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358400000004

第4章 谁是刺客

东兴楼内女幽灵

1934年隆冬岁末。

入夜时分,华北重要商埠天津,朔风怒吼,大雪飘飘。塘沽港上几艘外轮和林立的船桅隐没在灰蒙蒙的雪帘下,静得出奇。流经市区的海河,缓缓地流淌着黑幽幽的污水,发出低沉的呜咽。河岸两边华人住宅区——贫民窟的茅屋草舍与法、日、英、美等国的租界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日本租界区有一幢气魄恢宏的古楼。这是由日本人开设的一家中国餐馆,名曰:东兴楼。东兴楼——这座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店堂之内,灯火辉煌,温暖如春。与外边狂风呼啸,大雪纷飞的严寒天气形成强烈的反差。十字形长廊的左右两厢便是一间间陈设典雅,装有新式暖气的雅座。那些穿着长袍马褂、西装革履的富商贵客;穿着紧身棉旗袍的名媛小姐们,都围坐在一张张餐桌前,觥筹交错。一边贪婪地品尝着中国风味的佳肴,一边嘻嘻哈哈的猜拳行令。几位穿着文雅的女侍和手托方盘的厨子们,穿梭往来,分别向各个雅间里递送各色热腾腾的佳肴。在这些女侍男厨中间,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她分明是个女人,却穿着男式的黑旗袍。她那白皙的鹅蛋脸上,柳眉弯弯,闪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这女人居然留着男人的短短的头发。厚厚的唇角边浮现出一抹狡黠的冷笑,两腮偶尔显现的酒窝,把女性的妩媚风韵显露无遗。她扭动着窈窕的腰肢,在一间间雅座前经过时,耳畔不断的响起达官贵客的阿谀之声:“哦,东珍先生!请干一杯!”“公主!真没想到您开的东兴楼,经营的中国菜竟是如此美味!啧啧!”“芳子小姐!客人理当敬主,无论如何也要喝我们一杯!”“金碧辉司令,人人都称你是饮酒的海量,总不该让诸位扫兴吧!”……

川岛芳子冷峻的目光在一张张笑脸上一掠而过。她面对着盛情难却的男宾女宾,矜持地耸耸肩,正要开口讲话,不料一个女侍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凑近川岛芳子的耳边,刚悄声说了句什么,川岛芳子微微一怔,急忙将递到她面前的杯杯盏盏一推,说:“实在抱歉!楼上有客!”川岛芳子说罢,急忙挣脱众客的纠缠,转身穿过铺着日本地毯的走廊,匆匆地登上了楼梯,来到了灯火幽暗的楼上。

客房里灯火昏暗,窗外传来凄厉的风刮电线的尖叫。摇曳不定的灯光把一个男人的巨大黑影投映在墙上。乳白色的房门“吱呀”一声响,川岛芳子阴沉着脸走进来,坐在榻榻米上的男子慌忙站起来,战兢兢地趋前一步,道:“金司令,今夜就要动手吗?”

“不,明天!”

“今夜风大雪大,不正是向马小个子下手的好机会吗?”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只看得清他宽宽的肩头上那头发蓬乱的橄榄型脑袋。

“你懂什么?”川岛芳子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沙发椅子上,把茶几上的美孚灯拨亮,她脸上倏然现出一股杀气。“我们这是第三次与他较量了!前两次都灰溜溜的败下阵来。这一回土肥原司令官向我下达了死命令,非要在天津拿下马占山的脑袋来!如果这次再不能成功,哼……”

男人宽大的肩头情不自禁地一哆嗦:“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下手呢……”川岛芳子拿过一个玲珑的小圆镜子照了一下,信手从梳妆台上抓过一支描眉笔来,把她那本来已浓黑的弯眉又重重的描画了几笔,冷峻的眼睛盯住那人道:“不要忘记,马占山是住的英租界!他那小洋楼里不但有于学忠派去的一排警卫,外边还有英国巡捕,今夜打进去分明是飞蛾投火!我要在明天行动,因为明天是马占山的五十大寿!懂吗?”

“金司令,我明白了。”那男人的声音忽地提高了两度,凑近前去说:“趁明天马占山在租界上祝寿的机会,人多手杂,混进他的私宅……”川岛芳子在小圆镜子里认真端详着自己俏丽的容颜,她脸上忽然掠过阴冷的笑影,道:“正是此意!不过你千万别高兴得太早,马占山机敏过人,又有前两场虚惊,马公馆内必然要严加防范。退一步说,就是咱们的刺客打得进去,马占山身边的卫队人人身强力壮,还有两个手使双枪的保镖,若要对他行刺,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是决不行的!”

“这……”那男人迟疑地顿住了。

“你害怕了?”川岛芳子眼睛一瞪,霍地站了起来。

“不不!我不是害怕!”那男人慌忙摇头摆手,“金司令,我是说混进马公馆非得一个机灵的人不可!再说就是混得进去一、二个人,怕也难……”川岛芳子勃然大怒,忽地挥起手来,“叭叭”打他两个耳光,道:“废物!人未上阵,先惧了三分!如何能完成土肥原司令官交给的任务?事到如今,只有把‘黑熊’抬出来了!因为生人是难进马宅的。只有‘黑熊’才可以借为马小子祝寿之机,堂而皇之地进马公馆!到时候只要‘黑熊’在里边行动起来,我带着人设法混进英租界,在马公馆外接应。如果‘黑熊’万一失败,必要时我们就在外边向宅子里甩手榴弹,行刺不成,干脆就炸死马占山这个日本人的死对头!”

窗外风雪尖厉的呼啸声,压过了川岛芳子的悄悄话……

马占山庆寿英租界

翌日清晨,天津大雪初晴。当远方灰蒙蒙的天际冉冉爬出一轮旭日之时,坐落在英租界路北的一处花园洋楼内呈现出一派欢腾的景象。扫净了积雪的青砖甬道两旁停满了车辆。二层灰色洋楼的门前,悬挂着灯笼。楼前白皑皑的积雪里有几株耐寒的腊梅,正迎着凛冽的寒气怒放着,给这安谧幽静的小小庭院增添了几分喜气。

二楼一间大客厅里,一张八仙桌旁围着几位东北将领,众人正在“哗啦啦”地搓着麻将,正中端坐着一位身材瘦削,颜容清癯的小老头。他就是当年使日本关东军闻名丧胆的东北军将领马占山!

这马占山是吉林怀德人,今年刚好五十,光头,生得干瘦清癯。浓眉下有一双精明外露的小眼睛。薄薄的嘴唇上蓄有八字胡须。这位土匪出身的奉系宿将,此时穿着紫缎面马褂,礼服呢长袍,但浑身上下仍然透出一种农民的质朴和关东人的豪爽。他“叭”地将一枚竹牌在八仙桌上一拍,叫:“胡了!”就在这时,忽听楼下有人叫:“于省长到。”马占山急忙把桌上的竹牌一推,迎迓下楼。马占山刚刚走下楼梯,就见铺着猩红地毯的大厅里走进一位身披黄呢军大衣,头戴军帽的中年军人,他正是昔日东北军部下,今日的河北省省长于学忠。他向马占山敬个军礼,道:“秀芳兄,祝你高寿!兄弟我略备薄礼,万请笑纳!”于学忠向后边一招手,两个手捧大漆彩盒的侍卫,趋前一步,双手恭而敬之地将朱红大漆彩盒捧到马占山的面前,马占山笑眯眯地探过头来看,见一只亮匣里的鲜红绒毡上嵌着两支雪白肥硕的关东老山参,另一个彩匣里有一对质地纯正的鹿茸角。

“啊哈,孝侯!如此大礼,秀芳我岂敢收下呀!”马占山一边假意推托,一边挽住于学忠的手臂往楼上拉,说:“孝侯,今日我马秀芳难得在天津卫办五十整寿,几位东北军旧部在此聚会,也是一桩了不起的喜事!你既然来了,还是随我先到楼上打牌吧!”于学忠向身后的侍卫一努嘴,两人早已将礼品转交给马占山的女佣。他见左右无人时,才悄声对马占山说:“秀芳兄,你在天津做寿,非同小可。连日本人也睡不安稳了!我是为你的安全才特地赶来的!”马占山闻言一惊,脸上的笑容倏而收敛。他从于学忠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情知事关重大,忙从楼梯上下来,把子学忠请进楼下的小客厅。

“秀芳兄,”女佣献上一盏青豆木樨花茶退下后,于学忠郑重说道:“大喜之日,我不得不通报一个不吉利的消息:我刚从警察局获悉,日本特务已重金收买下几个亡命之徒,要在您的五十生日,向你暗下毒手!日本人可要报你的反叛之仇了!”

“哦!”马占山浓眉陡然蹙成个疙瘩,他激忿已极,切齿骂道,“东洋鬼子,我操他祖宗!”原来,“九一八”后,正在齐齐哈尔留守的东北军首领马占山,最先发动了江桥抗战。与日寇几经鏖战后,马占山的军队寡不敌众,遂在汉奸张景惠的游说之下,违心地出任了伪职。他先是充任溥仪皇帝的军政部长,又任黑龙江省省长。翌年八月,马占山不甘为日本人卖命,重萌抗日之心,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率领着黑龙江守军精锐——骑兵三旅秘密夤夜出城,终于酿成了震撼中外的“黑河兵变”。在黑河,马占山正式向全国发出了抗日通电。他在松浦川镇与日军正式接火,焚毁呼海路局大白楼日寇军需库,联合李杜、苏炳文等将领,在白山黑水间与日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斗。一九三三年岁末,马占山部在本庄繁重兵围剿之下,终于打到弹尽粮绝,才渡过乌苏里江,逃亡苏俄。马占山虽兵败江省,但却振奋了整个神州。马占山的名字一时风靡大江南北。后来,马占山绕道欧洲返回上海,在举国欢呼马占山这个抗日英雄的同时,日本关东军首脑对马恨之入骨。滞留上海的马占山因迟迟得不到蒋介石的任用,一气之下,北上天津寓居。谁知就在马占山刚到天津落脚,觅机报复的日本关东军便派日特密遣天津。接二连三的向马占山暗下毒手。马占山想起日本人的种种罪恶,气得他胸臆间燃起了熊熊怒火,他忽然攥紧拳头,“啪”地一擂桌案,怒道:“孝侯,我马秀芳不怕刺客的黑枪!当年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还怕在小河沟子里翻船?”

“秀芳兄,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于学忠苦苦劝道,“日本人心狠手辣,不可不防!三个月前,日本人为把你骗出租界暗杀,不是先制造了绑架令郎马子元的事件吗?”马占山闻听此言,一腔激忿热血腾地涌上了头颅,瘦削的面颊涨红了。在他的脑际又浮现出那令人激愤的一幕:那一天,他的儿子马子元到日本租界的中原公司三楼舞厅跳舞。正跳得欢畅之时,不料舞池里突然闯进几个气势汹汹的日本浪人。浪人们冲上前来,不容分说地架起正在跳舞的马子元就走。任马子元拼命地挣扎叫喊,也无济于事。马子元被日本浪人押上一辆汽车,蒙上眼罩,逶逶迤迤地押进了塘沽的日本兵营。当天夜里,当马子元忽然被绑架失踪的消息传进英租界马宅时,马占山简直被惊呆了。就在马占山彷徨无计之时,几个日本宪兵突然闯进门来,声称马子元在塘沽兵营。限期三日,要马占山亲自到塘沾兵营认领,方可释放。否则马子元性命难保。马占山先是气得拍案大骂,但是,遇事不惊、临危不乱的马占山终于想出了一个令日寇大吃一惊的办法。次日,马占山居然在天津的各大报纸上赫然醒目的刊登出一则与儿子马子元脱离父子关系的告示:“马子元平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早已与我脱离父子关系。对马子元的一切概不负责……”嗣后,日寇见不能引马占山上钩,只好讪讪地将马子元释放。马占山想起此事,不禁哑然失笑道:“孝侯,我不信东洋鬼子今日敢公然闯进我的公馆行刺!不要忘记,这里是英租界!”马占山的声音刚落,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房门开处,见一位荷枪的侍卫喘吁吁地禀报道:“马司令,门外有一位东北老乡求见。”马占山和于学忠愕然一惊:“东北老乡?”

自称关东来客的祝寿人

站在门旁的侍卫是马占山的贴身保镖高凤岐。马占山眨了眨小眼睛,冷冷笑道:“凤岐,这东北老乡从哪儿来?找我马秀芳有何贵干?”高凤岐把一支张开机头的匣枪掖进腰间,道:“马司令,他自称是专程从沈阳来天津为您祝寿的。只是他与司令素不相识,为何大老远赶到天津来为您祝寿呢?我看这小子必是心怀鬼胎,我让韩鸣九把他拦在门房里,特来向您请示!”马占山捋着唇上的小胡子,眯着小眼睛不开口。坐在身边的于学忠早已忍耐不住了,一拍茶几道:“秀芳兄,说什么也不能放陌生人进来!昨夜我从警察局得到确切消息,日本特务机关收买了一个叫‘黑熊’的坏蛋,准备伺机向你下手!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马占山沉吟不语,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高凤岐道:“这东北老乡既然是来为我祝寿,可是带了什么礼物?”高凤岐说:“这家伙生得傻大黑粗,说话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口里虽说是来津给马司令祝寿,可他却什么礼物也没带来,故而我和韩鸣九觉得可疑,才决定将他扣下!”

“哦,”马占山长长吁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起身来到窗前,透过霜花已渐融化的圆型玻璃窗口,眺望着人影绰绰的院宅。他远远的望见大门口伫立着几个荷枪的士兵,人人脸色却格外紧张。“秀芳兄!”于学忠已经沉不住气了,他气呼呼来到窗下,双手卡腰道,“我看干脆把这冒充家乡人的家伙逮进警察局去拷问。只需三审两问,保险让他供出真情!”

“不!”马占山微微一笑,急忙以手势制止住老友于学忠,道,“孝侯,我素讲待人以诚!如今这位尚未通告姓名的关东老乡,千里迢迢从沈阳来到天津,如果他真是为我马秀芳的五十大寿而来,我竞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把他下了大狱,岂不给后人留下咒骂的笑柄?依我看,理当以礼相待,先把他请进公馆再说!”

“秀芳兄,你真是糊涂了!”于学忠又气又急,紫色的脸颊立时涨得通红,他上前一把拉住马占山,劝道,“我决不允许你随便接近一个陌生的来客。难道你竟然忘记了今年秋天那个自称从河北丰润老家来认亲的混帐老头子吗?谁敢担保今日这自称从沈阳来的东北老乡,不是日本人派来的刺客奸细?秀芳兄,如今全国都在关注您马占山的安全,我是你的老友,又是河北省省长,万一你在我管辖的天津出个三长两短,我于学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高凤岐见于学忠说得恳切,也过来苦劝:“司令,于省长说得有理。大门外的来客分明不是好人!您千万不可忘记那个自称您家父的老东西,把司令纠缠得好苦呀!万一真是坏人,凤岐我如何对得起国人?”

马占山在门前收住了脚。于学忠和高凤岐两人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在他眼前又闪出那个干枯矮笃,头戴瓜皮小帽,下颔有一撮雪白山羊胡子的河北老汉:“娘的!我来这儿是找我儿子马占山的,你们哪一个胆敢拦我?”马占山迄今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难忘的秋晨。他正在楼上的卧房里吸大烟,忽听院宅里一片人声嘈杂。他急忙从烟榻上爬起来,推开镂花楼窗俯望,见一个穿戴考究的庄稼汉大模大样地往院宅里闯。韩鸣九和高风岐一左一右地架住他的手。可那山羊胡子老汉连喊带骂,推推搡搡,继续旁若无人地朝回廊里冲来。

“干什么?你干什么?这是马司令的公馆!”高凤岐“唰”地从腰间拔出一支枪来,乌黑的枪口对准了疯疯癫癫的老汉,大声地吼道。

“呸!你少给我来那个!”山羊胡子老汉桀骜不驯地扬起脸,不屑地狠唾一口。拍胸叫道,“你,你敢向我搂火?天大的胆!谅你也不敢!你知老子是谁?我是你们马司令的老太爷!我是从河北丰润老家来寻儿子马占山的!”山羊胡子老汉一句话,立时把韩鸣九和高凤岐吓了一跳,两人早就知道马占山的祖籍确是河北丰润县,却从来不曾听说马占山的故里还有这样一位老父亲!两个保镖不敢怠慢,刚想进楼回禀,不料那山羊胡子的老汉竟然大步流星地朝院宅深处闯去。韩鸣九和高凤岐不知所措,忽见那气咻咻朝回廊里闯去的干瘦老头站住不动了。因为他惊愕地看见回廊的尽头健步走来一个穿绸缎面褂灯笼裤的人,正是这公馆的主人马占山。那自称马占山父亲的河北老汉与占马山仅距三步远,两人四目相望,难堪地僵持在那里了。马占山困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老汉,茫然地摇摇头问:“您是……”

“秀芳呀!我是你亲爹呀!”突然,那老汉脸肌抽搐,悲怆地哭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将上来。紧紧地把马占山搂抱在怀里,一边定定地打量着马占山清癯瘦削的面孔,一边老泪纵横地哭道,“你一别家乡几十年,可把老爹我想坏了!如今你在江省抗日成了功臣,怎的竟连自己的亲爹也不敢认了!呜呜,秀芳呀!难道你真不认识亲爹了……”马占山一把将那山羊胡子老汉推开,郑重地说:“老人家!您弄错了,我马秀芳的爹早在宣统元年就病死在关东了呀!”

“啥?你骂我早死了?不,我还好好的活着呢!”老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紧紧地抱住马占山不放,指点着马占山的鼻子喝问,“我问你可是河北丰润人氏?”马占山道:“一点不错,丰润县是我祖籍,可我是降生在吉林怀德的呀!”“胡说!”老汉陡然气得脸面惨白,捶胸顿足地骂道:“好呀!你如今出息得连祖宗也不肯相认了!官升脾气长呀!好你个马占山咧,你是咱马家不肖不孝子孙!来呀,你今日让大家伙瞧瞧,我这鼻子眼睛,还有耳朵,和你到底像不像?哦,对了,我儿子马占山的左耳朵唇下边还有一个拴马桩呢!你也让大家来瞧瞧,你这里也有个拴马桩不是?”

韩鸣九和高凤岐急忙凑近一看,见那山羊胡子飘动的老汉,身材眉眼果真与马占山有些酷肖。但马占山却拼命地摇头否认。那老汉却牢牢地扯紧了马占山的衣袖不放,弄得韩鸣九和高凤岐惊慌失色,真伪难辨。

“老人家!我真不是您的儿子呀!”马占山忍住怒气,苦苦劝解。

“不会错!你就是我的儿子马占山!”老汉疯疯癫癫,狠狠地揪住马占山的袖子,挥起手来就打耳光,“你这六亲不认,官升脾气长的不肖逆子!我今天要动家法!”

“来人!”忍无可忍,怒火中烧的马占山再也忍耐不住,他猛然一把将老汉推开,厉声喝道,“把他给我轰出门去!”惊呆了的韩鸣九和高凤岐如梦方醒,猛地扑上前去,狠命地揪住那自称是马占山父亲的老汉,连扯带骂地推出大门,一路上传来河北老汉那高高的叫骂声。气得马占山浑身战栗,脸面煞白……马占山想起那令人难堪的往事,胸臆间似有一股怒火在燃烧。他依稀记得自从那次将那自称老父的老汉撵出公馆,那居心叵测的枯瘦老汉竟得寸进尺,每隔一日便来公馆门前大哭大闹。一时间围观者甚众。弄得马占山在天津威风大煞,谣言四起。

“秀芳兄!”于学忠道,“你是心慈生外鬼!当初那个老家伙如果不是我下令将他逮捕,恐怕要把你在天津搞其了!经我一审,那老家伙供出了他是受日本关东军的收买,才豁出命来津门与你为难的。如今这个从东北来为你做寿的陌生人,也许是日本人的奸细。还是将他逮捕为好,少惹麻烦!”

“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马占山戴上四喜皮帽,固执的性情又发了,不顾于学忠和高凤岐的劝阻,疾步走出客厅,穿过红地毯铺地的过厅,来到寒气袭人的楼外廊。听那大门旁的门房里隐隐传来争吵声,一个粗哑的大嗓门在叫,“我从关东好不容易来天津卫,是对马司令的一片孝敬,你为何不放我进门?”马占山正迟疑间,忽见门房的门“啪”地被人撞开,一个虎背熊腰的黧黑大汉闯了进来。“站住!”他身后紧随着身材颀长的保镖韩鸣九,他见关东大汉不顾一切地朝院子里跑,猛地从腰间拔出手枪,正在这时,忽听有人高叫:“不得放肆!”握枪在手的韩鸣九和那黝黑脸膛的关东大汉惊愕回望,只见马占山、于学忠和高凤岐三人并肩站在一株在雪中傲然盛开的腊梅前。那双眼凶煞的关东大汉翻穿着一件羊皮袄,头戴一顶狗皮帽,脚上穿着双乌拉风尘仆仆地站在寒风里,面对着马占山、于学忠和高凤岐三人凛然的目光,他刚才的凶煞气焰顿时收敛,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老乡!”于学忠不等马占山开口,冷峻的双眼盯视着几步开外那翻穿羊皮袄的关东汉,问道:“你既然千里迢迢为马司令祝寿,请问我们三人中,哪位是马占山?”

“不用说也知道,他是马占山!”关东大汉定睛把三人一扫,忽地指着正中央的马占山说,“东三省百姓谁不认识他马司令呀?他为咱关东人争光了。马司令,我是专为给您祝寿,才从沈阳来的!”马占山冷冷一笑,却不答话。亍学忠道:“好眼力!你既从沈阳来,那里的境况如何?”关东大汉略一迟疑,结结巴巴道,“知道知道!哦,大西门,小西门,大南门,小河沿,对了,还有北陵一带全住进了日本人。连北大营也成了日本兵营了!”于学忠与马占山交换个神秘的眼神,问道:“这位老乡,听说关东军把少帅在大南门的帅府也强占了,可是当真?”黑脸汉子连连点头:“当、当真!日本鬼子好凶,他们还用炮把少帅的十几个保险柜给炸开了……”于学忠脸色忽地一变,厉声问道:“日本人已控制了所有进关的客车,你是如何从沈阳来到天津的!?”

“这……”黑脸汉子一惊,半晌呐呐无语,黧黑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水。韩鸣九和高凤岐都拔出枪来,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于学忠正欲动手,却被马占山以目光制止。他息事宁人地向众人一挥手,出人意料地向韩鸣九和高凤岐命令道:“不得无礼!客人远路而来,既是为我祝寿,还不快把他请进厢房里用茶?”韩鸣九和高凤岐望着高深奠测的马占山,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正要申辩进言,却遇上了马占山严厉的目光,只好悻悻地把那黑脸大汉请进了小楼前的西厢房里。

“停车停车!”小宅院里刚静下来,突然,大门外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马占山和于学忠见是一辆枣木玻璃马车,已从对街积雪的马路上疾驶过来,马车正欲冲进门来,忽被几个荷枪的大兵迎面拦住。车夫急忙勒住马缰,车门开处,见一位长袍马褂头戴礼帽的商人从车里跳下,见了甬路上的马占山,叫一声“马司令!”就撩起棉袍的下摆,“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磕起头来。

昔日冤家献厚礼

马占山和于学忠探头向大门前的雪地上望去,见那商人脱了礼帽,正跪在地上“冬冬”地磕头,马占山先是一惊,继而终于认出了那身材魁梧、脸膛红润、额头上的头发早已谢了顶的商人,竟然是他当年任骑兵旅长时的旧部,军需处长刘兰庭。马占山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于学忠,问道:“他怎么来了?”于学忠也万没想到刘兰庭居然在这种时候突兀出现在马公馆,并且刚下马车就跪在地上给马占山磕头。他悄声提醒马占山道:“秀芳兄,——千万小心!你的冤家对头来了,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马司令,我刘兰庭祝您福比东海长流水,寿如南山不老松!我这里先给您磕头了!”刘兰庭望着走来的马占山在雪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爬起来扑打着膝盖上的雪尘,重又戴上了礼帽,回身一招呼,马车夫从车内拎出个沉甸甸的柳条包来。刘兰庭刚接过来,马占山和于学忠已到面前。马占山紧紧攥住刘兰庭的左手,审视的目光在刘兰庭那红润富态的大脸盘子上一掠,问道:“刘兰庭,您怎么也在天津?”刘兰庭先向于学忠拱手为礼,然后满脸堆笑地对马占山道:“司令哪里知道,自从前年与您在齐齐哈尔分手,我就脱了军衣经商起来。唉,真是一言难尽呀!满洲是小鬼子的天下,我先是在新京和哈尔滨跑粮食买卖,可后来犯了日本人的禁,吃了场官司。托人买通人情才逃出来。不瞒您说,这两年我在北平混得不赖,先是在西城大华商号当二柜,如今我又跑起单帮,专门捣腾起黑货生意了!”

“刘兰庭,你呀,真是恶习不改!”马占山阴沉着脸,在满脸谄笑的刘兰庭面前又显出了上司的威严,厉声责问,“你贩卖黑货烟土,可是犯禁的生意!当年我为什么撤了你这军需处长?难道你忘了?”于学忠也说:“刘兰庭,你如今来到我的一亩三分地上贩卖大烟,可是杀头之罪!”刘兰庭还是一副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样子,慌忙给于学忠深鞠了一躬,道:“孝侯军座,看在旧部的面上,高抬贵手吧!”马占山道:“刘兰庭,过去的旧皇历别翻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来到天津?又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啊!马司令!”刘兰庭一边随马占山、于学忠向院宅里走,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如今您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您的行踪自然也是公开的秘密。我早就想从北平来津拜访,只是苦于无缘。昨日忽听司令五十大寿,兰庭岂敢佯装不知?故而今晨搭火车来到天津,是来为司令祝寿的!嘻嘻!”说话间,三个人已来到小洋楼前。刘兰庭见门廊下肃立着几个威严的士兵,不由暗暗打个哆嗦,他急忙拍拍那沉甸甸的柳条包说:“司令,这是兰庭孝敬您的一点心思!些许礼物,不成敬意,还请笑纳才是!”马占山向身边的韩鸣九一递眼神,韩鸣九会意地上前,接过了刘兰庭的柳条箱子,退到东厢房里去了。

于学忠和马占山边走边说着悄悄话。这时三人已来到小楼正厅的楼梯口。于学忠上前亲热地挽住刘兰庭的手臂,道:“兰庭,今日东北将领难得相聚,何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场?秀芳还有许多事情,这会儿就由我陪你上楼,也好与诸位旧友见见面!”刘兰庭见马占山已在楼下驻足,只得随于学忠讪讪地登上楼梯去。他的手刚刚去摸腰际,已被于学忠看在眼里。他上前一把拉住刘兰庭,将他拉上了二楼的大客厅。

“哈哈,刘处长,少见少见!”“真没想到几年不见,老兄发福了!”“来呀!也到牌局上来聚一聚!”正围坐在八仙桌前搓麻将的几个东北军将领,蓦然见于学忠陪着商人打扮的刘兰庭进来,都“嗷”一声迎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刘兰庭拽到桌前,有人从他的腰里掏出一大把现洋来,顿时,气氛更加热烈。“好呀!你小子几年不见,在北平发洋财了!今天说啥也得赢你这财神!”于学忠端坐在首席,紧挨着心神不宁的刘兰庭,道:“兰庭,大家说你是财神,今日非玩个天翻地覆呀!”有人继续恶作剧地与刘兰庭调笑:“你刘兰庭比我们这些行伍当兵的强百倍了!”刘兰庭眼珠一转,在每个人的军衔上一一盯过,忽然他脸上的笑纹收敛,“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们如今都是师长旅长,最小的也是团长!可我刘兰庭却成了布衣百姓!呜呜,我的命好苦呀!”

刘兰庭这一嚎啕大哭,把于学忠和几个东北军将领惊呆了。只见刘兰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喊着:“我无颜再见诸位!我好悔呀!千不该万不该,当初我不该脱离东北军呀……”

刘兰庭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到楼下。马占山此时避开了众客,独自躲在一间光线黯淡的卧房里想着心事。他倚在一张烟榻上,正用一根银针从透明小烟壶里挑出一块褐色的烟膏,在烟灯上慢慢地烧烤。渐渐那烟灯上袅袅的升起一股乳白色的烟雾,他急忙操起烟枪,对准那股白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他闭上双眼,倚在榻上想着这寿诞之日的种种反常。刚才自称东北老乡的黑脸汉子留给他心上的阴影未散,如今又鬼使神差地闯进一个昔日的冤家仇人刘兰庭。莫非今日他的公馆里真要发生一桩行刺的血案?这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的袭向马占山。特别是刘兰庭的到来更使他感到凶多吉少。

原来这刘兰庭是奉系宿将吴大舌头的亲信。马占山被吴大舌头提升为陆军骑兵第十七师师长后,刘兰庭就派到了马占山的麾下,充任了军需处长。就在这一年,第二次直奉大战爆发,马占山率部到河南新乡参战。就在战争危急时,竟发现刘兰庭擅自将大批给养军需,私自贪污。马占山一气之下,决定将刘兰庭枭首示众。怎奈刘兰庭对吴大舌头有救命之恩,吴闻讯后急电马占山,命令刀下留人。马占山慑于吴大舌头的淫威,只好赦免刘兰庭的死刑。但因刘兰庭罪恶昭彰,被马占山关了军法处。吴大舌头当上黑龙江督军后,改调马占山任黑河警备司令。在辞行的酒筵上,吴大舌头要马占山开释刘兰庭,马占山情面难却,应允刘兰庭带罪立功,在黑河当上了一个军需员,这本来是个改过之机,谁知刘兰庭恶性难改,趁马占山进山整训军队之机,他又将大量军需私自变卖,中饱私囊。这且不说,刘兰庭还是个色鬼,他用贪污的军款在黑河与齐齐哈尔,花天酒地的逛窑子嫖妓女。后来竟然又在马占山军队的驻地强奸了一个民女。谁知就在马占山下令通缉刘兰庭时,他预先获悉了情报,夤夜潜逃出齐齐哈尔,跑到新京经商发财去了。马占山万没有想到,三年之后当他暂时寓居津门,面临日本刺客包围的紧要关头,当年的仇人刘兰庭居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天津租界他的公馆里!难道他真是来为自己祝寿的?还是怀揣鬼胎,被日本人收买前来伺机行刺?以报当年的宿仇旧怨?

有人轻轻叩门。走进来的是他的保镖韩鸣九。马占山一古碌从烟榻上爬起来,问:“他的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韩鸣九道:“司令,我已仔细地验看过了,是满满一箱子大烟土!看来刘兰庭是知道司令的嗜好,这礼物不轻呀!”“混帐!”马占山心里烦躁,一拍桌案道:“我马秀芳没钱却有骨气!他带的烟土一概退!我不稀罕!”马占山越想越恼,正在这时,从敞开的门缝里隐隐传来楼上刘兰庭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嚎:“千不该万不该,我当初不该脱离军界!我的肠子都悔青了!呜呜……”

“娘的,司令今天的祝寿,全被这不识时务的坏种给搅了!”韩鸣九见马占山气得脸面煞白,猛地从腰间拔出枪来,道:“干脆把刘兰庭这家伙赶出公馆去,也好大家清净!”马占山眼睛一瞪,厉声喝道:“放肆!刘兰庭来了好嘛!有哭有笑,也好大家热闹!一场好戏还没开场,你就把他赶走,岂不大煞风景!”韩鸣九摸不清马占山的脉络,只是为他的安全担心。他正想再劝,忽听廊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闯进门来的是高凤岐。他见马占山气咻咻地双手卡腰站在窗前,忙把话咽了回去。

“说嘛!”马占山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高凤岐禀报道:“司令,大门外又来了一位女客!”“女客?”马占山愕然怔住了。高凤岐道:“那女客的手里捧着一束花,她说是马司令的老熟人!”

瘸脚老人与献花少女

“没想到,又是她!”马占山闻听此言,微微一惊。他蹙眉良久,忽然他那薄薄的嘴角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纹。他拍了拍光秃的前额,忽然问高凤岐道:“门外的女客是姑娘还是媳妇?一定是位长得漂亮的娘们吧?”高凤岐说:“回司令的话,门外的女客二十五、六岁,长得确是十分漂亮!她是与她叔父一齐来为您祝寿的!”马占山笑道:“嗬!她把叔叔也搬来了?真没想到在天津竟然还有如此痴情的女子,我马秀芳看来不枉抗日一场,难得如此民心呀!”韩鸣九终于忍不住地问:“司令,这女客究竟是谁?你在天津没带家眷,自然也不会是亲戚呀!”

“你呀,好糊涂!”马占山好一阵不肯说出这女客的来历,见两位保镖疑惑不解,忽然把脸一板说,“你们不配当我的侍卫!难道你俩竟也忘了,自从我们八月由上海来天津,不见每隔一个时辰,门外的卫兵就给我送进一束鲜花吗?如今这送花的女子到底赶在我马秀芳祝寿的时候,亲自来了!凤岐,你们怎敢把这样一位可敬的女子拦在门外?莫非不怕我发怒,撤你们的职?”马占山一席话,顿时解开了韩鸣九和高凤岐心中疑惑的疙瘩。两人互相扮个鬼脸,都恍然大悟地吐吐舌头,满脸惭愧地笑了。

原来,自仲夏时马占山从上海来津,住进这英租界的恬静宅院,天津各界景仰这位来自关东的民族英雄,不时有人前来马宅向马占山慰问。就在那些接踵而至的访问者之间,当然也不乏女性同胞。行伍出身的马占山对一切来访者都热忱接待。但是,这些热情的爱国同胞中,唯有一位女子给马占山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那是因为马占山每隔十天半月,发现守门的卫兵定会把一束鲜花送进他的客厅来。所不同的是每次送来的鲜花都按时节更换品种,有时是雪白的月季花,有时是富丽红艳的牡丹,有时是香气馥郁艳丽可人的水仙!马占山初时并没介意,久而久之,马占山在欣赏那些奇花异卉之时,忽然想追问守门的卫兵,这按时来马宅献花的究竟是何许人?

“报告马司令,”卫兵向马占山郑重禀道:“送花的是一位女学生!”

“女学生?”马占山这才仔细注视那刚送来的茉莉花。发现花束上用曲别针别着一张雪白的小纸条,上有一行娟秀的毛笔小楷:“敬献给抗日的著名爱国将领马占山!”马占山反复凝视纸条上秀气道劲的毛笔楷书,心中越加对这位几次向他献花,却又一直不肯进宅露面的陌生爱国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好感和兴趣。每一次他接到女学生送来的鲜花,都要小心翼翼的插进客厅内镂花几上的彩釉细瓷掸瓶里。亲自用小喷壶洒水,待那送来的鲜花日渐枯萎,他正面对彩釉瓷掸瓶发呆之时,门外的兵士一声报告,又准时送来了新鲜的花束。陌生的送花少女显然在暗暗地恪守着心中的一条信念,每隔几日必要前来送花。风雨不误。有一回窗外下起了连绵的秋雨,马占山屈指算来,今天刚好就是那女学生前来送花的日子。他从上午一直盼到日暮时分,透过镂花圆窗,只见天穹阴云四合,细雨霏霏,淅浙沥沥的下个不停。马占山失望了,他知道在这种阴雨如晦的天气里,那个不知名的女学生是决不会再来的。可就在一阵疾雨过后,须臾,院宅里就响起了卫兵急促的脚步声,马占山急忙推开门一看,见浑身淋湿的卫兵双手捧着一束芍药花,已经站在了他的门前。

“送花的姑娘呢?”马占山不去接花,急不可待地向卫兵问道。“报告……她走了呀!”卫兵抹去脸上的雨滴,冻得浑身颤抖道,“她撑着一把伞,浑身泥泞地跑来,把花交给我就顶着雨跑远了‘……”

“混帐!”马占山的心已深深被这冒雨前来送花的女学生打动了。这位久经疆场,面对死尸横陈、血流成河的战场也不曾眨眼的将军,竞情不自禁地冲出房门,兀立在雨帘下。他翘首遥望着灰蒙蒙的雨空,一汪热泪在他的眼里打旋。马占山在乱箭似的疾雨中伫立良久,他浑身已被秋雨淋得湿透,却全然不知。忽然他激动地转回身来,以威严的口气命令呆立在旁的卫兵道:“记住!下次只要那女学生再来送花,一定要请她进公馆来。就说我有话对她说!”卫兵抹拭着脸上的雨水说:“是!我定要把她请进来!”可是,下一次那女学生虽然准时把花送来了,但她却不肯从命,任守门的卫兵如何向她磨破唇舌,女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肯进来……可是今天,这位坚持半年准时送花的女学生,竟然不请自来地为马占山祝寿,正是马占山求之不得。“请她进来!快请!”马占山想起这不知姓名的女学生,多次用献鲜花的无言行动来表达她——一个普通女学生对抗日将领的敬佩之情,如今她却被卫兵拦阻在门外,不由又急又气。他顾不得多想,抓过四喜皮帽扣在头上,冲门而出。韩鸣九和高凤岐见马占山如此急切,也不敢劝阻,只得急匆匆跟随在后,冲进楼外的回廊。

“司令,您看,献花的就是她呀!”高凤岐趋前一步,朝大门外被两个荷枪警卫拦在外的一个女学生一指说。马占山抬头一看,见白雪皑皑的街路上,果然有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她身材颀长而苗条,穿一件丹士林夹棉袍,围着一条鲜红的毛围巾。在银白世界的映衬下,她俨然如一只俏丽的火凤凰。马占山定睛看时,这果然是位纯朴秀气的姑娘,梳着齐耳的乌发,弯弯柳眉下有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莞尔一一笑,两腮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来。她见威震神州的马占山就在眼前,脸庞腾地红了,羞怯地后退一步,紧紧扯住一个衣饰褴楼的瘸脚老人,闪在了他身后。马占山这时才看清,原来与姑娘同来的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卖艺老人,他脸膛黝黑,下颌丛生着浓密的胡须,在雪里朝前行,一只脚有些瘸。

“你就是……送花的?”马占山在两个保镖的簇拥下迎上来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马司令!”瘸脚老人憨厚地笑道:“这是我的侄女白丽云!她久仰将军,无法表达敬仰心情,只好以花相赠,想来马司令决不会怪罪吧?”马占山亲昵地拉住瘸脚老人的手,道:“老人家的口音也是关东人,他乡遇故知我岂有怪罪之理?只不知何时来到天津?”瘸脚老人道:“我与司令同乡,”他指着背囊里的一把胡琴说,“早年就加入了梨园行道,如今在天滓的百花戏班子里操琴!我那侄女原在奉天的东北大学念书,小鬼子一来,她也随我进关了呀……”“白姑娘是东大的学生?”马占山且惊且喜,说,“东大已由阎宝航、杜重远率领西迁了,你为何孤身一人在天津?”白丽云嫣然一笑,伶牙俐齿地说:“马司令自然知道‘九一八’后,少帅下令东大进北平。我本想随校西迁,可见叔父孤身在津,无人料理,我只好留下来照护起居。唉,国难当头,哪还有学业可言?”

“姑娘说得有理,”马占山一边挽着那瘸脚老人向院里走,一边与那温柔少女交谈,“国破家亡,谁无损失?你为料理叔父废弃学业,其情可嘉。迟早有一天,我要挥师打回关东去!”

“马司令!”白丽云几次想挨近马占山,见韩鸣九和高凤岐两个威风凛凛地守护左右,来到楼下回廊前,她恭敬地给马占山鞠了一躬双手奉上一束花蕾竞放的腊梅,说,“司令今天五十大寿,我和叔父贸然闯进。可苦于贫困潦倒,身无分文,实无礼品相赠。只好折来几枝傲雪的梅花送给您。有道是礼轻情重,我想司令决不会拒收吧?”马占山灼灼的双眼盯视着白丽云奉上的一束腊梅,顿觉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已被自丽云的几句话打动了心弦,刚伸出两只颤抖的手去接白丽云那束腊梅,突兀间,只听西厢房的门被人“腾”地踢开,一个粗哑的男子大叫道:“马司令!千万不能接那花,危险呀……”

虚惊冷战狐疑多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吼叫,惊得马占山情不自禁地缩回了手。韩鸣九、高凤岐和回廊下的所有男佣女仆,荷枪的警卫都大吃一惊。白丽云和她的瘸脚叔父立时吓得脸色煞白。马占山见西厢房里闯出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大汉,正是刚才那个自称关东老乡,从沈阳专程赶来为马占山祝寿的人。两个卫兵从后边紧紧地扯拉住黑脸大汉,那个哪里肯依,拚命挣扎,疯也似地瞪着眼睛,指着白丽云怀里的腊梅花虚张声势地大叫:“马司令!那娘们手里的花中有炸弹!她要炸死你……”

“妈呀!”白丽云吓得尖叫一声,慌忙将花束朝地下……扔,转身跑到瘸脚老人的身后,抱住了叔父的后腰。那瘸脚老人立时现出惊惶的神色,他惊惧地后退一步。韩鸣九和高风岐猛听黑脸汉子一喊,急忙从腰间拔出匣枪,乌黑的枪口对准了白丽云和瘸脚老人。马占山虽是遇事不惊,但被这猝不及防的情况惊呆了。他狐疑地望望瘸脚老人又望望脸面惨白的白丽云,狐疑地怔住。

“你说丽云的花里有炸弹?”在众目睽睽下,瘸脚老人忽地仰面大笑,他狠瞪一眼被两个卫兵牢牢拉住了的黑脸汉子,愤愤地一跺脚,指着跌落在马占山脚下的一束腊梅说:“血口喷人!你说花里有炸弹?真是见了鬼啦!也罢,马司令,你马上就当验验证,究竟有无炸弹?也好给我们老少洗净身子!”

白丽云气得胸口起伏,委屈地咬着下唇,两只丹凤眼里含着晶莹的泪。马占山狐疑的目光望着瘸脚老人,又看看他身后好心献花却被黑脸汉子诬陷而满腔悲愤的白丽云,心中疑云重重。那已被卫兵抱住的黑脸汉子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又急又气地连连跺脚,瞪着眼指着地上的花大叫:“马司令,有炸弹!危险呀,有炸弹!”马占山兀立不动,他瞟一眼跳老虎神似的黑脸汉子,又向韩鸣九丢个眼神。韩鸣九会意,急忙从地上拣起那束腊梅。黑脸汉子见状大惊,跳着脚大叫:“放下!花里有炸弹!快把花扔到墙外去,小心炸了马司令!”韩鸣九有些紧张地手捧腊梅怔在那里,高凤岐一把夺来,当众将那腊梅花束拆开,登时,所有在回廊下围观的人都看清了,那一枝枝绽满花蕾的腊梅,已被高凤岐扔得满地皆是。马占山很快明白了,花中哪有什么炸弹?原来是一场虚惊!

众人都失望地吁一口气。院宅里一度紧张欲炸的空气随着高凤岐将最后一枝腊梅扔在地上而渐趋和缓。马占山如有所料地瞪着已象泄了气的皮球的黑脸汉子,嘴角上浮现出一抹鄙夷的冷笑。瘸脚老人绷紧的脸渐渐恢复了常态,脸吓得惨白的白丽云总算熬过了那可怕难堪的一瞬,当她的善意终于当众得到验证后,她忽然感到无限的委屈,“哇”地一声,扑进瘸脚老人怀里悲伤地哭泣起来。

“姑娘,你受惊了!”马占山深感歉疚地拍拍白丽云的肩头,向余悸犹在的瘸脚老人颔首为礼,道:“这是一场误会。对于真心诚意向我祝寿的人,是决不会介意这些干扰和中伤的!”马占山向高凤岐吩咐道:“凤岐,还不快把我的两位尊贵客人请进客厅里用茶?谁敢慢怠客人,军法从事!”高凤岐应允一声,慌忙搀扶着瘸脚老人和自丽云进了楼去。

“奶奶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为啥敢在马司令公馆里胡闹?”那自称从沈阳来祝寿的东北黑大汉,见瘸脚老人一瘸一拐地和白丽云进了幽深的廊道,刚才一度颓然沮丧的他,忽又“嗷”一声吼叫,跳将起来,企图趁机挣脱两个侍卫的挟持,却被两个卫兵紧紧揪住。两个卫兵积郁的怒火立时进发,一边抽打着黑大汉的耳光,一边喝问,“说!你为何无理取闹,无故诬陷他人?你为何胡说花里藏有炸弹……”黑脸汉子一时气急语塞,结结巴巴地叫道:“我……我……不不……炸弹一定有,一定有……”两个卫兵更火了,连推带搡地骂:“你还敢胡说?炸弹在哪里?你无中生有……”黑脸汉子气得脸面红紫,跺着脚“哇哇”怪叫。马占山已看不下去,一挥手:“不许打他……”两个卫兵还不肯罢休,“司令,大喜大庆的日子,干脆把这丧门星轰出去算了……”马占山怒喝道:“放肆!今日凡是前来祝寿的,不论地位尊卑,都是我的朋友。一律以礼相待,不得轰撵!你们先把他请进厢房暂坐,烟茶款待,稍有怠慢,决不轻饶!”两个卫兵见马占山动了肝火,只好把那桀骜不驯的黑汉子请进厢房。

冬阳冉冉的升起来了。和煦的霞光照进马宅那小小的花园里。皑皑的积雪在冬阳斜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一株株凌霜的腊梅在严寒中怒放着花蕾。马占山避开众人,独自来到这里。花园与喧闹的前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显得安谧而宁静。马占山停立在梅花丛中,寒风刮来,梅枝上的雪簌簌抖落,洒了他满头满肩。他此时脑际思绪纷纭,不禁想起自“九一八”以来他所经历的坎坷。这个十九岁就投身绿林的关东莽汉,自民国初年投靠吴俊升当了哨官后,多年的戎马生涯,他马占山无时无刻不梦想得到安宁。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后,许给马占山高官厚禄,他完全可以安度晚景。怎奈他生性耿介,不甘为日寇效命,决计倒戈反正。马占山永远不忘他在黑河哗变后,关东军板垣征四郎大佐劝降的情景。他记得板垣曾威胁他说:“我敬佩马将军的英勇。但如你一意孤行,置规劝于不顾,马将军很快就会看到,关东军决不允许反叛者存在!”板垣大佐杀机毕露的语言犹在耳旁。如今他在天津刚一落脚,日特就接连来找麻烦。先是绑架其子马子元,继之又收买丰润的老农前来讹诈,意在将他搞臭,逐出津门。两条毒计失败后,日特终于要下毒手了!今日趁他在英租界办五十寿辰,密派刺客杀手行刺!马占山想起日特的种种倒行逆施,一腔热血沸腾了。瘦削的脸颊涨得紫红。他“咔”地折断了一枝红梅,大团的白雪扑簌簌抖落。

雪在他滚烫的面颊上融化了。马占山浓浓的眉峰凝聚拢来,蹙成个“川”字。他深感事态严峻,关东军派来的刺客就在公馆里。在屈指可数的十几位外客中,马占山依次斟酌,又一一摇头否定。因为他深知几位旧部决不可能是日特的帮凶,只有最后进宅的四位客人,不能不令人狐疑:那个脸色黧黑,虎背熊腰的大汉,明明是津门口音,却偏要言称自己是专从阳沈来祝寿的;那当年因贪污军饷、奸淫妇女而被他撤职罢官的刘兰庭,为何偏偏在这时候赶来?还有瘸脚老人和他的侄女白丽云。马占山暗暗思忖,关东军派来的刺客只能在这四个人中间!但让他马上判定四个人中谁是歹人,决非易事!马占山扪心自问,感到这四个人中每一位都似有可疑之处。特别是那个虎背熊腰的黑大汉更为可疑。他与自己素昧平生,为何无缘无故来祝寿?那个昔日的冤家对头刘兰庭,也极有可能被日特收买。因为当年刘兰庭在东北军界,本可借吴大舌头势力青云直上,却被他从军需处长一撸到底!刘兰庭对他必然怀恨在心,这积怨甚深的刘兰庭前来祝寿,本身就令人大惑不解。至于瘸脚老人和侄女白丽云,马占山相信这一老一少是善良的平民百姓……可是,这四人之中究竟谁最可疑呢?他紧蹙双眉而百思不解。

“秀芳兄,”有人喊他。马占山见于学忠戎装佩剑地站在雪路上,面现愠色道,“实在没办法!我早已将消息透露给你,你却置若罔闻,敞开大门放进刺客!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脑袋当儿戏呢?”马占山仰面哈哈大笑,道:“孝侯,我马秀芳何尝不怕掉脑袋?只是刺客既然要来,也只好放进来与他周旋。日本人的黑枪,我是躲过今朝躲不去明日的!”于学忠道:“你想在刘兰庭和那个关东汉子身上作文章,倒也罢了。那瘸子老头和漂亮小妞,本是局外人,为何也要放进?难道人越多越热闹?”马占山面对着激恼发火的于学忠,反而越加沉稳持重,说:“孝侯,你来得正好,我正一个人苦思苦想,这四个人究竟谁是刺客呢?”于学忠正要回答,忽然有人叫:“马司令!”两人看时,见一个侍卫站在月洞门前,敬礼道:“盛宴已开……”

祝寿筵上的杯光鬼影

马公馆的后宅,有一座飞檐斗拱青堂瓦舍的厅堂,与前楼的洋式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厅内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暖融融的火炉驱散了寒气。内厅迎面是“寿”字中堂。两侧对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黑漆八仙桌中央,太师椅上端坐着马占山。左右分坐着于学忠及东北军高级将领。内侍一声:“开席罗!”只见几个厨子手托着朱漆描金方盘,鱼贯而入。马占山看时,厨子摆上二十碟菜肴,皆是京津名馔:炉鸭豆腐、锅塌银通脊、软炸鸡球、鲜蘑鸡片、水晶海参、荷花大虾、菊花鲤鱼……在这南熘北炒的佳肴中间,置一黄铜火锅。马占山以筷箸挑开锅盖,立时,满室弥漫着一般清香之气。于学忠捧过一坛关东陈酿,亲为马占山把盏劝酒道:“秀芳兄,你经历大难,摆酒津门,孝侯借花献佛敬兄杯,以尽地主之谊!”

“好咧。干杯。”马占山的旧部齐声响应,纷纷举杯。马占山盛情难却,一连与众将连饮三盏,他瘦削的面颊上渐渐泛起兴奋的红晕。他喝得高兴,急忙朝外边的厨子一挥手道:“添酒上菜来!”厨子们眨眼问又布上几样马占山喜欢的菜馔,只见是:碧绿鸳鸯鱼、锦绣炒鱼丁、金华麒鳞鱼、酥炸蝴蝶鱼,最后端来的是一条爆香浇汁的东北大马哈。这一道鱼菜上过,凭添了酒席的热烈气氛。几杯关东陈酿下肚,马占山早把上午那种种不快忘在脑后,在觥筹交错间,他脸泛红光,捋须含笑。一边手擎杯与诸将应酬,一边斜睨着那将内外厅隔断的八扇雕花屏风。这匠人精工雕镂的檀木屏风上,分别刻有碧水溪涧、悬崖飞瀑、云岚雾霭、云海苍山、流水怪石、峡谷叠翠。这八扇屏风将外厅挡隔开,马占山看不见外厅吃酒的客人,但那男客女眷的碰杯行令,祝酒劝饮的声浪却声声入耳。马占山忽然惊愕地睁大眼睛,透过杯光盏影,只见南墙上金框镶嵌的巨大穿衣镜里,刚好映得见大漆屏风的背后一角。只见那个瘸脚老人正蹒蹒跚跚地走过来,他左手里高擎着一只酒杯,躲身在一根朱红雕龙楹柱后边,正透过屏风的缝隙远远地向高级将领聚会的内厅窥探。马占山暗吃一惊。令他生疑的是这瘸脚老人不在席上吃酒,为何来到屏风后边窥望?马占山正暗暗地猜疑,忽见镜子里又闪进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是那献花的女学生白丽云!马占山越加惊愕,从镜子里注视这一老一少,见瘸脚老人脸呈惊惶之色,举着杯盏的左手不知为何竟哆嗦颤抖。他颤兢兢地从楹柱背后闪出,刚接近屏风又胆怯地后退几步。他回头一看,见自丽云正双目灼灼地盯视他。镜子里映现出的白丽云不再是刚才见面时的温柔淑女,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迸射出两道锐利逼人的冷光。她用手肘碰碰瘸脚老人,又悄声在他耳旁叮嘱什么。瘸脚老人的脸色陡变,举酒杯的手哆嗦一下,刚欲后退,但在白丽云的逼视下,瘸脚老人重又鼓足了勇气,举着那斟满醇酒的杯子一瘸一拐地向屏风靠拢。

“站住!”蓦地,屏风后闪出两个握枪的汉子正是马占山的保镖韩鸣九和高凤岐,两个持枪保镖的突然出现,吓得瘸脚老人大惊失色地后退一步。他慌忙回头,见白丽云早已溜回到酒席边上去了。“啊啊,打扰!”瘸脚老人急忙向两个保镖点头哈腰,道:“我是想,想给马司令敬酒的呀!”韩鸣九大手挡住他说:“实在对不起,司令没有这个规矩!”瘸脚老人讨个没趣,急忙赔笑弓身,讪讪地退去……

“秀芳兄,你气色不好!”于学忠在众人的劝酒声中,忽地转过头来,见马占山正望着墙上的穿衣镜出神,清癯的脸上布满阴云。于学忠道:“你该多饮几杯。外边我已布下哨兵,秘密的监视厅里所有的外客。您只管放心饮酒,别人难以近身!”马占山急忙端起杯来。“马司令,你抗日劳苦功高,请满饮此杯!”“百姓骂咱东北军不争气,可你马司令为大家争了光!来,喝个双杯!”……在嗡嗡然的劝酒声里,马占山无心饮酒,他只把杯中苦酒一抿,便站起身来。马占山避开众人,独自踱到大漆雕花屏风前,透过屏风的缝隙朝外厅望去,只见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摆下四桌酒席。左边两席均是女眷,内中除他的女儿外,都是诸位将领的妻妾。马占山透过绰约人影,看见酒席一隅,端坐着那位秀丽端庄、腼腆含笑的女学生白丽云。她被那些珠光宝气、华服艳丽的官太太们包围着,在嬉笑声里显得格外孤独。在众人劝酒时,她只是抿了一小口,粉嫩的两颊便立时泛起了红晕,越加显得妩媚秀丽。马占山发现白丽云有些局促不安,不时左顾右盼。右侧两席皆是男客,多为东北军几位下级军官,只有两人显得格外扎眼。一是瘸脚老人,他正在白丽云身后埋头吃酒,与瘸脚老人对面的是商人打扮的刘兰庭。他早喝得满面潮红,正谈笑风生地开怀畅饮。稍远处的另一张桌前,有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刘兰庭。他就是那个自称从沈阳来津为马占山祝寿的黑脸汉子。他无心饮酒,只是贪婪地啃嚼着一只肥大的鸡腿。不时把油渍渍的双手在胸前胡乱的抹来抹去。

“咋?你给马司令敬酒被挡了驾?”刘兰庭已喝得醉眼乜斜,他忽然跳起来,一把抓起一只酒杯,冲着埋头吃酒的瘸脚老人揶揄一笑,拍胸道:“熊!你瞧我的!”刘兰庭打着酒嗝,一边趔趔趄趄地穿过酒席间的过道,径直地朝那被雕花屏风隔开的内室冲来。见韩鸣九和高凤岐守候在雕花屏风前,他大咧咧地闯过来,不等韩鸣九和高凤岐醒悟,刘兰庭大吼一声:“不让我给司令敬酒,就是瞧不起我刘兰庭,看谁敢阻拦?”说着话,刘兰庭已大步流星地闯进内厅,就在这时,猛昕身后一阵风声,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抓住他!这小子酒里有毒……”

马司令一语惊杀手

这令人胆颤心惊的一声叫喊,顿时使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大惊大骇,面面相觑。见右边的酒席上霍地蹿出一个傻大黑粗的大汉来,原来正是那翻穿羊皮袄的黑大汉。他不顾一切地冲将上来,不等韩鸣九和高凤岐动手,黑脸汉子早已从身后将举杯敬酒的刘兰庭拦腰抱住。他冲着马占山和从酒席上惊起的将领们拼命大叫:“抓坏人呀!他这酒里有毒……”

先是一片沉寂,随即便哗然大乱。只有马占山兀然不动,冷峻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拼命挣扎的刘兰庭和“哇哇”大叫的黑脸汉子。刘兰庭见事不妙,急忙把杯子里的酒一泼。“慢!”于学忠看得真切,大吼一声扑上来,劈手从刘兰庭手里夺下酒杯。马占山接过酒杯来,眯眼冷笑道:“多少年的旧恨呀!刘兰庭,你真想趁我祝寿之机用毒酒害人吗?”

“不不!马司令啊!我冤枉!”刘兰庭如梦方醒地拼命挣扎,但有黑大汉牢牢地搂住他,无法挣脱。他急得捶胸顿足地叫道,“我敢对天起誓!我刘兰庭为司令敬酒,决无歹心!我是带着五百两大烟土为司令祝寿的,怎能向司令下毒?马司令,我敢拿头担保,这酒里无毒!我敢当场喝下去……”黑脸大汉一边踢打他一边喊:“老子亲眼看见,酒里有人下毒!马司令,你千万别上这混蛋的当!”马占山望望于学忠,于学忠茫然。马占山忽然发现屏风下有一只毛茸茸的哈巴狗在觅食,定是哪个女眷随身携带的爱物。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忙操筷子从席上夹起一块烤鸡肝,在酒杯里蘸一蘸,随手便将那鸡肝向哈巴狗扔去。哈巴狗一口将鸡肝叼在口里,转身便逃到屏风的背后。客人们立刻屏住了呼吸,有人刚欲追去看个究竟,蓦地听屏风后传来一个女眷尖尖的哭叫:“天呐!我的狗呀!我的心肝宝贝……”接着是韩鸣九大叫:“马司令!酒里果然有毒!狗给毒死了……”马占山如有所料地望望于学忠,客人们哗然大惊。只见韩鸣九双手捧着已经断了气的哈巴狗进来。众人惊叹不已,刚才还欢蹦乱跳的小狗,眨眼间已一命呜呼了!

刘兰庭已被这猝然发生的情景惊呆了!他大张着嘴,倒吸一口冷气,酒吓醒了。黑脸汉子成了胜利者,他咬牙切齿地叫着:“狗东西,你想杀马司令?”他用力一推,刘兰庭“扑通”跌倒在地上。刘兰庭忽然“妈呀”一声哭嚎,霍地爬起来,跪在马占山脚下“咚咚”地磕起头来,哭道:“马司令!天大的冤枉!这酒里无毒,为何竟能毒死那狗呀……”于学忠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原来你趁乱报私仇,当起日本人的帮凶了!”刘兰庭嚎啕大哭,忽然,他发现了那虎视眈眈的黑汉子,吼叫一声,冲扑上来:“奶奶的!贼喊捉贼!酒里投毒的就是这王八蛋干的……”“血口喷人!”黑汉子见刘兰庭扑打过来,也不示弱,两人边撕边打,扭成一团。

“住手!你想把水搅混?”于学忠早对刘兰庭忍无可忍,见他当场搅闹,急忙喝令侍卫,“来人,把刘兰庭给我押到前边去,先囚起他再说!”几个荷枪侍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揪住刘兰庭,不容分说地将刘兰庭推出门去。回廊里传来了他嘶哑的哭叫之声。

“诸位,我马秀芳半生军旅生涯,刀山剑树也闯过,不在乎一场虚惊!”马占山满斟一杯酒,高高举起来,面对众客朗声说道:“酒到这时刚喝出点味儿来!厨子上菜来,我与诸位一醉方休!”于学忠和众客坐回八仙桌边,外厅喧哗的人声也渐平息,厨子端着大方盘上菜,一时间气氛又热烈起来。

“这位兄弟!”马占山忽然发现那虎背熊腰的黑汉子还兀立在屏风前,他亲昵地拉住他的手说:“多亏你暗中保护,才少惹许多麻烦!何不陪我几杯,以快平生!”于学忠还有戒备之意,有心劝阻,可那黑汉子已挨马占山坐下,他两人杯来盏去地喝起酒来。马占山笑眯眯地盯住黑汉子道:“兄弟瞒任何人也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根本就不是沈阳人!”黑脸汉子愕然一怔,马占山锐利的眼睛盯住他那张涨红了的脸膛,说,“现在你总该向众人道明你的真实身份了?”酒席上包括于学忠在内所有的客人,都把惊疑的目光投向窘态毕露的黑脸汉子。他一仰脖“咕噜”一声将杯中的酒饮干,抹抹胡须上的酒珠,道:“我就实说了吧!马司令,我根本就不是关东人!我是天津脚行的苦力,因我素来敬重马司令,故而才有今天的闯宅祝寿!”众人惊望。于学忠怒道:“大胆!你欺骗马司令,混进公馆,必有鬼胎!”黑脸汉子又喝于一杯水酒,一双炯炯的大眼睛环顾众人,拍胸说道:“我假称关东人是为髓进公馆,决非歹意!”马占山捋须含笑地望着他,只听大汉说:“昨天夜里风大雪大,我到日本租界东兴楼吃酒,发现那日本女老板行迹诡秘,就躲在暗中偷听他与一个中国人的谈话,方知马司令有杀身之祸,所以我今日前来暗中保护。如今刺客既已现形,我心愿已遂。马司令容我马上告辞了!”

“慢!”马占山上前一把拉住黑脸汉子,忽然压低声音说:“兄弟如此义气,秀芳铭感五内!只可惜好戏未完,真正前来对我行刺的杀手还没有抓住!你为何要走呀?”马占山一句话,说得众人大惊失色,黑脸汉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高深莫测的马占山,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外厅。夜色降临,燃起了灯烛,厨子们鱼贯地进来布上新菜,刚才一度因刘兰庭敬酒带来的紧张气氛,渐渐又被女眷们的祝酒嬉笑声冲淡了。坐在女眷席上的女学生白丽云,默坐在黯幽的灯影里。她无心吃酒,却显出几分焦灼,她时而翘首探望被雕花屏风隔开的内室,忽然斜睨着隔桌的瘸脚老人。当两人的目光偶一碰到一起时,瘸脚老人的脸上掠过惊惧的阴影。自丽云正襟危坐,一边慢慢地饮酒,一边故意控制着激动的心绪。她秀眉紧紧地蹙成个“川”字,忽然,她黯淡的眼眸子突然一亮,盯住了瘸脚老人脚下那背囊里的京胡。白丽云偷偷地伸过脚来,轻轻地踢了踢瘸脚老人,朝背囊一努嘴。瘸脚老人恍然大悟,急忙从背囊里取出京胡来。在膝头上调好了弦子,大声地对客人们道:“马司令寿辰之日,饮酒不可无歌。丽云,干脆给诸位来一段京剧皮簧,以助酒兴!”

“好啊!——”女眷们最先响应,男客们也拍手打掌地叫好。众人的目光一齐扫向端坐一边的白丽云。她腼腆地一笑,冲着众人颔首,急忙站起身来忸怩地望着调弦的瘸脚老人道:“叔!众人面前让我出丑!究竟唱哪一段好呢?”瘸脚老人道:“先来一段《打渔杀家》。你唱青衣肖桂英,我来老生肖恩!”“好!——”在男客女眷们的喝彩声里,瘸脚老人拉起了西皮倒板的前奏,那自丽云临阵不怯,开口一句便使嘈杂四起的厅堂变得沉静:

“摇动船儿似箭发,

江水照得两眼花。

青山绿水难描画,

父女打鱼作生涯。”

瘸脚老人叫声:“儿呀——”,接唱摇板道:“父女打鱼在江上,家贫哪怕人笑咱!稳坐篷索父把网撒,年纪衰迈气力不佳……”

“青衣唱得好!怕是梅博士也望尘奠及了!”众客望着羞红了脸的白丽云,齐声拍案叫绝:“真看不出,这女学生竟有如此本事!她嗓音高亮,唱的韵味无穷!”“再来一折,也

同类推荐
  • 每天一个惊悚故事

    每天一个惊悚故事

    我与妻子在家中养了很多的小动物,包括后来被我杀死的黑猫。悲剧起源于我的酗酒,自从染上酒瘾,我的脾气越来越坏,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善性。虽说黑猫很具灵性,但是为了满足自己做坏事的渴望,我亲手绞死了它。没有想到,对它的杀害,给我带来了后来的悲剧——妻子被我杀死,我也被宣判了死刑。
  • 异乡人

    异乡人

    异乡人终于来到酆城,面对的却是:没有斑马线也无需斑马线而随处可以跨越的马路,见队就排唯恐吃亏的抢购,不理发的发廊不卖茶的茶楼不卖饭的饭店不跳舞的舞厅不洗澡的浴室,胡乱执法的警察,见死不救的医生,以罚款和举报营生的七兄弟,一浪高过一浪的报警声,满街晃动的大盖帽。
  • 婆婆凶猛

    婆婆凶猛

    一个女人和男人的爱情,一个女人和男人的婚姻生活。柔弱的晓柔与像狼一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像恶狼一样的婆家人对她虎视眈眈。婚宴,婆家人不但没有准备付酒席的钱,而且在婚宴进行的前一刻还在小市场忙自己的生意。看上去,这个婚礼好像和这家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晓柔小产,病房里除了娘家妈妈之外,婆家人几乎不闻不问,而狼一样的老公却一改从前的温柔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调情,演绎他的风花雪月。
  • 走,没事就去墓地走走

    走,没事就去墓地走走

    要有多大胆才敢没事去墓地遛弯…… 不过自古闲人不怕死,没事就吃雄心豹子胆,所以还是墓地还是一个有待开发的旅游景点,要故事有故事,要画面有画面,不时还得出现几个打酱油的……
  • 赎凡尘

    赎凡尘

    作品的女主人公西弟小漾因童年和少女时特殊的经历,决定成为一个能抚平人的心灵创伤、给人精神指引的人。她与自己从小有着非常珍贵感情的欧阳建辉灵肉结合、相爱四天后,毅然决然前往西部一所厂矿子弟学校任教。此后,又告别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顾怀桦,前往更西部的山区。她走进一个叫齐为学男人的家庭,深刻体验到没有爱情、理解、尊重、信任家庭生活的悲剧,以及社会上你争我夺财富地位就业机会的不均。她终于凤凰涅槃能实现自己小时候的心愿,成为一名性教育和心理辅导工作者,帮助那些和她小时候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热门推荐
  • 病毒主神

    病毒主神

    作为一个苦逼的主神,系统破烂到无与伦比,连榨取兑换点都需要自己动手,不过还好得到了一个叫做保护伞的公司。病毒,主神,位面,爱丽丝到A哥,亲自动手到活尸百万。作者新书:韩娱音乐人发布网站:创世中文网书友群④⑧⑥叁〇⑦⑥⑧7每天更新时间:11点~14点间
  • 频道专业化、品牌化研究:以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为例

    频道专业化、品牌化研究:以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为例

    央视少儿频道是全国少儿频道的“领军人物”,是专业化的“绿色频道”,她的品牌化建设与形成,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是有其内在规律和成功经验。《频道专业化、品牌化研究:以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为例》以“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为例进行个案研究,从电视研究微观入手,以小见大,以真实个案展示整体全局。以品牌栏目为关注点,以精品节目为切入点,从电视实务的角度,探讨频道从定位、理念、改版、构成体系、管理手段、节目设计和编排以及核心竞争力等诸多方面的问题,展示了央视少儿频道专业化、品牌化的进程。
  • 海盗时代冒险传奇

    海盗时代冒险传奇

    讲述了一个普通人,带着海盗时代系统在波赛德的冒险,从一个菜鸟海盗一步步成长的经历……嗯~基本上就这样。如果您觉得能入法眼就收藏下然后推荐下~如果不合口味请点X~如果想骂我的,您可以拨打110,然后尽情的骂吧。(刚建的群193417564,建这个群的用意,是想大家互相聊天娱乐,提高写作的。也希望一些写手朋友能进来指点指点。验证的时候请填写:读者或者写手!)
  • 推销原理与实务

    推销原理与实务

    本书从介绍推销的一般概念入手,界定了推销人员应该具备的素质与能力,介绍了产品与市场分析、顾客分析、寻找与接近潜在顾客、顾客异议处理技巧、服务与顾客维系技巧等知识。
  • 元尊

    元尊

    为苍天;我一指斗破苍穹。为庶人;我一脚武动乾坤。看一代元尊傲视天骄。为了爱,为了恨,只有在无尽中强大,在悲痛中崛起,在背叛、欺骗中傲视全雄!
  • 独家盛宠:首席专属甜妻

    独家盛宠:首席专属甜妻

    她说“即使时光倒流,你我也终将没有可能”他却说“那我,就要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即使时光不能倒流。”爱,与不爱,只不过在一语之间......夏如涵和林宇泽,他们将如何越过爱情的“时光机”,正视他们从未间断的爱情......
  • 最强保镖混都市

    最强保镖混都市

    他是隐没门派的传承弟子,拥有一身超强古武。锄强扶弱是他的本性,救死扶伤是他的风格。在敌人眼中,他巧舌如簧,阴险狡诈,是个无耻到极点的卑鄙小人;在世人眼中,他博学多才,仁爱善良,是个心怀天下的奇才。而在女人眼中,他帅气,阳光,是所有女人为之疯狂的情人!
  • 淘气丫头的王子男佣

    淘气丫头的王子男佣

    在她流浪街头,无家可归时,路遇帅哥,她顿时眼冒红心,高调搭讪:“帅哥,我可不可以去你家里住?”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的闯入同居男的房间,恰逢美男出浴,她睡意全无,刚想脚底抹油,却被一把拖住,“怎么,占完了便宜就想溜?”呜呜,不靠谱的小丫头,就这样被吞了。
  • 震撼世界的十天

    震撼世界的十天

    本书以时间为序,综述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后十夭中发生的主要事件,尤其是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感人事件。震级为里氏8.0级的汶川大地震是近一个世纪来中国发生的最大地震,其破坏程度及造成的灾难震惊了世界;而中国军民和中国政府在巨大灾难面前英勇顽强、众志成城的抗震救灾也震撼了世界;同时赢得了世界各国政府和人民的无私援助,期间,以大地震发生后十天中的事件最为惊心动魄,也最为感天动地。这十天中发生的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足以载入史册,留芳千古。
  • 独宠

    独宠

    遇到禾生之前,沈灏从未觉得儿女情长有何乐趣,女人对于他而言,是一碰就晕的存在。遇到禾生之后,沈灏发现,他这二十八年简直白活,爱情竟比权利更让他着迷。“我嫁过人,丈夫刚拜完堂就死了,你不怕被我克死么?”“不怕,求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