢慢地爬,怪痒的。

黄美芬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响声十分清脆。

她惊醒了。她睁开那双惺松的眼睛,看见男孩牛二拿着玩具水枪躺在她身边,水枪里的水尽往她的脸上射。

黄美芬气恼地说,你发什么瘟,大白天的搅了人家的好梦。男孩牛二笑眯眯地说,太阳都落山了,你还吸着大拇指躺在田埂上睡大觉。你的牛吃了我家地里的玉米了。

黄美芬如梦初醒,忙从田埂上爬了起来,直往牛二家的玉米地里跑去。

牛二在后面大声喊着,美芬,你回来,我哄你的。女孩黄美芬从丈二外的田埂上回过头来,噘起小嘴对男孩牛二生气地说,你这只癫狗,吃屎去,莫来烦我。

牛二迎上来说,我说你黄美芬,我牛二今天十岁生日,我爸在镇里买了这支水枪送我,我想,你过几天就九岁了,我还是送给你算了。

黄美芬说,我是女人,我不喜欢枪。牛二说女人背枪的多着呢,你怎么没见过?黄美芬说鬼才没见过呢。牛二接着说,你黄美芬就是没见过女人背枪。

我就见过。

没见过。

见过。

没见过。

黄美芬气恼地哭了起来,她说,你牛二就是欺负人,你为什么要逼我?牛二说我为什么要逼你呢?你就是没见过女人背枪嘛。黄美芬哭着说,你明明懂得我妈为了我上学读书而无钱交学费,才偷了埋过村里的电缆被劳改,你明懂得我妈被抓那天,是被两个背枪的女民警来到村里把我妈铐走的,全村人哪个不看见女民警背枪?你牛二就是爱戳我的痛处,我不跟你玩了。

牛二说我就要跟你玩。

黄美芬说我不跟你玩。

牛二又说我爸是村长,你敢不跟我玩,我就叫大伙都不理你。

黄美芬说不理就不理,反正我一个人玩惯了。

牛二说,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人家见你要过生日了,孤苦伶丁一人过得辛苦,才送你一只手枪,你就是不领我牛二的情,我的好心给猪咬碎了,你是个无赖的母狗。

女孩黄美芬说,你牛二才是母狗呢。如果我爸不跌在石灰窑里被火烧死,我的生日要什么就有什么。哪个稀罕你的手枪。如果你真的好心,求你跟你爸讲一声,给我到学校去继续读书,我不能上了二年级后就没有书读。

牛二想想,说,恐怕是不行了,现在村小学的老师都是民办的,听我爸讲上面是没有工资发下来的。没有钱交学费,人家是不肯收的。

黄美芬说,那你就跟你爸讲,把我交给城里的有钱人家,像你一样去跟城里的大律师家庭结一帮一对子。只有那样,我才有希望读书。

牛二说,资助我上学的大律师可是城里的大好人,他帮的就是我,怎么也轮不到你,哪个叫你爸早死,你妈是个犯人。犯人是被人瞧不起的。犯人是坏人,难道还要好人帮坏人?

黄美芬不服气地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没钱上学的穷人,一帮一是帮穷人的。你牛二家根本不穷,你得人家给钱读书,不就是靠你爸当官才得的。

牛二说,哪个叫你爸没当官哪个叫你妈坐牢!

牛二的话,像电影《上甘岭》里的炮弹,狠狠地将黄美芬的心炸飞了。她想,牛二不是朋友而是叛徒,是特务,口是心非。人家的孩子是孩子,我为什么就不是孩子。家长犯罪,和我上学读书有什么关系?黄美芬心里不服,说,你牛二是叛徒,你牛二是牛不是人。

此时,牛二他妈抱着一捆猪菜,远远地喊了过来,说,牛二,你回家去,妈讲了不准你跟她玩,她们家没有好人。

女孩黄美芬悲怆地仰起头,对天叹气,久久地不见她将头低下来。

那个满脸透红的醉汉往西山走下去了,整个天空马上暗淡起来。黄美芬赶着叔家黄有财的牛,从隆起的那一座座龙脊般的梯田上一埂一埂地往村里走。

村里的小学早就放学了,黄美芬走到学校的操场(晒谷场)边,看见几个同学在那里跳绳,嘴里唱着:“偷牛娃,偷牛娃,偷到我的家……”下面唱的是什么,黄美芬也听不进去。她觉得眼前一阵惘然。

黄美芬不想再停留下来。她知道同学们编着儿歌在骂她,全村的孩子们都瞧不起她。她像是个麻风病人,到哪里都被人骂。黄美芬试图牵着牛尽快往前走。可是,那只牛却停在原地把她拽了回来。

黄美芬对着牛狠狠地骂了一句,说,你这头有妈的畜牲,怎么没有教养,走不?

只见那牛翘起尾巴,屁股上掉下一大坨热气腾腾的粪便。几个同学立马停止跳绳,跑到黄美芬的面前,一个个头稍高的女孩,先是动手将黄美芬的衣领拽住,说,你如果不舔干净操场上的牛屎,我们就撕破你的衣裳。话音刚落,几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在欺负黄美芬。

女孩黄美芬见寡不敌众,便说我打扫干净就是了,你们不要撕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本来就够破烂了,请你们放了我吧。年纪稍长的一个女孩说,你不把这泡牛屎舔干净,我们就敢撕你的屁股。于是,黄美芬胆怯地跪了下来,用双手捧着那坨黑麻麻热乎乎的牛屎。

黄美芬来回地往茅厕里跑。黄美芬那双稚嫩的手在地面的多次摩擦下,已将粪渣抹得干干净净。黄美芬将手往牛背上搓,试图抹掉手上的龌龊。那些小朋友们仍是不肯放过黄美芬。

孩子们见黄美芬随身带着一本皱巴巴的过了期的小学语文书,便叫她把书本撕下来抹干球场。

黄美芬说谁也别想撕掉我的这本语文书,我要读书,我要学习。我不能撕掉它!

孩子们说,那是一年前你学过的语文书,早过期了,你还拿它做什么?撕了吧。

黄美芬不给,死死地将那本语文书抱在怀里。

黄美芬跪在地上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寡妇九嫂的吼骂:你们这群野鸭子,竟敢欺负人家美芬,你们父母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你们再敢欺负她,看我怎样收拾你们。说着,手执一竹帚跑了过来。

九嫂这尖细的嗓门,引来了叔父黄有财的吼声:哪家的畜牲,竟敢期负我家侄女?你们等着,老子不收拾你们才怪。

那位被黄美芬称做叔父的人似头狮子火爆地冲了过来,女孩们见状,立刻跑开了。弄得晒谷场上的鸡婆鸡公阵阵飞跑,咯咯乱叫。

叔父黄有财对女孩黄美芬说,乖孩子,你不用怕,有叔父呢。说着,将黄美芬手中的牛绳接过来,匆匆地往回走。

女孩跟着叔父的屁股,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黄美芬想,如果自己的父亲黄有新不是死于那场火红的石灰窑坍塌事件,如果母亲不是为了她的学费而跟村里的王老六他们去偷电缆、去剪电线,黄美芬就不是今天的这个样子了,至少她可以读书。她那幼小的心灵,像地里腐烂的南瓜,坍塌了。

黄美芬的家庭,犹如挂在天边的一轮弯月,残缺难圆。

黄美芬跟着叔父进到屋里,她倏地发现家中来了一位肥胖的老女人。老女人在八仙桌旁坐着。叔娘见黄美芬进门,便露出笑脸地站了起来,态度十分和蔼。黄美芬看见叔娘这般反常,感到恶心,便直奔水缸边,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地往喉里运。

叔娘和陌生的老女人嘀咕了一阵,想必是对美芬评头论足。黄美芬不知她们说些什么,黄美芬也不想知道她们说什么。便自己进厨房,揭开那口铁锅,像平时一样,试图从那口锅里端出一些残汤剩菜来。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黄美芬吞着口水看到桌上有一碟干鱼仔焖黄豆,有半碗红焖猪肉,半碗水豆腐。她看着这般好吃的东西,久久不敢起筷。陌生女人见状,便笑吟吟地对美芬说,乖孩子,吃吧,这是我在城里特地给你买来的,多吃点。

黄美芬凝视着这位面相十分陌生的女人,说,大婶你是希望工程的吗?你家有孩子读书吗?你家孩子是不是和我结成一帮一?

被黄美芬称做大婶的肥胖女人态度十分温和,一边帮黄美芬盛饭夹菜,一边说是的是的。大婶明天就送你到城里去,去那里读书。

黄美芬用可疑的目光审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叔父黄有财满嘴酒气地说,你能到城里读书,那是我们黄家的福气。

被黄美芬一直认为心眼很坏的叔娘突然间也敬重她三分,给她夹菜添饭,说:美芬,你遇到好人了。你今后到了城里,可不要忘记我们,以后你长大了,有工作,领工资,当大官了,你可不要忘记乡下农村的叔娘。记住吗?

黄美芬怎么也没有激动起来,她仿佛在做梦。她觉得这一家人好像在演戏,她怕肥胖女人变成狼外婆,出了村就把她给吃了。黄美芬没有认认真真地和他们对话,昏暗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出几分忧愁与不安。

离柳城五里路之遥的一个叫做阴山的劳改农场里,发生了女犯人越狱逃跑的事。

那个冬天还没有到来的一个晚上,连下一个星期的暴雨使农场四周变成泽国。山洪将女监舍的东墙冲垮了。天空雷电交加,监舍的干警和犯人几乎全狱出动,抢修被洪水冲倒的监狱围墙。

女犯人们个个头戴雨帽,身穿雨衣,奋斗在坍塌的城墙下。

夜已深沉,雨也停了。

秋风在监舍外的蔗地里呼呼地刮。没有月光,阴霾灰黯的天空与大地连成一片。黑茫茫的蔗海里有两个人影在疯狂地奔跑着。

她们在黑暗中拼命地向前奔去。个子稍高的女人对矮女人说,快跑,天亮前跑出这片蔗地我们就安全了。矮女人沉重地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菊花,我可跑不动了。我想,还没等我们跑出这片蔗地,恐怕就累死了。我们歇一歇吧。被称做刘菊花的女人顿时吼了起来,说,蓝素云,你找死啦,想休息,就别叫我逃出来。被称做蓝素云的女人顿时驻足了。黑夜之中,谁也看不出两个女人的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听见蓝素云轻轻地抽泣着。再也不往前迈出一步。刘菊花发现蓝素云在哭,便也停下脚步,对蓝素云说,老妹,你真的不想逃,愿在这里受罪?

蓝素云说,大姐,我和你不一样。刘菊花又说怎么和我不一样?蓝素云说就是不一样。刘菊花上前抓住蓝素云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说,你怎么跟我不一样。你说呀。你如果不讲出来,我就杀了你,想出卖我,没门。

蓝素云顿时害怕起来。心中惊恐地说,大姐,你莫说话那么难听,我没有想出卖你,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我们犯的罪也不一样。我是个盗窃犯,只判二年,我还有十个月就可出去了。你是拐卖妇女儿童罪,判的是八年。我们怎么一样呢?我想,还是回监舍吧,免得我们罪加一等。

刘菊花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双手死死地卡住蓝素云的脖子骂着,你这贱货。

蓝素云喘着粗气向刘菊花求饶。刘菊花又骂了起来,操你妈的,你现在就想回头了,逃跑时,是你约了我跟你一起逃的。你现在就想回头了。你是不是给我装套子让我逃出来,而后你回头报案,你就可以立功了。你这只老狐狸,老娘我总算认识你!说着就向蓝素云脸上连打了两个耳光。

蓝素云委屈地低下头说,大姐,都是我的错,我每时每刻都想逃离这鬼地方,我天天都在想念我那无爹无娘的孩子,我的孩子在村里跟着她叔借住,不知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十分想念她。我常常在暗地下跪,祈祷我的孩子能上学读书,能乖顺地等我出狱。我求菩萨保佑她平安地活下去。当时我约你逃出来,都是我对女儿的思念才产生的念头。请不要怪我,我求你了。

刘菊花恶狠狠地朝蓝素云的脸上吐去一泡唾液,说,我真是瞎了眼。你这叛徒!

话音刚落,几道手电筒的亮光划过蔗地的上空,随之而来的是警犬的声音与人的声音,由远处渐渐地传过来。刘菊花说,妈的,我们被包围了。都是你这只狐狸精害了我。

蓝素云紧紧地抱住刘菊花说,大姐,我怕,我怕呀。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那牵肠挂肚的女孩害了你。我罪加一等,罪加一等呀。

刘菊花说,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要冤枉孩子。看在你母女情缘的分上,我帮你扛这个罪吧,如果被抓回去,就说是我逼你逃出来的。

蓝素云说这怎么行呢?我不能害你呀!

刘菊花又说,今生今世我欠的情太多,良心不好受。你就归顺我这一回吧,尽早出去,见见你的孩子,把她抚养成人。记住,孩子是无罪的。听大姐的吧。我是个无儿无女无爹无娘无男人的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牵挂。

蓝素云听到刘菊花这么一说,已哭成泪人。她扑通地给刘菊花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说我谢谢大姐您了。我如有来生,定会报答你。

刘菊花说,不要谢我,我是个坏人,你要谢的就是你的女儿,是她救了你,也是她才唤起了我的良知,使我懂得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的骨肉之情是何等的重要。我前世造孽,后世不道。拐卖妇女儿童,伤天害理,天打雷轰。说着,刘菊花朝远处的民警高声大喊:我们在这里,我们自首,我们投降。

犯人刘菊花和犯人蓝素云是在凌晨四时五分被民警从蔗地里抓回监狱的。她们从逃狱到被逮住的时间只有45分钟,大约跑了三里地,还没有逃出监狱禁地。

黄美芬吃完那餐丰盛的晚饭之后,满嘴油腻地呆坐在饭桌边。谁也不知道这女孩的心怎么想。陌生的城里大婶笑眯眯地走到黄美芬跟前,说,好孩子,你想什么?是不是舍不得这村里的孩子们?黄美芬摇摇头说不是。我才不想他们。城里大婶说为什么不想?黄美芬说,在这个大山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的母亲是个劳改犯。

城里大婶顿时从喉管里轻轻地发出“哦”的声音来。然后说,大婶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明天跟我进城,好好读书,将来一定有出息。黄美芬点点头地笑了出来。

此时,黄美芬的叔父黄有财扛着一把百斤大秤,喘着粗气走进屋来。黄有财将那杆长约五尺的大黑秤放在屋中,对自家的老婆说,快秤快秤。

老婆从厨里出来,说,你急什么?黄有财说这是养猪场的秤,不外借的。老婆说,好了,我知道了。说完便露出嘴里那颗暴牙,笑吟吟地对城里大婶说,大姐,秤借回来了,秤吧。

城里女人立刻答道就来就来。然后对黄美芬说,美芬,乖孩子,要进城了,城里人读书,要量身高,秤体重,你快来让大婶秤一秤。

黄美芬高高兴兴地随着城里女人的左右,叫她怎样她就怎样。

黄美芬像头猪似的坐在竹篾编织的大箩筐里,筐绳系在秤钩上,秤环上穿过一根竹扁担。扁担的一头压在城里女人的右肩膀上,另一头压在黄有财的左肩膀上。城里女人就像主考官,摆着秤砣上的绳子。

黄美芬的实际重量是58斤。

黄美芬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她坐进箩筐之时,她那盗窃犯的母亲因越狱逃跑罪而被加刑半年。

黄美芬从箩筐里跳出来之时,高兴得像山里的凤蝶,到牛栏里添草料去了。

那天夜里,黄美芬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看着好心的城里女人送给她的一套格子花衣,想入非非。她想着明天就要穿上新衣裳,进城读书去了。她不知道城里的世界。她只知道此次进城,首先第一件事,就要去监狱里看望母亲。她听说母亲就关在柳城的郊外。她相信她会见到母亲的。黄美芬想着想着,心中的喜悦萦绕在她的大脑里。兴奋之中,她披衣趿鞋,从自家住的屋子到叔家住房,寻找好心的城里大婶去了。

黄美芬惊愕地看见那陌生女人住的西房里,灯光通明。房里挤满了人。黄美芬发现,除本村的部分村民外,还有方圆数十里的一些村民,都挤在屋内。心想,莫非是城里大婶来招生?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屋里的人鬼鬼祟祟的令人生疑,莫非,陌生女人是个狼外婆?可疑,可怕。

黄美芬的心差点跳了出来。她屏心静气地贴墙观望,只见陌生的城里大婶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摆放一只绣花布袋。布袋里装的尽是钱。黄美芬看见村民们和那个女人做交易。她不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买卖。她只是好奇地窥视着。

陌生女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她对着满嘴无牙的酒鬼九叔公说,大伯,你去年给国家卖甘蔗是6000斤,白条上说是三吨,欠你老人家的钱是1200元。第二年秋天来了,国家的白条没有兑现给你,你现在将这张白条转卖给我,我给你600元。酒鬼九叔公说,你给的钱太少了,我不卖。那女人又说,给你600元你不卖,留着一张白纸条进棺材呀。你等着吧,国家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给你。现在城里人下岗的多着呢,大学生毕业了都没办法安排工作,政府暂时困难,几时能有钱考虑到你们乡下。我出于好心,才把你们的白条打个五折买回去。政府几时有钱还白条的款,我就几时来兑现。这些白条到我手里,风险可大着呢。我们城里人的钱多了,放银行也无用,现在的利息一年年减少,不值几个钱。所以,我到乡下来收购你们种的甘蔗白条,是按五折价,国库券、国债券一律八折价,你们想卖就拿出来,我给解决。你们不要以为我这样做,是赚你们的钱。你们也要有风险意识才对。大家让些利,不就解决了。

陌生女人说完话,屋内的人都不出声,大家静静地观望着,都亟待着能有一个人带头交易。把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

久之,酒鬼九叔公用颤抖的手将白条递了过去,对女人说,卖了吧。

九叔公在灯光下数着那笔数目并不算小的人民币,双手舔着口水,在那一张张人民币上来回地捻了三遍,确认是600元钱之后,他才口口声声地自语道,留下100元喝酒,留下300元做棺材。余下200元给小孙女上学。让她读书,让她识字,让她长大后要学会赚钱。赚回他妈的城里人的钱!

蔗农们见酒鬼九叔公这般地幽默,也就纷纷将手中的甘蔗白条五折卖给了城里女人。

黄美芬看见这些情景,心想,我总算遇到有钱人家了。

鸡已叫了三遍,黄美芬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村里静极了。远处偶尔有一两声狗的狂叫,仿佛村里路过了陌生人。不知哪家的公鸡,不分时更地鸣啼,扰乱了夜的宁静。此时的情景,犹如村民们常常唱的情歌那样:哥要跟我好/让我养狗不养鸡/狗叫一声我来了/鸡叫一声要分离。

在黄美芬的家乡里,6岁以上的小孩就可唱得一口好民歌。黄美芬听见狗叫声,觉得有人来了或是有人走了,她好奇地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

黄美芬听见了叔家牛栏里的牛哞哞地叫了起来,顿时觉得不对头。她晓得叔家的那头牛在夜里从来不乱叫。今夜为什么了?是不是那牛有人……

黄美芬感到恐惧不安。她提起精神,竖起耳根听着牛栏里的动静,觉得什么也听不到。

黄美芬没死心,起床着衣穿鞋,神不知鬼不觉地朝牛栏走去。

那夜的月亮没有露脸。远处的山峦、近村、田塍都是朦朦胧胧的,全村像是罩上一锅黑纱,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黄美芬悄悄地走到牛栏外的屋檐下,忽然听到屋内有声音,黄美芬屏心敛气地侧耳倾听,觉得那声音细得像耳边飞过的蚊虫,听不清详细的句子来。但是,黄美芬可以证实,牛栏内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叔叔黄有财,一个就是城里来的那个女人。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女孩黄美芬心中蹊跷着。好奇心驱使黄美芬要弄清叔父为什么在牛栏里和城里女人在一起。月光渐渐地露出来了,使大地罩上一层朦胧的银纱。

黄美芬找了一个隐身之地藏了起来,面对屋内的人屏心静气地窥视着。屋内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人也逐渐看清了些,朦朦胧胧地听到叔父黄有财细声地说,老板娘,我求你了,你给我骑一次,价钱好说。被称做老板娘的女人答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骑老娘,没那么容易。黄有财说,我不是白骑你,你给还个价。老板娘说,既然你想骑,老娘我也不是不给,按照行规,你那侄女58斤,每斤30元,共是1740元。黄有财说,人家都是50元一斤,你怎么才给我30元一斤?老板娘说,男孩才值50元。黄有财说,我侄女40元行不?老板娘说不行,就是30元。黄有财迟疑了一下,说卖猪还有个好价钱,何况是卖人呢,你们城里人真狠!这一转手上万元就归你了。算我倒霉,算我昧了良心。黄有财说着,叹了口气,又说好吧,就1740元吧,但不要给我老婆知道。老板娘说可以可以,我同你老哥办事天知地知,你就放心吧。

黄有财又说,那么骑一次几多钱?

老板娘说你真的想骑?

黄有财说当然想。

黑夜之中,黄美芬朦胧地看见了叔父黄有财和那女人对视了片刻。女人才轻轻地说,骑一次扣掉540元。

我还给你1200元。你干不干?

黄有财突地跳了起来,说大姐,你真的吃得大咸了。人家供销社的张大头说,柳城宾馆里的野鸡一次才是200元。你这头母猪竟要540元。抢钱呐。

被称为母猪的女人笑着说,那些野鸡哪比老娘我会玩。我收你540元不贵,你骑过之后才知道老娘的味道如何。说着就给黄有财解扣脱衣。黄有财心中痒痒的不再说什么,只是亟待那销魂的风流事尽快到来。

黄美芬看着那个老板娘也脱得一丝不挂,真的像头剥光毛的猪,白皙的肉墩趴在麦秸上,让叔父骑上去。黄美芬不知他们在玩点什么把戏。她只是好奇地看看而已,觉得叔父叫那女人是母猪,一点也不错。

叔父黄有财做完他们之间的游戏之后,只见老板娘递给叔父一包东西。老板娘说,你真是一头公牛,雄得让人心欢,这是1200元,明天一早,你侄女黄美芬就归我了。

叔父黄有财说,那当然归你,卖给你了就归你。

黄美芬差点昏倒过去。她强撑着浮在空中般的身体,心怦怦地跳着。

黄美芬觉得她就要被那个吃人不吐骨的狼外婆吞没了。她支撑着身体,大脑里下意识地命令着她,尽早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

黄美芬失踪的时间是在五更之后。那是老板娘从牛栏里回到房间之后的事情。

老板娘进屋之前,天边一抹鱼肚白划过东方的山岗。她觉得天要亮了,得赶快带着女孩黄美芬离开村庄。不然,天亮之后,带着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农村女孩出村,会让人嫌疑。

老板娘简单地收拾行李,进了厨房,在水缸里舀了一盆冰凉的水,端进厕所里。大凡走偏门的人,不管是黑道白道,最忌讳的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不管是男人或女人,干完那事之后,总怕出门带来晦气。所以老板娘蹲在那只木盆里,用那只并不十分纤细的手洗着。只有生意人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做。

老板娘匆匆地走到女孩黄美芬的屋内。黄美芬住的房子是她父母十年前建的房屋,离叔父黄有财的房子只隔一条小溪,溪东是黄美芬自家的房子,溪西是黄有财单独的两间茅屋。老板娘进屋叫了三声美芬的名字,均不见回音,觉得蹊跷,便揭开被子,才发现床空人去。只见枕头边放着昨夜老板娘送给女孩黄美芬的花格衣裳。

这女孩哪里去了?老板娘并不怀疑女孩会在深夜离她而去,便焦急地坐在床边耐心地等待。

天亮了。村里很多的晨狗到处奔跑,有的公狗还使劲地往母狗背上爬,被母狗转过头来狠狠地咬上几口,公狗便汪汪地跑开了。老板娘看见这些畜牲在调情,觉得十分晦气。心骂道,这鬼地方,狗操的。骂完之后,老板娘急匆匆地回到黄有财的房屋,轻轻地拍了内屋的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黄有财的老婆,她看见住在堂屋的老板娘,便露出笑脸说,老板早,让你睡在堂屋中间,真委屈你了。

老板娘气鼓鼓地说,他叔娘,美芬不见了。黄有财的老婆听说美芬不见了,没有一点惊讶之感,反而笑吟吟地说,不会不见吧。这孩子能跟你进城上学,都来不及高兴,怎么就不见了呢?再忍耐一下吧,她会回来的。

老板娘说,黄有财呢?那女人回答说他像头猪在死睡呢。

老板娘无奈,走进了内屋,见黄有财鼾声四起,像头公牛死睡在床上。老板娘知道这头公牛为什么如此疲惫了。觉得那540元真是便宜了他。老板娘不忍心将他吵醒,便问黄有财的女人,说女孩平时都到什么地方去?那女人说这女孩在村里没有娃仔同她玩,她没有哪里去。

中午时分,老板娘在黄有财的家里,如坐针毡,心急如焚。她不知道女孩为什么就失踪了。女孩昨夜不是答应她要进城吗?女孩怎么就不见了呢?老板娘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一定是黄有财骗得了1200元钱到手后,连夜将女孩藏起来了,不然就将女孩转移了。

记得,昨天老板娘进村时,黄有财没有宰鸡,今天中午宰了一只大公鸡,热情地留老板娘下来,黄有财到底演的什么戏?黄有财心中必有鬼。想到这里,老板娘似根弹簧跳了起来,抬手指着黄有财的房门,气鼓鼓地说,我刘秀英就不信,找不到黄美芬我就不回去!

自称是刘秀英的老板娘在黄家村足足住上了两天。没有再见到女孩黄美芬。就当着黄有财老婆的面跟黄有财明枪明刀地骂了起来,她骂道,你这头公牛黄有财,你他妈敢骗我到几时?女孩卖给我就归我,你为何得了钱不给人?

黄有财觉得刘秀英当着他老婆的面骂他,纸包不住火,卖侄女的事终被老婆知道了,便故做镇定地对刘秀英说,你他妈的这只老母猪,我叫你不要给我老婆晓得,你偏要捅破这层纸。我明着告诉你,我侄女至今不归,我也不知道她死到哪里去,我不是在找她吗?昨天,我刚跑了几十里地,到她外婆家去了,人家还问我要人呢。两天来,我哪天不是在寻找打听这孩子的下落。现在找不到孩子,你怪我也没用。我求你了,再等一天,明天再不见孩子归来,我将这钱还给你,行不?

刘秀英没办法,只好再等一天。

黄有财老婆知道老公将侄女卖给了刘秀英,生怕村民们知道后,自家会吃官司,就不敢公开闹出来。只是在背地里对老公黄有财骂道,你黄有财简直就不是人,你怎么能将自己的侄女卖了呢?你太残忍了。你这个人的良心到哪里去了。你怎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糟踏一个没有父母亲的女孩子呢?你不得好死!

黄有财被老婆骂得不敢抬头,刘秀英见到此情景,笑着说,大妹子话不要讲得那么难听,你家侄女无人照顾,跟我进城读书是她遇到好心人,你怎么骂得那么难听。我是给些抚养费给你们,就算你们养育小孩的费用,算不上什么买卖。现在孩子不见了,这钱我当然要拿回来。这是一般的道理。如果你觉得你老公把女孩卖给我,这要坐牢的,你不怕吗?

黄有财见刘秀英讲得有理,也就开口了,说,老婆别吵了,多不好听的话。常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这一闹,问题就大了。

黄有财的老婆不服,便说这孩子不能走,孩子不能走!

南方的秋天很不正常,大白天的突然热得够呛,午后的太阳高悬在当空,地面着火了,反射出煎油一般的火焰来。蒸腾,酷烈,闷热。简直要把人烤干了。

男孩牛二随着他那村长父亲牛群汉顶着火热的太阳,汗涔涔地回到了村里。远远地,就望见他父子俩直奔黄有财家而去。

男孩牛二边走边叫喊,黄美芬死了,我看见黄美芬死了。

牛二的父亲牛群汉忙拽住牛二说,你莫乱喊,莫乱喊。

牛二说,怕什么。今天黄美芬死了。以后谁家东西丢了,就不再乱怪人家黄美芬。人家才不偷你们的东西呢!

村人们听牛二这么一喊,都围上来问个究竟。寡妇九嫂说,牛二,你可讲实话,黄美芬真的死了?你真的亲眼看见?

牛二说那当然是我亲眼看见。前天我爸到镇里开会,他带我一起去。我们今天是从镇里坐火车回来的,我们回到白山火车站(黄家村距白山火车站有八里山路,村民们要到镇里赶圩或是去百里外的柳城,都要经过白山火车站)下车时,看见黄美芬死在铁轨边,听人家说是她爬往柳城去的货车不小心摔下来死的。死得可惨了,头被碾碎了,连我爸都不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可我知道她一定是黄美芬。

寡妇九嫂说,头都没了,你怎么认得是人家美芬?

牛二说,我当然肯定是她了。她穿的那双鞋子,是我偷偷送给她的,上面还绣有我的名字牛小星。我爸开始也不信我的话,后来,我爸听我讲了,就去翻开死人穿的鞋子,才发现真是我的鞋子。我爸才肯定那是黄美芬。

村长牛群汉急匆匆地走进黄有财家房屋,屋内很暗。牛群汉汗涔涔地从强烈的太阳光下走进这茅屋,眼睛一时不是很适应,屋内一片灰暗。牛群汉一句话不说,先走到水缸边,喝了一大盅的生水,润润嗓门之后说,黄有财,你侄女在白山站被火车碾死了。我亲眼看见的。你赶快去收尸吧。

黄有财望着村长牛群汉,久久说不出话来。

黄有财的老婆赶忙说,有财,你发什么呆,人都死了,好歹也是我们黄家的后代,就去收尸吧。此时的黄有财已魂不守舍,坐在板凳上不知如何是好。

村长牛群汉见黄有财如此伤心,便递去一支烟,说,有财,人都去了,伤心没用,抽口烟,镇定后再去,把尸体给埋了。免得别人说你这个当叔的不是。说着烟到火到。黄有财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村长,过会儿我就去,我就去。

村长牛群汉见黄有财如此伤心地回答,就没有留在那里,以免节外生枝,干脆起脚溜了。

村长前脚出门,刘秀英就从内屋出来,对黄有财说,人都死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把钱还给我。黄有财听不清刘秀英说些什么,只是无神地抽着村长给他的那支烟。刘秀英见黄有财木讷地呆在那里,便吼着说,你黄有财发什么神经,快把钱还给我!

刘秀英那尖细细的嗓子,火辣辣地呛着黄有财。黄有财顿时也吼起来,狗操的,人都死了,要钱要卵毛钱。

刘秀英火爆地弹了起来,似头发情的母猪叫道,你到底还不还钱给我,老娘我做这门生意,从来没被人坑过,你算老几?

吵闹引来了一拨拨村民,他们都围在屋门外看热闹。

刘秀英见这般村民涌来,不敢挑明还钱的事,只是喘着粗气忍耐着。可那头公牛似的黄有财就不是那么懂事,他见村民们围了过来,顿时觉得有了靠山,全身的力量涌了出来,便指着刘秀英说我就是不还给你,要拿钱,明年再来。

刘秀英也不甘示弱,当众人的面,说,如果我不得钱,你看我不把你的房子烧了。看我怕谁了?黄有财说你敢烧我房子!刘秀英说你看我敢不敢!

有财老婆看见村民们围在屋前不愿离去,生怕惹出什么麻烦来,就迎着笑脸悄悄对刘秀英说,大姐,这钱我们一定还给你,莫吵了,就还就还。刘秀英听女人这么一说,就答道,几时给?怎么给?黄有财的老婆又说,等村民们走后再说,人多了,坏事。刘秀英觉得这个粗鲁的女人怎么就显得心细起来,也就答应了。

村民们散后,黄有财不知跟刘秀英说了什么,使刘秀英一时顺服得像只宠物。黄有财对刘秀英说,大姐,人家说我侄女死了,我不完全相信,我要亲眼看见之后才信。如果死的不是她,我们的生意不就砸了。如果真的是美芬死了,我立马退钱给你。你说好不?

刘秀英说可以。但我要跟你去车站看看,你把钱一起带去好了。

白山火车站两面是山,两山间那数十里的山峦连绵起伏地向天边伸去。刘秀英随黄有财从黄家村走了八里山路,终于看见了白山站。两条锃亮的铁轨似条银蛇,逶迤伸向大山的尽头。那一声声令人心碎的鸣笛声,震醒了黄有财的倦意。

两人到了白山站,已是黄昏时分,疲乏的太阳,静静地燃烧了中午和早晨之后,落到地平线下边去了,天边那一片片迷人的鲜艳的云彩泛着红光,像疾病缠身的美女临终前颊上的红晕一样,黯然失色了。

黄有财终于迈着憔悴的步子,走进了站台。他面对一个年轻的巡道员叫道,列车员同志。那个被叫做列车员同志的巡道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用手中的小尖锤在铁轨上敲敲打打。黄有财见那人没有反应,就犹豫起来,没有勇气再盘问。此时的刘秀英在一旁觉得好笑,只好亲自上前对巡道员说,喂,老弟,请问今天被火车碾死的小女孩在哪里?那个老弟接着说,哦,那个女孩是昨天碾死的,一具无名尸丢在这里,一小时前,铁路清洁队的人把她拉走了。黄有财说拉到什么地方去?那巡道员说拉回城里去火化。刘秀英说,尸体拉走时留下点什么吗?巡道员说留下了她惟一的一双鞋子,以便让她亲人辨认。

巡道员将刘秀英、黄有财带到出事地点,只见数十米的铁轨旁,深褐色的血迹凝固在枕木上。在一堆碎石旁,捆着一双鞋子。黄有财一眼就认得那双鞋子是黄美芬的,为了能证实眼前的事实,黄有财将鞋子翻看了几下,发现牛小星的名字在血迹斑斑的鞋子上模糊了。

黄有财抱着那双鞋,就像抱着黄美芬一样扑通地下跪了。他给九泉之下的侄女忏悔,他对九泉之下的哥哥黄有新说,大哥哟,我对不住你,是我把侄女黄美芬给害了。我该死,我无脸见你们父女……

刘秀英见黄有财抱着那双鞋子跪在地上哭泣,开头是同情,久了,刘秀英就说话了:我说你黄有财,人都死了,还跪在这里发什么瘟,快把钱退给我!

黄有财语无伦次地说,我跪我的孩子。我跪我的孩子。我忏悔,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刘秀英面对黄有财这般疯疯癫癫的行为,能说什么呢?

黄有财从口袋里取出那包东西,说,都在这里,1200元一分不少,你拿走吧,别来烦我。

刘秀英接了钱,用手指一张张地捻了两遍,确感无误后,说,你黄有财还欠我的540元呢?

黄有财顿时清醒了起来,说,你才欠我540元呢。

刘秀英说,你真的打赖死呀,你他妈的白骑了我一夜,你就不给钱了?

黄有财干笑着说,你他妈的刘秀英,你这只骚狗,在城里没人想,便到乡下来找男人帮你戳痒处,你利用了我,你玩了我,这钱应你出,是你欠我黄有财的才是。

你他妈的公牛!

你他妈的母猪!

刘秀英和黄有财对骂了一阵,大家都口干舌燥了,好像谁也没有占上风,谁也不见得比对方强。刘秀英自认倒霉,说,我他妈的真该杀了你!

火车进站了,黄有财眼看着刘秀英上了回城的火车。

天黑了下来,黄有财回到了村里,像头丧家犬,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

三更夜半时,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像要塌下来似的,秋夜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村民们就在这样的夜里,甜甜地酣睡着。此时,村西的天空一片火光,一股浓浓的硝烟和噼啪的响声把黄有财的房子烧得通红。那火在寒风的吹拂下,不等村民们醒过来,独居的房屋已烧成灰烬。

黄有财的老婆穿条花红色的灯笼内裤坐在石磨上哀嚎着,十分悲怆,十分可怜。

村民们围着那火红的灰烬,发现黄有财的家当全部被火海吞没了。它的主人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树起的两间茅房,现在只剩下孤独的女主人和那条穿在身上的花红内裤了,废墟上再也看不见任何可以用得着的东西。火灰中,黄有财似只烧熟的狗,龇牙咧嘴地躺在那里,手弯成镰刀,人被烧焦了。

村民们看到这一悲凉凄惨的情景,无不伤心无不悲叹。

酒鬼九叔公把那具死尸翻了一遍,确认是黄有财后,结结巴巴地说,八成是那妖婆,那个城里来收购白条的妖婆干的。村民们听到酒鬼九叔这么一说,心中就有八九分的底。因为,昨天那女人还说要烧掉这房子呢。村民们吵吵嚷嚷地说要抓凶手。村长牛群汉披着一件三成新的军衣,跑到现场,看见这般惨不忍睹的情景,他的双腿顿时软了下来,心中怦怦地跳。

牛群汉看见有财媳妇坐在黄有财的尸旁哭泣,可怜到了极点。

牛群汉将他身上披的那件衣裳披到女人身上,说,他大嫂,到我家去暂时歇歇吧。

有财媳妇见村长牛群汉这般关照,冰冷的心像沐到火红的太阳,顿时温暖起来。

有财老婆披上村长送来的衣服,把村长当成她惟一的亲人。女人没有太多的期望,突地放声大哭起来。牛群汉那双十分自然的手,轻轻地拍着女人肩膀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偏遇顶头风。你们家的事,真是祸不单行呐。牛群汉的话音刚落,女人便握住牛群汉的手说,村长,你要给我做主啊,要把那个刘秀英抓起来,这火准是她放的。

牛群汉有些狐疑。摸不着女人口中的话是怎么回事,便问起事情的真相来。

一刻钟之后,村长牛群汉知道了村里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他愤愤地说,刘秀英,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报案!

黄美芬的母亲蓝素云因越狱罪被加判半年徒刑之后,由原来十分自由的果林劳改农场转回监狱。阴森的高墙铁窗,那是鸟都无法逃身之地。蓝素云没有怨恨眼前的一切,她只相信命。

被分在蓝素云一个组的人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名叫苏贞的是个贩毒犯,今年19岁,被判八年徒刑。苏贞的父亲11年前因抢劫杀人被判无期徒刑。苏贞的母亲改嫁了。苏贞跟着大姨住,大姨除了忙自己的生意外,闲空时间就打麻将,无心照顾苏贞,使苏贞自小就失去父爱和母爱,失去了自尊。苏贞学会了偷大姨在生意上赚来的钱。她学会了吸毒。最后参与男朋友的贩毒,好在男朋友贩毒数量不多,所以苏贞犯的罪就不是很重。判八年,对于一个贩毒犯来说是轻的了。

跟着蓝素云在一个组的还有一个姑娘,她叫冯丽,今年18岁,已有三年的卖淫史,犯的是卖淫罪,被判两年徒刑。冯丽的父母在十年前就因拐卖妇女罪双双入狱。听说冯丽的母亲劳改刚释放回家的第二天,冯丽就进宫了。

蓝素云看到苏贞、冯丽没有父母的教育而被父母抛弃走向犯罪,感到心痛。蓝素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黄美芬,不禁心酸感叹。

监狱放风了,蓝素云和冯丽、苏贞常常在一块活动。那天,苏贞说,大姐,你女儿一定要管好,找个好人家帮管起来,不然,就像我和冯丽这样,没救了。

蓝素云说,放心吧,我女儿住在自己的叔叔家,家里虽然穷些,可没有别的想法。山里人除了一日三餐外,就别无他求了。我那孩子很懂事呢。说着,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画来。蓝素云拿着一幅画,对苏贞说,这幅画是我女儿画的,那时,女儿读二年级,学校正参加县里的美术比赛,我女儿画了这幅题为《盼》的蜡笔画。

苏贞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画面上画的是一个小女孩,蹲在草地上,托着腮,仰着脸,望着天上的太阳,寄托了自己的希望,盼望着未来的光明。

蓝素云说,这幅画的构图和色彩都很好,当时老师看了之后,感觉到这幅画有可能获奖。

冯丽接过画来,看了看,说,这可是一幅构思很好的画,一定得过奖了吧。

蓝素云说,这画没有获奖,连展览都选不上。

冯丽说为什么?蓝素云说,送到了县里,就落选了。说是女儿画的太阳升起的地方是西边而不是东边。太阳怎么能从西边升起来呢?

苏贞认真地看了看画中太阳的位置,说,是啊,太阳怎么能从西边升起来呢?小孩在这幅画上犯了常识性的错误。

蓝素云叹息了一声,说,苏贞,我的女儿知道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她为什么画了从西边升起来呢?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已在牢里了。我是在狱中收到女儿寄给我的这幅画的。女儿在信上说明了这幅画的一切。记得信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妈妈,我知道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画太阳从西边出来呢?而且我还特意在这画的草坪上标了风球,指明太阳从西边升起来。我十分盼望太阳能够从西边升起来啊。因为,妈妈你被那个女警察抓走时,我问了一声,妈妈你几时能回家?牛二说要等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所以,我盼望太阳早日从西边升起来,这样你就可以回家了。我们就可以团圆了。妈妈,你早日回来吧!

蓝素云讲到这里,酸楚的心情顿时表现在她那张憔悴的脸上,两滴泪水似吊在悬壁上的蜘蛛,落了下来。

苏贞听到蓝素云生动地讲述着她女儿黄美芬的故事,感动不已。她真羡慕蓝素云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聪明孝顺的女儿来。

话间,一个女警朝着蓝素云走了过来,远远地就给蓝素云招手,说1308号,你过来。

蓝素云小跑着来到那女警跟前,施了个礼道,干部,1308号到。然后立正在原地,等候女警的发话。

你女儿死了。女警说。

怎么,我女儿死了?我女儿怎么就死了呢?

来人说是被火车碾死的。女警说。

蓝素云瞬间昏厥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又知道孩子的叔叔黄有财也死于火灾之中。

蓝素云得了四天假,回了黄家村一趟。

蓝素云是在晚上10时左右进村的,趁着黑,她敲开了寡妇九嫂家的门。蓝素云晓得,像寡妇九嫂这样的好人在村里不多。

蓝素云从寡妇九嫂那里知道了女儿在村里无钱读书被人歧视的消息,知道女儿被亲叔黄有财当猪崽称斤拿去卖的消息,知道女儿死在火车站的消息。她的心似火烧了起来。她来不及思考就直奔村长牛群汉家。

蓝素云敲开村长牛群汉的家门,破口大吼了起来,说,你当什么村长,你把我女儿还给我,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村长牛群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说,你发什么癫,半夜三更来我家问要孩子。

蓝素云说,是你害了我的孩子,是你这个村长害了我的孩子。村长说,你孩子是黄有财带的,要不是黄有财卖她,她能走出这个村吗?

蓝素云说,你要是给她读书,她能有今天吗?

村长牛群汉说,要读书就交钱,没钱哪个教?

蓝素云说,没钱就不可以跟城里人配对助学吗?你那儿子牛二为什么就跟柳城的律师家庭配对助学,我女儿为什么就不可以。是不是我坐牢了,你们就不照顾我的女儿了?

村长牛群汉听到蓝素云这般喊叫,心里发毛地说,你这女人怎么一点理都不讲,我村长吃的是党的饭、做党的工作。你敢指责我,你敢骂我?我就把你抓起来,马上送回监狱去。

蓝素云说,我不敢骂你,我知道你是共产党的村长,是你带领全村人民向前进,奔小康。可是,村里并没有富裕起来,你带头砍伐树木,赚钱喝酒,你把全村人都赶到山外去了,丢了田地没人种,你这村长还有脸当?要不是你把我家黄美芬的助学对象的名额占去了,我女儿能这样吗?我告诉你牛群汉,我们坐在监牢里的人的后代也是人,他们需要社会的爱啊!

蓝素云说完这些话,是激动还是愤怒,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力量,竟敢对村长牛群汉乱喊。

蓝素云悄悄地平静了下来,叹息了一声,说,孩子都死了,一切都没有了,我还求什么呢?

我真傻,我真癫。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怪谁?怪谁呢?蓝素云有些语无伦次了。

怪你自己。村长牛群汉说。

是的,都怪我自己呐,如果我不死老公?如果我女儿能有钱上学?如果我不去偷盗?如果……

蓝素云哭诉着。她的精神似乎崩溃了。

刘秀英做梦也没想到,她是离开黄家村后的第九天在柳城家中被公安民警从床上揪起来,铐住双腕的。刘秀英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你们凭什么抓我?公安人员没有搭理刘秀英。他们叫刘秀英听着,然后,从公文袋里拿出一张拘捕令,给她宣读着,说刘秀英和一桩纵火案及拐卖儿童案有关,特此拘捕。

警车里,刘秀英被两名公安人员押着,车子向黑夜中驶去。

刘秀英骂骂咧咧,口中叫冤,说,我烧了谁家的房了?我卖了谁家的孩子了?你们拿出证据来。

公安人员没有搭理她,随她喊去。

车将刘秀英押到临时的羁押所,刘秀英那张嘴巴才不得不闭住,她知道她来的地方不是地方。她的心似颗悬在空中的灯泡,随时都会熄灭。

天亮了,刘秀英蹲在那间并不宽敞的房屋里,静静地望着四面空洞洞的墙,在那斑驳的墙壁上,刘秀英发现了三行血糊的字迹,她睁大眼睛朝那字迹细细地看了看,发现墙上写着:

上联:半间房舍站是我睡是我

下联:一瓢萝卜吃由他喝由他

横批:野仔讲谎

刘秀英看见这幅对联,知道自己将遇到什么麻烦。她感到惆怅、感到茫然、感到恐惧、感到全身发冷。她朝门外的看管民警呼喊:“我要请律师,我要打电话,我冤枉,我没有放火杀人,你们放了我。”

律师唐世金和刘秀英接触了两次并寻找了有关法律的条文,为刘秀英书写了答辩状。

正当刘秀英纵火致死人命案准备开庭审理的时候,没想到这个案件陡然轩起大波。柳城县委副书记刘和平给人民法院转来了律师唐世金的一封信,上面有刘和平副书记的批示:纵火致死人命案是个大案,要慎重,要掌握好证据方可开庭。如有证据,杀人填命,判个死刑也不重。如证据不足,立马放人。

法院院长于开全立即召集专案组,认真地分析了刘秀英的案情,发现案件的证据都是黄家村民们联名的手印状。手印上的文书是公安侦破时取的证明材料,光凭这个材料来证明刘秀英扬言要烧死黄有财却无人证明刘秀英烧了火。这证据确实不足。

法院院长于开全说,虽说是刘秀英扬言要烧掉黄有财的房子,可是,没有谁看见刘秀英手执火种把房子烧起来啊,谁能证明是她刘秀英烧的呢?可是,刘秀英也拿不出她当天回程的证据,她的车票哪里去了?她回到城里又和谁在一起了?这些问题都有可能说明是她刘秀英烧的。烧房的前因是刘秀英给了黄有财钱,买下了女孩黄美芬,而黄有财收了钱不给人,刘秀英心中不平,有火烧黄有财房屋的可疑性。

受理此案的女审判长黄秀鸾说,那只是可疑性而已,没有证据说人家就放了火。

案件一时调查未果,意见分歧,暂时搁了下来。

几天后,法院院长于开全到了县委,找到刘副书记汇报了此案的进展。刘副书记对院长说,小于啊,我不想干涉你们法院的事情。法院院长于开全莞尔一笑,说,刘书记你是政法界的元老,有不少事情我还得向你请教,刘秀英一案虽说纵火罪证据不充分,可刘秀英拐卖儿童罪就有证据并立案了。我们不能因纵火罪不足不能立案,我们将此案正式立为拐卖儿童罪。

县委副书记刘和平说,这个案由你们办,不要认为刘秀英是我的堂妹就什么都来找我。说着,刘和平笑吟吟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端起茶杯,轻轻地呷着。

此时,桌面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急速响了起来。

喂,刘书记,你好。我是律师唐世金啊。

哦,小唐呐,什么事?

告诉你个好消息,黄家村的女孩黄美芬没有死,她现在在柳城监狱探望她母亲呢。

这算什么喜事,女孩没死与刘秀英纵火案有什么关系?刘和平说。

律师唐世金说。女孩探监时,亲口对女警说是她放火烧死黄有财的。

这事属实?证据确凿?刘副书记问。

当然确凿。

黄美芬确实没死。

黄美芬那夜离开了村庄,天亮时到了白山火车站躲了起来。一天过去,肚子饥肠辘辘。黄美芬饿极了,她绝望地窥视着眼前的一切。她恨透了叔父黄有财,恨透了城里女人刘秀英。

黄美芬瘫软地倒在那间还没竣工的工棚里,等待着死神的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蹲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注视着陌生的黄美芬。黄美芬睁开那双无力的眼睛,看见那女孩光着脚踝,蹲在她的跟前直打颤。黄美芬看见女孩手中拿着两个面包,口水顿时流了出来。便问道,能让给我吃吗?那孩子不做声,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黄美芬。黄美芬向前挪了过去。说,给我吃吧,我已经要死了。那女孩说,你也是乞丐,你为什么不自己出去找吃的?黄美芬说,我要到柳城去,我去找我妈妈,我妈妈那里一定有吃的。那女孩又说,你妈妈在柳城当叫化子吗?黄美芬说不是,我妈不是叫化子。我妈在牢房里。那女孩说,牢房里是做什么的,你能带我去吗?黄美芬也不知道妈妈在牢里做什么。她只知道那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她对女孩说,你真的想到柳城去?女孩说很想去。只要你妈妈在牢里,我们就有吃的了。黄美芬说,你先给我吃面包,我就带你去。女孩说,给你吃面包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黄美芬说什么事?那女孩说,用你的鞋子来换我的面包。我的脚已烂得无法走了,说着就翻开脚板底给黄美芬看。

黄美芬看见那女孩的脚流出不少血,知道女孩不久前一定是被铁钉或是碎玻璃刺破了。觉得女孩有点可怜,很是同情她。但是,黄美芬想,如果我把鞋子送给她,我穿什么呢?我怎么到柳城去呢?想到这里,肚子里饿得恐怕剩下黄胆水了,咕咕直叫。

黄美芬看着眼前女乞丐手里的面包,只好答应说,换了吧。

女孩将手中那两个面包递了过去,随之穿上了黄美芬脚下那双牛小星送给的鞋,哒哒地在水泥地上试走两圈后,觉得鞋子十分合脚,便朝门洞出去了。

黄美芬接过面包,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吃完第一个之后,她接着吃第二个。此时,黄美芬发现面包已经臭馊了,那是人家丢掉的馊面包。黄美芬顾不了这些,填饱肚子要紧。她把那馊面包吃完之后,感到全身暖和多了。

黄美芬并没有和那女孩去柳城,她在白山火车站犹豫着,觉得无法找到去柳城的途径,只好趁夜赶回黄家村。就在她离开白山火车站的第二天中午,那女孩成了车下鬼。

黄美芬回到村里的夜晚,她先是踏着月光躲进牛二家的草垛堆里,睡到半夜,觉得心里不踏实,翻来覆去地睁着眼睛想起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总觉得人活在世上要有骨气,这是父亲生前说的。她觉得自己不能被人欺负。

于是,就在她九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她做出了超出九岁女孩能做的事情。

她复仇了。

她说,她只是想烧死她的叔叔和那个买下她的城里的女人。

那场大火正熊熊燃烧的时候,黄美芬已消逝在通往柳城的土路上。

一条马蹄形的柳江绕着柳城四周,柳城犹如一把铜壶搁在天边,发出耀眼的光芒来。河道依偎柳城四周而过,亘古不息地流淌着,没有枯水季节,春夏秋冬总是澄清的江水。一座城和一城人都是在这江岸上生活,养出的人白皙、英俊,女人漂亮得让男人发痒。

黄美芬沿着柳城郊外的劳改农场而去。黄美芬走了五六个小时,终于看见了那座被人们称做牢房的地方。

牢房四周一排排红瓦房,斑驳的石墙在密麻的电网下,茕茕孑立在苍茫的天空下面。黄美芬看见这座曾经关进自己母亲的牢房,她的心里不免涌出一阵莫名的悲怆和凄凉,真正感受到了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短促,那种荒凉的迷惆感把黄美芬的心紧紧攫住了。

直到黄美芬站在那扇黑洞洞的斑驳的围墙门洞的时候,一名身穿警服的女干警朝着黄美芬走过来。来人面对黄美芬,炯炯的目光使黄美芬不敢正视眼前的一切。她最怕看见的就是女警的那身着装打扮和女警身上的那支枪。

黄美芬无法回避眼前的一切,她想看见母亲,就必须面对女警的问话。

女警看见女孩手提一只塑料袋,袋内装些极少的东西,女警顿时发现女孩那双忧郁的眼睛里发出的呆滞的目光。

女孩先是一怔,接着喘了一口气,又镇定了。女警问道,小朋友,你来探谁?

我妈。黄美芬答。

你妈叫什么名字?

我妈叫蓝素云。说完,她补充了一句说,我妈是偷电缆的。

女警觉得好笑,便领着黄美芬过去了。

黄美芬感觉到她手里提着的塑料袋的分量的沉重,她有千言万语要对母亲讲。

1308号犯人蓝素云怎么也没想到,她女儿黄美芬确确实实地站在她跟前。她女儿没有死!蓝素云扑通给女儿下跪,说,妈对不住你,妈该死!

母女相见,双方哭成泪人。

母亲蓝素云一直跪在女孩黄美芬的跟前,忏悔着自己的过去。

黄美芬并没有过多的语言,她原先想好的话瞬间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一句话也讲不出口。大家沉默了片刻,只见黄美芬扶起母亲,说,妈妈,你看我给你买什么来了。母亲听女儿这么一说,便强撑笑脸。

女儿黄美芬从塑料袋抽出那本随身带的去年就学过了的语文课本,放到桌子的一边,然后逐件抽出袋内的东西。黄美芬抽出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双新买的解放鞋,第二样是一本信笺和一支圆珠笔。黄美芬拿着这些东西说,妈,你这辈子没有很好地穿过一双新鞋,我特地为你买来的。说着,将鞋递了过去。又说,这本信笺和这支笔,送给你,我盼妈妈经常给我写信。

母亲蓝素云顿觉孩子懂事多了,年仅九岁的孩子怎么就变成大人了呢?她知道女儿长大了,便高兴地接了东西,问起孩子的情况来。

母女聊了一阵,蓝素云陡然想起什么,突然心情沉重了起来。蓝素云说,孩子,你买这些东西的钱是从哪来的?

女儿没有出声。

母亲又问,乖孩子,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女儿仍低头不语。

母亲第三次问道,我问你,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黄美芬顿时哭了起来,说,妈妈,这钱是我偷来的,是在柳城的一家米粉摊上偷来的,就偷了一张50元的。这钱除了买这些东西给你之外,我在城里流浪了好多天,都花光了。

母亲蓝素云准确地听清了女儿的钱是从城里偷来的时候,心中的恨气不知从哪里来,一气之下,母亲那只蟹钳般的手重重地落在黄美芬的脸上,她说我打死你这忤逆不孝的坏蛋,我打死你,我们黄家几十代人有我一个盗窃犯足够了,你为什么学我?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母亲蓝素云的颈脖胀了起来,像只胀汽的轮胎,在黄美芬的头上脸上耳朵上肆无忌惮地滚动着。黄美芬紧紧地抱住母亲蓝素云,哭着说,妈别打,妈别打。我不是坏蛋,我知道我错了。

母亲蓝素云并没有将那只蟹钳般的手放下来,她的嘴唇在快速地翕动着说,女不教,母之过,你黄美芬从小偷针,大了偷金。你这般小小年纪就学会偷东西,大了不就成了汪洋大盗?我怎么不打死你?我白白养了你。

女孩黄美芬给母亲下跪求饶了。她磕了头说,妈,美芬晓得错了,美芬不要学妈妈,美芬坚决不学坏妈妈。

黄美芬那童稚的嗓门,把母亲蓝素云的心紧紧地关闭了。蓝素云那只落在黄美芬头上的手轻轻地软了下来,雨点般的巴掌顿时晴空万里。

蓝素云悲怆地痛哭了起来。她把女儿黄美芬紧紧地搂进怀里,说,是啊,不要学坏妈妈,要做个好孩子。

蓝素云跪在女儿的跟前,对着苍天痛楚地悲叹着:天呀,救救我的孩子吧!关心我们犯人的后代吧!

蓝素云母女这一幕真爱的举动,深深地打动了身边女警林冬梅的心。她眼睛湿润了。她从衣袋里抽出一包纸巾,纸巾似雪花般洁白地从林冬梅手中落在女孩黄美芬的脸颊上。

女警林冬梅抹干女孩黄美芬的泪痕,便蹲了下来,在女孩黄美芬的耳边悄悄地说了点什么,谁也不知道。

女警林冬梅和黄美芬做了几天的朋友,女警林冬梅十分喜爱这个小女孩。

女警林冬梅和黄美芬在一次交谈中,黄美芬无意识地将她放火的秘密告诉了林冬梅。林冬梅被黄美芬突如其来的秘密吓破了胆,冷汗直往头上冒。

女警林冬梅沉思了很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见她在电话边踌躇着、徘徊着。许久许久,她伸出那只沉重的手,轻轻地提起报警电话。

过了数日,冬天来了。柳城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远近的房屋都现出灰色的雾纱。天空和街道也染上黯淡的色彩。落了叶的枯枝、飞扬的尘埃更添了阴郁的情调。冷风掠过长长的窄窄的柳城女子监狱时,那扇大门重重地打开了。沉闷的铁门声打碎了多少向往门外自由之路的人的心。

一辆白色的囚车从门外徐缓地开了进来。

刘秀英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因拐卖儿童罪被判了六年徒刑而随囚车迈过那道沉重的监狱的门槛。

女孩黄美芬看见那辆白色的囚车在狱中戛然而止,十分高兴地朝那囚车看了看。她那稚嫩的、天真无邪的笑脸红扑扑的像开在雪地里的花,惬意、爽神。

黄美芬背着女警林冬梅送的大红书包,朝着囚车奔跑过去。

黄美芬边跑边喊,妈妈快来,妈妈快点来,车子来了,我要上车去省城了。

黄美芬那高兴样,就像要回外婆家似的。

兴高采烈的黄美芬哪里知道,车子是来押她到省城少管所去的,她将在那里度过她的少年时代。

母亲蓝素云远远地跟在女孩黄美芬的后头,心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想,女孩终于有了自己的饭碗,女孩终于有了读书的机会。

刘秀英缓慢地从车厢里走下来,呆滞的双眼无神地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天堂”。陡然间,刘秀英的眼睛和女孩黄美芬的眼睛发生了强烈的碰撞。碰撞的瞬间似八级地震那么强烈地发出寒光。就在同一时间,女孩黄美芬和女犯刘秀英同时发出那惊人的感叹。

(选自《民族文学》200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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