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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引狼入室

父亲死后的第七天夜里,那是我外婆离开柳城回到乡下去的头一个晚上。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悄悄地来到我家和我母亲睡在一起。那是一件令人十分头疼的事情。当他们在床上打滚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某种不幸随着那个男人的手在我母亲的身上游动,于是我开始忧伤和恐惧。

我甚至想不到母亲怎么能和那个男人睡在一起?难道是母亲的哪根神经出了问题?要不然就是母亲真的是心有旁骛了。

我的心想必是起了茧。我很想呕吐。

我在距离母亲不远的另一张床上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瞋目切齿地偷窥着那个男人和母亲的行动。我觉得母亲不应该被别的男人占有。因为我的母亲长得很好看,好看得像天上的彩虹,那个男人怎么能够随便地爬上彩虹呢?

我敢肯定,父亲的死一定和那个男人有关。

我恨我的年纪太小,我没有勇气站起来保护我的母亲。

那夜,我几乎不得睡。至少我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男人犹如街边的母狗嗅到沟里的骨头喘着粗气的呻吟,那声音听起来真的有点恐怖。

那个男人说你想什么?母亲没有回答。

那个男人说你讲话呀。母亲没有说话。

那个男人说你想老公了?母亲没有说话。

那个男人说你老公是酒后开车,他的死属正常死亡。我不是有意的。

这时,我的母亲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像耳边飞过的蚊子,音很细,尽管听起来很伤心。可母亲却坚强地说,你明明知道他不会喝酒,你为什么要灌他?直至他喝醉酒,然后安排他把车子开回柳城。你这是有意要害死他才好独霸我。

我知道母亲说的“他”一定是我父亲。

那个男人说你哭什么?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你本来就不属于他,你应该是我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们的爱情……那个男人刚吐出爱情两个字,我的母亲把他的话打断了,说你怎能跟我谈什么爱情?这个时代爱情和金钱就像大粪一样臭烘烘的全是狗屎,全是骗人的。你不配谈爱情两字。

那个男人说,你也有把柄落在我手中,只要我把你的丑事捅出去,你就有可能被批斗,就有可能让你去坟墓里与你的老公做爱。

不知是这句话惹怒了母亲呢或是母亲想起了死去的父亲?我的母亲忽然从那个男人的身边弹了起来,抬起那双光滑细嫩的手,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打了几捶。母亲说去你妈的,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你落井下石丧尽天良,你为虎作伥心狠手辣,你磨牙吮血蛇蝎心肠,你淫欲横流不得好死。我张巧翠生来就不属于你,你为什么就那么狠心地逼我老公酒后驾车,害死我老公?

被我母亲骂着魔鬼的那个男人没有回答。

母亲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

那个男人说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要帮他报仇?

母亲说当然。

那个男人说,如果你还有这种想法,我一定把你的事捅出去。那个男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支烟头的火光在他的脸上跳了一下,从那团血红的闪光中,我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像是要吃人似的。

母亲似乎对那个男人说求你了,别把那件事捅出去,我依你就是了。

母亲说着就掀开那床薄薄的被毯,光着身子跳了起来,躬着腰坐到床前,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之后,那个男人点起火吃起烟来。

借着火光,我看见那个男人皱着眉头,舌尖舔着香烟在牙床上滚来滚去。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男人的手,那只罪恶的手曾经卑鄙地侵犯过我母亲最神圣的领地,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砍掉那只手拿去喂狗。

我从那个男人点火抽烟的时候看见他的脸上像个变形的蜡黄的南瓜。脸上挂着一层汗渍渍的污垢,犹如木乃伊,很恐怖。

那个男人就那样裸坐在床上吃着他的烟。我一直从那个男人点火烧烟时就看清了他的脸部表情。那个男人每吸一口烟,那火光就在他的脸庞上闪一下,通红通红地照遍他的五官。男人吸第一口烟进肚子时,火光稍为暗了些,我看见了那个男人的鼻孔下长着一颗黑豆大的痣。那个男人吸第二口烟时,我看见他的嘴唇十分厚,像两片红色的干薯片极不协调地在那张脸上蠕动。那个男人吸第三口烟时,那口烟的火光突然亮得很久,我想,那个男人一定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大的气,似乎想把整节烟吞下肚。那一口烟的亮光,使我又一次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部,看见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满脸横肉很吓人。就是那一夜,那个男人吸了三根烟。他的脸像幻灯一样在我眼前闪了一百三十九次,我看清了那个男人一百三十九种表情不同的脸,我对他的印象记忆犹新。我想,一百年后,如果我还遇着他,一定认出他来。

那一夜,我发誓我要为我父亲报仇。甚至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一定要杀死那个男人。

天光了,我迷迷糊糊听到母亲悲怆的哭声。我睁开眼睛,才清醒地发现母亲是抱着我痛哭的。母亲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母亲的泪水从她的脸面流过我的脸面。我感到母亲的泪水又咸又烫。母亲把我想像成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样我躺在母亲温暖的胸脯上就觉得十分安详。我看见母亲如此黯然神伤地哭泣,我望着屋里空荡荡的悬着我和母亲的两颗心,是多么孤独多么悲怆。我仰起头,从那双并不成熟的眼睛底下丢过一句话,一句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惊天动地的话。

我对母亲说我一定要替父亲报仇,我一定要杀死他!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迸出这么一句话来。

母亲立即停止了哭泣,惊讶地望着我,母亲那两只呆滞的眼睛像口枯井,深深地望着我。母亲无神又无力地对我说你说什么?你要杀死谁?

我听母亲这么一问,我感觉到我已经长大了,我在母亲的面前就像个大人似的说我要杀死那个男人。杀死那个昨天夜里睡在爸爸枕头上的那个男人。讲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面部表情是何等的勇敢。

我根本想不到我的话音刚落,我母亲手上的一只口盅咣当的落到地面。我看见母亲的双手在颤抖,母亲的脸部瞬间没有了血色,母亲心惊胆战地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说,你都看见了。

我点点头说都看见了。母亲沉默了一下说,其实,妈都是为了这个家。

我不相信母亲怎么能为了我们的家而去跟害死父亲的敌人睡在一张床上?我知道母亲在欺骗我,母亲有心中的秘密瞒着我。这是为了什么呢?我很想问问母亲。当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时,母亲先说话了。她说,妈和你爸和那个男人从小学至初中都是同学。那个男人一直就想着妈妈同他好,妈不喜欢他。后来,你爸考上地区农机技术学校,妈考上地区师范。妈和你爸在另一个城市的两所不同的学校里相爱了。昨晚上的那个男人考不上学校就参军去了,几年前复员回镇上。

至于那个男人回到镇上之后做了什么,甚至住在哪里?母亲没有再说下去。

只见母亲抬起手用她那宽口衣袖抹去脸上的泪痕,那眼泪和昨天夜里的那些眼泪没有什么两样。母亲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来。说妈恨死那个男人,妈摆脱不了他,妈真的想杀死他。

我对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杀他?母亲摇了摇头说这个你不懂。

我说我是个男人,我一定要帮你杀死他。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说,孩子,你还小,你不要乱说话,这话说不得。

我想,妈妈是怕我出事,妈妈心中有很多话不知道要对什么人说?

妈妈犹豫了一阵子,说,妈想好了,为了你的安全,你要暂时离开妈妈到乡下的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等风头过去了,妈再到乡下接你回来。

我当时心里十分矛盾,因为我父亲刚死不久,我怎么能够离开妈妈而远走乡下?我对母亲说我怎么也不去农村,我要陪妈妈。我怎么也不愿离开我的家。

母亲生气了,母亲生起气来真可怕,她虽然没有扬鞭抬手打骂我,可我知道她的气已经填满了她的肚子和填满了我家的每个角落。我知道妈的心情很不好。

那个夏天的早上,太阳十分娇好,母亲在自家天井里晒衣服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女孩出现了,那个女孩的头发上打着两个蝴蝶结,头顶上那蝴蝶结就像两朵红色的鸡冠花,美丽极了。女孩走起路来十分好看。

母亲看见小女孩孤独地站在门前,就放下手中要晒的衣裤。母亲把她自己湿漉漉的手往腰间的围裙上抹,然后蹲了下来,笑眯眯地对那个男人的女孩说乖孩子,你来做什么?是不是来叫阿姨陪你去玩?那个小女孩撅起小嘴,脸上露出了一个甜甜的酒窝,女孩对我母亲说,她是来叫她爸回家的,她妈说他爸已有十多天没回家睡觉了。

我的母亲抚摸着小女孩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你爸爸还在床上睡觉呢。

小女孩说,爸爸是不是不要妈妈了?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小女孩说话的时候差点哭了出来。

在我们家乡的小镇上,像这样可怜的女孩到处都是。镇上到处不是乱打鸳鸯就是错结秦晋。小女孩和大人是两代互不关连的鸿沟。我的母亲看见那个男人的女孩如此亲情地帮她的母亲来寻找她的父亲,深感同情。

我的母亲看着眼前那位可爱的女孩,很不忍心地欺骗她说,你爸爸怎么能不要你们呢?你的爸爸是个好爸爸。

我的母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一点也不红。她知道她在欺骗眼前这位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我不知道母亲当时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我想,母亲的心中肯定另有阴谋。我相信我的母亲。

那女孩拉着我母亲的手,犹如母女般亲切地进门去了。小女孩走到床边,用那只乖巧的小手在她父亲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说爸爸起床爸爸起床。妈妈昨天晚上哭了一夜,很想你回家。

那个男人看见自己的女儿坐在跟前,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惊喜地将双手抱住女儿,用他那韭菜般的胡子在小女孩的脸上烫了一遍,弄得女孩子哇哇大叫。那个男人说,宝贝,爸立即跟你回家。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母亲像根种有香菇的桩木,朽了下去。母亲的那双眼睛就像两朵有生命的木耳,在那根朽木般的身体上发出令人惊奇的光。

母亲求生的欲望很强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像母亲那样有文化有姿色的女人随时叫你下岗你就得下岗。尽管母亲有把柄在人家手中任人宰割,可母亲的幸运来自那个男人的嘴巴,只要那个男人说她好她就好,那个男人说她坏她就坏。那个男人要她上床她不敢下床,那个男人就是主宰我母亲的上帝。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我们柳城的镇长。至于镇长当时的权力有多大我姑且不去谈论。我只知道母亲对镇长的惧怕足可把她的性命付之出去。从母亲的行为中,我知道母亲在摆脱镇长的同时也在寻找机会干掉他。

母亲的衣服口袋里常常备有一小包灰色的粉末,那是磷化锌,一种极毒的老鼠药。母亲试图在那个男人的碗中或者杯中投毒,可是母亲一直没有机会,那时候的那个男人和母亲吃饭的时候都是偷偷摸摸的,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在一起。当然,我的母亲不可能在自已的家中下毒,万一那个男人死在家里怎么办?到时我妈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相信我的母亲一定会想出最佳的复仇方案,她要做到万无一失。

几个月后,我的母亲精神很不好,一起床就想吐,她的头皮胀了起来,全身隐隐作痛。她想是不是怀上那个男人的孩子了?

母亲的脸色十分难看,母亲带着那身绞痛走到学校。看见一群群学生涌到校长的家里。母亲觉得奇怪,便问了身边的廖老师,廖老师说黄校长在昨天夜里割腕自杀了。

母亲惊讶地说为什么?廖老师说黄校长建校时欠了包工头的十万元的债务。债主上门讨债,民工拿刀拿棍棒打他,他想不开就这样去了。

母亲听到这样的消息,本来心情就不好的她更觉得人间的悲凉了。我敢肯定,母亲对校长的死的悲伤不亚于我父亲的死亡。

母亲跟五年级的班主任廖老师一起走回家,廖老师也是个女人,她比我妈年纪大得多。廖老师说黄校长死得很恐怖,血淋淋的。

我的母亲说,这样死太惨了,也不想个好的主意去死,比如吃安眠药死得安然。

廖老师说,现在有一种死法还真轻松,没有一点痛苦就可以死去。母亲问是什么方式使人死得更方便呢?廖老师望了望我母亲一眼,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你是不是也想死?

母亲抬起头,给廖老师投去一个甜甜的笑。她说我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找死?我又不贪污腐败,我为什么要死?

廖老师也笑了笑说,是呀,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寻死?她说她如果要死也不选择割腕,那样死得好痛苦。她说现在有一种致死人命的东西,就是花生里的黄曲霉素,那东西是一种致癌物质,吃多了就会自然死去。

廖老师的这些知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母亲听了之后半信半疑地说,她才不信这鬼东西,几千年来花生被人称为长生豆,哪有致死人命的?

廖老师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黄曲霉素真的是长在霉烂的花生里,吃多了就会死的。这都是她老公说的。我母亲听到廖老师把她老公抬了出来,也就没有怀疑了。因为廖老师的老公毕竟是人民医院的医生。我的母亲对黄曲霉素致死人命的说法似乎很在意。她像位病人在寻找一副美妙的良药。

那个叫做镇长的男人的老婆找上门来了,那个女人长得也很好看。她的身体似头母猪一样肥胖,她讲话的声音似头母猪一样的沙哑,她的大脑也似头母猪一样的不灵活。

那个女人来到我的家,站在门槛上久久不敢进门。我的母亲在屋里做针线活时凑巧抬头看见有人站在门口。母亲定了定神,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才放下手中的针线,便对门槛上的那尊雕像说,大嫂,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快进来坐吧。

那个女人一直站在门槛上不说话。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真像一头猪。我母亲走到她跟前,才发现那个女人满脸是伤疤。伤疤中有两只透明的蛛蜘从她的双眼里掉了出来,挂在她的脸上。

母亲知道女人来这里的目的,便对那个男人的女人说,他又打你了?那个女人点点头,就像一头白色的丹麦猪在潲盆里点头吃潲的样子,母亲说进门来慢慢说吧。

那个女人跟我母亲走进门来,坐在母亲的床上抽泣着。母亲给那个女人倒了一杯白开水。那个女人不知道是哪根神经错乱了,突然像只发狂的老虎弹了起来,她抬起手击飞了母亲手中的茶杯,紧接着又朝我母亲飞起一脚,甚至使我的母亲防不胜防。至少母亲没有还手,母亲只是后退了几步说,他大嫂,你不要火爆你听我说。

那个女人号啕大哭起来,声音就像屠宰场里的猪一样吼着说,你还我的老公你还我的老公。你怎么能勾引我的老公呢?你知道吗,我已经有两个月不得到他那个了,我是个性饥饿者我是个性疯子,今天我要杀死你要回我的老公。

我的母亲拱起双手很不友好地对那个泼妇说,你有话好好说你不能来我家撒野。我几时偷你老公了?我几时到你家床上掰开双腿让你男人戳了?我告诉你吧我有今天全是被你老公强奸的结果。

那个女人说你胡说你骗人。你早晚都霸占我的老公你还有理。我要到北京去把你们的丑事捅出去。我要向全世界的人说你们通奸!

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笨,看她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真像没抢到屎吃的狗,汪汪乱叫。

母亲说你怎么能怪我呢?你怎么也不想想你老公怎么上我的床又怎么样强奸我的?我曾经想过,早晚我要割掉你老公的那串狗东西,我割下来一定拿去喂鸡,不信你就看看老娘我敢不敢做。这年日我被你老公强奸了,你倒要来告我,这世道真是黑白不分。你做人家老婆,你管不了人家,你还算个女人吗?

那个女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瞬间就像晒了太阳的黄瓜软了下来。那个女人说我恨他,我恨他整天不近我地往你这里跑。我讲他他就打我。他说他要拿我像只鸡一样地杀死我。

我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找机会先杀死他?

那个女人说她怎么敢往那方面想?她怕是找死呐。

母亲说也是的,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你老公是只老虎,人见人怕,树见花落。我们就像只蚂蚁,怎么敢杀死他?

那个女人说你讲这话入木三分,我着实是怕死了,我们女人的命难道就那么贱吗?

两个女人刚刚有一点共同语言,那个叫做镇长的男人就叼着烟哼着:“敬爱的毛主席,我心中的红太阳”的革命歌曲,缓缓走来。

两个女人听到镇长的声音,陡地懵了起来。

母亲对那个女人说怎么办?

那个女人说她马上就走。

母亲说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又被强奸了。你就在这里,看他能把我们两个女人都搞了。

母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女人的脸像萝卜一样发白了。那个女人见她的老公就像蛇看见了鹰一样的恐惧。她来不及说第二句话,像风一样往后门吹走了。

镇长进了门,就脱掉头上那顶草帽。然后说今年的夏天到底是怎么了,热得像口锅炉似的。说完话就笑笑地对我母亲说,今天吃什么?

母亲听到镇长提及吃东西,就高兴地回答说,今天仍然吃花生米炖猪蹄。镇长听到母亲的回答,就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天天炖花生给我吃?十多天了,我都吃腻了,你应该换换口味。

我母亲说花生能使男人的性功能增强,这是医书上说的。我为了你的身体才天天炖花生给你补身。你真的不想吃就喝喝花生汤吧,你这阵子纵淫过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喝了吧。

母亲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要让她的仇人多吃些能致癌的黄曲霉素的花生。这也许就是母亲要办的大事罢了。

镇长喝完两盅八角碗的花生汤,淫荡的笑声随着他那双熊掌般的手把我的母亲搂抱起来。母亲极不情愿地甩开镇长的手,很不高兴地说,她今天的精神很不好,心情很乱。

镇长说为什么?不想我了?

母亲说你应该回家睡你老婆,至少你每月要给她一次,我求求你了。你不应该天天来缠着我。我的身体毕竟有限。腹部绞痛得厉害,我真的不想。

镇长听母亲这样说话,心生疑窦地上前把我的母亲摸了一把,镇长从母亲的裤腰带上摸出了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红色的布袋子。镇长的鼻子嗅觉十分灵敏,他将那包小东西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说你怎么了?你挂麝香在身上是不是怀孕了?

母亲说是怀了你的种子了。

镇长的脸铁青起来,说你怀孕的事有人晓得吗?

母亲说没有。

镇长说没有就好。这个年头通奸虽然不算什么罪,至少通奸的名声很不好听。你如果不想死就老老实实给我搞掉这个野种。

母亲说当然。在我打掉这东西之前,你应该答应我一件事。

镇长说你说吧。

我母亲说你应当回你老婆那里给她解解渴,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

镇长说当然可以。

母亲又说,趁着我打胎的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不要来往,我要带我儿子陈晓东到乡下去看看他的奶奶。

镇长说当然可以。

镇长说完就像游在水底的鱼,滑溜溜地向后门游动。镇长走后,母亲独自坐在饭桌前,双眼呆呆地看着桌面上的残汤剩菜。

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盅有黄曲霉素的能致死人命的花生汤。母亲把花生汤和镇长联系起来。母亲觉得不对头,母亲觉得镇长吃的不是毒药而是人参汤,吃的是母亲的血。

母亲把坛里的花生拿出来细细地再看一遍,那都是些霉烂的花生。母亲记得这些花生是在一家花生制油厂买来的,每十斤才五毛钱。人家买去当肥料我母亲买来给她的敌人吃。母亲试图把镇长悄悄弄死。这样的举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发现这些东西并没有将人弄死。母亲知道她的复仇计划即将破灭。

母亲找来《辞海》,找到“黄”字的注释,从黄字往下找了一阵,终于发现了[黄曲霉]的注释。辞典里说:

[黄曲霉]半知菌类,黄曲霉群的一种常见腐生真菌。多见于粮食、花生霉腐的籽粒上。表面黄绿色,菌丝形成长而粗糙的分生孢子梗,顶囊球形。黄曲霉的某些菌杆会产生引起人、畜肝脏致癌的黄曲霉素,用量过大会引起死亡。

母亲将辞典里的话一句一句地对准了坛里的花生,母亲觉得书中讲的黄曲霉素的特征特点都跟自己手中的发了霉的花生一样。母亲的眼睛亮了起来,母亲觉得廖老师的老公真不愧是人民医院的医生。母亲自问,这花生里的黄曲霉素明明是可以致死人命的,为什么镇长吃了不死?难道他身体里的血有抗癌物质?他的身体真是钢铁炼成的?难道他是保尔·柯察金不成?

那天,母亲的头脑里一直在寻找一种更为隐蔽的复仇计划。

外婆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离柳城有百多里路,属罗城管辖地区。外婆是张氏大院的主人,四间三进的青砖瓦房。也许外婆家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她的两个千金。一个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是远在广州的姨妈。

我和母亲踩着午夜的月光踏进了外婆的家门,确凿地说是我母亲走进她自己的家门。

母亲脸上敷着一层湿漉漉的汗水。两条辫子像两条沉重的蛇一样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些汗渍渍的泪水在那贫血的苍白松弛的脸上流淌下来。我甚至看见母亲微肿的眼皮里嵌着两只枯涩的瞳子,像雨夜的街灯,闪着凄清冷落的光望着她的母亲。

我的外婆站在油灯下,说不出是喜是忧。

外婆挪起她那双零碎的步子,向我的母亲扑了过来,像西班牙的公牛扑向那张诱人的红布。我先是听见母亲那凄凉的哭声,而后才听见外婆轻轻的抽泣。她们相互地拥抱了一下,才想起我这个家中惟一的小男人被晾在旁边。

母亲从那只挎包里拿出五角钱一个的光酥饼递给我说吃吧,看你路上饿的。我看见母亲的眼泪很美,像珍珠一样。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饼,数数有十个,我将九个转交给外婆,说我就吃一个。我把那些光酥饼交到外婆手上的同时,母亲也把几尺“点梅纱”的布料递到外婆手上。母亲说这是最上等的“点梅纱”布料,是柳城最贵的。

外婆接过布料,笑眯眯地说谢谢了,这么好的布料她还真是舍不得穿。我的母亲说这是超薄不沾身的凉爽布,你就裁了吧。

外婆在谈话中忽然嗅到我母亲身上的异味。外婆嗅嗅鼻子,看着我的母亲,然后说,巧翠,你讲实话,你是不是有麻烦了,你怎么有股麝香味?

我的母亲点点头说,她已怀上那个仇人的种了。母亲说她这次回来,是求外婆帮她弄掉肚里的孩子。

我的外婆说她就预感到我妈一定会有这一天。

我母亲说,总有一天我要杀死那个男人!替晓东他爸报仇!

外婆的手一直紧紧地握住我母亲的手说,巧翠呀,你都讲什么瞎话?

母亲说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着。不杀死那个男人她绝不罢休。

外婆听完母亲的话,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她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在堂屋中像只苍蝇来回地飞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外婆说巧翠呀你可不要做傻事呐,那个男人恶有恶报,你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办法跟人家斗?这年日求平安要紧!

母亲对外婆说,这道理她懂,她不会乱来的。她只是以防万一,万一她……。

外婆说万一什么?万一你失手了,你就害死了你的儿子,害死了你的晓东呀。外婆讲这句话的时候,“咚”地给我的母亲下跪了。外婆说,女儿啊,你听老妈的话,和气生财。不要再做傻事了。

母亲看见外婆跪在她的跟前,感到很不是滋味,急忙扶着外婆说妈请起来。外婆说你不答应妈就不会起来。

母亲见外婆犟着不起来,也就咚的一声下跪了。母亲哭诉着说妈请起来,妈说得对,女儿听妈的。女儿不报仇,女儿一定好好活下去。妈起来吧。

我清晰地记得我和母亲在外婆家的日子里,尽管母亲刚刚做掉肚里的弟弟(也许是妹妹),可母亲的身体还十分硬朗。甚至我感觉到母亲对我的关心和对外婆的孝敬是百倍的。每当深夜人静的时候,母亲常常给我抱裯衾枕,母亲的心比天底下的人都好。

那天,我问我的外婆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厮守在这深山里,不怕孤独吗?每当外婆听到我这样的提问,就迈着那双小脚,缓慢地走到我面前,露出胡桃般的脸,皱巴巴地笑着说,你这小孩,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对外婆说我就很想知道你在农村的事。

外婆说我住在农村空气好,没有酸雨。全村几十户人家都相处得十分好。

外婆还说在农村住会长命。她说她受不了城市里那污染的空气和乱七八糟的环境。

后来我才知道外婆不离开村庄到城里跟她的女儿生活,都是为了村里的酒饼大王陈屠夫。

这个秘密是我到乡下的第五天晚上发现的。

那天夜里,我听到窗外有鹧鸪鸟的鸣叫声。

我好奇地听到了那只鸟的叫声很有规律,二短一长的连叫了三遍。

外婆也听到同样的声音并很不耐烦地朝窗外看了几次,然后我听见外婆说,陈老大你这头牛,你快点走,我柳城的女儿和我的外孙来了。

我看见外婆对窗外讲悄悄话,我有些狐疑起来。几分钟后那只鸟又有规律地叫了。我外婆说你到底烦不烦?我外孙来了,你回家去吧。

外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己经注意到窗外的动静了。一下子,从那只鸟叫的地方丢过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今天我在山里打死了一头母狼,还抱回了两只狼崽。你到我家去吧,我们俩人好好过过,你去不?

我外婆将窗户打开了,说你又来欺骗我了,你几时打得狼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过?窗外那个男人说我现在不是来说了吗?

外婆说你是不是又想暖被子了。

那个男人说我怎么会呢?

外婆说你走吧,再不走我可泼尿桶了。要不我就叫民兵了。

外婆的这句话很灵,不到两分钟,我看见那个黑影像只游动的蝙蝠,消失在银色的月光下。

我问外婆说他是谁?每晚都这样吗?外婆并没有回答我的话。

天亮的时候,那个被称做陈屠夫的男人割了一腿母狼肉并带了一只可爱的狼崽,来到外婆家。

我母亲看见陈屠夫带来的那只十分可爱的狼崽时,高兴得将那只狼崽抱在怀里,很感兴趣地不舍得放下来。

陈屠夫看见我妈非常喜爱那只狼,就说送给我妈。

母亲抱着那只狼崽时对陈屠夫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这只狼?

陈屠夫说我为什么要问你呢?你喜欢就必须得到手,就像我陈屠夫喜欢你妈一样就必须得到手。

母亲说,陈大叔,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妈你就娶她吧,她一个老人孤孤单单地过得好可怜。住在这村里还得有个好心肠的人关心。我真希望陈大叔你多帮我照顾她。

母亲回到柳城的第一个晚上,镇长像猫一样嗅到鱼腥味,非常准时地跑回到我妈的床上。母亲和衣坐在床头,怀里一直抱着那只狼崽。

镇长感到诧异,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母亲,说你为什么总抱着这只狗不放?

母亲望着怀中的狼没有说话。

镇长说这只狗真的比我重要吗?你离开柳城这些天不想我吗?

我的母亲稍稍抬起头,对镇长说她刚刚打完胎,身体十分虚弱,叫他不要碰她。

母亲还说,她刚从山里跟老猎人买来了这只优良品种的狗崽,其目的就是要送给他。

镇长说,他养这只狗做什么?

母亲说这就不同了,常人道,一狗当三汉就是这个道理。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是一镇之长,虽然身边常有保卫,家中如果有一只好狗就安全多了。

镇长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说我把你跟狗一起都要好吗?说着就伸手到我妈的怀抱里把那只狼抱过来,在自己怀中舞弄了几下,然后,就过去把我母亲抱起来,说我要你。

母亲说碰不得,你要是很想你就回你家睡你老婆,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你应该给她温暖。

于是,镇长在母亲的劝说中,终于依了我母亲一次。

就是那一夜,那只狼被镇长当成优良品种的狗带回他的家。

镇长的女人看见自己的老公抱回一只毛茸茸的狗崽高兴得笑歪了脸。她顿时觉得家中多了一个不使她寂寞孤独的伙伴。

镇长的女人连夜给老公宰了鸡,煮上香米饭让自己的男人补补身。

女人一夜的操劳全是为了得到丈夫的心。

那天夜里的男人完事之后就呼呼大睡了。那女人一直守在男人的身边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镇长的女人发现昨天夜里煮的鸡肉少了一半,十分高兴地对床上的镇长说,你真够力,那锅鸡肉你吃了一半。

镇长说你说什么?我昨夜什么都没有吃。

女人觉得奇怪了,说你不吃谁吃?

镇长说你去问问女儿吧。

女儿在屋里轻飘飘地飞出一句话,说我没有吃啊,我怎么知道锅里有鸡肉?

镇长说莫非是那只狗?

果然,就是那只狗。

时间很快就到冬天了,那只狼在镇长家里已经长得像只狼狗一样威猛。

有天夜里镇长对我母亲说,他的那只狗养得很大了,并且那狗很奇怪,都半年了还不会叫,一声都不叫。

母亲说是狗怎么不会叫呢?迟早会叫的。

镇长摇了摇头说,之所以他养得起这只狗,是因为这只狗餐餐都吃肉而不吃饭,要不是我妈送给他,他早就杀它吃了。

母亲说那是一只好狗,你不能杀它。

镇长说当然。

母亲说你去哪里要那么多肉来喂它?

镇长说是食品站的李站长专送的猪下水或是牛筋牛肠牛血什么的。那只狗每餐要吃一小盆,吃起东西来很像只狼。

我母亲沉默着不再说狼的故事。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的胸脯有两朵白云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着。

我敢肯定,母亲的心一定有鬼。

那只狼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狗胜”,狗胜一直跟镇长的女人感情很好,镇长的女人每一次喂餐时,总喜欢叫它的名字,说狗胜吃饭了。那只狗就摆着尾巴吃着它的饭。那个女人叫一声狗胜洗澡,只要盆里的水一响,那个叫做狗胜的东西就自然跳进盆中,给镇长的女人帮它洗澡。

镇长很少归家,镇长的女人只好跟狗胜在一起,女人和狗胜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有一天,镇长的女人听说人家慈禧太后用牛奶洗澡,使女人永葆青春永远漂亮。镇长的女人为了能使自己漂亮得不让老公嫌弃,就悄悄跑到郊区牛奶场要了五斤牛奶。

镇长的女人回到家,将部分牛奶倒入盆里,洗起澡来。狗胜闻到腥味,一直在房外等到它的女主人洗完澡出来,就扑往女主人的身上舔。

女主人一丝不挂的觉得很丑,嘴里直吼着,狗胜你走开,狗胜你走开!

狗胜不但不走,反而更亲热地喘着粗气往女主人的身上爬。

女主人趔趄了一下,跌倒在地板上。

狗胜顺势骑了上去,先是用舌头在女主人的小腿处舔了几下,女主人感到痒酥酥的十分舒服。

女主人干脆躺在地板上,让狗胜舒服地舔着。狗胜从女主人的小腿开始往大腿上舔,然后就往肚脐往乳头上舔。女主人心旌摇荡地发出一种令人坠入爱河的呻吟。

女主人渴望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欲望。

女主人紧紧地抱住那只狼叫着说狗胜,我的好伙伴,我给你舔我给你舔个够。

从那时起,女主人从狗胜身上得到了无比的快乐。她和狗胜常常发生那样的行动。

这样一来,女主人有没有老公都无关紧要了。

食品站的李站长非常倒霉地被公安抓了起来。其原因是和站里的一名女饲养员在猪栏里长期通奸并合谋与私人屠宰场联手盗购国家生猪被抓起来的。

李站长并没有机会再给狗胜送牛杂下水。

狗胜饿得嗷嗷叫。

女主人似乎从狗胜的叫声中发现那声音好像似狼嚎的叫声且声音有些恐怖。女主人就有些蹊跷起来。

正巧那天夜里,镇长醉醺醺地回到他自己的家,摸着黑进了房间,找到了墙壁上的电源开关。

镇长将电灯点亮了,然后打了个饱嗝,看着床上的原配妻子熟悉的影子,心中不免产生那种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欲望。

镇长又打了个饱嗝之后,顺手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老婆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老公躺在身边,很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想来就来,想搞就搞,今晚的月亮恐怕是从西边出来了?

镇长没有回答老婆的话。他的双手在被子里游动。

老婆用手甩掉老公的手,然后将身子往里挪,并说你莫来吵我。

镇长第一次发现妻子如此不需要他,就觉得非常奇怪。心想,你愈是不需要我我愈要得到你。于是,镇长将被子踢下床,活生生把妻子剥得像只脱毛的猪。弄得那个女人尽力反抗。女人骂着他,他打着女人。女人在她的男人的下面挣扎着。

女人感到十分无奈,便挥动那双白嫩的手在叫狗胜。

狗胜听到女主人的呼唤,瞬间跑了进来。

只见狗胜那身油亮亮的皮毛竖了起来,两只蓝幽幽的眼睛在那张血腥的嘴巴上露出狰狞的目光,锋利的獠牙在夜里闪烁出寒光来。

那只狼在极度饥饿之中终于暴露出吃掉骑在女主人身上的男人的动机。

一秒钟一秒钟过去了,那只狼毕竟不是人,它的思维和人不一样,它不知道怎样去保卫它的主人而去向它的情敌发动进攻。

于是,那只并不是狗而是狼的兽性发作了。它龇牙咧嘴地嚎叫着向床上的男人扑了过去。

方圆数里的小镇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寒夜里被那声极其凶猛的狼嚎给惊醒了。那叫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凶猛的狼嚎似天上的流星,在小镇的黑夜里停留了仅仅五秒种。

镇长露着光溜溜的屁股猝不及防地慌了手脚,面对扑来的饿狼弹了起来。

镇长试图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没能逃离死亡的来临。

一声沉闷的狼嚎搅醒了机关大院里的居民们的梦。第一个冲进镇长家里的人是保卫科长刘福成。

刘福成手执五四手枪对准那只狼开了一枪。

随之而来的人渐渐多了,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一个小女孩的哀号。

人们惊呆了,人们惊恐地看见了他们的镇长双手捂着胯裆,骨软筋酥地倒在血泊中。那只狼终于被保卫科长刘福成的子弹打死了。

在那只龇牙咧嘴的狼的口里,人们惊奇地看见一坨血肉模糊的肉团挂在狼嘴边,那是镇长的一颗睾丸,像颗鸡心一样微微地跳动在狼牙外,好像还有哪根神经没有死。

狼狗咬死镇长的第二天早上,刮起了四级大风,天阴得想下雨。

对于镇长的死,我母亲还蒙在鼓里。

当母亲正在学校里给她的学生们上一篇名叫《岳阳楼记》的课文时,她被几个公安民警抓了起来。

公安民警先是叫母亲跪下来,然后将她的双手反绑起来。那根绳子从母亲的脖颈处一直沿着肩膀往下绑,母亲的两只手臂被绑得像粽子一样严严实实。

那伙人把母亲从地上提了起来,像猎人提只野兔一样摔来摔去。

母亲被弄得昏头搭脑的脸青鼻肿。他们把母亲的头发剪光了,母亲顿时变了模样,那头美丽的秀发和那两条辫子撒落一地。

母亲的嘴唇开始干裂,母亲对捆绑她的那伙人张开那片枯涩的嘴唇说,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什么罪?你们给我上完这节课再把我带走好吗?

那伙人没有听凭母亲的哀求,他们打了母亲几巴掌,说你死到临头还想上课,到牢房里去上吧。

母亲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治我于死地?一个手执短枪的女民警说,你是杀人犯,你懂吗?你的手段算毒辣了,你怎么想得出来用狼去杀人。

我母亲甚至听到“用狼去杀人”这几个字后,她的心高兴不起来。

尽管她知道她的狼为她复仇了,可她却出事了。

一道鲜红的血从母亲的嘴角流了下来。母亲气呼呼地喘着粗气对那伙人说,你们一定让我上完最后这堂课。我求求你们了。

站在母亲身边的那个女民警说,难道这堂课就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我母亲说不是对我重要而是对学生们十分重要,既然我这次一走必死无疑,就希望各位行行好,就要毕业考了,为了学生们的学业,请公安叔叔公安阿姨给我上完这堂课。

那个背枪的女民警犹豫了一阵,说好吧,就让你上完最后这堂课,我们在警车上等你。

母亲听到这句话高兴地点了点头,说,你们给我松绑我才好上课。

那个女民警说,你就这样给学生们上吧,你用嘴巴讲就得了。你是个杀人犯,我们不能给你松绳子。

母亲就那样双手反绑地走上讲台。

母亲的目光在教室的四周扫瞄了一会,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母亲的眼睛从第一排的同学一直扫瞄下去,直至眼睛盯在最后一个同学的脸上。母亲很自信,这是她最后一次看着全班四十七名同学的脸蛋了。全班每一个同学都在屏心敛气地看着我的母亲。四十七名同学九十四只眼睛同时跟他们的老师的眼睛发出乒乒乓乓的碰撞。

母亲在每一个同学的脸上扫瞄完之后,她的眼睛一直盯在第四组最后排的一个男同学身上,说,黄东你站起来。

那个叫黄东的同学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讲台上的那位双手反绑的特殊的老师。他的眼泪忽然像大雨般流了出来,哇哇地大哭着。

全班的同学听到黄东的哭声,立刻跟着哭了起来,像早读课的声音嘈杂而又零乱。我的母亲说了第一句话,说同学们都肃静!肃静!

母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课堂纪律十分糟糕,母亲无奈,只能用她的嘴巴从讲台上的粉笔盒里叼上一截粉笔,用嘴巴咬着在黑板上写着:

“请肃静”

母亲的这一举动震惊了同学们,哭声立刻停止。不到两秒钟,全班同学静定地望着他们的老师。

黄东同学一直站在他后排的位子上,抽泣着。

我的母亲对黄东同学望了一眼,于是微微地笑着说,黄东同学,我张老师对你最后上半节课了。张老师从今天下午起就不能上你的课了,不能做你的班主任了。你是我们班最调皮捣蛋的学生,迟到早退,打骂同学,你很让我伤心,也让全班同学伤心。在我离开同学们之前,我十分慎重地告诉你,要彻底改变以前的不良作风,要好好地听老师的话,和同学们搞好团结,做个好学生。你记得了吗?

黄东同学抽泣着点了点头说,老师,我记住了,我从今天起一定改正。

母亲说,好的,张老师相信你会是个好学生。你现在把你头顶上的蛛蜘网打扫干净,全班就你那地方最邋遢。我不希望看见教室里不干不净,我希望看见大家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党的话,做个好学生。

母亲无法讲完她心中要讲的话。她的双手在那根蛇一样的麻绳的捆绑下,已经臃肿得像熟透的茄子,乌黑得吓人。

母亲面对她的学生,嘴唇青得一点血色也没有,母亲满脸是汗地在喘息。嘴角边的那道鲜血已凝固成一条枣红色的伤疤,挂在嘴边像干裂的红河把下巴割成两半。

母亲的身体支撑不住了,母亲几次想晕过去。

母亲强撑出笑脸说,我无法在黑板上写字了。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母亲说“故事”两个字的时刻,一口粘稠的血呛在喉管里,母亲打了一个响嗝,那口腥红的血从喉管里冒了出来,吐到黑板的墙根上。

母亲趔趔趄趄地在讲台上摇摆起来,像河里的帆船遇到风浪,险些沉到河床底。

母亲再一次强撑着身体,面对黑板静定地站着,她伸出那只带血的舌头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笔划并不十分完整的“狼”字,就再也写不出什么字来。

同学们不知道他们的老师为什么要在黑板上写下这么一个血淋淋的“狼”字。

全班的同学正在交耳互望的时候,他们的老师已经虚弱得跌倒在讲台上。

那天上午的雨终于下了起来,雨声和下课的钟声凑巧响在一起。母亲微微地听到学校下课的钟声在不断地敲响,母亲仿佛看见教堂里的耶酥在十字架上抬起头来对她说,我的孩子,上帝需要你的勇气,快点跑过来吧,圣母玛丽亚在天堂向你招手。

母亲在迷糊中抬起无神的眼,试图再看看她的学生和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她的面部没有一丁点的表情了,苍白无力的身体像片残败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电闪雷鸣的教室中。

(选自大型文学杂志《清明》2002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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