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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最难忘的一双女人的手。(3)

这种陷眼木良蒲家一共有四个。都是在“小盆地”中间。四面是山。中间一片平地,是庄稼地。落雨时环抱诸山水流直泄下来,注入眼中。相传以前并没有这四口“陷眼”,每逢大雨,菜地变作池塘,一片黄泥。作物当然全淹死了。一日铁拐李云游至此,念苍生难为,那铁拐一个盆里点了一下。

松毛他爷爷也拄个拐杖,也瘸,也几撇白胡子,我想像中的铁拐李和他有三分相像,和桐升麻子没有一分。

1993年夏的一天,狗在大树底下吐舌头的时候,水田晒裂了,落花生在无所谓裂不裂的沙土里迅速成熟。隔着一条沟,牛叫了一声。

第二天,我就去县城上中学了。从此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从下车到我家(其实是我奶奶家),差不多是一条直线,中点就是桐升麻子那座阴森森的老屋。

我看见桐升麻子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玉和门边,玉和老婆会意,给他鼎里舀了几勺水,他似乎说:难为了。意思是感谢了。

我看见他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自己门边,穿着草鞋,或者干湿鞋,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槛。

后来另外一只手就拄了根木头。

你叫他,他也不抬头。

我也懒得叫。我还希望谁也不用打招呼,彼此擦肩而过,一有人对我热情,我除了笑笑,竟然还得按辈份称呼迎面笑来的人。他们比平时更热情了。

每次我下车,差不多都是黄昏。牛羊鸡鸭都被往家里赶,万物都渐渐轮廓模糊,河面也不清亮了,仿佛河水流了一天,也累了,而要休息似的,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

桐升麻子的头几乎碰到了地面,和下面有人拉他一样,像那硕大的冬瓜垂下来,再垂下来,直到把土压了一个小坑,把冬瓜藤拉得紧张绷直,随时可断。

但是冬瓜藤没有那么容易断。就算把冬瓜摘下来,藤也不断。只有等到炎日过去,水分蒸发,秋风萧瑟,霜冷长河,万物凋零,它才干枯萎靡。叶子用手一揉能簌簌碎落,藤也变脆,一折便断。不过也没有谁去折,男孩爱钓鱼、捉鸟、钻果园,女孩爱跳田、摘花、过家家。来年开春,大人在冬瓜架子底下种上新的蔬菜瓜果。寒暑交替,日月升降,架子上冬瓜藤一层一层重叠交错盘结纠缠,又混杂了南瓜藤,娥眉豆藤,苦瓜藤,刀把豆藤,丝瓜藤……

在太阳光辉里,这些藤蔓细足深深嵌入被风和雨和日月综合作用成黑色且有点腐朽以至根部长出细小木耳的木头架子上,垂下无数娥眉豆,垂下丝瓜、南瓜,垂下爆裂后火红似花的苦瓜……也垂下又矮又胖常用以骂人的冬瓜……

据说桐升麻子隔三差五在清冷月色或一片漆黑里,从从容容地,今天提走丝瓜,明天抱走南瓜……

丢失了瓜果蔬菜的主人,岂有不骂之理。本来桐升麻子也不必骂,要是看见是他偷的,也没人骂,偷了就偷了。但是万一是另外好吃懒做的人干的好事呢?所以,岂有不骂之理。

也不是破口大骂。那是骂街的方式。骂贼则别有一种风情。

骂声在屋檐与屋檐间穿梭,在群山中,在山外群山隐约。在水面与满河白鸭子嬉戏。穿透长年深绿逼人的大杉树林,蔓延各处……

倘若对面山头也有人骂,那一唱一和,仿佛两道怒泉从高山绝涧间流出,又汇集一处。那不懂本地风俗方言外乡人,要疑心这是在对歌了。又会疑惑,两个妇人对歌干什么呢?而且歌里那股奔驶而出的愤怒,悲伤,无奈,又是在做什么?

提起这件事,那种抑扬婉转的情调,毫不重复的骂词,竟有一种奇妙,使我感到词语的贫乏,实在无法形容。

这些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骂人歌声,也终于在桐升麻子翻身上床之前,或之后,近抵眉前。

他耳朵不大好,不一定能听到。

可是他也驼背,上床也不一定就睡死了,况且骂声不绝如缕……

直到有一天(是夏天?是秋天?反正是有鸭子的季节),常年遭受菜蔬被窃之苦的人家才算松了口气。那天,院子中心,大巷弄旁边喧闹异常,从大巷弄口子上斜身子能看到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那是鞭炮半空中爆裂后所形成。砰砰砰砰的鞭炮声与桐升麻子屋前鼎沸人声相应和。

我踮足看到桐升麻子躺在厅屋里一床席子上。他死了。

我又一次仔细地看到这座坐镇大院子中心的老屋。一共有两间。一间是木板做的,是厅屋。相当于客厅。另一间是青砖砌的,是房屋(卧室)。……跟我以前看到的一个样。

同时,太阳光(?)照着厅屋里的沟沟壑壑,抬头看晃人眼睛。桐升麻子和躺在一副沙土地图上一样。横断山脉,长白山脉,近点儿的雪峰山脉;长江,黄河,近点儿的资水,在他身下排列蜿蜒。

第二天,木匠做好了新鲜的棺木。小伙子给涂上墨汁。上漆来不及。桐升麻子被装了进去。他的驼背怎么处理?至今依然是个谜。

来自村中的意见,推选出高年硕德的老人,主持了丧事。出山那天,膘壮的人们抬了棺木,瘦小点儿的手持大铳,在天空中訇地炸响,冒出几缕蓝烟。锣鼓、唢呐、钹、人、畜生,众声相和,热闹了溪水平衍的两岸……

坟山据说是桐升麻子亲自选好的。在朝阳庵右侧。左有茶林,右有水井,前有溪流,后有重山。“沙环水抱,”风水先生说,“这个娘卖×的,葬了股好坟”。置棺坑前面,桐升麻子埋着一块砖头,一个鸡蛋。迷信的说法,砖是金砖,来世财运亨通;鸡蛋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四时精髓,要是起了血丝,来世必荣华富贵,为人上之人。被挖坑的一锄头勾了出来:

“信什么迷信……”砖头落入水田。臭鸡蛋也摔破了,马上被一群蚂蚁爬满了。我看到有黑色山蚂蚁和小红蚂蚁。

飘满死鱼的天空

大雨制造了一条浑浊的河流,它急促地向更大的河流奔去。落叶和鸭子在桥墩下的漩涡里打圈圈,沉下去,又在别处浮上来。鸭子惊声尖叫。我背负一个捞网(捞鱼的工具),没工夫理会这些,一路前行,她提着鱼篓,赤脚在泥水里提起、落下,勉强跟上我的步伐。

在河岸内凹的河段,或者河湾,风暴中心一般平静,大白泡沫和碎树枝等在水面洄游,仿佛到了这里水再也冲不走它们,就算大雨再下十天十夜,或十一天,只能任它们在洄水中悠然自在,自在神游。鱼就藏在这些悠然下;在混杂着各种杂物的浑浊水流的汹涌奔驶中,鱼呆在这里寻求片刻安静。

早到的大有人在。癞皮三爷已经把罾架好,并且我目睹他起了第一罾。罾里跳着大点的草鱼,小点的鲤鱼,更小的泥鳅,长的黄鳝,短的虾子……他并不挑拣,一概捉起来放进脚边那个灰黑的篓子里。然后又把罾放回水中,坐在田埂上,斗篷放在旁边,雨已停了,他卷了旱烟抽,阳光照着他的脸。他脸上很欢喜,但一言不发。这是真实的回忆吗?好像不是。其实是想像?它很鲜明,不那么空穴来风……

我只能在河边的水草丛里,一网罩下去,捞上几只草茎上挥舞须角的小虾,几只螃蟹,几条手指粗细的白星子。或者在稻田水注入河流的端口,意外地获得几根吊水泥鳅。我们走在河边,斗笠偶尔飘落,等待夜色渐锁,鱼篓变得稍沉。她总爱把鼻子使劲伸进篓口,看,闻,那群滑溜溜的东西似乎给她很大的快感,一上午她就看了那么1300次。

晴天,夏天,农闲,我们可以钓鱼。白天放白钓(为了方便如此称呼之,和夜钓相对,其实哪有这么古怪的叫法,而且动听),晚上放夜钓。所谓夜钓,大体和白钓并无二致,也是上好钓饵,也是放到水里,也是等鱼儿傻不拉叽来吃,区别在于白钓是随时有鱼随时取,夜钓却整夜垂在水里,天亮再取。我那个夏天一直等待鱼儿上我的钓钩,但也许是我的饵上得不好,也许我跟鱼有仇,基本上整个夏天一无所获。同去的小孩放十竿钓的话,再不济也能起上一条大鱼,多时甚至三四条。我很眼红;每天清早,我不得不沮丧地开始新的一天,入夜,又满怀希望,把鱼钓放在少有人去的河段,深水的河湾,期望一鸣惊人……

爷爷说:“你去放毫。”这又是捕捉水产的方法之一,具体来说,是捕捉泥鳅和黄鳝之法。所谓“毫”,是这种工具之土音音译。它的形状像个酒瓶,更像点的话,像个可乐瓶子,因为它的腰部有优美的凹陷。细竹篾片织成平行的图案,很好看。但更实用。在毫的一面中部稍靠前方一点涂上用煤灰和蚯蚓捣碎搅和而成的诱饵,再用泥巴糊上(作用乃是只令诱饵散发气味,而防止水将其浸透使其脱落漂散沉潜),夜里放进稻田。放时稍微陷进湿泥,而口子和泥面持平或稍低。这样,为美味所诱,泥鳅和黄鳝不得不钻入毫中。自然,工具的巧妙使它们进去容易出去难……使它们能进不复能出。也还是清早,我去把毫取回。为了辨认位置,我只需要找前夜插上的柴棍子。那是我的标签,显示了我谨慎的一面,因此我从未丢失爷爷给我的10只毫中的任何一只,只有一次,我起来晚了,夜里下了大雨,稻田已经被夏天的一个农夫赶着一头水牛犁翻……这也说明,我从小就因为睡懒觉的坏习惯遭受过损失……

罾,捞网,钓(无论白钓夜钓),毫,都不能迅速有效地获得大量的鱼。顶多够一家人吃两三顿。后来人们创造了很多办法,又由出门打工的人借鉴沿海开放城市捕鱼经验,花招迭出。我目睹诸多花招的诞生,不知哪个更好,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捉鱼的绝好季节还是夏天。这里雨季长,山洪暴发量大,往往会把散布各处的池塘水库冲垮。这就意味着大批有主之鱼变成无主之鱼,顺着山涧水沟窜进河里,有的甚至流到了洞庭湖一类的大地方。水一退,割据各个河段的村子也许会不约而同地想到,毒鱼的大好机会来临了。

据我所知,一般是用茶枯水施毒。所谓茶枯(我又不得不向你解释,说什么“所谓××”),是指茶籽榨油后剩余的渣滓,一般压成圆饼状,可以燃烧取暖,经久不息。小学时哪个男孩不经常用手指迅速地把别人火桶里燃得正旺的茶枯夹到自己火桶里来。也可以研磨成粉,与水相调,倒入河中,使鱼虾蟹鬼中毒晕眩,浮上水面。还可以剁碎了,用来洗衣服呢。大致就是这些,也许各地稍有不同。

据我所知,人们用打谷机桶装了这些茶枯水,凌晨在上游倾倒。天一亮,鱼就差不多撑不住了,纷纷翻白。得知了消息发现了动静的大人小孩都聚集在河边。鱼本来聚集在河底,现在成群结队浮上水面,河里一片鱼肚白,在太阳照射下偶尔光彩夺目,好似繁星密布的天空,一会儿其中大部分会被或大或小的手提上岸去,小部分则果了鸭子腹。

我也曾捡过几回鱼。从小到大,这样的毒鱼行动进行过不下十回,某年20天之内甚至连搞两次,我不是瞎子,没有理由一无所获。当然,收获也并不大,都在一斤以下。有一次在坝上看牛时,我倒是看到过一尾大的。我看到它尾巴一闪。我衣衫也没脱,就扑通一下跳了下去,跟着又有几个人奋不顾身跳了下来。我除了碰了一下鱼尾巴(也许是腰肢),什么也没碰到。别人相信也不比我幸运多少。那鱼太大,一时半会晕不了,后来在下游一里左右有人捞到一条七斤多的,我怀疑它的尾巴就是我碰过的那个尾巴。

后来,人们又懒得磨茶枯水,直接倒一桶农药,敌敌畏,杀虫净什么的,省事多了,效果也更加明显。这样搞了几回,大鱼就比较少了,还毒死过鸭子。几个女人在河边拎着死鸭大声叫骂;我吃了这种鱼之后拉了一阵肚子。拉完肚子,我有点虚弱。

总的来说,这样倒药,除了鱼死得多点、鸭子连坐、几个肠胃不好的人拉了肚子之外,基本上没出什么事故,人们就更加放开手来干了。河里的鱼少了点,也正因为这样,丝草长得更茂盛了,用池塘养鱼的人因此减轻了很多负担。河鱼吃的丝草池塘里的鱼岂有不爱之理;有一段时间竟然有外村外乡的人开了拖拉机来这里扯丝草,一车一车地运走,河里的丝草也不见少。腊月二十几的时候,这些鱼一般已经长到两斤左右,人们就用抽水机把池塘之水抽个见底,把能看到的大鱼全部捉上来,放在水桶里卖。喂丝草的鱼很鲜,这是共识,因此往往不出半天,养了一年的鱼就各随其主,分散完毕。池塘里只剩下几个不屈不挠的小孩在寻找泥巴深处的鲫鱼和泥鳅,全身是泥,但眼睛是清洁雪亮的。

有的人不只过年想吃鱼,平时也想增加点营养。街上卖自然有卖,贵啊。于是有人夏天就用炸药在深水处炸(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说到这种得鱼法,各地都有,我再啰唆两句)。先扔点米或蛆什么的到水里,把鱼骗到一块儿,然后再扔炸弹。就好像集中端掉“四人帮”那样。往往收获颇丰。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村里有几个人因此炸成了重伤。往往是一条手臂炸飞了,孤零零地躺在河滩上。这几个人,后来都被称作“一把手”。再后,电雷管传入山村,只用两节五号电池正负极轻轻一碰,事先放在水里的炸弹就听话地制造出巨大罕见的水柱。片刻之后,鱼就陆续现身,仿佛满天的繁星……也有的时候,月明星稀,而且那“月亮”还被一个身手敏捷异乎常人的小孩轻松夺去,拿电池的人就会仰望苍穹,或俯瞰水面,或遥看远方,骂道:“娘卖×的。”又往上游,或是下游走去……身后是水面,漂着灿烂的鱼肚白。

炸鱼快捷、有效,而且后来也安全,但是,金无足赤,炸鱼也会受季节时令限制:冬春秋不能,因为水冷,为了条鱼打摆子不值得;涨大水不能,生命诚可贵。这时候,麻鱼机亮相了。这种麻鱼机可以全天候工作,而且在目前几年,你绝不会空手而归。……好处是如此明显,很快有人以此为业,整天在河道低头工作,一手麻,一手捞。除了自己吃,多余的可换钞票,泥鳅三块五,黄鳝三块一斤(为什么城市里黄鳝比泥鳅贵),小鱼呢?大鱼呢?我记不清楚了;除了在河里逮野鱼,夜幕降临,还可到有主人的池塘转转……冬天可得小心,塘埂上埋着防贼爆弹,威力不大不小,一踩就爆,不会让你血肉横飞,但足以令你脚板血肉模糊……这些你都知道,不用提醒,我这是犯了嘴瘾。

后来,有人买来了一条小船。船上没有什么鸬鹚之类的鸟雀打盹,只有一台小型发电机轰鸣。两条电线垂到河里,船尾拖着一个渔网……龙王(要是有)总是透过水晶宫透明的屋顶看到闪电……也许是受这种机器的启发,一个我认识的鼻毛茂盛的长辈,笑呵呵地说:把变压站的高压线剪下来,放到水里,我就不信高桥下那八个金鲤鱼不出来——高桥下有金鲤鱼是本地的一个传说。传说鲤鱼白天很少出现,半夜在河面上高高地跃起。一个接一个。看到的人会吉祥得不得了。传说的是否可信我不敢断言,捕鱼的方法工具和鱼相比,哪个更多,哪个更少,我也不敢断言。

溺水记。

我坐在树上,吊着双腿,像一只断了翅膀的乌鸦。我为了躲避被叫去点麦子而坐在树上已经很久了。远处传来了沉闷巨大的一声钝响,好像是重大的东西从高处砸到地上,比如两个我这么重的人从两个我屁股下的树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其实是炸弹,是雷管爆炸,是水下。

一条水柱在河里拔地而起。有一两丈高。没等这股白亮的云状东西落下,四面八方的小孩,看牛的,摘桐子的,扯稗子的,砍柴的,玩的,坐在树上的,都飞跑过去,好像铁钉遇到了大磁铁。那躲在茶子树后拉屎的毛孩,屁股就随便摘片南瓜叶子抹了一下。跑到河埂上的时候,早就跟在炸鱼者屁股后面那些人正在那里瞪大眼睛看浪里是否有鱼浮上来了。所以我跑到那里,为时未晚。

一有动静,水上现出个白肚子,无数人,怕有二三十个,其中有小孩也有大人,都扑通扑通又好像铁钉遇到了磁铁一样掉进河里去了。那个白东西也可能是鱼肚皮,也可能只是片泡沫塑料。在它周围,无数黑黑黄黄的身体上下翻滚,龙王煮洋芋,哪里看得清有鱼没鱼。那个放雷管的,准备了一个捞网,伸着长长的竹竿,站在岸上,眼明手快,力气用得最少,鱼倒获得最多。

以前炸鱼,炸药抓在手里,点燃引线后往河里扔,往往在手里就爆炸了。这样就产生了几个“一把手”。但叫这个外号的却只有一个,总不能把一个外号给无数人吧。河滩上那只手,使大人对小孩说:去跟炸鱼的玩吧,炸死就好了。

我妈也是这样告诫我的。我猜她是为了让我跟她去点麦子,而不让我玩。因为后来都是用电雷管了,很安全了,她依然不让我去抢鱼。

在铜鼓潭,在大水凹,在坝上,水深鱼肥,每炸一次,都能得20来斤。有时多点,有时少点。小鱼,像白星子,砧板鱼,麻坨坨那些,就不算了,让不会游水的小毛孩在下游捡去。

但是,铜鼓潭水太深,每年都要淹死个把小孩,每年都有年轻的妇女伏在更年轻的尸体上哭嚎。大水凹坝上各有一个电排,万一一炸炸坏了,以后天干大伙还吃不吃饭啊,所以不让炸。

每到夏天,河面各处皆有可能弹起这种又高又白的蘑菇云一样的蘑菇水柱。在任何大城市,评什么“十大喷泉”的话,都跟它没法比。

河床于是被炸出很多大坑。隔三里一个的也有,隔三步一个的也有。当然也有深有浅。这就使我很怵,因为我那时还不会洗澡(游泳),还属于那些个捡小鱼的行列。在高桥下,经常有人洗澡,在水里捉人,打水仗。水很深,全得浮在水上。而我就只能在矮桥边上,用中指触着地面,借着一种力,即初中物理上所说的浮力,前进,后退,转身,迂回,双脚打出巨大的水花,蛮像那么回事。偶尔把头埋到水里,再猛地拔出,闭紧眼睛嘴巴,甩头,像落水的黑狗或鸡子抖落水珠。我看着也高兴,但常常为百米之外高桥下的笑声和身影所吸引。

我以为我再也学不会游水了。

在高桥下,水很深,经常有人洗澡,捉人,从桥上跳下,我羡慕他们。但我不会游水。这明显使我更加羡慕那伙人。我身体里的特性使我羡慕尚未学会的一切本事。我不但不会游水,就是那些炸鱼炸出的坑坑我也很怕。我真羡慕那些会踩水,会游水,会躺在水上,会下闷在水底下游的人。

终于有一次,我也到水底下去了一遭。那次我试着往水深处走了几步,试着双腿蹬水,想浮起来,就像梦里头扇动手臂想飞起来一样。不同的是,梦里往往真的飞了,飞了很远还不见累,这次却沉下去了。

又好像不是我往水深处走。我哪里敢真的往深水走。事实应该是那时我们几个小孩在捉一个大人。说好只在浅地玩的,但他往深地跑了。小孩中也有会游水的,就跟着他跑去,也有不会游水的,像我,也跟着跑去。不知不觉我就跑到以前绝不敢去的水域了。我试着双腿蹬水,想浮起来,竟然浮起来了。还往前漂了漂。但是跟任何刚学游泳的国民一样,我马上累了,我赶紧直立起来,想踩到地上,但是已经踩不到地上了。

后来我想那就是一个炸鱼留下的坑坑。沉下去的时候,我听到笑声,喊声,和水被拍打的声音。都清楚极了。我已经在水下了,然而我不知道。

没人注意到我不见了。

我既不惊慌,也不扑腾。也可能是真的没力气了。在水下能听到那么多声音,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这些。一边这么奇着怪,一边想,等漂到矮桥边上,水浅了,我会浮上来的。

多年以后,我还是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挣扎,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思维毫不紊乱,我竟然想到:等水一浅,我就浮上来了。这在我以前的经验和想像里是不可思议的,在此后我接触到的现象中,在文学或艺术作品中,意外落水的思维这么清晰我不曾发现。除非是准备充足的自杀,在《马丁·伊登》里主人公的最后沉海也是清醒的。我努力想写出当时的清晰,但是年代久远,我只奇怪于我的清晰,记忆反而破碎不完整了。

我肯定还喝了很多的水,因为在我站起来的时候,肚子是胀圆了,我把很多的河水吐在了河面上。我还记得我一边喝水,一边想,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呢?为什么还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算了,不要紧,漂到矮桥边,我自然浮上来了。

大概在我露出脑门顶的时候,泳清发现有人沉水了。我在水下听得很清晰,这也让我后来奇怪。我听到泳清说那是不是玉友。我说,我是力子,快来救我呀。当然是在心里说。

于是我还没按计划漂到矮桥边上,就被泳清提了上来。于是我就站在河中央,往河面上吐了很多河水。

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河水裹着我缓缓流下,十分慢,十分久。但是理性告诉我,肯定也就那么一分钟左右,要不我不呛死也会闷死,不闷死也会胀死。只是我想了很多,思维活动无限延长了我的心理时间,清晰而镇静。

这是我第一次溺水。

我还是不会游。下水摸蟹,扯丝草,捞虾子,打水仗,跳桥,我都不能,但是这些都拼命将我吸引,整个夏天,我比毛桃大不了多少的心脏全装着这些东西。

一天在河边上,“扁桶”在捞虾子。我蹲在河岸上热心地帮忙,捉泥鳅,捧虾子,抛丝草,给他提篓子,总之跑龙套跑到我那程度的也算罕见了。“扁桶”嘴里叨叨地讲他在水里如何如何舒服,讲我不下去如何如何傻,说,力子,下来!到水中间来!

我说:不,我怕浸。

“扁桶”笑了:你下来!我背着你!

我说:不,你会把我放下来的。

“扁桶”朝我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他向我深深地做出保证的神气,还瞪大双眼,唯恐我不相信:哪个放你是你的崽!

我在他背上,他果然没有放下我。他在水里像鸭子一样游着,我嘻嘻哈哈笑着,小脚还胡乱冲水,催促着他:游啊,游啊。

我忘记“扁桶”为什么讲话不算数。也不能说他讲话不算数,但是总之我受骗了:他没有把我甩下来,却更紧把我箍在他背上,然后猛地潜到水底下去了。好一阵才浮上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我惊慌失措,一切变得飞快,一切掉下深渊,我被“扁桶”抓住了,我无法顺水流动,我只能死在这里……还在水底我可能就哭了,到了水面,不停地咳嗽,那是呛的。“扁桶”哈哈哈哈地笑着,把我放到了岸上。我哭了好一阵,骂了他几句娘,也就回家了。

现在我是二十多岁了。我早已学会了游水,在游泳课上,每学期都得满分。游泳池里是绝对没有不可知的可怕的水域的。生长在北方的同学在水面上浮沉几天,喝几口水,也能游得像模像样,完全不必担心会掉到什么大坑里去,只不过水的味道比河水要逊色一点而已。就是偶尔和人玩耍时被人按到水底,或是突然抽筋,岸上高台子上太阳伞下马上就跑出人来把他救走了。

可是我呢,抢鱼还是没我的份。2001年夏天,就是为了抢鱼,我把一副眼镜打落在河里,差点就没捞上来。

两个少年。

池塘里青蛙的鼓噪表明这是晴夏。家里有了所谓喜事的人,无论嫁娶或上寿,都可能抢来电影师傅,在操坪或宽阔的空地上放映两到三场电影。这是我们的好时光,可以看《闪电行动》,可以看《醉鬼张三》,可以看《精武门》,可以看新片子。无论是什么,都必然使整个村庄浮动在一种奇怪生动的声音里。

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来得最早,其次是漂亮姑娘和没事干的小孩。附近的小商店都把可供看电影时消遣的零星东西用谷箩装着担到坪里。最多的不是瓜子,就是甘蔗。可能有的人以为会是花生,那是扯淡,因为花生谁家里没有,没人买来吃。

临近开场的时候,师傅把几百瓦的电灯开燃,霎时整个坪上亮如白昼。灯光里跳动着无数焦急期待欢乱的眼神。人早就满了。路上还不断有人赶过来,提着矮凳、长凳,或者椅子。也有的怕麻烦,或者只想来玩玩,就悠闲地空着手,用优越的眼光扫扫身边急匆匆的行人。远远地,无论谁都能看见有一块地方一片雪亮,让心急的以为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一个劲地催促同伴“快点,行快点”。那后一个若是熟知电影放映的习惯,就反而走得更慢,故意表现出一种从容,并且用略带了点揶揄的口气说:“急什么,又不是狗抢屎。”要把同伴气死。

灯光无论亮多久,都不意味着“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一切取决于放映员,也就是“电影师傅”。以前等公车也会遇到这种情况,但是现在有制度,走一趟用多长时间掐得很死,情况就大大改观了。只有到乡村去,乘坐货车改装的青蛙形状的“小四轮”和响得比拖拉机还厉害的三轮车,或者高级一点的只留七八个座位以空出地方来装人以尽量多拉客的小中巴,才由司机说了算。乘客在车上热啊冷啊挤啊臭啊被性骚扰啊,司机都管不了,司机只能管什么时候开车。什么时候乘客满了,车自然就开了,不然再嚷嚷也没用。

“乡村”就是这样,“负责人”说了算,“主人”的话有点用但是用处不大。在放电影之前,师傅总是不停地对幕布。不停地对。有时把光柱打到了天上,照得头顶的树叶反出白光,夜鸟扑扑扑惊飞,顺便拉下一泡白色的鸟屎。有时跑到了红砖墙壁上,突如其来的光亮往往吓走了壁虎。壁虎尿是有剧毒的,要是撒进人民大食堂的大饭锅……麻烦就大了。人们眼光跟随那块四方光块晃动,师傅也故意把镜头晃来晃去,大部分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相比而言,这种笑声是乱哄哄的,而听完领导“幽他一默”之后的笑声,是齐崭崭的。

混杂着这种笑声,坪上的骚动,吵吵闹闹,起伏的喧嚣,远远听去像是集市正旺的声音。

这种壮阔的波澜,当然是无数声响流动的集合。

卖零星东西的吆喝还算是平和的,因为他不用叫也能卖出去,叫反而耽误他算账。但是土狗对生人吠叫就有好处,只要不冲上去咬人,它至少增添了部分热闹气氛,而主人图的就是热闹。为了强调这种热闹(后来变成了风俗),本家人特意在空地上放了几千响炮仗,硝烟和碎纸屑漫天飞舞,吸引了诸多耳朵;碰上舍得的,放上几只烟花,则众人的眼睛也有福了。还有孩子找爸爸,爸爸找孩子,孩子喊妈妈,妈妈喊孩子……两个人为争抢一块摆凳的档,你骂我一句娘,我又骂你一句娘,你再骂我一句娘——终于推推搡搡动起手来,又有好多人跟着起哄。那时就不再是瀑布飞流波涛汹涌了,我们将置身地下摇滚演唱会现场,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疯癫与热烈,愤怒与狂欢。打的人脸红脖子粗,类乎何勇表演《我们生活的世界好像一个垃圾场》,鼓足了劲往前挣,上身虽然被人抱住了,脚还对着看不清的目标大致所在的方向拼命踢踏,嘴里一连串威胁加辱骂的字句像耍魔术一样喷涌出来,唾沫星子覆盖了方圆三米之内每一寸土地……不过只要不让任何一方抓到家伙——凳子或砖头或自家脚上的鞋,他们的拳脚想挣脱众人围抱,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电影一开映,大家都转移了注意力,他们觉得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电影就好像开会时的领导一样,它一到来,场上就安静了,虽然吃瓜子的还是大有人在。

而我们这些小毛孩,除了一蹦一跳看幕布上光块的移动,故意在幕布前面一站留下一个人头,一个“丫”形手势,也喜欢兴奋莫名地往人群中钻,别人还以为是一条狗。等我们好不容易拱到机子边上去,那里的人已经多得密不透风。我们身小力气小,难以站稳,呼吸不畅,只好自行摧毁已经到手的地位,又钻了出来。

放映员还在对幕布,还在。我们只好呼朋唤友,像一群老鼠绕来绕去。溜到黑地,用弹弓打别人屁股。学看过的电影里的人,啊啊啊叫着,手舞足蹈,得到一种满足的愉悦。

有时这种动作就不是奇怪,而是扎实;不为娱乐自己,而为欺负别人。总是有外村单独来看电影的小孩——就算大一点也无妨,我们人多——不凑巧站在外面。他伸长脖子看幕布又看不到,还傻呵呵笑个不停。我们就走到这个背时鬼后头,几个人影一齐罩过去,和《发条橙》打流浪汉那一段一模一样。该背时鬼刚才还欢欢喜喜的南瓜脸马上吓成了丝瓜脸。“你个野种,我们去玩去?”我们就是这样邀请他的,话语轻松,不怀好意。那时小孩欺负人都是这样说,我基本上敢肯定不是从电影中学来。至于后来港台黑帮片里头的老大那种酷毙了的满不在乎的对白和神气何以就和几个小毛孩那么神似,我不知道。

我们就在附近田里把他打了一顿。打人并不是没有顾虑,很可能第二天他老爸就会找上门来,随后很可能某些人会被吊起来打,最行运的也免不了呵斥,责骂,打屁股。打人也不是没有损失,至少当晚的电影落了或大或小一截。打人也不是没有后果,下次去别的地方看电影、看戏、吊毛,必须小心被当地人看到,否则新仇旧恨一起算,“打死你个娘卖×的!”微风把远处那个挨打者的辱骂和威胁扬到耳边。他说,你们以后小心一点,别让老子碰到。

至今我没有“不小心”。当年黑地里四处捣乱的少年,接下来的几年里依然血气方刚,依然为朋友打架,为女人拼命,想方设法找乐子。我们慢慢长到壮健高大,烈性增加了,体内男性的冲动日渐强烈。有的在打工,有的在上大学,有的在偷窃……

我们中甚至有人有了小孩。按照惯例,我们都直呼小孩的名字,他则按辈分称呼我们每一个人。这群当年一起滚动的少年,彼此辱骂的少年,忽而竟然因为这个新人的生临,有的做了爷爷,有的做了叔叔,有的依然只是一个可怜的兄长。

这改变我们身份的人,这唯一的新人,他和我们不同。和另外一些人则相同。他不像他爸爸,所以我们怀疑他不是他的儿子。我们怀疑别人早已经埋下了种子,再借这朋友的名义正当地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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