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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族谱里多了个女孩

我确切地知道妻肚里的孩子是我堂弟的种子之后,我没有理由去责怪妻子,甚至更没有理由去痛打或咒骂自己的堂弟。为祖上的光彩,为了家族的后继有人,我只能这样。我把我和妻的秘密,甚至把我和堂弟的秘密深深地藏在了心中,犹如窖在深土下的老酒,藏得越久就越有价值。

妻是山外人。那年,她的家乡遭水灾,据说是整个小镇都被淹了。连一间房屋、一片瓦都没有留下。妻算命大,洪峰到来的头一天夜里,她和她的那个酒鬼男人乘着一辆开往县城的班车去给住在县城的姨妈报喜,准备告诉姨妈说她要和酒鬼男人结婚了。

妻的姨妈是县城一家中药铺的老板,生意挺火红。妻那次和她的酒鬼男人去县城,一是想从姨妈那里索取婚前的红包,二是想到县城避避那场倒霉的雨。不知是妻和那个男人天生无缘或是老天有眼,当班车行至半途时,暴雨从天上一直洒了下来,洒了整整两天两夜,弄得开往县城去的公路坑坑洼洼,泥泞的路面使车无法向县城前进,车停在那进退两难的土坡间。

雨越下越大,妻的膀胱憋着一泡胀痛的尿,几次都想往裤裆外洒。妻无奈,就跟身旁的酒鬼男人说,她憋不住了,她要下车去找个避人目光的地方方便方便。

于是妻披上蓑衣,下了车,到一个能回避车上人们窥视的地方,露出肥嫩的屁股。在那片野地上尿了,那尿和淫威的雨点混在一起,妻立马感到轻松起来。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阴霾的天宇,使整个天面划出一道刺眼的光亮来,随之而来的是那声声震动耳膜的雷声。

妻害怕得几乎想哭起来。

这时,一声轰鸣,半座山坡震裂,山坡朝公路方向塌了下来……

仅仅几分钟时间,一切归于寂静。

妻在惊恐之中清醒过来。她首先看到的是那架破旧不堪的班车已经和那塌方的泥土混为一体,深埋在泥层之下。车子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妻茫然。

妻哭了出来,妻高声地吼着她那刚刚死去的未婚男人的名字说,高天,你不能死,你不能把我丢在这荒野之中!你听见了吗?

被称做高天的男人,再也没有给妻带回她想得到的东西,他已离她远去。

我想,如果没有那场暴雨,没有那场天灾人祸的故事,我的妻子不就是那个叫做高天的男人的女人吗?

我真的很庆幸,自那个叫做高天的男人死后,我成了妻的男人。

我家祖父刘亚斗是顺和寨的族长,祖父刘亚斗能够当上族长,是因为他猎性超人,所谓猎性,族谱上说是“勇、猛、精、强、野、和”六字素质综合,才能受族人的尊重。

族谱上又说,祖父刘亚斗能选上族长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能在一夜间一口气睡了三个女人,赢得了寨民的夸奖。我想,那是祖父的精力决定了他这位族长的特性罢了。

祖父刘亚斗一生娶了三个女人为妻,于是家中的辈份、家中的人员称谓就复杂得多。我的三个祖母生了两男十女,到我出世的时候,他们都已经不知去向,家中只剩下大伯父和他的儿子(我的堂弟),当然还有我。堂堂的刘家大族,怎么说衰了就衰了呢?

幸好,到了我和我的堂弟这一代,我们才又把我家祖上的基业创建起来。

我和堂弟各有自己的手艺。我是铁匠,他是屠夫。那样的手艺,到了我们这代人,我们家的祖业已算家道中落了。为了能把我和妻的秘密和堂弟的秘密在地窖里发出清香来,我不能不将下面的故事去诱惑在那个年代的人们。

妻在暴雨中肆无忌惮地呼叫着酒鬼男人高天的名字的时候,天空飞来一只幼小的雏鹰,落在妻的肩上,咕咕直叫。它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张开那嫩黄色的小嘴在向妻求救。当时,妻含着凄凉的泪水在望着那只刚会飞的小鹰。时间在荒野中定格着两个凄惨悲凉的生命,那样的生命在死到临头的环境里似乎都有一种求救或许是自救的信号,尽管她们一个是人一个是雏鹰。

妻将小鹰轻轻捧在怀抱里,便自言言自语地对小鹰说,你为失去母亲而哭泣,我为失去丈夫而悲痛,我们都即将死去,我们是天涯沦落人。

妻仰首长叹,望望四周,除开雷雨声之外,似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死亡中窒息着。妻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这只小鹰相依为命了。她不能抛下它,她要和它在生死线上一起走向生命的源头。

于是,妻带着那只小鹰,在风雨、饥饿的煎熬中,趔趔趄趄地又走了一天才走到了县城。

妻的大姨妈是县城“和兴药坊”的老板,两间红木大瓦房,朱门斗檐,一看便知道是个有钱人家。

我的铁匠铺就在药铺对面,隔马路对望。药坊里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药坊里的人员进出,均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是三年前在顺和寨认识了一位从县城来的马帮,他名叫贺郎。他每次进寨,将城里的百货从马背上的竹篓里抽出来,然后一件件地摆在地摊上,让村寨的人们选购。那些物品,有的以同等的价钱以物换物,有的是以件论价,那样的买卖需一两个小时,或者是更长的时间,当马背上的货卖得差不多时,那个叫做贺郎的商人就到我大伯父家去喝上一两盅,甚至住上一宿之后,又赶到别的山寨去了。经大伯父介绍,我与贺郎交上朋友。是他帮我联系好县城的铁铺,将我从顺和寨那个大山的皱褶里渐渐解脱出来,我把在山里的铁匠手艺弄到城里来。

我到城里已近两年了,两年来,我是以打马掌、打柴刀、打镰刀、打月刮等家用农具为生。

那天,妻走到我的铁铺前,眼神呆滞、嘴唇干裂、一身龌龊相,似个乞丐。她手中抱着一只小鹰,定定地站在我的铺前,颤抖的身体一步步向炉中的旺火靠近。她好像是在向我暗示,她要取暖。

我的眼睛望着她并给她轻轻一笑,尽管我不说话,但她似乎已经领会我的意思,她悄悄地走到火红的炉前,先是烘烘手,烘烘身上的衣服。然后,她把那只小鹰放在手心,在炉前为那只小生命烘干它的羽毛。

我见女人这般举动,感到诧异。我对她说,你是不是冷了。

女人点点头。

我将风箱拉得猛一些,好让炉中的火温暖女人的身。

女人先是哑巴似的无言,在我的跟前将她身上急需烘干的东西都烘干了。便对我说:“我能将这只小鹰寄养在你这里吗?”

我说为什么?

她说为了它的生命,它已经十分可怜了,请你不要杀死它。

我说你就放心吧,我给你养它,你何时才来带它走?

女人说,不久,我会来带它走的。

我说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会好好地护养这只小鹰的。

女人嫣然一笑,那脸庞上的笑靥甜甜的,十分可爱。也许就是这一笑,她把我的心给拽走了。

女人走过马路,到了路中心,便回头来对我说:“大哥,小鹰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快喂些食物给它吃吧。不然它会死掉的。”

我说:“我这就喂,这就喂!”

女人走进对面的“和兴药坊”。

我给小鹰喂点小鱼,小鹰吃劲十足。我将它安放在一个空肥皂箱里,权当是它的家。

两天后,小鹰活蹦乱跳,咕咕直叫,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噘起嘴,吹响口哨,它就高兴地拍打翅膀,很通人性。我开始喜欢起它来。

三天过去,我没有见女人回来,说句实话,我是不希望女人回到我这里,带走这只可爱的小鹰。

我一天一天地将小鹰养大,羽毛换了一次次,就是不见女人的踪影。我开始想起了她,想起那两个甜甜的酒窝和那双呆滞的眸子。

我时常对着小鹰说,你飞吧,飞到天边,一定帮我将那个女人找回来。小鹰仿佛听懂了我的语言,便朝门外飞去,十多秒钟后,又飞了回来,站在我的跟前,对视着我,它的头左右摇摆,无言的结局。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个月后,秋高气爽,一轮皓月挂在天边,月光曳进了我的窗棂,我和小鹰在那盏煤油灯下静静地对视的时候,中药铺的老板娘带着那位甜得像熟透了的南瓜一样的女人走进了我的屋里。

我十分惊喜,鹰的主人回来了。我的眼睛一直望着她,但却忘了和老板娘打招呼。我忙将自己的凳子递了过去,说你们请坐,请坐。

药铺老板娘见我如此热情,笑眯眯地对我说,刘毅夫,这是我的外甥女余华,人们都叫她四妹。

我给眼前的四妹点了点头,表示我的礼貌。被称做余华的四妹也给我点点头,然后又一次面带微笑地笑了笑。她便用双手扯了扯老板娘的衣角,说姨妈你坐下说。说完便自个儿蹲在地上,与那只小鹰玩了起来。小鹰也十分通人性,见四妹和它玩,也不怕生,嘴里叽叽咕咕地叫。

我听四妹的大姨妈说,四妹的家人在一个月前的洪水中全部死掉了。家中房子、牲口、粮食均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四妹在一个月前来到她家,一进门就病倒了。经过一个月的中药治疗和调理,她恢复了健康。姨妈还说,她的外甥女命太苦了,为了她,她帮她寻找男人,寻找婆家。大姨妈说她已从街头寻到街尾,从城东寻到城西,均没有合适四妹生活的男人。最后,大姨妈还是想到了我,就把我这铁匠佬扯了进去。大姨妈对她的外甥女说我人正直、勤劳,有口铁饭吃。还说我是个好人家,将来本钱大了,再搞个农具厂什么的,也得需要有人帮手。

我似乎是做梦一样,不敢正视中药铺里的那个老板娘,更不敢看那个叫做四妹的人。尽管我心里很乐意,但我真的没有勇气正面迎合我所要得到的女人。大姨妈看见我不说话,就有点心急起来,她说四妹人不错,水灵灵的,像蚌壳里的肉,纯情而透明,真讨人喜欢。大姨妈还说我的铁铺活路多,正缺一个拉风箱的帮手,叫我收下四妹吧,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听大姨妈这番话,就像孙悟空得到上天玉帝的旨令,到御马监去当弼马温时的高兴。为了不让大姨妈看出来,我说大姨妈,我这穷样子,就怕养不活你家四妹。

大姨妈扭动那肥硕的屁股,在板凳上坐下来,便对我说毅夫师父,常言道:人勤不富也饱,人懒不死也饿。我家四妹双手灵巧,你们两人能结合在一起,真谓珠联璧合、龙凤呈祥呐。

我的脸开始发烫,我有些羞涩感。我窥视跟前的四妹,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成熟且老到。原来那份忧郁、呆滞的眼神已荡然无存,变成一个性格豁达、表情端庄的姑娘。我想,今夜月圆人更圆。也许,祖上在天之灵保佑,让我轻轻松松地捡回一个女人。从今夜起,刘家的族谱会写上:一个姓余的女人如何成了刘志强的儿媳妇,也就是说,余华这个女人是怎样成为刘毅夫的妻子,在祖上的族谱中,这笔历史就要写进去了。

余华确实漂亮,就像大姨妈说的,漂亮得像蚌壳里那透明的肉。她柔软清澈,几乎没有过份的杂质。

记得成亲的那天,一切都是由大姨妈操办的。我和妻在应酬众多的客人之后,骨头散架似的进到洞房,我怎么都提不起干那事的快乐来。

妻并没有责怪我。

她的左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庞,右手在我的胸脯上轻轻地往下滑动。我的心痒痒的,真想一口把妻吞到肚子里。

我将桌上的灯光捻得十分明亮。妻说把灯吹灭吧。

我说不。

妻说还是灭了灯才做,要不然,我怕,我怕见到那东西。

我说你怕什么,怕见什么东西了?我真不知道妻为什么害怕光明?我不顾妻此时的想法。我的理智被激情所淹没。我似鸟儿兴奋地飞了起来,时而穿越大地,时而飞越空中,在冥冥的天宇间寻觅着它的幸福。

不知是妻在痛苦地挣扎或是兴奋地轻唤?妻全身痉挛起来,她扭动着玉藕般的身躯,两个硕大的乳房在油灯下露出它的光芒。我木讷地喘息着粗气,像山里的风,粗野而蛮犟。

妻的嘴轻轻地发出柔和的声音,说请把灯再捻亮些。

我对妻说,为什么?妻说光明能让人觉得快活。我明白了,妻和我正在品尝着人生第一次禁果之后的快感,我们都知道了禁果的味道。

我把灯捻到最大的亮度。

妻望着我笑笑,而我却听见了从床下发出的响声。我屏心敛气地朝床下望了望,发现那只鹰站在铜盆的边沿上,鹰嘴直勾勾地叮着铜盆里的东西。我将铜盆往外拉,才发现那是妻用来当作尿盆而使用的工具。尿盆里除开是那些发出腥味的纸屑之外,有一样东西使我蹊跷。我把鹰赶走,将那东西瞧了瞧,那是一条长近二尺,宽有三寸的红色的单车内胎制成的月经带。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我想象不出妻是怎样系在屁股上的。这时我想,妻在这新婚之夜遭受的另一种痛苦是我无法弥补的。

我望着墙上那红红的喜字,望着那盏煤油灯,望了望站在铜盆边叮着月经带上的血块的鹰。我知道了,这就是我的家。

小镇不大,铁匠铺有三摊,城西是王二麻子,城北是黄跛子,城中就是我的铺位。大凡人们进城,就把随身带来的农具、铁具给在城门铺面修理了,很少带进城中来,于是,我的铺面生意不多。后来,由于我娶了余华为妻。她拉风箱,我打铁。

妻长得水灵,口齿伶俐,城西、城北的人进城修理农具,都要送到我的铺面来。我的生意十分火红。

有人说那是我的运气好。

城西的王二麻子骂我说,我是用老婆勾引客户。

城北的黄跛子说我不得好死。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我有今天的生意,全靠妻子给我带来的福分。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第二个年头开春,我们的活路又如常火热起来。我并不为这些火红的生意而感到高兴,我想到的是我祖上的基业,想到的是我的后代。

我一天天地盼望妻的肚子能隆起来。可一天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妻的肚子仍是瘪得像树叶一样,清脆而枯黄。我真不知是我刘家祖上在哪个地方得罪了天神,惩罚我这般好人。

我想,如果不是我的生理上有病,那肯定是妻子有病。我们一起到“和兴药坊”找姨妈把脉,看看到底是谁的毛病。

姨妈给我们看了又看,把了脉又把,但都处于犹豫之中,说不准是谁的问题。

后来,姨妈叫烟鬼姨爹又给我们把了脉,这次姨爹的口气很硬,他说是我刘毅夫的问题,说我的精子活力太弱了,得吃他制的“十全大补壮阳丸”。

遗憾的是我吃了姨爹制的“十全大补壮阳丸”后,我不但不壮得起来,反而弄得我鼻子流血,我实在受不了那中药味,我怪我自己不是男人而恼恨。

街对面的“和兴药坊”的生意一直十分火红。

药坊里的招牌货是“十全大补壮阳丸”,这药丸主要是供给城里“怡红院”的嫖客。另外供给城里的达官商贾、纨绔子弟们。

我时常看见“怡红院”里的鸨母及妓女春红到药坊里,买走好多好多的壮阳丸,那是大姨妈的老烟鬼男人制出来的。大姨妈的老烟鬼男人,一年要抽上鸦片数斤,每天要抽上三枪,花的银元大都是药坊的收入。

药坊的另一招牌药是“跌打生骨丸”及跌打药酒,那是声震八镇、名威两广的好药。

那夜,城里的天空没有云彩,没有月亮,没有风。静谧的街道偶尔有一两个醉汉发出粗俗而彪悍的声音。“怡红院”里灯红酒绿的淫荡声从远方轻轻地飘过来。犹如谁家打烂的臭鸡蛋,臭味飘满整个空间,令人作呕。

大姨妈的烟鬼男人,由于大烟抽得多,人刚过五十,就像古稀老人一样。他缩成一小团躺在烟床上,由一个不知名的侍女给侍候。那侍女十五六岁,给老爷点烟搓背。老爷晃动着那光秃秃的头,每抽一口烟,嘴上的那一小撇八字胡微微地颤动着。他睁开那只小眼睛,色迷迷地望着侍女的胸脯,然后动手摸摸女人的屁股。

老爷轻轻松松地松弛神经之后,便移动那身干瘦如柴的身体,将那个侍女抱上床,用他那身没有多余的肉在女人的身上肆无忌惮地蹂躏。这是老爷的惯例。

在“和兴药坊”里,不知有多少个纯洁的女人从这门槛走进去,然后带着满身的龌龊而离开这个世界。

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我的大姨爹被那个十五六岁的、赤裸的女人给杀害了。女人割下了他那对淫荡的睾丸,挂在药坊正门的金字招牌上,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小镇。

大姨妈的生意眼看垮下来,“怡红院”的老鸨给大姨妈介绍了男人。大姨妈开头不依,每天早晚都给死鬼大姨爹上香叩头,一来怀恋过去的情意,二来祈祷死鬼在天之灵保佑“和兴药坊”能生意兴隆,家人平安。

久而久之,大姨妈的烧香拜神并没有给她带来实惠。再说,大姨妈年纪不过四十,肥臀大乳,洒起尿来一线飘,顶性感的。

有一次我到大姨妈家,看见挂在天井里的月经带在太阳下晒得耀眼。我想,姨妈的月经带只要还晒在天井里,姨妈就有可能再找男人。这是我的心灵反应。后来,姨妈的寂寞,验证了我的想法。她跟城里的一位教书先生偷上了。

那是一个白天,太阳的光芒十分好看,风和日丽的小镇在这个白天里忙碌着。上午,和兴药坊营业了一阵之后,那位教书先生进了药坊。不久,药坊关了门。大姨妈的呻吟像猪一样地嚎叫,从门缝里飘逸出来,传到太阳的光线里,传到小城的空间。

大白天不做生意,关起门来偷情,这是大姨妈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干柴烈火,烧入心头。她感到满足,她感到兴奋。她从教书匠的性欲中感受到真正的男人味。她觉得今天才成为真正的女人。她没有嫉恨小城的风言风语。她知道有性有爱的男女才是幸福的人。

大姨爹死后,妻的心情一天天地消沉下去。我们很少到街对面的药坊去。因为,现在的药坊里是姨妈和那个男人的天地。我们不好打扰他们。再说,姨妈有了那个男人,她对我们的关心也就少得多了。

我和妻的铁匠铺生意还好,妻能从拉风箱到操铁锤,能在铁砧上打出漂亮的刀斧、镰刀和锄。我从心里感到高兴。

老鹰一直和我们生活着,它经常在我们的铁铺旁给我们拍打着翅膀,唱起我们听不懂的歌。我和妻都十分喜爱它。

那天,为了能让妻亲手打一把斧头,我给她备足了废铁和废钢,并拉风箱给她当助手。炭火在炉中燃起熊熊的火苗,火花飞溅,妻右手轮起铁锤,左手钳起红彤彤的铁团,在铁砧上叮咚叮咚地打起来。妻一次次地打,又一次次地将铁团熔入火红的炉中,待那铁团红得耀眼之后,又用铁钳将铁团钳出来,放在铁砧上,又使尽全身力气轮回打击,眼看着妻打的斧子已成形,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那团滚烫滚烫的铁锤在铁座上离开把柄飞了出来,妻的铁钳落地,锤把紧紧地握在手中。妻呆呆地回不过神来。

我被那团滚烫的铁锤飞快地打在胯下,顿时不省人事。

当我醒来之时,已是第二天晚上了。我躺在自家的床上,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浑浑噩噩的时光中感觉到我的下身一片凝重、麻木。

我问妻我怎么了?妻给我深深一吻,忧郁地说,我的两颗睾丸被那团飞出的铁锤打烂了。

我当时不知道睾丸对人的身体是何等重要。我只庆幸自己没有死,我能躺在妻的身边,全身感到一阵温暖。

大姨妈给我敷的是中药。

我的老家顺和寨离这座小镇足有二百里,从顺和寨沿澄河而下,有三十里水路,然后再走山路百余里,才到有公路的地方。尽管从顺和寨到这个小镇来的人不多,我的家乡还是来了人。

一位村里的族人,带族长的信札送给我。我将信拆了,方知道家里出事了。

信中说我的那个做屠夫的堂弟出事了。堂弟出事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当他烤着一只肥嫩的乳猪的时候,不小心把祖上的房子给烧掉了。信中说堂弟的上半身已被烧伤,五官模糊,形似鬼怪。望我火速回乡继承父业,不得延误。

我迷惘地望着屋内那些家当,除了一些笨重的工具和风箱、炉灶之外,我唯一能带回老家去的就是余华,我心爱的妻子,还有那只伴随我们夫妻生活的老鹰。

我们一共是三条生命。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族长(我大伯)的命令,我和妻简单地收拾行李,带上老鹰,匆匆地赶回老家。

弟长得十分英俊,在顺和寨生活得很潇洒。虽说自家长辈是顺和寨方圆三十里的头人,弟并不因为家族里长辈们的掌权而炫耀自己。弟是属于那类自食其力的乡巴汉,他性格古怪而孤僻。

弟有一个癖好,自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不管是在乡村私塾学堂读书还是现在他做了屠夫,他的一只手总是往裤袋里插,然后那只手在悄悄地从裤袋里滑下裤裆,直到他自身带来快感。这是他一辈子也改不掉的癖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手淫有增无减。

弟好可怜,由于他的癖病所致,弟还没有沾上女人。至今,他应该是个实实在在的童子军。

弟当然想女人,弟想过村里的寡妇七姑,弟也想过渡口上艄公的女儿石花。但弟从未获得过想女人的快感。由于这些原因,才迫使他把想女人的惟一办法通过手淫的方式把炽热的感情发射到没有云彩的空中。

我和妻回到村里,当年的刘宅大院只剩下前院和大伯居住的大院,其它院落已荡然无存,在我们祖上的地基上,稀稀拉拉的残墙破瓦倾诉着往年的辉煌与如今的沧桑。

我和妻久久地站在残炭余灰的废墟上,眼睛湿湿地露出我的软弱。

妻一直紧跟在我的身旁,犹如一只北京狗跟在主人的身边一样,唯命是从。妻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我想,这是妻对我的敬重。

沉思片刻,我们的老鹰已在山村的空中盘旋了几圈,时而飞向山间树丛中,时而飞向澄河上空,咕咕地叫。妻向空中的鹰叫了一声说,鹰回来,飞到“妈”的怀抱来。那鹰听到了女人尖细的嗓音,立即飞到了妻的怀抱。妻顺着鹰的羽毛轻轻地抚摸着说,我们到家了。鹰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语言,便将头轻轻地埋进妻的腋下,温顺地蜷缩在妻的怀中。

我带妻进入祖上的客厅,给大伯父叩了三个响头。妻先在红木地板上羞涩地跪了下来。然后,她走到挂在堂中的祖宗画像前,深深地鞠了三躬。便在神龛上取下香烛,烧了三炷香,对着祖宗的灵位拜了起来。

妻的这些举动,对坐在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的大伯父来说,他很快就被我妻的行为所感动。大伯父感到刘家能从山外娶回这样贤惠达理的媳妇,真是祖上的造化。

大伯父手端盖碗茶,噘起满胡茬的嘴,轻轻地吹拂碗里的茶叶,喝上一小口。忙呼我请坐。

我对大伯父莞尔一笑,施了个家礼,然后随妻给我爹上香而去。

妻给我祖上的先灵上完香,施完礼后,才腼腆地回到大伯父跟前,跪在那张八仙桌的正方,给大伯父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对大伯父说,大伯父,你的儿媳余华今天回来了,望伯父能给儿媳教诲,好让儿媳生做刘家的人,死后做刘家的鬼。

大伯父哈哈大笑,忙将盖碗茶放在桌上,捋捋胡须,从太师椅上起来,走到妻的跟前,将妻扶了起来,并礼节性地给妻说了家常。

妻的举动,给大伯父带来极为深刻的印象。当夜,大伯父翻开那本黄裱纸的族谱,在砚台上磨了优质的安徽烟墨,将妻的生平载入族谱。

从那夜起,我刘家族谱里多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的堂弟很可怜,他出事之后,我和妻子第一次见到他时,令我毛骨悚然。弟的精神还好,神志清醒。弟主要是胸部以上至头部被烧伤了。嘴唇几乎没有了,鼻尖被左脸的肉块扯了过去,露出脸部的皮下神经,右脸的肉块和右耳连成一坨,眼帘吊了下来,睁开一只三角形的小眼孔,另一只眼睛瞎了。弟没有眉毛没有头发,形象十分丑陋。

我看到了一个已面目全非的弟弟,除了他那只手仍死不改悔地插在裤裆里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躺在床上的伤者就是我的弟弟。

我站在弟的床榻前,不知说什么好,眼睛里的泪水像蜘蛛一样吊在脸上,好不伤心。妻见我脸上的泪水,妻也就大声地哭了出来。

我想,不知是妻看见我的悲伤而为我哭泣呢?还是妻被弟的模样吓得哭了起来。弟见我和妻这般悲伤,就坐了起来,握住我的手说,哥,别伤心,我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我的双手双脚都还健在。我能生活,我会自己照顾自己,请别伤心。说完,弟又将双手紧紧地握住妻的手。弟在妻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妻并没有缩回她的双手。弟的手又从妻的手心慢慢地往手臂上摸,然后停留在妻那松弛柔软的臂弯上。弟的手一直不肯离开那双异性的手。

我看见弟的眼泪流出那双畸形的眼睛,溢进那张没有嘴唇的嘴巴。我想,此时弟的眼泪一定很咸涩。

当我在为弟的举动一筹莫展之时,堂弟将我妻抱在怀里,大哭了起来。从弟的哭声中,我听出了弟的悲伤与苦衷。

妻为了能给弟带来快慰,妻并没有拒绝弟的举动。妻轻轻地对弟说,弟,你冷静点,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当妻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妻已是个泪人。

我知道,弟此时需要的是女人,是一个真正关心他的女人。

为了能让弟尽早康复,我让妻一天三餐给弟送饭,由妻照顾弟,直至康复。

窗外随风摇曳的苦楝树,拍醒了山野的梦呓。我和妻带着小镇里的辉煌回到自己山里的家。我走进这个万物倾醉的季节,背负着那份曲终人散的无奈,坠入乡野的童年。

当我看到刘家后裔的村寨,这个破落家族的人们的时候,不期而来的悲怆与畏惧联袂而至。多少次,我对妻说你喜欢这山里的一切吗?妻总是点点头说,喜欢。

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我的人生。我开始知道了没有睾丸的痛苦。

回到村寨一晃半年了。我的胡须没有长出来,脚毛也掉光了,腋下那撮黑葱葱的毛丛也脱落了。我知道,我的脸比往日白得多了。像女人一样娇弱。尽管这件事情我的家乡人没有谁知道我这是为什么,但我知道我的苦处。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雄激素,这是男人的生理障碍。

我想,我和妻的感情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就这样,我与我的灵魂无助地任凭风吹雨打。

我穿越时光的隧道一路忘情地追逐,驻足记忆的家园。我像一只船,载着妻去接纳着刘家祖上的飘泊。我为了祖上为了刘家的后代,同时也为了我那没沾女人的弟弟。我冷却已久的心也因族谱里的女人而感到温暖。

妻轻轻地给弟脱掉上衣,在那个铜盆盛满的盐水里,给弟擦背,给弟敷伤。

妻轻轻地往弟的嘴里送进兔子肉,送进山鸡肉,直至多日,妻搅碎了弟弟嘴里的玫瑰般的梦。此时此刻,没有谁能压迫妻的欲火,也没有谁去责怪一个要死不活的怪人。

妻和弟开始嘴巴上的接触,那是人之初,性本善的开端。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我摸得出妻的心情,我知道了妻自照顾弟弟之后的欢悦。我没有理由去责怪她,谁叫我不是男人。

弟在妻的照顾下,很快恢复了健康。大伯父将弟安排到离村二里地之外的澄河口,在古老的磨房(水碾房)里生活。

古老的水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水口上轰隆隆地响着,不知是哪年哪月,我的祖上就知道利用水的落差功能,建起了这间硕大的碾房。弟把家安居在小碾房里。他试图通过这只古老而孤独的水碾来消磨自己的后半生,让人遗忘。

那天秋夜。水碾房里,除开哗哗的流水声之外,四周一片宁静,卧在月色里的老牛抬起头,望着从远处走来的女人。老牛没有泥浆的扑打和背上汗涔涔的重负,它望着向水碾而来的女人,表情悠悠然地度量自己,仿佛在为水碾房里的主人祝福。

周围全是清澈的流水,弟为谁而等待,搁置心中已久的激情被风声柔嫩的小手揉醒。悠悠的情愫碰撞着两人的胸膛,时光交换着色彩,天空纯粹真实,呈现出畅快淋漓的风景。弟对那女人说,让我骑上咴咴呜呜叫的马,冲破栅栏,踏碎泥泞。

女人说,如果需要,如果你愿意……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夜晚。如果有人准备了歌声,在皓月当空的古老的磨房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要死要活地相爱,阳光会立即升起。灿烂而炫目,仿佛不带有月光的痕迹。

弟光着赤条条的身子,冲出磨房,站在水碾上对着苍天的皓月骂嫦娥:我操!

那夜,妻等雨停了下来,田畴的四周开始显得清晰了。

妻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碾,离开了那个古怪的男人。

她从磨房走了出来,在黑夜中,回头望那间曾经使她一生亢奋而满足的磨房,缓缓地向村里走去。

弟久久地望着女人离开这座无人知晓的秘密的地方。直至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弟回到磨房,坐在那墩足有一吨重的磨盘上,回想着和女人在上面的那个情景。弟想,他能用自己的锄头第一次开垦了人间的土地,播下自己的种子,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他想着想着,他笑了。过后,他的心被一种莫明的惆怅所萦绕,他知道他开垦的土地是自家大哥的菜园,是嫂子的骨肉。他知道他愧对祖宗而无脸面对现实。

夜半时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山风轻轻地叩击着门窗,发出撩人的响声。闪电耀眼的白光中,雨点滴嗒地从四面山峦飘拂下来,洁白银亮,颗颗雨珠犹如冬天里的冰雹珍珠般扬扬洒洒落在顺和寨的土地中。

顺和寨,自盘古开天劈地以来,族上规定,凡是偷人的人,不管男人或是女人,是要被沉潭致死的。弟想到他和堂嫂的那一幕,他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力量在向他逼过来。他知道一旦这样发展下来,他和他的堂嫂就要在父亲(族长)的旨令下,由族人将他和堂嫂塞进猪笼,沉入深深的潭底。

弟感到恐惧,顿时全身毛骨悚然。他想到了事情发展下去的严重后果。他知道这样的爱只有加深他和她的死亡。他双手捂住脸庞,放声哭了起来。

为了他和嫂子的事不让人发现,他下了决心,长痛不如短痛,两人之中必有一个人离开顺和寨,离开这个混浊的空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刘家的清白,才能保证祖上的光彩,才能不让他的父亲、顺和寨的长老为难。他想到的,当然是让自己死掉。反正,自己已是半人半鬼了,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觉得没有价值。不如现在就死去,免得时间长了,自己改变主意。

弟从屋里点好三根蜡烛,灯火明亮,在自己的磨房里找来一根手指粗的牛绳,往磨房的房梁上打了两个死结,而后望着摇曳的烛光,一片怅惘。他蒙蒙眬眬地闭上眼睛,将那根即将送他到西天的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将他那只好动的手插入裤裆里,使劲地抓了胯间那多事的东西。

他进入了人生最后的挣扎。

弟是在响午被寡妇七姑发现的。七姑慌乱地丢下两箩筐待碾的谷子,一口气跑到我家来,告诉我说弟悬梁自尽了。

我到磨房时,弟的眼睛顶吓人。我把弟从房梁上解了下来,把他安放在屋角里。我的心在无声地哭泣。我为可怜的弟弟祈祷,但愿他的灵魂能给我的妻子带来一片安宁。

村寨举行了较大的葬礼。弟的墓地就在距水碾不远的荒坡上。乡村里有这样一个规矩,大凡不满36岁的人死了,均不能上香火,也不能与祖宗同葬在一起。特别是像弟这样的伤鬼,更不准与祖宗同葬在一座山岗上。

弟的坟墓,孤零零地葬在远离人群的荒坡上。坟上的幡纸在风中飘扬。

妻站在坟前,低头祈祷,默默地和墓穴里的死人对话,谁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妻的心中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因为妻子有了外遇而影响我的夫妻感情。我不想伤害妻子,为了能让妻肚子里的种子正常生长,我试图用我的热情去抚平妻的心。

那夜,我爬上了妻柔软的小船,和妻一起在迷茫的藕塘里,寻找深埋在泥层下的果实。我像久旱的禾苗,把我的根须深深地向那片温柔而肥沃的土地吸取营养。

妻说她好想我。

我说我也很想她。

妻把我紧紧地搂起来。

我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演戏,是在掩盖妻的秘密,给妻愉快。

妻一定知道她肚子里有可能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种子。只是为了在时间上的吻合,妻在床上使尽了女人的诱惑和女人特有的魅力让我折服。其实,我知道,尽管妻和弟有过那么一夜交欢,那都是为了我祖上的香火,妻是有目的的。妻并没有真正地爱过弟。妻只是想借助弟的东西来把我的香火点燃。

虽然堂弟已远离我们而去了,但我和妻的生活并不因为堂弟的存在或是消失而受影响。我们的日子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十分平静。

妻的肚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隆起来。妻的屁股一天比一天圆了起来。妻的奶子像羊卵泡地吊在肚脐上胀鼓鼓的发亮。妻的体态的变化,这是刘家祖上后继有人的象征。

刘家大院的人们欢呼雀跃。大伯父多次设宴请了我和妻。

酒席上,大伯父对我说,侄儿,我年纪老了,待过一两年,这族长就要选举了。我看,顺和寨几百年来风风雨雨历尽沧桑,到我们这代人,已是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的时代了。侄儿你在山外闯了几年,见了大世面,再说,儿媳受山外的教育,如今又为我们刘氏家族怀上孩子。我们祖上的基业只有指望你们这一家子了。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继承人,当好顺和寨的头人。

我听大伯父这么一说,我真的不好意思,连连拱手作礼,说大伯父过奖了,我是山中的一只鸟,我是水中的一条鱼,飘泊不定,哪能做好领头人?

大伯父接着说:“怎么做不了?人生在世,就要有做人之上的勇气。自古至今,农民起义的陈胜、吴广至洪秀全、李自成,谁不是为了当皇帝,为了当人们的首领而驰骋疆场。谁不想一统天下?我如今给你坐山为王,这是你的福份,也是我们刘家的缘分。”

我没有任何理由来顶撞我们的族长。我只好默默地等待,等待我往后的命运。

可我的命运并不好,我们在距离妻分娩的时间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候,妻出事了。

那天,是端午节。顺和寨在族长的主持下,在澄河渡口,举行了划龙舟比赛,这是顺和寨每年都举行的一项民间活动。参观人数上千人,七村八寨汇集澄河,观礼台就设在那个硕大的水碾台前。磨房里坐满了参赛的人群。澄河两岸人群点点,好不热闹。

我和妻就坐在大伯父的后排,那是第一个观礼台。大家都在为河中的船只助威呐喊之时,我们的老鹰嘴里叼着一样东西,从磨房里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仿佛是在找我和妻子。由于人多声杂,鹰并没有找到我们。鹰飞了几圈之后,便在观礼台上站了几秒钟,然后,把嘴里叼来的东西放在观礼桌上,便飞走了。

那是一个牛睾丸外皮制成的椭圆形的烟袋,十分精巧。一看,便知道是弟在宰猪杀牛的年月里留下的精品。那是弟的烟袋。有人看见老鹰是从水磨房的房梁上叼下来的。

大伯父将烟袋解开一看,他怅惘了,木讷讷地坐在观礼台,呆若木鸡。

许久,大伯父神情不佳,似乎心不在焉地强撑着坐在观礼台上,直到龙舟大赛结束,大伯父才对几位有身份的族人交头接耳,谁也不知道族长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当天晚上,大伯父召见了几位寨佬和有威望的族人,在顺和寨那间土地庙里,大伯父以族长的身份,从神龛上取下香烛,烧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然后,将那牛睾丸外皮制成的烟袋摆到众人面前,对族人们说,大家看吧,看后再说。

烟袋里留了一张字条,字迹依稀,简简单单写了这样的话:

余华大嫂: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祖宗。人们常常说我的性欲一定很强,说我一旦朝女人打屁,女人就会怀上孩子,这也许是真的。我没有什么乞求。我希望你能将我的孩子生下来,不管孩子是男的或是女的,请给他起个响亮的名字,就叫“刘鼎汉”吧,切记。

我得先走了,我怕祖上的惩罚。我怕孩子生下后见到我这鬼脸似的父亲。我怕我的出现会打破你和堂哥的感情。我走了,远远地走了,请不要为我而悲伤。我生来就不存在。得走了。

弟 泪笔

族人们你传我,我传他地看了一遍那张生离死别的遗书,都哑言无语。没有谁敢在族长面前对族长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伤风败俗的行为所表态。

族长望望大家,见大家不说话,便大吼了起来,说你们都哑巴了,顺和寨出了这么个忤逆不孝的逆子,伤风败俗,我们该怎么处置?你们说话呐。

族人们仍是默默地面对神龛前的闪闪烛光,不语。族长看见大家都不敢直接面对这个事情来切入话题,就大声地说:“你们不说,那我就说了,按祖上的规矩,凡是偷汉子的一律沉潭治罪,不管是什么人,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看,余华是个女人,是顺和寨第19个偷汉的女人。我们顺和寨,方圆几十里的村民不会容忍偷汉人在村里生存的。你们看着办吧!何时举行沉潭仪式,大家今夜就定下来,免得给村里带来晦气。”

妻大祸临头,我没有任何办法对妻的死期做更改。我也无法逃避这个古老愚昧的乡村给人带来的苦痛。我只是恨自己的堂弟为什么留下这张夺走三条人命的字条。造成顺和寨空前绝后的沉潭大仪式。

我抱着妻子面对苍天吼叫着。我为我不能把山外的文明带到这座愚昧落后的荒村来而感到无地自容。我想,如果有阴间,我一定和妻子到那里去,在阴间里,我一定看见妻生下一个叫做刘鼎汉的孩子,甚至我一定看见我的爹妈和我祖上的先人。

然而,我什么都不见,我什么都没有阻止大伯父和成百上千的村民们举行的这次沉潭盛事。我看见祖上的族谱里,红色的朱砂笔已把余华的名字勾到阴森森的河床底。我没有退色灵,不能将那红色的笔划洗掉。

妻换上一套七成新的衣服,梳捋着那头鸡窝似的乱发。在镜子前作告别人间的最后的梳妆。

当黑夜的心里舒展出几朵罂粟花的毒液之时,腼腆的星辰宛若天空的灯盏,洞穿着旷野沟壑的时刻。妻被村里的刘海、狗子、七哥和石猫四人押着走向土地庙前。庙的四周围满是人群,数百支火把在山野的夜间显得格外明亮。山岗上站满人,土坡旁挤满人。整个空中被火把的火光照得通红。在那通红的天空中,有一只老鹰轻轻地盘旋,轻轻地发出几声淡淡的哀嚎。

沉潭的仪式开始,大伯父大义凛然地坐在首席,对余华的偷汉事实作了严肃地批判。

妻被狗子、石猫、刘海和七哥用绳子绑了起来。妻的胸前挂着弟生前的那个皮制的烟袋,烟袋内仍完好无损地叠着那张遗书,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偷汉人能在阴间与情人相会。这是顺和寨的一种规矩。

妻被推上台后,正准备装入竹篾编织的大猪笼之时。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力量。我鼓足勇气冲到妻的跟前,扑通一跪,连给村民叩了十多个响头。然后,面对族长,我双膝下跪,我说:“我尊重的族长,我敬爱的乡亲们,余华是个坏女人。余华偷汉该沉潭。余华不该败坏我们乡村的规矩。我们想通过这个不愉快的事件去教育后人,这一目的想必都达到了。大家想想,‘顺和’是刘氏家族的天下,余华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刘氏家族的后代。孩子还有十来天就要出世了,我们能不能采取既不伤害我们的后代又能惩治偷汉人的途径去解决这个既落后又愚昧的做法呢?我希望族长大人重新考虑我这个族人的意见,以便让我们的祖宗为我们刘氏家族的香火考虑。”

我的这番话真的很有说服力,话音刚落,全场哗然。我的余音在一片凝重的色彩里担起笨拙的重轭,似一头老牛喘息的声音,在呼唤山外的羊群,同时也在呼唤一个叫做刘鼎汉的未出世的生命。也许,保住了刘鼎汉这个刘氏家族的后代,我就保住了妻的命。这就是封建愚昧家族的逻辑。

此时的山亮了起来,空中露出一点月色,人群的火把是因为没有桐油而熄灭了呢或是人们在我的那一声声呐喊中觉醒起来,将手中的火苗重新点亮。

族长深思良久,终于站了起来,对着千百位乡亲缓缓地丢下一句话,刘毅夫的话有道理,待孩子生下后立即执行。散会。

我没有注意到伯父叫散会后的场景。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回家的。我只记得我紧紧地抱住妻子,两人哭了起来。

天上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村里好多泥砖砌起的房屋都被冲垮了。乡间的田野里,到处是一片汪汪的洪水。澄河的水位已冒过渡口,泡进水碾。磨房的房顶已经被淹没了。

夜空繁星灰黯,天边卷起一片片残云。又黑又闷的天宇像一口铁锅扣在顺和寨的头上,叫人透不过气来。

妻被关在土地庙里,由一名庙僧看管着。蚊虫嗡嗡地夹杂在呻呤的雨季中,在妻的脸上疯狂地叮咬着。

半夜里,屋脊上传来了呼呼的风雨声,闷热的庙宇里香火早已熄灭。村里的人们在逃避这场灾难性的洪水。

突然一声惊雷,妻醒了过来,妻害怕庙外的世界,妻抱着蒲团哭了起来,十分伤心。

七天后的那个夜里,我从庙檐的拱门下爬了进去,黑夜中循着妻的哭声寻找过去。我把妻紧紧地抱了起来,我说快逃,再不走,大家都死在一块。

妻跟着我一同逃出庙堂。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49年的夏夜。

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洒落在屋顶上,黑沉沉的天像要崩塌下来。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

我把妻送到澄河边,渡口不见了,河水怒涛澎湃,似条黄龙翻卷着层层白浪,滚滚而去。村里一些地处低洼的房屋已经被洪水淹没了。

我和妻上了一条船,船上有一弯拱形的篾席遮挡着我们,真有点像江南水乡用的乌篷船。

妻上船之后,问我去哪里?

我立即回答说,能漂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只要船漂到漓江,就会遇到好人家,到时我们就一定有救。

我记得,我们上船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东西,我们只带了一只孵蛋的老母鸡。老母鸡正孵着21只鸡蛋。我对妻说,走吧,洪峰就要来了,家里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了,这只老母鸡说不定明后天能孵出21只小鸡来,那些小鸡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说时,老鹰不知何时飞到船上,站在拱形的竹篷上,对它的主人咕咕地叫。

一道闪光的雷电划过空中,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我看到妻的胸前仍挂着那个皮烟袋。看见妻的脸庞湿得像个泪人。

就这样,在那个1949年夏天的那个暴雨之夜,我和妻在洪水之中漂出了顺和寨,我不知道我们这一走,能否度过这可怕的洪灾?

妻腆着即将分娩的肚子,跟着我在这苍茫浩渺的水面上飘泊。暴风雨追赶着乌云,吐射着刺眼的闪电,从高山、从天地之外摇震着我们的船舱。雨点密匝匝地打在船篷上,噼啪地响。

妻挪着那笨重的身子,一直蜷缩在船篷下面。幸好,船的篷布还够扎实。雨水没有进到舱内。我抱着老鹰,在那只孵蛋的母鸡旁,静静地随着木船飘泊。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这场泛滥的洪水到底要到何时才消退?妻在船里哆嗦了几下,她身上的热气几乎没有了,全身冷冰冰的。我把鹰和母鸡让她抱在怀里,妻全靠鹰的热量和母鸡的温暖来保温。

我望了望四周的水面,不见村庄,没有人迹,山在朦胧的天边露出清晰的轮廓。黑云铺满了天。风在水面吹得沙沙作响,船在风中摇曳起来。我的头痛得厉害,我没有精力来观赏四周的景色。我和妻躺在仓内,混混沌沌地任由小船飘流。

我被老鹰嗷嗷的叫声惊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老鹰有生以来的凶恶。它拍打双翅,伸长脖子,鹰时儿啄着我的衣袖,时儿啄着船沿,时儿将它那秃光的头摇向船尾。我被鹰的这一举动感到诧异疑惑。我的眸子沿着鹰飞去的方向,我惊呆了。

船尾游来一条丈余长的巨蟒,蟒头似口泥罐,立在水面足有二尺高,红色的蛇信从蛇的口里吐了出来,在水面上舔着。十分恐怖,吓人。

我站了起来,面对眼前的敌人,不是我杀它,就是它吃我。听老人们常说,像这样大的巨蟒一口可吞下一头小牛或是山羊。我的勇气伴着我的坚强而勇猛地握起船桨,向蟒蛇打下去。尽管我手上的橹桨打在了水面上,我还是为我的勇敢的举动感到高兴。我对着蟒蛇边打边喊,说你他妈的快走!他妈的杀死你杀死你!

蟒蛇并不因为我的举动而离开船只,本来就一直温和的蟒蛇瞬间愤怒了起来。它立于水面足有五尺高,那柚子般的头朝我啄过来,红色的蛇信从口里喷出雾状的粘液,射到我的脸上。我急忙闭上眼睛,防止那些不中用的粘液弄瞎双眼。我的脸上感觉不对,我顺手一抓,触到蛇的信子。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蛇头扳走。蛇头缩了回去,在水中发出扑扑的响声。从响声里吹来一股强有力的风,那是从蟒蛇的口里吐出来的,阴冷而恐怖。妻捡起橹桨握在手中,又一次向水中的蟒蛇打下去。

此时的巨蟒见到如此勇猛的人,它感到有点畏惧。它沉下水底轻轻地往船的反方向游去。

妻看到水面上一条涌动的水线,越滑越远,妻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妻将鹰抱在怀里,鹰用它的头在妻的乳缝间温驯地摩擦,鹰的亲昵,给妻带来一丝爱慰。妻轻轻地在它的羽毛上吻了两下。

母鸡用它的喙在鸡蛋上来回拨动,试图在调换鸡蛋的位置,以便保证每个鸡蛋能在一定的温度下孵出小鸡来。尽管母鸡没有说话,没有语言,但母鸡却十分有人性,它一直默默地孵着它的后代。我望着母鸡那慈祥的样子,我想,外面的环境并没有给这慈祥的母亲带来恐惧,它像一尊佛,把尘世间的世界早已遗忘,它只希望能尽快把小鸡孵出来。

我朝鸡挪了过去,将它抱起来,发现它的胸脯之下茸茸的羽毛十分温暖,我用它的温暖孵在妻的肚脐上,妻顿时感到很舒服。

我似乎听到东方的天边有一个硕大的鹅蛋在炸开,那蛋黄跳了起来,将天空抹得一片通红,天亮了。

我向船外四周抬起枯井似的双眼,无法辨认我的位置,只见浩淼的水面飘来不少的物体,我已无力站起来。

妻的精神仍被荒野的饥饿所战胜,妻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无法鼓起生活的力量,妻看到跟前的老母鸡,同时想到了母鸡身下的鸡蛋。妻肚子里的肠胃咕噜噜地叫,妻抵制不了饿神的诱惑。妻将那只无力的手伸向母鸡的胸脯下,摸出了一只烫手的鸡蛋。

母鸡拍打双翅,嘴里咕咕地在骂妻,而后又叮着我,妻没有直接理会母鸡的心情,妻张开嘴,正准备将一只鸡蛋送进嘴里时,母鸡咯咯地扑了过来,妻身一趔趄,躲过了母鸡锋利的喙和鸡爪的抓抠。

我胆怯了,我在迷茫中感受到妻无奈的自私,妻和母鸡都为了孩子的生产而活下去,这是一个母亲的伟大,妻为了肚里即将分娩的孩子而去吃掉另一个母亲的孩子,这是多么的残忍,母鸡也是母亲,它的孩子也要出世,妻这是为什么?

妻的自私被母鸡的母爱取代了,她把那只鸡蛋放回原处,并轻声地对母鸡说,乖鸡鸡,你是一位好母亲,你的21个孩子等待你,你哄着孩子睡吧。

鸡见到妻把它的孩子放了回去,便飞快地扑回了它的窝,孵着它的孩子。原先那副张牙舞爪的姿态一下荡然无存,火红的鸡冠伴着一副慈祥的面容,宁静地闭上双眼。

我和妻的生命在荒芜的天宇间痛苦地度过,尽管我们的肚里有黄泥掺杂的河水充饥,妻的营养不良加速了她的周身浮肿。我想彼岸要么是摇篮,要么是墓地。

我在船舱上拽着妻子与孩子的纤绳,试图让妻把孩子生下来,但事情糟糕透了。

我们的船随着洪水的漂流而漂泊着,我们的“家”漂到一个村庄的岸边,那一兜兜被水淹过的椿树、樟树和其它不知名的杂木的叶子被一层泛黄的泥浆包裹着,枯黄而没有生气。

我往村里走了一圈,村里除开石磨、马厮、古井、碑坊之外,村里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我似乎发现村里的人们刚逃离这里不久,村中那七零八落的废家具、破烂的衣物及那些坛坛罐罐乱七八糟地散落在石板路上,有的飘浮在水面上,可以肯定,村中的人们一定经历了一场不可逃避的灾难,他们都逃离了,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村里没有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看着这悲怆而苍凉的场面,我孤独的心无法替代我对家乡的怀念。

我这一生遇到的故事太多太惨,我的命自生下来就没顺利过。

妻捧着一只刚出壳的金黄色的小鸡,放回到母鸡窝里。我和妻高兴地笑了起来,我们从母鸡的身边发现,第一拨出壳的小鸡已有17只了,妻高兴地帮母鸡拢好身边的草垛,妻说,我们这一家人共有21个生命了,这可算是个大家庭了。

我的肚子饥肠辘辘地响,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我没有一点力气去迈动我的双腿,我感觉我即将死去,我试图往村里寻找着一些能吃的东西,但我似乎走不动了。当时我就想,如果我真的走不动了,不如安心地呆在这座孤独的荒村里,直到死亡的降临。这样,总比死在水里强得多。

我的想法看来是多余的,我看到母鸡旁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我就想起妻肚子里将分娩的孩子。我必须得鼓起生存的勇气,我强撑着站立起来,找了一根拐杖,摇摇晃晃地朝村后走去。

我惊喜地发现那座石磨边搁着一只草绿色的水壶,我将水壶捧在手中,轻轻地摇了摇,壶中的水早已被人们喝干了,我沮丧地垂下头,抬手正将壶盖扭紧之时,我看见了水壶上那排红色的小字:“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下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了,我不知道这是哪连哪排的军人遗下的东西,但我敢肯定这是南下的解放军战士们,他们也许是在昨天,也许是在几个小时前已经到过这里,军人们将这个即将被淹没的村庄的人们分流了出去,他们一定到了安全的地方。如果我的船能早早地到这里,遇到人民的军队,我和我的妻子,我和我的即将来到人间的孩子就有救了。

我带着侥幸的心理,眼睛向四处搜索,试图从附近找到我们得以生存的东西。

我的眼睛终于看见一个人,一个被洪水冲到岸边躺在荒丘上的男人,我急匆匆地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跑了过去。

我看见那人的下身穿着一条迷彩裤,裤管已被东西勾得撕成几道口子,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针织背心,整个人是面对淤泥背朝天,我无法辨认人的模样,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俯下身子,将他那笨重的身体往上翻,我终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他的身转正过来。我惊愕地发现他胸前的背心衫上模糊地映现出:第四野战军某营,我惊呆了。

我把我发现的事情告诉了妻子,妻子第一句话便说,他死了吗?

我说不知道,八成是死了。

妻恶狠狠地丢过来一句话:“这么说,还有二成是活的,你跑回来做什么?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我不知道妻为什么这般凶,我从来没有看见妻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对妻子说那个解放军肯定死了,我们上船走吧。别发那么大的火,以免伤了肚里的孩子。

妻说不能走,在没有证实那人死亡之前,我们不能离开这里。妻叫我马上带她去看看,她说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具普通的尸体,而是人民的解放军,是我们的老大哥啊。

我羞涩地不知说什么好,我觉得妻的精神瞬时抖擞了起来,就像刚喝过米酒一样精神地说:走,带我去看看。

我拉着妻的手,一路寻到军人的跟前,妻无意识地俯下身,跪在那个战士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抚着战士的鼻孔,试探着。

山村静极了,妻似乎探出战士的血脉还在流动,妻惊恐地叫了起来,对我说:还活着,你摸摸,他的鼻孔似乎还有气,他的心脏似乎没有停止跳动。

我在惊喜中俯下身,用自己的手在战士的身上探了探,觉得战士确实还没有断气,我对妻子说,怎么办?

妻子说,先做人工呼吸,你是男人,你来做。

我听妻子的吩咐,我将战士的鼻孔和脸庞擦干净,我紧捏着战士的鼻子,我用我的嘴对准了战士的口,一口一口地呼气,直至战士口中吐出了混浊的水。

我到村里找来干柴,堆在战士的身边。

妻打烂两盏煤油灯,将灯里的煤油洒在柴堆上,然后点起火。

战士在火堆旁暖融融地躺着,很久很久,我和妻才发现战士的手腕轻轻地动了动。我们知道战士没有完全清醒是因为他的身体十分虚弱。

妻看看我,我看看战士,大家都没有说话。

远处,我们的那只老母鸡咯咯嗒地呼叫着,我想,它能把21个孩子完全地孵出来了,它是个伟大的母亲,它拍打双翅高兴地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歌,那些毛茸茸的嫩黄色的小鸡雏跟在母鸡的身旁,踩着阳光觅食着。

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有着21个小孩的鸡母亲,好像黑夜中看到了灯光一样地叫了起来,说,把母鸡给杀了。

我犹豫着,妻见到我没有反应,又说,听见了吗?把母鸡杀了,救解放军战士要紧。

我们在村里找来一些别人遗忘的炊具,把母鸡杀了并放在一口罐子里煮了起来。

妻将鸡汤轻轻地润着战士的嘴唇,鸡汤渐渐地从战士的嘴唇上润进口里,润进喉里。战士的口慢慢地动了起来,我似乎听到妻肚子里的响声比战士口里的响声还响。我对妻说,华,你饿得快动不得了,你就先吃半碗吧。

妻的手端着那碗冒热气的鸡汤,停留在战士的口前,说,不把解放军救活,谁都别想吃这只鸡和锅里的汤。

我对妻说,你看你都快不行了,孩子就要生了,你不吃一点哪有力气生孩子呢?

妻说,我们的命哪有解放军的命值,我们必须把解放军救活了再说。

我没有理由再劝妻,我只好躺在那堆暖融融的火旁,就像躺进了太阳里,我不知道我当时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我被妻的喊声惊醒了,醒来的时候,那位解放军战士已经睁开了惺忪的双眼,他似乎没有完全清醒,他的双眸呆滞地望着我们,没有一点表情。

妻将那对鼓囊囊的奶子掏出衣服外边,犹如草丛中跳出两只兔子可敬又可爱,妻试图挤下奶水,给解放军战士的伤口擦伤,但怎样也挤不出奶水来。

我无力地望着妻的举动,妻见我如此凄怜,端来半碗鸡汤递给我,说你也喝吧,喝了就有力气了,有力气我们就能把解放军战士抬到船上去,那里毕竟是我们的家。

妻似乎不忍心喝下那碗鸡汤。

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力量,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把一位身壮如牛的解放军战士弄到船上。

夜幕已笼罩了上空,南方的夏夜仍是凉飕飕的,我点上一盏从村里捡来的马灯,挂在船的桅杆上,以便让灯的光芒在黑夜中引来救我们的人们。

我疲倦得全身直冒汗,我饿得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到妻要生产了。

妻在船舱里呼天喊地地狂叫着,妻的汗水和泪水在阵痛之后露出晶莹的光芒,妻的下腹阵痛着,羊水流出那片润育生命的地方,我在疲惫中知道妻生孩子了,妻在船里扭动着那刨心撕肺的痛苦,妻向苍天高喊:喊娘,喊爹,喊我的名字。

妻撕心裂肺地在没人的荒村里创造奇迹。

我不知道解放军是何时醒来的,我看见妻的身边多了那位解放军帮手,我不知道我和解放军战士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是我还是解放军战士将孩子的脐带咬断。

我恍恍惚惚地听到孩子的哭声。

山是静止的,水是流淌的,云是飘着的,唯有不动的是我的妻子,她闭上慈祥的双眼离开了她刚诞生的新生命。可见她走得很从容,她的脸庞上似乎有轻微的笑容。

那天夜里,孩子的哭声震撼了二里以外的水域,把解放军的巡逻艇给引来了。

我蒙眬地看到解放军从巡逻艇上跳进了我们的船,我清晰地听清楚有一个军人的声音在说:“报告班长,船上有我们的一名战士和一个刚出世的女婴,还有一位死去的妇女。”

报告声刚刚消失,孩子又哇地哭起来,哭声似流星划过黑夜里的天空,解放军把孩子抱了起来。

(2011年12月荣获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全国小说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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