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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守望土地

我和父亲刘长乐踩着夕阳的余辉在马家村的街巷上行走回家。父亲在前我在后。父亲那对拥有六十一岁老茧的脚板在街上行走的时候,踩得那光滑的石板路咚咚作响。

我们刚走到寡妇马七婶屋前时,远远就听到: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那是我祖父刘富贵的声音,那声音很恐怖,像打不死的狗发出哀婉的呻吟。

寡妇马七婶家离我家有两间房屋的距离。我和父亲小跑着进了家门。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吴三妹在祖父床前给他换裤洗床。因为我祖父刘富贵呼叫说他要死的同时,他就会拉出黄稀稀的玉米屎,包裹在裤裆里发出臭烘烘的气味。

没有谁真正考证过祖父的呼叫声和裤裆里的屎尿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祖父先大小便失禁才叫喊他要死了,也许是他真的要死了才乱拉出那东西。总之,这次祖父的叫喊声和以往都不同。

我和父亲刘长乐坐在祖父的床前,尽管床上的东西很浓囊,可躺在床上的那尊木偶可是我刘家的老祖宗啊。

我父亲紧紧握住他父亲刘富贵的手说,爸,你看你这乖样子,怎么能说那种话?你老人家身体硬朗得很,死不了。

我的祖父刘富贵瞬时笑了起来,听我母亲吴三妹说,祖父刘富贵这样的笑声在我们家已有一年没听到了。祖父刘富贵笑过之后,露出那口八十三岁的牙说话了。祖父虽已八十三岁,可他的牙齿很好看,粗而整齐。祖父说,他要死了,这回他真的要死了,他有一肚子话要说。

父亲说,爸,你老人家尽管说就是。

祖父咳嗽了几声,似乎把咳出的痰又吞下了肚子里,然后喘着粗气说,你们把我撑起来,帮我把头剃光把胡须剃光。

在我家乡,大凡人死了都要剃头洗身,只有这样上西天,才有仙人接收,来世才好做人。当然,死后好见祖宗。祖父刘富贵今天这般表现非同从前,祖父已是下身瘫痪并且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天他叫我父亲给他剃头更衣,莫非他真的要见阎王?

我母亲吴三妹跳上祖父的床,将祖父刘富贵扶起来并用她的双膝顶住老祖宗的腰背,母亲的双手扶着祖父的脖颈,好让我父亲刘长乐给他的父亲剃头。

我父亲刘长乐手执那把锋利的剃刀久久不敢下手。剃刀在我祖父刘富贵的头上颤抖。

祖父说剃吧,还愣着干什么?

父亲说,剃了。

父亲的剃刀在祖父的头上旋转了几圈,那毛发像黑色的土地一块一块地从地球上游离出来,剥离出来的土地在祖父的头上被海洋所覆盖。几分钟时间,父亲刘长乐的手艺立马展现在祖父刘富贵的头上,像个光闪闪的地球仪。

祖父抚摸着光秃秃的脑袋之后,顺着他那皱如鳄皮的脸墙摸着。当祖父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在轻轻地梳捋着那齐白石样的胡须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许是犹豫,也许是留恋。有人说过,从祖父刘富贵脸上的胡子可以看见他的光明与仁慈。

祖父真的犹豫了一下,随口便说,把胡须都剃掉吧。

此时的祖父像尊佛相,十分慈祥地半躺在床上,笑着对我说,浩然,去,去叫你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以及你的姐弟哥妹到我床前来,我有话要交代。

我起身往门洞外走去。

当我走出门槛时,我忽然听到祖父朝着我叫道,记住了,都叫来,一个都不能少。

我想,我刘家在马家村五代同堂,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兄弟姐妹就有四十一人之多,按老祖父的话去通知,恐怕明天也通知不完。

我通知了二叔刘长江和二婶堂哥堂妹以及三婶和其他亲戚大小老少有十余人之多,我们都来到祖父刘富贵的床前。

刘富贵用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游动了一遍,似乎不很满意的样子,但他还是开口说话了。他说,刘斤三怎么不来?

我知道祖父在问及我三叔。在我们家里,祖父最疼爱的也许就是三叔了。我给祖父回答说,爷爷,三叔今天中午开车送石狮去县城了。我还想说句什么可被我三婶接话说,刘斤三送货到县城去了,他顺便去看看刘福高。也许今晚午更才回到家。你老人家有话就交代,我在呢。

三婶说的刘福高是我三叔的大儿子,他在县政府下面一个什么单位当头目,刘福高是我的堂哥。祖父知道三叔今天送货到县城,肯定会去看他儿子刘福高。

祖父又问及我二叔,二叔说,爸,有话你老人家就说吧,每家都有人在场,你要不要立字做个凭记?

祖父刘富贵说,当然要立字契。说着就叫我从衣橱里拿来纱纸笔砚。之所以祖父看中我,是因为我在刘家的文化水平是最高的。我是在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里读书,放暑假刚从北京回乡的。我知道我说这些很有必要,因为以下的故事必须由我去完成。

我铺好纱纸摆上笔砚之后,祖父刘富贵很认真甚至很严肃地说,我要死了。

我说,这也要记吗?

祖父刘富贵说,当然,蠢猪。

于是,我把祖父刘富贵的话记了下来。

我要死了。我用眼睛给你们说话,你们用嘴巴听就是了。

之所以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要死了。我死之前我必须把话讲明白。你们儿孙记住了,我刘富贵死后,务必把我埋葬在夫子庙那七亩八分的土地上,那毕竟是咱们刘家的土地。

祖父刘富贵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好像被团粘痰堵住了,他很吃力地咳嗽起来,似乎要把心脏都咳出来。祖父喘着沉重的粗气,瞪着那双深邃且凹陷的眼睛在望着儿孙们的反应。祖父看见他的儿孙们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每一个人的面部表情都不一样。有的惊讶,有的沉默,甚至有的轻轻哭泣。

祖父看见这般局面,很不满意地说,都愣什么?都哭什么?没出息,蠢猪。人总是要死的嘛。

我父亲刘长乐排行老大,我父亲在刘家说话还是很有威信的。我父亲说,爸,你身体硬邦邦的至少还寿命几十岁,怎么就交代起后事来,多不吉利。

我二叔刘长江说,爸,我们照你说的活去做就是。

我父亲打断了二叔的话,说二弟,你都胡说什么,那地是政府的,怎能修坟祭祖?

二叔说,至少五十年内那块土地是刘家的,我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我觉得二叔的话很独断,我在旁边看不过去。我说,其实我们现有的土地都是国家的。我爸说得对,那块责任地不能修坟只能种庄稼。如果我们修了祖坟,哪天政府的政策变了,国家需要重新调配土地的时候,我们刘家的后代敢不敢面对现实,看着人家挖掉自己的祖坟。以我之见,被挖祖坟比断子绝孙毫无两样。

我的父亲刘长乐听了我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就附和地说,爸,浩然说得对,夫子庙那块责任地不能修坟祭祖,如果我们修了坟,谁晓得哪年甚至哪天被人家挖掉祖坟,那才是我们刘家的耻辱。以我之见,后山埝子岭的蚂蚁坟旁有块好地,在那里修坟祭祖是很理想的。

父亲刘长乐说的蚂蚁坟,着实是块风水宝地。我家乡人只要听到“蚂蚁坟”三个字就可联想到王老五那个风水先生的故事。传说风水先生王老五从西北的秦岭手提罗盘身带银锭往东南方向为父寻墓穴,沿途跋山涉水走了三年,到了我们南方的马家村,在后山埝子岭上架起罗盘发现了墓穴。大喜之时对天狂呼:“苍天有眼也,孝我祖恩兮。”王老五高兴地在墓穴上烧香焚钱地祭完天神供完地鬼,然后就喝酒庆贺而暴死在墓穴上。似乎几百年过去了,没有谁认认真真地考证过王老五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有人说七斤,有人说五斤,甚至有人说喝了二十斤桂林三花酒。王老五死在埝子岭上七七四十九天无人收尸。第五十天的早晨,电闪雷鸣的天空出现一道红光,久久地定格在王老五暴尸的岭上。人们似乎发现了新的秘密,全村人几乎涌向那道红光,甚至涌向王老五死亡之地。当村民们涌到王老五的死地时,村民们几乎都惊讶了。王老五被千千亿亿只黑色的山蚂蚁滚动着千千亿亿粒红色的泥土所覆盖。蚂蚁用泥土在王老五的死尸处堆砌成一座新坟。几百年来,马家村曾以蚂蚁坟为骄傲和自豪。马家村的马家族谱里曾提到此事。尽管王老五和马家姓的人没有直接的联系,可王老五和蚂蚁坟的传说却永远留在马家村人民的心中。今天,在蚂蚁坟的附近虽然已埋有马家祖坟和外乡人的坟墓几百座,但那块风水宝地上仍然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假坟,那座假坟是好多年前我父亲和我二叔霸占下的好墓地。为了不让外人霸占,所以就造了一座假坟。

现在,我父亲刘长乐看到祖父这般模样,不得不把蚂蚁坟上的秘密说出来,好让我的祖父死后埋葬在蚂蚁坟旁。我想,父亲的这个想法非常到位。

我二婶三婶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满口赞同。

我二叔说,爸,大哥说得很有道理,蚂蚁坟风水宝地,千秋万代人杰地灵。我看就选在埝子岭吧。

我的祖父刘富贵来脾气了。他气愤地说,你们这些不孝的子孙。蠢猪!你们认为蚂蚁坟是风水宝地,那就留给你们自己用吧。

我的祖父刘富贵还说,你们还当什么村委干部呢!你们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现在国家不是允许土地买卖吗?什么土地开发区什么租赁公司什么房地产,如果政府的土地以合法手续卖出去之后,那土地就变成私有土地了。

祖父说完这句话时,他挪了挪身子,并从自己腰间取出一串铜钥匙,钥匙在手间发出叮当的响声。祖父看看那串系在他腰间多年的钥匙说,浩然,去,把那柜子打开吧,这是三把钥匙,一层开一把锁。第三层是一个木制枕头箱,你把箱子拿来给我。

我知道祖父在叫我,我知道祖父提及那只枕头箱时他好像对他身边的儿媳们不是很信任。我根据祖父的吩咐,把柜子层层打开后,果然从柜底发现那只枕头箱。我提着那只四周雕花刻凤的枕头箱交给祖父时,祖父用那只无力的手在箱上轻轻地敲打两下,从祖父的表情上看,那是一种炫耀,甚至是一种骄傲。

祖父说,这只枕头箱是我们刘家祖传下来的,里面是我坐堂就诊行医治病六十年的积蓄,凭着这箱里的钱,我足以把那七亩八分土地买下来,甚至还可以把村长马家明的砖厂买下来。

我站在下午五点钟不到的太阳下看着父亲刘长乐在自家的责任山下指指点点。我听见父亲对他的工人们说,毛家村的村长毛晓强来订货了,他订购大号墨石石狮一对,下个月交货。

我听见雕工匠吴老爹对我父亲刘长乐说,刘老板,大号墨石石狮要用2米高、1米宽的石料才雕得出来。现在去哪里找那么大的墨石?

我父亲说,把南面石头炸开,也许能从那里炸出我们需要的墨石。

吴老爹说,成本太高,不划算吧。

我父亲说,毛家村如今富得流油,毛村长给价十万块,十万块呐,蠢猪。

其实,吴老爹不蠢,吴老爹是柳城工艺美术雕塑厂的老技师。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被选中到天安门广场参加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工作。在北京雕工的日子里,吴老爹年轻力壮,甚至心灵手巧,赢得那个福建来的石狮雕刻师的欢心。他给当时的吴老爹传了一手好雕技。多年后,吴老爹雕刻的石狮的眼珠是转动的,甚至狮子口里的珠子也是滚动的。吴老爹正因为有了这般手艺才在柳城乃至北京有过报纸报道。以前的事似乎都过去了,但吴老爹并不因为我父亲的石狮厂的聘请而后悔。因为吴老爹的美术雕塑厂被市旅游局吞并后一直不景气。再且吴老爹也退休了,我父亲到柳城找了熟人帮劝,才把吴老爹雇来。

父亲看着坐立在工地上的石匠们辛苦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用手指着十多对汉白玉的石狮子说,那些都有买主了吗?

一个光膀子的男子说,是的老板,这些狮子都订完了。大的每对二万块,小的一万。我父亲说,那就好办了,从明天起,全力以赴雕大墨狮。

我和父亲刘长乐从我家的雕狮厂回村的时候,我们路过夫子庙那块七亩八分的玉米地。那是我家的责任地。眼看玉米都穗落包黄了,父亲还请不到帮工收割。为了这事,我记得父亲和我的祖父刘富贵吵了几次架,当然都是地里的事情。

我看见父亲走进玉米地里,不知道他进去要做什么?我站在田埂上等了一阵子,才看见父亲扎着裤带从地里走出来。

父亲对我说,你是不是也去方便方便。

我说我没有。

父亲说,记住了,这是我们刘家的土地,有屎有尿拉在自己的土地上,总觉得舒服些。

我说,当然。

正当我和父亲走到村口时,村长马家明从柳城风风光光地开着自己的奥迪轿车进村了。

那辆红色的奥迪在村长马家明的砖厂前停了下来。马家明从车厢里探出半个头来,喇叭声嘀嘀地响。于是,砖厂里探出十来个人头,傻傻地对车上的主人笑。那些人头就好像地里的南瓜等待主人的收割。

村长朝厂里呼了一个叫做彩芬的名字,村长似乎叫了两声,有人看见那个叫做彩芬的性感的女人,穿着紧身的牛仔裤匆匆地跑到村长马家明的车门前,说老板,有什么指示?

村长说,县上来了客人,你打扮打扮,然后马上到马家酒楼,哦,不要穿这身牛仔裤了,换上短裙,穿得愈少愈好。你能把县上的人服侍好了,明天给你奖五百块。

我听那些来马家村打工的人说,彩芬是城里人,她的漂亮导致了她的不幸。具体的不幸也许是她的那个年仅十七岁的男朋友的吸毒导致了她去酒吧坐台,甚至是做鸡卖淫。也许还有些不好的原因。总之,听那些打工仔说,她的男友死后,她就被马家明的砖厂聘请到我们村来了。马村长的砖厂需要像彩芬那样的女人关,当然,对彩芬这女人,也许马村长另有别的用途。

彩芬上身穿着丝绸背心,光膀露背得使男人们往别处想。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短裙,白皙细嫩的大腿直至小腿,与黑色的短裙形成强烈的反差。

彩芬来到马家酒楼,已是街灯初放。她进了酒楼,径直上了三楼。穿在她脚板上的高跟鞋在楼道上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彩芬对这里的每一间包厢每一层楼甚至每一个房间都了如指掌。因为她是这里的常客。

彩芬进了“迎燕”包厢,昏黄的灯光下朦胧地看见村长和酒楼的一名小姐在唱着卡拉OK。那女人见彩芬进来之后,笑着将自己手中的话筒递给彩芬,说“常回家看看”,是陈红的,你来陪村长唱吧。彩芬接过话筒,说声谢谢。那女人自己出门去了。

村长看见彩芬如此妖艳,他心旌摇荡了起来。如果说村长没有动情的话,那他就不配做男人甚至不配做马家村的村长。尽管彩芬那身芳香淹没了屋里的气氛,可村长并没有色心去享受。

村长马家明曾经下定决心试图睡彩芬一次,哪怕是抱一抱甚至是吻一吻,可村长马家明不敢。全村的人都认为他马家明睡了人家,但他马家明心里明白,人家彩芬是花瓶,是诱人的花瓶。他要利用这只花瓶去诱惑那些有权有钱的老板们,有利他马家的砖厂销路和马家村四百户三千人的经济开发。

我想,尽管村长与彩芬没有花前月下的交欢,可他的这种手段和嫖客没什么两样,甚至他比嫖客还狠毒。

村长马家明和彩芬唱完陈红的那首十分流行的“常回家看看”之后,村长对彩芬说,等客人来了就上菜。

彩芬说,是哪路客人?

村长说是县国土局的一个小腐败分子(村长所指的腐败分子,是那些手提公文包用政府给的权去吃喝嫖赌的小人)。他对彩芬说那个人色着呢,叫彩芬要有思想准备。

彩芬说,哪路的大哥我没见过,我服侍他之前我要知道村长求他办什么事?到时,我在枕边吹吹风,什么都好办了。

村长马家明拍起大腿弹了起来,高兴地说,我的小妖精,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告诉你吧,这次县土地局来人,是为夫子庙那块土地而来的。

彩芬说为什么?

村长说,我想买下夫子庙那块土地。

为什么?

村长说因为那块土地上的土质好粘性大,打出来的砖非常好。如果得到夫子庙那块土地的火砖,每块价格至少可以上涨几分钱,这样,一年下来我的收入就可增加数万元。我想,要搞到这样一块地首先要买通主管单位的人。

彩芬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刘家的人商量。村长说他开不了口,他想通过主管部门的人去和刘家人谈。彩芬似乎觉得不妥,就有些犹豫起来。

村长说他想好了,他决定在柳城买两亩土地,留着将来开发。现在银行利率一天天在降息,趁着现在国家允许土地开发,他留钱在银行不如买块增值的土地。他还说今晚这个机会很好,国土局那个大哥姓冯,是个科长,权大着呢。叫彩芬一定帮他搞定这件事。他问彩芬行吗?

正当村长和彩芬在酝酿着他们的阴谋时,那个被马家明敬重的土地局的冯科长姗姗来迟了。那个被称做冯科长的人说,对不起,让二位久等了。

村长马家明和彩芬礼节性地站了起来,先后跟冯科长打招呼。

彩芬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点头对那个陌生的科长笑。科长坐在彩芬的身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彩芬胸脯前的那对大奶。彩芬似乎看见科长那一细微的眼神,便站了起来给他斟酒。

彩芬把胸前的奶子往冯科长的脸前凑过去,两个奶子在乳罩的勒挤下露出一条深深的乳沟。彩芬在给冯科长斟酒的同时用手把自己的衣服往下扯了些,使那诱人的地方更加诱人。

酒桌上当然都是按照村长马家明说的话去谈。土地局的冯科长开始并不接受村长马家明到柳城去买二亩土地。冯科长似乎觉得吃这餐饭之前和之后的谈话内容不一样。

冯科长说,这次到马家村来是考查那块夫子庙的土地而不是谈城里的土地。

冯科长怎么也想不到村长马家明设下美人宴逼他就范。三杯酒下肚,他怎么也想不到村长马家明提出他要买走夫子庙那块地的同时买下柳城市郊的二亩土地,希望冯科长鼎力相助。

冯科长不答应,冯科长说夫子庙那块土地是刘家的责任地,根据国家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政策,至少在今后的三十年内不作变动,除非是政府重新规划另作它用。冯科长说完这句话,吃了一口酒,然后又对村长马家明说,你要夫子庙的那块土地恐怕是办不到的事情。换了谁也帮不了你。

彩芬听到冯科长说的话很认真,觉得夫子庙那块土地也许真的泡汤了,就想,这回该轮到她出手了。她露出鸡的本色与冯科长举杯交颈。可彩芬每次举杯和科长交杯时,总要叉开那双诱人的腿,八字一开就面对面地骑到冯科长的大腿上,跟冯科长交杯。

彩芬这样的举动,我家乡人有个顺口溜说:“包厢里面骑摩(摸)托(脱),不会摸来也会脱”。冯科长当然也是高手,对这类事情早就轻车熟路。他对村长提出的条件并没有立马表态,他说他考虑考虑,明天再答复。

村长知道冯科长说的考虑之词,是吊他马家明的胃口。一般酒桌上能答复的事早就该答复了。这次冯科长说明天答复的话是行话。

村长知道他仅仅送去的美人是不够条件的。幸好他手头上还准备了一招。于是,村长对冯科长说,也好,我明天等待你的答复。说时从老板包里取出一条三五牌的洋烟,递给冯科长说,冯科长,这条烟你拿回去,帮我打通县里的关系。说完就调头对彩芬说,好妹妹,今晚你要服侍好科长,明天,还是这个包厢吃午饭。

土地局的冯科长早猜着那条三五牌香烟里肯定有名堂。他和彩芬回到房间,待彩芬洗澡之机把香烟拆开。果然,香烟里放的是一万块百元大钞。冯科长将那些钱用手轻轻地拍了两下,自言自语地说,聪明,聪明啊。

也许,那个夜晚的事着实让彩芬给搞定了。那是彩芬为村长做下的第一桩大买卖。

后来我听说,那个夜晚冯科长给了彩芬一千元。

老祖父刘富贵把钱箱当成枕头,躺了下去。

那个枕头箱在我家恐怕有几百年了。听祖父说过那只箱子的来历,那是乾隆年间我祖上的遗物。看来,今天祖父要把它传下去了。我父亲我叔辈们都围在祖父的床前。我是第二次看见那只钱箱了。

祖父刘富贵还是看着我们那些忠孝又不是很孝的子孙们,他说,我们刘家到马家村居住已是六十个年头了。这六十年来,从一个人变成四十一个人,刘家在马家村已经拥有五代儿孙了。这是刘家祖上的造化,也是刘家的福气。祖父说他就要死了。他死前,叫我们一定把那块土地买下来。祖父还说,在一个月前他已经交代在县政府工作的刘福高了,不知道刘福高办了没有。

父亲原先对买那块土地执反对意见的,可他见到那只枕头箱后立场就不坚定起来。父亲说,爸,我们得想办法把那块地买下来,你老人家放心。

我二叔刘长江也说,爸,你就放心吧,你百年后,我们刘家会更加兴旺发达的。

老祖父刘富贵吐了一口痰,并随口“呸”了一声,说我没有死之前你们就不兴旺发达?你刘长江怎么讲话那么笨,蠢猪。

拍马屁的二叔此时无话可说。

我的三叔刘斤三坐在祖父的床尾,一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三叔为什么不说话。我看见三叔低着头玩弄着他的小六指。我三叔的右手掌的小指旁多了一个小指杈,那指杈红得像个小红枣一样可爱。记得我小时候就常常吵着摸到它。三叔的小六指和我祖父的小六指不一样,因为三叔的是长在小指上而我祖父却生在大拇指旁。祖父的小六指像生姜一样恐怖。

我不知道我三叔为什么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他怎么不像我父亲刘长乐和我二叔刘长江那样有心计。

我想,之所以我的父辈们如此给祖父献殷勤,那是因为他们都想得到祖父的枕头箱。当然,得到枕头箱的钥匙是最主要的。

也许就是那只家传的箱子,把我们刘家搅得极为不安。

我父亲刘长乐衣也不脱就上床了。按以往的习惯我母亲吴三妹肯定把他踢下床铺。可那天晚上母亲似乎不在意父亲的举动。母亲这样反常地迎合父亲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那夜父亲和母亲做完事之后(我父亲虽是六十的人了,可做这种事还很有劲头),母亲对父亲说,唉,老头子那箱子里能有多少钱呢?

我父亲说谁知道呢?

母亲说他哪来那么多钱去买那七亩八分的土地?恐怕是骗人的吧。

父亲说,我相信老人家说的话,那箱钱不但可以买下夫子庙的土地还可以买下村长马家明的砖厂。

我母亲说你们刘家怎么尽会吹牛,难道你们兄弟从责任地上挣得的钱都往那箱里捐?

我父亲从被单里钻出来,点了支烟叼在嘴上,然后才脱掉那身脏衣丢到床头柜上,又钻进母亲的身边。父亲边抽烟边说着祖父刘富贵的往事。

我从父辈们那里知道,老祖父今年八十三岁了,六十年前行医到了马家村时,看见马家村土地肥沃而且女人漂亮,就驻足于马家村坐诊行医。当年的刘富贵由于医德好,人品端庄而被马家大地主马世强的女儿看中。大地主马世强将女儿马凤娇许配给刘富贵时,他把夫子庙那块肥沃的土地给了女儿做嫁妆。

我祖父二十二岁娶了大地主马世强的女儿马凤娇之后,他的那个大地主的岳父分给他们夫妻三间红砖蓝瓦的大房屋,两间住人一间作为诊堂。

那个年代,祖父虽然拥有漂亮的女人又拥有砖房,但他看中的不是房屋而是夫子庙那块肥沃的土地。

那时我的祖父成了大地主的三女婿,多多少少也沾有阔少爷阔公子的味道。可我祖父就没有摆出那副气派。他坐堂就诊门庭火红。病人虽在他眼里不分穷富但都一视同仁,他决不因人废诊。富人用轿车接他出诊他去,穷人打伞步行接他出诊他也去。富人给他赏银送礼他照收不拒,穷人给他几个煨红薯几把黄豆他坦然装入衣袋。祖父的医德原则是:“救人就等于救自己”。所以,穷人家看病常常跑到我家中,他们看完病取完药,有钱就给无钱记账。祖父年轻力壮,在耕作那七亩八分土地的同时仍不忘给人出诊。

记得祖父对我说过,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夜,十里外的张家屯有一妇人难产,生死未卜。祖父给妇人剖腹并待母子平安之后徒步回村,不小心跌入深沟摔断了左腿。自那以后,他只坐诊而不再出诊。正当地里的庄稼需要长工时,他去借岳父家的长工来帮三五天就没事了。当时我的父亲和我二叔已经到省城念书了,后来兵慌马乱又跑回家乡种地。

我的三叔是个没有父母的乞丐,那年讨饭到我家。也许祖父见他可怜,就把他留了下来。人们以为我家雇了长工,但我祖父说不是长工是养子。就这样,我三叔成了刘家的老三。祖父给他取名刘斤三。

解放那年,大地主马世强被镇压了,可我祖父由于没雇长工而且又收养了苦大仇深的贫农刘斤三做儿子。所以,我祖父就不被划为地主。那年,我祖父的七亩八分土地被政府没收了。可三十年后,那石破天惊的安徽凤阳县受灾荒的农民自发分田到户了。从那时起,我祖父为了能分到那块七亩八分的土地,和队长马加盟私下有约:如果我祖父能把队长马加盟老婆的不育症给治好,队长就把那块七亩八分的土地分给我刘家二十三口人。签约后三个月,我祖父真的把队长马加盟的老婆给治得怀孕了。这样,我们刘家果然又分到了那块土地。

我父亲抽完那支烟卷,将头伸出床外,轻轻地灭掉那火红的烟头,然后又缩头进被单里。我母亲问几点了。父亲说,鸡叫三遍了,睡吧。于是,母亲对我父亲说,我们对老头子那么好,自从他老人家去年下身瘫痪之后,端屎倒尿喂饭更衣哪样不是我们做,老二一家和老三一家根本就不过来帮忙。我看,那只箱子非传入我们手中不可。

我母亲吴三妹对我父亲说,明天你一定私下找老人家说说,非把那箱子搞到手。

在我父亲和母亲说那一番话的时候,住在他们东边的另一间房屋忽然亮起灯来。那是二叔刘长江和二婶的睡房。二婶对二叔说,从明天起,你把老头子接过来和我们住。二叔说为什么?二婶说这事你怎么还不明白。二叔说,你怎么愈讲愈糊涂。二婶说,接过来,把那钱箱搞到手。二叔说,我明白了,我明早就去。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刚麻麻亮,太阳就十分好看地照进刘家大院。我的父亲刘长乐和我的二叔刘长江在祖父的大门前相遇了。可以看出,他们两人昨天夜里肯定没有合眼过。

父亲开始有点惊讶,他看见我二叔有点不正常,就说,早晨好。

二叔似乎有点心慌,嘴上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大哥早……早。

我父亲说,是看爸吗?

是的,看爸。

正当哥弟二人推门进房的时候,祖父的床上空空荡荡。二叔第一个惊恐地说,怪了,人呢?

我父亲也说,人呢?

两人在祖父的床前犹豫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匆匆地跑出门,到五十米外的刘斤三家。

我父亲和我二叔看见我三叔在床前给祖父喂鸡汤时,他们感到很不自在。

三叔看见我的父亲和二叔之后,温和地微笑着请他们座。

二叔这个人脾气也许就丑些,二叔骂了起来,说,我们的父亲我们自己养,你这个外人使什么好心?

本来二叔和三叔就有些不合,可他们在祖父的前面从来都不敢吵嘴。这次都是为什么呢?大家心中都有数。

我的三叔并没有顶撞二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从里边抽出两支分别递给我的二叔和我的父亲,烟出火到,弄得兄弟间立马缓解了气氛。于是,三叔说,昨夜我一直守在爸的床前,是爸叫我搬他老人家过来的。他老人家说大哥二哥已经很累了,他不想再看你们受累。

二叔说,也许这不是爸的主意吧。

三叔说,不相信你就问爸好了。

我父亲说,爸能体谅我和你大嫂两年来端盆更衣的苦处,我十分感动,既然是爸的主意叫搬过来,那就好。

我祖父似乎明白了他的大儿子二儿子来此地的目的,就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说,你们别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们的好意我心里明白,都回去吧。至于枕头箱里的钱是我六十年坐堂就诊积攒下来的钱,等买下夫子庙那块土地后,剩下的钱,你们三兄弟平均分配。祖父说着歇了一口气,然后又接着说,你们三个人都是我亲生的儿子,一定平均分配。记住了吗?

三兄弟异口同声地答,记住了。

我祖父将他那只长在大拇指旁的生姜指晃了晃,然后说,你们记住了就好,现在这里没有外人,就你们三兄弟,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们,刘斤三手上的小六指都是我遗传的。刘斤三至今都不知道他是我的亲儿子。今天,我把实话告诉你们,刘斤三确实是我的亲生儿子。他是我在罗家屯一个病人家里跟姓罗的女人生下的。那年柳州水灾,他母亲死后是我托人给接回刘家的。这都是实话。本来我想把这件心事带进棺材的,但我看见你们兄弟如此不团结而令人担心。所以,我现在必须和你们讲,我希望你们兄弟要像筷子那样团结,拧成一股绳。在马家村,我们刘家千万不能输给马家,你们一定要记住。

我的三叔刘斤三此时已经哭成泪人,激动的泪水似乎淹没不了他在刘家的地位。

吴老爹好不容易从屁股口袋里摸出圈尺,在那团墨黑的大石料上量左量右,甚至量上量下。然后就对我的父亲刘长乐说他保证在二十天内雕完大墨狮。他叫我父亲必须配给他四个雕匠。

我父亲听到吴老爹如此轻爽地许下诺言,就高兴起来。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包香烟,先给吴老爹点上一支,而后就将那包烟一支一支地递给那些石匠们。我父亲把那包香烟里仅有的二十支烟卷都送完之后,才发现还有几个人没有得到烟。于是,我父亲又从东风汽车的皮垫下摸出另一个牌子的香烟来,拆开口子又都分给那几个没抽到烟的工人。父亲发完烟,面对他手下雇来的二十多个石匠说,都休息吧,他有话要跟工人们说。只见工人们听到父亲叫休息之后,都拢到父亲的身边并找地方坐下。我的父亲站在工人们面前的时候,俨然是个老板的派头,甚至像是他们的领袖。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从父亲的嘴巴里吐出来,似乎有一个圆圆的烟圈飘向空中。父亲试图用手去触摸那个浓浓的烟圈,可怎么也摸不着,因为那个烟圈瞬时就化为空气不见了。父亲看了看他的工人,清了清喉咙里的嗓音说,大家辛苦了。之所以我今天来看大家,是因为我们的石狮销路和我们目前的工作都做得很好。正因为做得好,所以,我们今天下午就要重新投入另一项工作,那就是到夫子庙那块七亩八分地上收割玉米。石狮厂这边就留吴师傅、张国坚、范文武、薛俊、黄涛等五人继续把那对墨石狮雕完,剩余的二十一人从下午开始就投入双抢工作。

我想,父亲讲的双抢也许就是抢收玉米抢种甘蔗的任务罢了。当然,也有别的农民在抢收玉米的同时就抢种田七了。田七是一种很名贵的中药,我家乡的田七在全国甚至在全世界都享有较高的声誉。

我父亲问他的那些工人们说,十天时间拿得下来吗?工人们没有谁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们都是城里雇来的后生,有少数人是本村的亲戚外,其它人都不懂农田里的活是怎么干的。

工人里有人回答说试试看。有人回答说争取完成,甚至有人站起来说一定完成任务。

我父亲说,你们必须在十天内完成收割玉米的同时完成种植田七的任务,完成了每人额外奖一百元。到时如果完不成任务,我每人每天扣你们二十元,直到你们完成为止。这就是我刘长乐的奖罚制度。听清楚了吗?

大家几乎没有什么意见,又都开工去了。

父亲刚侧身正准备上他的东风汽车时,马家明村长开着他的奥迪轿车过来了。远远地就见奥迪轿车的车门里摇出一只手,似乎在对我父亲打招呼。我父亲犹豫了一下,就蹲在车门外等待那辆红色的车子。很快,那辆奥迪缓缓地停在我父亲的跟前,一股混黄的尘埃从车尾扑了过来。

我父亲眯着双眼憋了气试图躲避那道浓重的尘埃,可事实上,我父亲还是躲不了。

村长马家明从车的窗玻璃里笑着伸出头来,他对我父亲说,表哥(前面我交待过,我祖父刘富贵娶了马家二小姐马凤娇为妻,所以,马家或多或少都和我刘家沾亲带戚),真的很难找到你啊,堂堂四百户的马家村几乎让我马家明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里。

父亲说,找我做什么?

村长说上车再说吧。

我父亲无奈地钻进了那只甲虫的肚里。

红色的甲虫飞快地跑出石狮工地,在二百米外的一块平地上停了下来。我父亲先开口问村长什么事?村长似乎听不到我父亲的问话。村长给我父亲递过来一支烟并叫了一声表哥,他说他很想跟表哥商量一件事。我父亲说什么事?村长说他看中夫子庙那块土地了。我父亲心中微微一惊,然后马上平静下来。父亲很平和地说,看中了又怎么样?村长说,恐怕他要买下那块地。我父亲说,那是不可能的,那是政府分给刘家几十口人的责任地,至少在五十年内谁都别想打那块地的主意。

村长怎么也想不到我父亲刘长乐会如此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

村长稍微忍耐了下来,闷闷地抽着烟。然后说,他想过了,他马家明的土地在文昌桥边,那块地有十亩,肥得很。他想用文昌桥边那十亩土地换夫子庙那块七亩八分土地,他问我父亲这样行吗?

我父亲说不行不行,我们刘家就要夫子庙的那块土地,甚至我们刘家可以先把夫子庙那块地买下来。

村长说,国家的土地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得到的,我和你谁都做不了主,我们兄弟争吵的焦点不在这里。依我看,等村支书从县里开会回来后,我们开个村委会,征求大家的意见。你看如何?

我父亲仍然不说话。他傻呆呆地坐在车座上抽着闷烟。

祖父刘富贵今天显得特别反常。他躺在三叔家的那张樟木床上又大喊大叫起来。他先是说他要死了,然后他说他要到夫子庙的那块土地上去看一看。我三叔听到我祖父说他要死了的时候,总觉得他的父亲肯定又在拉屎尿了。三叔跑到他父亲的床前,先是嗅嗅鼻子,闻闻有没有异味之后就说,爸,你是不是又尿床了。我的祖父刘富贵听见他的三儿子刘斤三如此问他,似乎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答曰,我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想我的病好些了。祖父说完话,我三叔就伸手在祖父的屁股下摸了一把,确实没发现那浓囊的排泄物而感到奇怪。三叔说,爸,你没拉你叫什么?我祖父说,他要到夫子庙那责任地上去看一看。三叔说有什么好看的?祖父说他要看看人们收玉米种田七的场面。他说,好久没有看到那种劳动的场面了,好久没有看到地里的庄稼了,好久没有闻到自家的土地散发出来的泥土味了。祖父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就撑起腰,试图爬起来,可事实上他什么也动不了。他叫三叔去叫我父亲和我二叔回来,用躺椅抬他到地里去。他说,他要看看在土地上辛勤劳动的人们和看看在人们头上飞来飞去的小鸟。我三叔想,他父亲的这种神态和企盼,也许真的是回光返照的预兆罢了。

三叔是个十分孝顺的儿子。三叔最讨祖父的喜欢。三叔并没有去叫二叔也不去叫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和我二叔都在那块土地上忙碌着。至少在一个星期内他们都要日夜奋战在那块土地上。

我三叔自已背上躺椅扛着太阳伞先赶到夫子庙那块七亩八分的土地上。然后又回到家中背上我的祖父一步一步地往田坝上走。跟在三叔身后的是几只母狗和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孩。那几只母狗仰起头,它们轮换地在祖父的屁股上嗅了几十米,好像闻不出什么东西来,就抬腿跑开了。

三叔将祖父摆在地边的一棵枫树下,他手中拿着蒲葵扇来回地给祖父扇风。

祖父躺在椅子上尽管不是很舒服,但祖父那脸高兴的笑容足以说明他心中的喜悦。他看见堆在路边的玉米棒像座金字塔一样金黄金黄的耀眼,觉得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他想,这么多粮食怎吃得完?都交给国家做公粮吧,国家还不一定收那么多呢?莫非我们有特别的关系和粮所的人熟悉。要不然,这么多的粮食还愁着没地方放呢。

祖父从忧虑的思路上抬起头来,看着收割的工人们赤膊露背地在太阳底下为他刘家卖命,他真的有点过意不去。他想,六十年前他耕作这片土地的时候,雇的打工仔也只有三五个人。但现在儿孙们有钱了,开山办厂雇用工人,像今天这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我父亲远远就看见那把红绿相间的太阳伞,从太阳伞下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躺在椅子上的人。父亲看见这一幕,就想起不知在哪部爱国影片中看到地主恶霸的镜头。但现在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哪来的地主呢?想想又觉得好笑,就放下手中装玉米棒的箩筐,然后从自己肩上扯下那条毛巾擦了一把汗,才看清了太阳伞下的人是个光头。看到那个光头之后,我父亲才忽然想到了那个人肯定是他的父亲。我父亲觉得奇怪,心想,他的父亲怎么跑来这里凑热闹呢?

我父亲刘长乐飞快地跑过田厢跑过地垄跑上田坝跑到他父亲的太阳伞下。于是,我父亲气喘嘘嘘地对我祖父说,爸,你怎么来这里呢?在家躺着不是很好吗?

祖父听见我父亲到了跟前说的话,便露出那口好牙齿说,长乐啊,你真行,爸毕竟老了,爸毕竟不如你们呐。看看你们劳动的场面,真使我想起你们的大地主外公马世强,他对长工的剥削和你们没什么两样。

我父亲刘长乐说,爸,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刘家重金雇工,按劳付酬,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的祖父说他就是看不惯这种做法,人家也是人呐。

我父亲说你看不惯的事多着呢。现在的妓女像绿头苍蝇一样满街跑,以前有这么多吗?现在的腐败分子一腐败就上百万元甚至上亿元,以前有吗?现在的农民进城打工,甚至城里人进山种地,以前有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老人家还拿以前来比,甚至你凭什么看不惯这看不惯那?

我祖父好像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回击我的父亲,于是就咳起嗽来说,我是怕打工仔辛苦。我父亲说,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自已,你还去担心别人做什么?你喝口山楂茶解解渴吧。我祖父好像说他不喝茶,他要吃刚从玉米杆上掰下的玉米棒。

三叔似乎很理解我祖父的心思。三叔立马选出十几个嫩苗的玉米棒拿到田坝边上的临时厨房里,架锅生火蒸了起来。大概三十分钟的时间,就把一锅热气蒸腾的玉米棒送到太阳伞下给祖父尝鲜。祖父接过一个热气腾腾的玉米放在鼻孔下闻了闻,然后就像吹口琴似的吃起来。祖父说很香。三叔说好吃就多吃些。

我祖父吃了三大个玉米,这几乎是他十多年来都没有过的。他喝了一盅凉开水,缓冲了肚里的生理需求之后,他觉得他今天的食欲很反常,他想他是不是要死了。如果真的要死了那就不好办了,因为眼前的这块土地还买不下来。如果这块土地买下来了,死了也瞑目了。想到这里,祖父的双眼好像在转动,他在寻找我的二叔。于是,祖父问我父亲说怎么不见我二叔?我父亲说,他进城去办事了。

正当我祖父提及二叔的时候,我的二叔正和彩芬在马鞍镇的一家酒楼的包房里呢。我不知道那是二叔的花心所致或是彩芬另有阴谋。我说不清我们刘家还有什么没有遗传下来的。

其实,那样一件风流韵事发生在二叔的身上我觉得很有趣。因为那天的故事是我父亲有意安排的。其目的是:要保住我家那七亩八分地首先要说服村长,要说服村长就必须俘虏彩芬。这个办法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它毕竟是一个阴谋。甚至是我刘家和马村长的一场较量。

那天的天气开始还很闷热,到中午之后就阴了下来,似乎有二级北风的凉爽。村长马家明吃完中午饭就进城去了。这是后来彩芬和我二叔在马鞍镇的一张床上说的。彩芬对我二叔说村长在县城买了二亩土地,县里催他去交款去办理手续呢。

彩芬为什么和我二叔说这些,我二叔又是用什么办法去摘了这朵花。那真是一个谜。

我想,我二叔一定有非凡的手段,甚至有村长马家明身上的气质,才能把彩芬俘虏过来。过后我似乎发现我的想法往往不尽如人意,因为我的想法和我的猜测完全错了。那是好久以后我才知道的事情。

自从那天村长马家明找我父亲谈话开始,他马家明为了自己的砖厂发财竟然不顾我家的利益,甚至打了我家的那块责任地的主意。我家为了保证那块七亩八分的土地不让村长买走或调换。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叔叔秘密地开了会。

我的父辈们开碰头会时决定的第一方案是必须在开村委会之前花一万块钱俘虏彩芬过来,有了彩芬就可以打掉村长的计划,甚至可以用彩芬的色相去说服县里来的人。这个方案在我父辈们的一生中也许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但为了保住自己的土地不被别人侵犯,他们不能不这样做。

我的父辈们的第二个方案是究竟派谁去勾引彩芬的问题。这个问题对刘家三兄弟来说谁也不想去做这件事。因为我父亲六十有一,我二叔五十有四,我三叔五十有三。都进了知天命之年甚至到了甲子年,哪个都不想在晚年惹出什么桃色新闻。虽然她彩芬是城里小姐,二十出头,可我父辈根本就不想要践踏这朵花。但到了最后,为了我家的责任地不流失,我的二叔鼓足勇气跨出门槛,去做他一生中都没敢想的事。

记得二叔走出这个家门之前,他对我父亲和我三叔说,之所以他这样做是因为他老婆是心脏病不能亢奋甚至不能性交而终止多年的性生活,他刘长江有钱有土地可没有了女人的快感。这次他的对手虽是彩芬,可他有信心用魅力去征服她。二叔最后说,这次的阴谋不管是成功或是失败都不能告诉家里任何人。

二叔第一次抱着彩芬的时候就像抱起服装商场里的裸体模特一样生硬。那女人全身虽然滑溜但硬邦邦的毫无表情。二叔开始觉得“鸡”的味道也不过如此罢了。因为,当时二叔给彩芬的第一次钱只有一千元。所以,他和彩芬的交易就是鸡和嫖客的交易,他们只是吻吻抱抱,一千元就这样飞到彩芬的口袋里。

彩芬全裸地仰卧在席梦思床上说,如果你想玩得开心,再给我五千元,你随叫我,我就随到。二叔这次又从口袋里取出另外的五千元搁在彩芬的双乳上。彩芬看见那扎纸票凉爽地压在自己的乳沟上,就露出那脸女性特有的温柔,先是张开藕般的双臂,而后翘开双腿等待二叔的到来。此时的二叔也张开双手弹了起来,先是离地三尺然后再俯身扑向彩芬,像只老鹰捉鸡一样敏捷果断。

二叔和彩芬要死要活地在交欢在呻吟在喘着欢悦的粗气之后,二叔才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女人。他和彩芬如此和谐是因为彩芬所有的床上功夫他刘长江一生中都没有遇到过,他仿佛觉得他自己也算个真正的男人了。以前跟自己老婆在床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

此时的彩芬服服帖帖地像只羔羊一样躺在二叔的怀抱里,听由二叔摆弄。彩芬温驯体贴地说,二叔你如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我彩芬只要在马家村呆一天,我就一定帮你的忙。二叔说,你是村长雇来的红人,我哪敢挖村长墙脚。彩芬说你不要再提村长那只老狐狸了,他不及你。二叔说不会吧。彩芬说怎么不会呢?他马家明只会利用我帮他做事,可他出手给钱却十分小气,哪像二叔你一出手五千元,真是让我铁定心跟你走。此时,二叔觉得他钓的鱼也许已经上勾,他在彩芬的脸墙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如果你真的想跟我干,我再给你四千元。

彩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还是听清楚了刘长江的话,再给她四千元,她就是刘长江的人了。

刘长江趴在彩芬身上对她说,叫她无论如何说服村长马家明,叫马家明千万不要打夫子庙那七亩八分地的主意。刘长江还亲口告诉彩芬说他刘家已派人去柳城,找他侄儿刘福高了,叫刘福高想办法打通县里的关系,把夫子庙那块土地夺回来。刘长江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叫彩芬千万要保守秘密,不要给村长看出这是刘家的阴谋。彩芬头脑十分灵敏,二十岁走江湖,什么样的人她没接触过。彩芬想,刘长江真是头猪,为了那块地就一口气给了她一万元,这个数如果送给县政府官员,也许早就有一个乡级的官位当了。如果仅仅是为了让她去说服村长不把刘家的土地卖出去,早给她彩芬两千元她也许就干得干净了,而且干得一定很漂亮。何必花一万元。她觉得我二叔出手真大方,这事她非干好不可。

我怎么也想不到,彩芬确确实实在暗中为我们家做事了。彩芬不露声色地和村长马家明保持情人般的关系的同时就开始实施我父辈们的阴谋了。

那是彩芬离开我二叔的第二天傍晚,那天村长马家明之所以特别高兴,是因为他已经办妥了他在柳城买下两亩土地的土地证。他觉得他拥有土地的同时也该拥有女人。于是,他在马家酒楼设宴请了二桌客,桌面上的人几乎都是村委干部,我父亲和我三叔都得到邀请并到了酒桌上。尽管我父亲和我三叔都笑脸相迎地给村长庆贺但我的父辈们的心思不在庆贺上。我父亲借此机会对村委干部说明夫子庙那块土地是我刘家几十口人的责任地,希望村委们不要把那块土地轻易调动。

尽管我父辈给村委会干部们斟酒递烟,其目的是得到村委干部们的同情。可我父辈们的如此行动并没有得到村干部们的支持和理解。那是因为村长马家明在村里是个霸气十足的男人,他要想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村长马家明说,重新调配夫子庙那块土地是村委和乡政府土管所打过招呼的。村长劝大家不要去和政府对抗。对于刘家的责任地,他说他己经安排好了,那就是把他家在文昌桥边那十亩土地换给刘家。他说完话之后看了看酒桌上的每一个人,然后又说,这是村委的初步意见,一切都以县里和乡里的批文为准。

当“迎燕”包厢烟雾缭绕酒气逼人的同时,彩芬已在酒楼的另一间客房里全裸地躺在床上看电视节目了。那天晚上的彩芬打扮得相当迷人甚至十分性感。尽管村长马家明至今没有和她在床上有过那个行为,可她发誓她今晚一定逼村长就范并且完成刘长江的计划。

马家明迷迷糊糊地走进房间,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彩芬那白皙细嫩的肉体感到恶心。他叫彩芬穿好衣服,可彩芬并没有听他的。只见彩芬上前将村长马家明的衣裤拔掉,彩芬双手捧着村长马家明的脸狂吻起来。彩芬口里一直在说,我需要你你不能不爱我。马家明说我怎么不爱你?彩芬说你爱我你怎么不上我?你怎么把我让给你带来的客人?村长马家明说我不上你才能体现我更加爱你,现在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得到她的肉体,你说是吗?

彩芬呜呜地哭了,彩芬哭得很伤心。村长听见彩芬如此大声的哭泣,恐怕外人听见就感到心虚。村长把彩芬抱在怀里就像抱他女儿一样说,乖宝贝,别哭,别哭,你要我做什么我依你不就是了。彩芬佯装撒娇着说,我就需要你,现在就要。村长说你要我我给你就是了,但你必须等我洗完澡。

村长像玩别的妓女一样高兴地玩了彩芬。彩芬趴在村长的身上轻轻地帮他捶背揉腿。彩芬说请求村长帮办一件事,村长说什么事他能办就办。彩芬就说夫子庙那块土地是刘家的责任地叫村长不能要刘家的。村长说不行,这事他已经和乡里的人谈妥了,谁都不能反悔。彩芬说这有什么呢,你就说村委会干部不同意或者说村里找不出新土地分配给刘家。村长说这是不可能的。他说你黄彩芬知道吗,我马家明为了买到县城的那两亩土地,我私下送给冯科长一万元,另外,为了夫子庙那块土地我又送给乡长一万元。我既然花了那么多钱,所以我必须得到我要的土地。

彩芬说如果你敢不按照我的话去做,我就到省里告你。说着彩芬推开村长,径自下了床穿上衣裤。

村长马家明这时才恍然大悟,从床上爬起来给彩芬一把掌。村长骂道,操你妈的你这只野鸡算到我头上来了。你说我马家明对你哪点不好?我马家明给你吃给你穿给你钱,你还想怎么样?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说,刘家到底用多少钱从我这里买走你的心。你这只破鞋你这张抹桌布。

村长骂完之后,彩芬说我说过了,夫子庙那块土地不能卖,我现在是刘家的雇员,你如果不听我劝告,你今天的话就作为证据送上法院,到时你给县政府人员行贿两万元你该当何罪?你犯了罪你该死,就像人们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没人可怜。说着,彩芬从坤包里取出一小盒录音机,放在手心上晃了两下,就迈出大门去了。

村长马家明发现了那只录音机就惊慌起来,匆匆地追了出去,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光着身体而跑回房间。

尽管马家明已被彩芬的录音带弄得心慌意乱,可马家明心里永远不服输。他心中的恨不在彩芬身上而恨在刘家人的身上。他觉得他明斗不了刘家兄弟暗斗也要斗垮刘家。

我祖父刘富贵的大小便又失禁了。他躺在三叔的住房里大吼着说他要死了,他要到夫子庙去看落日。尽管老人家的叫声不是很恐怖,但确实让人心烦。我三叔感到他父亲今天有点特别,就不耐烦地说,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有落日?我祖父挪了挪身子,说是什么时候?三叔说是晚上了。

三叔把我祖父换洗完后,就踩着街巷的灯光到我家来了。三叔进门就问我说,你爸在家吗?我说我爸到村委开会去了。三叔问开什么会?我说我不知道。

我母亲吴三妹在旁边说好像是村支书马家武从县里回来了,开村委扩大会。

也许我母亲吴三妹说对了。村委扩大会正在村支书马家武家开着呢。

村党支部书记马家武坐在八仙桌边宣读着一份县政府的红头文件,然后又读了乡政府的红头文件。两文件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绿化荒山荒地的政策和绿化任务的奖罚制度。这次会议是传达县三级干部会议的精神,要把全县二千四百万亩荒山全面绿化起来,恢复五六十年代的原貌。

村支书马家武说,我们马家村一共有荒山荒坡荒地八百亩,我们这次要下决心把我们村绿化任务完成,不能再让山地丢荒。上面的文件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们种上一亩,县政府拨款奖二十元,乡里奖十元。我算了这笔账,我村的八百亩山地如果都绿化了,我们可以增加收费二万四千块,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也许是不小数目,但是,如果我们不种山林果苗。土地仍然丢荒的话,上面的文件讲得明明白白,每亩罚款五十元。我们村就有可能被罚款四万元。

村长马家明接着村支书的话说,我们马家村四百余户三千多人,有劳动力的年轻人都到广东甚至北京去打工了,尽管村里剩下的人都是老弱病残者,但我们务必要把这荒山绿化起来,奖金和罚金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把我们的山地种上果林。大家要想想办法。

副村长马大坤说,屁话,全村的劳动力都出去了,有谁去种山地,我看让人家罚款算了,不是每亩罚五十元吗。全村四百户平均摊派,每户一百元,凑够四万元交上去,得了,我看就这样算了。

村支书马家武听到副村长的话就来气了。他“嘭”地拍起台桌,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说这是不可能的。以我看,要完成八百亩荒山绿化种植,我们必须做到:第一,火速把在外打工的劳动力招回村,每家二十亩,一个月内种完果林。第二,如果谁不愿回来,每人罚一千元。

妇女主任张玉花说,如果我们把全村的男人从全国各地招回来,也不过近千个劳动力,每个劳动力种一亩,要种到哪年才完成呢?我看,就让乡政府罚款吧,不就四万元吗?每户捐款一百元就是了。何必去伤那么多脑筋。

村支书马家武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干部会议愈开愈糟糕。他想,尽管县里的开荒造地工程有很大的难度,但他相信这些难度会有办法克服的。也许他正想说点什么但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此时,村长马家明狠狠地拍了台桌一掌,说,你们怎么愈讲愈不像话,就那么一个红头文件,就把你们吓慌了。不就是一家二十亩吗,我看就分下去得了。任务下去,各家怎么种是各家的事,我们不能把政府精神当耳边风。以前上面的任务年年下达且我们年年枉报。都二十年了,我们怎么不就想想我们马家村的山原来是什么样的山?记得我父亲马祖华在一九八零年做村委书记时,那时的山林葱郁茂密。自从我们村通了公路,那上千亩的圆木被砍伐光了。河流干涸且生态环境受破坏。我马家明中学毕业回村那年,前任村长马瑞全就曾组织大家进山开荒造林过,可年年造林年年受灾。我看,刚才支书讲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就是一个劳动力必须得开荒并种上一亩果林,不管马家村的人现在在深圳或是北京,你们各家各户都要通知他们在十天内赶回家乡来,如果哪个不回来,他的那亩荒地种不上去,罚款一千元。

村长马家明似乎讲不出什么道理,但他的那些话可吓慌了不少人。这时,我父亲刘长乐说话了。我父亲说,村长说的话恐怕是一种气话罢了。以我之见,现在通知进城打工的村民回乡开荒,这肯定是件办不到的事情。据了解,在外打工的人如果回乡造林,每人往返车票及在家造林时间的损失至少三千元以上,你罚他一千元又算什么?如果每个人都给你一千元,八百亩荒地就有八十万元的收入,这当然是件好事情,可荒山照样荒芜,环境照样恶劣。我看我们得想一条出路来。

村支书说,你刘家人就是小聪明,你能有好办法吗?

我父亲说,当然,可我的想法不是很成熟,在这里讲出来恐怕大家笑话。现在农村人进城打工,城里人进山承包土地是现代人最热门的话题。我们不妨把荒山承包给城里人,让他们来山里投资开发,如果我们的八百亩荒山都包了出去,一来我们不动用进城的劳力而轻松地完成了造林任务,二来我们可获得政府一笔可观的绿化奖金。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反对。

反对的人大都是村里的老村委老贫农,这些人可以说是马家村的元老。马家村的历史恐怕就写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此时对我父亲刘长乐提出的意见很反感,这些老贫农认为马家村有史以来就是自己的,当然是指马家村的土地和马家村的山头,甚至是马家村的河流。外乡人谁也别想踏入马家村的土地,特别是城里那些可恶的狡猾的老板,谁都不能在我们马家村打馊主意。

赞成。

赞成的当然是那有钱人家,他们的儿孙们进城打工去了,他们不希望自家人从省城或是更远的北京回到南方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重新耕作。我父亲刘长乐提出让城里人来承包,恰恰迎合了一些村委们的赞同。

村支书马家武说,大家不吵了,财会主任刘长乐很有开拓精神,讲得好,我倒很想听听具体事例。比如说承包方式,甚至是承包金的收租问题。

我父亲似乎掌握了马家村的各位实权人物的特点,甚至把准了他们每个人的血脉。我父亲刘长乐点了一支香烟,乜斜的双眼透出几分灵光。他说,据他所知,现在农村荒山承包年限一般有三十年有五十年两种,承包第一年至第四年不收费,第五年开始每年每亩收承包金二十元。当然,有些地方可收高一些。我们村如果包给城里人,我们可以在省报或是市报登个广告,到时,也许我们就会有好的结果。

村长说,这样的情报属实吗?

我父亲说当然属实。这是去年马鞍镇的承包经验,那边的荒地都让城里人给承包了。当然也有本乡农民承包的。

村支书说,我看这样的想法很好,有改革开放的魄力,我们是否可以研究研究。

最后,尽管我父亲的意见很有开拓精神但还是被拒绝了。村委会最后决定从明天起,将八百亩山地分成四百份,每份二十亩进行抽签分配。

就这样,在我家的责任地里又多得了二十亩山地。

我想,我家乡的农民似乎都不像二十年前的农民那样生活了。之所以他们不像农民,是因为他们都拥有自己的土地。至少拥有今后五十年的土地。可以说,我家乡的农民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他们有权在自己的土地上播种种地。他们有权雇用本村农民,甚至雇用城里的下岗工人。尽管我家乡的农民自称他们是二十一世纪的地主,但我认为这样的名词一点也不过分。因为今天的地主不像二十世纪的刘文彩,也不像那个既害死杨白劳又强占喜儿的黄世仁。我似乎认为那时的地主都是恶霸,是剥削人民的吸血鬼。也许我这样的说法不是很到位,但我觉得还不很糟糕。我的家乡似乎和外乡的农民没有多大的差异,他们既眷恋土地又不是很珍惜土地。他们认为政府既然把土地分给了他们,他们就可以放任自留地进城打工,甚至进城当老板。也许我这样的说法不是很准确,但我们马家村就是如此。

那个夜晚的村委扩大会一直开到凌晨一点。后面的会议主要是村长马家明主持,焦点就是夫子庙那块土地的权属问题。村长拿出县国土局和规划局的文件以及马鞍镇土地管理所的审批文件摆在桌面上。

村长说夫子庙那块土地已被县里规划了。县里和港商准备在那块土地上成立物业公司,修建田七制药厂。村长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会,有意地看看我父亲刘长乐的脸色。尽管我父亲此时的心情十分糟糕可他能静定下来。我父亲想,既然是政府规划谁也别去争,都怪自家的风水不好。这样一来,村长也得不到夫子庙的土地,真是天不助他。

村长喝了一口茶,然后说按农村土地管理条例规定,马家村必须得调配新的七亩八分土地给刘家。可马家村的土地早在二十年前就分完了,现在我们没有土地给刘家。根据国家有关政策,我们将夫子庙卖地所得款中每亩给刘家补偿二万元,这样我们打算给刘家十五万六千元。不过这钱必须等县里来人办完土地手续并交清款项之后,我们才给刘家。另外一个条件是,制药厂建厂招工之后,刘家因失去大半责任地而可以进厂当工人,刘家农转非的指标是八个人。刘家在马家村另有承包责任地十一亩,山地二十亩仍属刘家耕作。

这样一来,村民们都说我家运气好,得了巨款又得农转非,真令人家羡慕。可村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家的苦处。其实,我家根本就不稀罕那十多万元补贴费,甚至看不起农转非的工人阶级。现在的公务员和工人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而农民才是有产阶级。农民拥有自己的土地、农民有自己的果林、农民有自己的水井,工人有吗?公务员有吗?想想,还是农民好,农民就好像是土地的主人。

我二叔去找彩芬,但彩芬早就失踪了。从那天起,我们刘家几代人不得不相信,我们在马家村永远是失败者。

我父亲接到毛家村的村长毛晓强打来电话,说他明天早上亲自到马家村交款把墨狮运回去。毛晓强问我父亲是转账还是要现款,我父亲说当然转账,十万元全部转账。毛晓强说,你不要几万元现金吗?我父亲说,现在假钞太多,就懒得辨别真伪了,全转吧。说着就将账号告诉对方。

我父亲驱车赶到石狮厂,在五十米开外就看见那对墨石狮子在阳光下活灵活现地显出它的威严。父亲很高兴地露出了笑脸。他走到墨石跟前,用手轻轻地抚摸了石狮的眼睛。这时,吴老爹不知何时走到父亲的身边。我父亲看见吴老爹就高兴地拍了拍吴老爹的肩膀说,吴师傅,你可立了大功了,这么大的墨石狮子可是我刘长乐一生都没有见过的,太漂亮了。

吴老爹也露出一口缺牙,笑着说,是的老板,我吴贵轩一生中也只雕过这么一对满意的狮子。你看,狮子眼里的眼球是滚动的。说着就用手去抠动石狮眼里的眼珠。果然,那眼球是动的,真是极品。

父亲对吴老爹说,明早上毛家村的毛晓强村长就要来提货了,叫吴老爹扯来两丈红布,将墨石狮盖起来。吴老爹问为什么?我父亲说,想让毛晓强惊讶。

第二天的早晨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天气很不好。父亲在家吃完早餐,就走上四楼的天台上看了看天气。他想,像这样的天气也许一时也晴不了,就想起给毛家村的毛晓强村长打电话,叫他改天再来。可那边的电话说人已出来到马家村了。既然这样,父亲也不勉强,就叫我二叔一起到石狮厂去等候毛晓强。

我父亲一到石狮厂,就看见吴老爹扑在那对墨狮上大哭起来。父亲感到很蹊跷,就问了身边的工人。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回答父亲的话。父亲感到更加疑虑,就有点沮丧地走到吴老爹的跟前,拍着吴老爹的肩膀说,吴师傅,你有什么事如此伤心?

吴师傅见我父亲就咚地跪了下来,哭泣说,老板,这狮子的眼睛被人给抠掉了,我对不起你。

我父亲听到狮子眼睛被人挖掉之后,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对没有眼球的墨狮。此时的刘长乐几乎不敢相信马家村竟然还有如此卑鄙恶劣的小人。真是可恶到了极点。我父亲呆若木鸡地站在那两只没有眼珠的墨狮旁,似乎想哭出来。也许真的哭出来,他心里才好受一些。

此时,石狮厂那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手执钢钎和别的铁具涌到父亲身边,一致要去砸烂村长马家明的砖厂。事实上,工人们的这一行动被父亲阻拦了。父亲说,害人害自己,谁做这样的事谁不得好死。现在,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说是砖厂那边干的,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到时坐牢房的是我们这样,我们就中了人家的计。常言道:蚀财消灾。算我刘长乐倒霉罢了。

父亲刚说完话,毛晓强开着一辆大东风,车上坐着十来个人敲锣打鼓地来到石狮厂。从毛晓强那欢悦的场面来说,很像我家乡娶亲时接亲的场面。我父亲看见毛村长如此隆重的场面,不晓得说点什么。只是无颜面对毛晓强罢了。

吴老爹看见如此尴尬的僵局,很不好意思地上前给毛晓强递烟。吴老爹说,毛村长真是说到就到了。我们的墨狮早已按你的尺码雕好了,可就是那双眼球没有雕上,我们想用汉白玉做眼珠镶嵌上去,这样也许就更加漂亮。

毛晓强说他今天既然来了,他得必须把他想要的狮神请回去。

我父亲说,毛村长你能不能明天再来一趟,明天我保证用大卡车热热闹闹地送到你屋头。

毛晓强说他父亲说过了,墨狮必须在今天中午十二点请到毛家村(我家乡买神像不叫买而叫请),下午一点零八分准时举行落座庆典,而且,墨狮非由他毛晓强护送不可。

我父亲似乎觉得这个事情十分棘手,就对毛村长说实在没办法,狮子哪能没有眼珠?

毛晓强走到那对曾被红布披盖着的墨狮前,定神地看了看,便问道,这就是他要请回去的狮神吗?

吴老爹笑着说是的。

毛晓强叫揭开红布让他看看。于是,就有几个工仔七手八脚地将墨狮上的红布揭开。这时的天气好像就好了起来,阳光着实从云层里透出几丝光芒。毛毛细雨好像不见了。只见那墨狮活灵活现地露出它的雄姿。尽管墨狮眼里没有眼珠可那狮子的神态却另有一番威风。我父亲想,那对墨狮也许真的与天象有着必然的联系。

其实,石狮和天气简直就是两回事,甚至风马牛不相及。

毛晓强看见那两尊落座大方甚至威武雄壮的墨狮展现在他的眼前之时,他露出笑脸高兴起来。他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说,刘老板呀刘老板,这才是我毛晓强想要的狮神呀。你们做得太漂亮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父亲说你再仔细看好,这是一对没眼珠的狮子啊。

毛晓强说他就是要没有眼珠的狮子。

我父亲说为什么?

毛晓强说他家刚分得一座责任山,那山地全村人都不敢要。传说那山常常听到鬼笑狼嚎似的声音,非常恐怖。弄得村里不管是老是少都不敢走进那山中去打柴,甚至人们放牛都不敢走近山脚。这次承包责任山,谁都不愿要那座山,谁叫他毛晓强是村长呢,他要了。毛晓强说,他母亲找过风水先生算了几卦,听风水先生说那是一座生财之山,风水先生叫他母亲在开山种植之前,必须在山坳口立两尊黑色的有眼无珠的狮子。风水先生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有眼无珠的黑色的狮神可以镇山灭妖。

我知道,在我家乡,尽管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可农民们求风水算八卦的迷信活动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就像我们故事中的毛村长毛晓强那样,尽管他在毛家村是个好村长可他仍然摆脱不了风水先生的蛊惑。

毛晓强在那对墨狮的身上抚摸着,他边摸边说,神了,真是神了。接着,毛晓强从衣袋里取出那张十万元的现金转账支票递给我父亲。他说成交了,欢迎我父亲到毛家村做客。

我家卖给毛家村毛晓强的那对墨狮在红布的包裹下吊上了大卡车。大卡车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像接亲的队伍开出了我的村庄。

我父亲看着游动在村外的运狮车渐渐离去,他激动地仰头面对苍天高呼:天助我也。天助我刘家也。父亲的双手似乎在天空上晃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放了下来。便对周围的工仔说,从明天起,放假五天,工资照发。

我二叔悄悄地在我父亲的耳跟说,大哥,马家明也欺人太甚了,他凭什么抠了我们狮子的眼睛?如果毛晓强需要有眼珠的狮子,我们今天不是给他马家明砸了饭碗?我看,我们不能放了他。

我父亲毕竟是老大,父亲对二叔说,我们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没有用。可今天这样的一件事情足以说明,天助了我们。以后谁想暗中搞我刘家的鬼,没门。

我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回家三十天来看见了家乡的人个个都好像地主似的忙碌着土地里的事情,真觉得那是一件十分有趣的故事。我想,尽管农民们拥有自己的土地但那都是政府给予的。我祖父刘富贵一生中想买下的夫子庙那块七亩八分的土地被规划掉了,祖父说那块地一天不买回来他死不瞑目。我想,这样倒好,我祖父也许还活几十年,因为那块地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我刘家的手中。

我正大步地走在马家祠堂前面宽敞的马路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桑塔那小轿车靠在我身边,我似乎发现我走快的时候车就跟着快,我放慢脚步而那车也放慢速度。我走上马路边的街坎上停了下来,回头看看那小轿车究竟想做什么,可我什么也看不见车内的动静,因为车窗玻璃是咖啡色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见那辆车停在我跟前,车窗玻璃慢慢往下摇的时候,我听见从玻璃窗里叫出一声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亲切。车里的人在叫我的乳名,而且这个乳名已有二十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诧异地伸长脖子往车厢里望,车里的人说,刘浩然,上车来吧。此时我才听清楚那是我堂哥刘福高的声音。我的脸顿时有了笑容,我不知道我当时的笑脸是不是可爱,但我知道我见了堂哥确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进了车看见堂哥身旁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车里的香味也许就是从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我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堂哥向我介绍他身边的女人,他说那女人叫小婕,是我未来的嫂子,她是香港人。

我向那个叫做小婕的女人点了点头并打了礼节性的招呼,便问堂哥这次回来做什么?堂哥说回家再说。堂哥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司机问堂哥说刘行长,现在去哪里?堂哥说去夫子庙。

我有些犹豫起来,堂哥刘福高几时当了行长,是工行或是建行?怎么没听我三叔三婶说过。据我所知,我堂哥多年前毕业于广州的中山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怎么现在就当起行长来了。我还知道堂哥结婚多年而堂嫂先天不育并于两年前离婚了。堂哥这次回来怎么不先回家看看而是去夫子庙?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问题。

车在夫子庙的马路边停了下来。堂哥下了车,面对我们家的那块土地看了看,便上前走了十多米,才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似的跑回头,对着车里的那个时髦的女人说,小婕,快下来看看,这是我们刘家的土地。

我说堂哥,你是不是搞错了,这块土地国家规划了,听说卖给港商了。

堂哥说,不错,绝对不错。港商在这里呢!只见堂哥拍了拍我那个未来的堂嫂的肩膀。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那又实实在在真实得让人信服。堂哥说这块土地是祖父在一年前就交待他买的。说着就从裤袋里拿出了一把十分古老的铜钥匙在手中抛了两下。铜钥匙的颜色和堂哥手指上岔出的生姜指没什么两样。堂哥也是小六指,就我祖父所说的那样,也许那是真的遗传了。

堂哥把钥匙抓在手中,然后说这是祖父开枕头箱的钥匙,祖父箱里没有一分钱,只有一本家谱和一部康熙年间的《本草纲目》与一部《三字经》、一部《幼学故事琼林》,还有一本十年前的存折,存折里有三十一万三千二百元。

我感到十分震惊,甚至感到眼前的事几乎轻而易举地到手真的使人不可信。

堂哥说他这次回家有两件事情要办,一是把夫子庙的土地手续办妥,二是他要向刘家宣布他下个月初八和香港的小婕结婚。

我看着堂哥喜悦的笑脸,我想,我们刘家并没有失去土地。我似乎听到我的祖父那清晰的声音,他说他就要死了,他要到夫子庙的土地上走走。那声音像风一样从我的耳边飘了过去。

(选自《人民文学》200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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