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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情何以偿

那显出了花妖魅艳本相的辛夷,拥在紫红的重重轻纱之中,美艳的脸庞之上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妖异而冰冷。

木族长老都是大惊失色,一位名叫楚槐的更是叫出声来,说道:“辛夷!大司命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辛夷固然能进入紫云洞天,可是……可是这位紧那罗……”他看了一眼紧那罗,显然虽是不敢置疑林宁的判断,但也不尽相信他之所言。

林宁似是早已料到会有此疑问,温言道:各位长老,能顺利进入紫云洞天的结界的人,不一定是杀害辛长老的凶手。然而各位在查验辛长老死因之时,是否曾注意到,辛长老心脏碎裂的真实原因,并不是那号称为天魔之音的‘啮心焚’,甚或是来自佛界的‘天香令’,而是真气所激!

此人是先以其他手段杀死辛长老,为掩盖其罪行,才又又制造出《啮心焚》致死的假相。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此人真力不足,对《啮心焚》驾驭不足,才会如此处心积虑。

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一只小小的冻石双耳茶盏,倾出少许褐绿色的茶水,说道:“进来的时候,我已注意到了这一盏香茶。从盏中残茶之色来看,沏茶时间,是在辛长老遇害之前。林某与辛长老素有交往,也知他日常饮茶,从来只用他所珍爱的白玉斗,说明此茶乃是奉于来客。杯沿上微有胭渍,显然来客乃是女子然而辛长老招待来客的茶水,竟然不是紫云洞天里最好的仙茶‘紫云天’,而是家常饮用的‘明露’,而且只有一杯……”

而辛长老身着服饰,却是睡时所穿的单衣……这位客人,看来是与辛长老……熟悉得很了……

他语意虽然委婉,但木族长老脸上却显露出尴尬之色。作为不能娶妻的木族长老,房中深夜有女子来访,意似亲密,无论如何,都是有些不便。

林宁接下来道:起初我看出这画像之中的飞天颇有灵气,也曾怀疑过紧那罗姑娘。然而我也知来自佛界的飞天,所习乐音俱以佛音为基础,根本无法弹奏天魔之音,而辛长老的伤势分明又来自于《啮心焚》。

我激出了紧那罗姑娘,是因为我想她的画像一直悬于卧室之内,辛长老为何人所害,她自然最是清楚,然而她虽被诬为凶手,却仍然言语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直到此时,我便可以断定,行凶之人,必是辛长老亲近之人。

深夜来访,顺利通过结界,猝起发难,而不被辛长老所提防的人,只有在场的几位长老和辛夷姑娘。

所以我故意放出大话,言道极擅弹奏《天香令》,而关于辛夷姑娘听曲之时,行为是如何异常,以致于露出马脚……这位龙女姑娘,方才已说得极为仔细了。

杜衡与辛艾私交极佳,闻言最是震惊,喝道:“辛夷!你莫不是疯了!他是你的亲生叔父,你怎能……”

辛夷冷冷一笑,先前那种娇弱清丽之态,已是荡然无存,说道:“对啊,他是我的亲生的叔叔,我父母只是普通的辛夷花木,未曾修成大道,自然早就随着岁月的转换,而枯荣凋落……叔父说我生来便有道根,他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我修道之术,只到我一百五十岁那年……”

她远远地凝望着床上辛艾的尸身,冷酷妖艳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柔和的神情:那一年,我终于脱尽草木之形,修成人身。就在这紫云洞天之内,我当着叔父的面,第一次幻作了少女的模样……

我是照着一幅古画上的无名女子,幻化出来的容貌。虽然还比不上那女子的万一,但已是足够美丽。叔父他……他呆呆地看了我好久,脸上的神情,仿佛梦幻一般……

他喃喃地说:‘辛夷,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有……会有这样的美貌……’

辛夷双颊白晰如玉的肌肤中,隐隐泛出喜悦的粉色光泽,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之中:“其实……其实他也生得很英俊啊,这石兰涧中的木族女郎,哪一个不对他暗自倾慕?那些木族少年,哪一个又比得上他的风采?”

杜衡越听越惊,情急之下,大声喝道:“辛夷!你在胡说什么?”

辛夷格格笑道:“胡说?我没有胡说。木族世代有律,长老不得娶亲,更不得近于女色,这简直是世上最无情的条律!”她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映衬着紫红花瓣,更觉娇艳不可方物:“男女情爱源自天生,那些生硬的律法又能奈其何!你们只道我叔父他平时最是沉默端方,殊不知早在三年之前,他……他便早与我结下了私情!”

此话一出,不吝于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顿时为之色变。

辛夷笑道:“当初辛艾他爱我何等深切,这紫云洞天为何要设下那样多的结界,便连其他长老也轻易不得入内,不过是为了我二人的欢爱幽秘罢了,长老们常说我的修习突飞猛进,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采补了叔父的精气而已……而他,自然也是心甘情愿……”

楚槐惊得半晌合不拢嘴,此时气道:“你你……平素看你倒也极好,怎的如此不知羞耻?你们乃是同根所生,本为亲生叔侄……”

辛夷冷笑一声,道:“两情相悦,又没碍着别人,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小并无亲人,唯有辛艾于我,亦父亦兄,亦夫亦友,他是我辛夷生命中唯一最是亲密的男人,过去是,将来自然也是!况且他本来就不想做这长老之位,迟早也会带我出走九嶷,双宿双飞!”

辛夷瞟了一眼紧那罗,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突然将手一指,嘶声道:谁知他后来竟然爱上了这个飞天!飞天算得了什么,什么香音神、散花神,不就是西天一个卑贱的奴仆么?她仗着有几分姿色,居然夺走了辛艾的心!

他自从迷上了这画中的妖女,便对我日渐疏远,最后竟然说什么我与他叔侄之亲,相通乃是乱伦!哼,便是乱伦,也早已乱过了,现在他始乱终弃,更是罪不可恕!

起先我倒还在哀求他,对他更是加倍的体贴温柔,有时候他也会心软,对我便是分外的怜惜……然而只需过得一夜,我再与他相见时,他便又恢复了那冷淡的模样……

后来我终于起了疑心,我悄然潜入紫云洞天之内,因为熟悉这里的结界,他根本没有察觉。

我看见他向来高贵笔直的膝盖,竟然跪落在这妖女的画卷之下;看到他丑态百出,向这妖女哀求不休,说道那夜他闲时抚琴,终于感动了这妖女自画中飘然落下,与之相和一曲,从此令他梦牵魂绕……他将过去对我说过的甜言蜜语,翻来覆去,都尽数向这妖女絮絮诉说……可笑的是,这妖女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儿,任他磨破嘴皮,偏生就是不肯从画上下来。

便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仿佛堕入了万丈的冰窟。今晚天黑之后,我下定决心,再一次潜入了紫云洞天。我将他拖上了床榻,他却死活不肯跟我亲热!他对我的态度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怜惜,可是无论我向他哀求也好,争吵也罢,甚至我以自杀相胁,他便如鬼迷心窍一般,只是不肯答应我毁掉画卷。

他说,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守候在紧那罗这个妖女的身边;他说他与我相通之时,只是沉迷于我的美色,对我虽有怜爱,却没有刻骨铭心的眷恋……

她的眸子里闪动着狠毒的光芒:我佯作哭泣,将身埋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心脏在我的耳边跳动着,那声音仍然是那么有力,听起来让人安然而平静,那曾经是为我倾倒的心,却再也不属于我辛夷所有!

我再也按捺不住,用他教我的道术,凝气成刀,只是‘噗’地一声轻响,便剌入了他的心脏!

以辛艾的修为之深,这一刀并不能使之毙命,但我与他如此亲近,自然知道他的气门所在。这一刀下去,却是封住了他的法力,使他再也无法反抗。他又惊又惧,只是叫道:‘辛夷!辛夷!’

我一挥手,已用青木之气,封住了欲从画面飘落的飞天。紧那罗修为虽然较我要强,但画卷被我以结界封住,她便有天大的法力,也只有暂时拘于画中。等她运足真气冲破结界之时,辛艾可早就死在我的手里啦!

嘿嘿,辛艾先前不是说过,我的一片痴情,让他心如刀绞么?我就要看看他的心肝,究竟是怎样一个绞法!我以气为刀,只是轻轻一剜,那一片心脏便应声而断!嘿嘿,他骗我,这个死鬼的心肝可生得鲜嫩得很哪!都好好的呢,根本没有绞在一起……不过倒真是好吃得很。

妩青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望向状若疯癫的辛夷,叫道:“你你……你吃了他的一片心脏?”

辛夷妖媚地笑了一声,道:“少司命,你不正在奇怪,那心上少了一块儿么?那缺少的一块儿,你是找不到的,因为在我的腹中躺着呢!”

妩青一阵干呕,弯下腰去,几乎站立不稳。众人也相顾失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林宁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这才转过身来,对辛夷说道:“辛夷姑娘,人生广阔,何止情爱二字?你做下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害人害已,却是何苦呢?”

辛夷冷笑一声,道:“自我从他修道,直到今日,共计二百余年,他是我生命之中,唯一亲近信赖的男人,是我唯一活下去的信念和支撑……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生命,何必苟活于人世之间?”

她缓缓地走了过来,众人不知为何,自觉闪出一条道路来,眼看着她走到了辛艾的床边,在床头坐了下来,也顾不得血腥肮脏,将辛艾的头颅抱到了怀中,微笑道:“我杀他之后,本是要随他而去的,可是我仍不想毁了他身后的名声。加上我深恨紧那罗这个妖女,所以我才弹奏新学来的《啮心焚》曲,做出辛艾死于曲下的假象,本是想要引得你们怀疑紧那罗,不料大司命他,”

她对林宁惨然一笑,脸上的红潮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如纸的颜色:“大司命当真聪明,我终是瞒你不过……”

妩青突然“啊”了一声,叫道:“还有一事,你的《啮心焚》曲,却是从何学来?”

辛夷轻轻抚摸着辛艾已然变成了青灰色的前额,柔情无限,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妩青气极,正待再言,忽听冥夜冷笑一声,道:“是我教她的,少司命想追究我的罪过么?只可惜我虽于辛夷姑娘有授术之谊,却无杀人之嫌。而私传本门秘技,除了本门师长之外,何人有权将我问罪?如今本门之中,只剩下我冥夜一人,少司命若想以此定我冥夜的罪过,只怕要大大地失望了。”

众人哗然,我更是惊奇万分,林宁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众人皆知冥夜公子出自天魔一派,却不知冥夜公子的师父,我们叫他修老人的,真正的身份,便是大名鼎鼎的天魔那修……这件事情,说来话可就长了……”

他平静地直视着冥夜阴冷的眼睛:“只是林某不明白一件事情,门中法术外传,乃最为忌讳之事,公子与辛夷非亲非故,为何会愿将门中法术私下相授呢?”

冥夜不知何时,已从木架之上摘了一串藤花。此时他将那紫色的花串送到鼻端,深深一嗅,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本公子乐意的事,谁也管不着。”

身边微风一动,但见空中彩袂纷飞,却是紧那罗飞了过去,缓缓飘落在辛艾的床头。她星子般的眼中,隐见泪水泫然,神情凄凉之极。

辛夷猛然抬起头来,喝道:“你过来做什么?你这妖女才是罪魁祸首!你若不爱辛艾,为何要自画中飘落,与他弹奏相和?你若是真爱辛艾,为何不管他的苦苦哀求,只是冷若冰霜?”

我也忍不住问道:“紧那罗姑娘,既然辛长老对你这般爱慕,而你……你也对他……为何那次相会之后,你便飞入画中,任他百般呼唤,只是不肯出来?”

紧那罗不语,哀婉地看了我一眼,终于膝下一软,跪倒在杜艾的床前。她不惧他已僵直的尸体,双手紧紧握起他的一只手掌,莹莹的珠泪,成串地落在了他肌肤僵硬的脸上:

不是我不爱你……辛艾,我来这处异地,独居画中又是冷清寂寞;所遇人中,唯有你妙解音律,那一夜与你的弹奏相和,于我紧那罗,也是终生难以忘怀啊……

你是这样的温柔而热烈,这样的勇敢而多情……是我不能爱你啊……我们飞天,世人皆乾闼婆善歌,紧那罗善舞,我也对你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紧那罗……其实,其实,紧那罗并非如传说所言,是飞天神乾闼婆的妻子。

因为我们所有的飞天,既是乾闼婆,又是紧那罗……我们时作男身,时作女身……我并不是真正纯粹的女子,你却是伟岸的男儿,这叫我……怎样去爱你……

问天殿。

长明灯微黄断续的光线,徐徐洒落在林宁修长挺拔的身形之上。林宁双手负后,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垂手立于的绿衣男子——来自石兰涧的木族使者,低声道:“事情怎么样了?”

那使者恭敬地答道:“启禀大司命,您走之后,长老们遵从您的意思,商议如何处治辛夷姑娘,谁知辛夷姑娘她……”林宁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她……”

那使者顿了顿,头低得更深一些,答道:“她一直坐于辛长老床头,将辛长老的头颅紧紧抱在怀中,不言不语……后来还是杜长老发现有异,上前探视,这才发现……辛夷姑娘她……她早已自绝经脉,散尽了所有元气……”

我和妩青惊得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失声问道:“她死了?”

使者从袖中取出一轴画卷模样的物事,恭敬地呈了上来。林宁接过画卷,并没有打开,问道:“是那幅飞天图么?”

那使者答道:“紧那罗姑娘……”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个称呼有些为难,接着说道:“紧那罗神……在大司命你们走了之后,便又飞回了画卷之中,任是长老们再三恳请,却再也不肯现身。长老们说,此画本为辛长老之所有……辛长老和辛夷姑娘,都是因此而殒命,木族中不能存此不吉之物,只能呈给神庙,恭请大司命裁处。”

林宁捧着那幅画卷,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望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木族使者又行了一礼,缓缓地退出殿去。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借着暗淡的灯光,我隐约看见西边殿壁之上,绘有云气氤氲的一处山水。那殿壁的右上角处,我一眼便看见了这四行熟悉的诗句。

这首诗并非上乘之作,在这九嶷神庙之中,我却先后两次得见。

殿里空旷幽深,四面建得极是开阔,大约能容纳一二百人齐聚于此。地上平整地铺着长长的青石条,不知被踩磨了多少年,石面已被磨得溜光水滑,泛出幽幽的凉意。

这里的布置也与林宁这个人一般,简朴,不事修饰,然而却有着一种慑惊人心的神秘力量。

林宁捧着那幅绘有飞天紧那罗的画卷,默然半晌。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妩青温言道:“少司命,我有一事要与白姑娘商议,你暂且先行回避一下罢。”

妩青睁大了眼睛,瞟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将嘴巴一撅,抱起在她怀中酣睡的绯绯,大步地跑出门去。

“砰”!一声巨响,却是妩青赌气地反手猛一摔门,门扇重重地合在一起,把我和林宁都吓了一跳。

我们面面相觑,林宁苦笑了一下,道:“妩青这孩子,平时被我们大家给宠坏了。她脾气虽然有些任性,心地是很善良的,绯绯最粘的就是她呢。”

我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司命,你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

林宁低下头来,轻轻地掸了掸衫角,一时却没有说话。

大殿寂静而幽深,唯有长明灯的火光不停地跳动。檀香一圈一圈地燃尽,香炉中落满了银色的香灰。而檀香所特有的那种沉郁的香气,在光的黑暗中袅袅穿行,萦绕不散。

恍然之间,仿佛有同样静默的时光,穿越无形的岁月河流,冉冉而来。

殿内两边都是长长的神橱,看样子里面供奉的神灵甚多,不止一位两位之数,这一点与寻常俗世寺庙也颇有不同。神橱前半垂下厚厚的帏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之中,也看不清那些神像面孔,唯有几个黑忽忽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萼绿华说过,当年云华夫人瑶姬私入凡间,曾与楚国国君有相约之好,故此楚国一带对云华夫人极是尊崇,忍不住回头问道:“大司命,这神庙之中,可有祭祀神女瑶姬娘娘么?”

林宁摇了摇头,开口道:“瑶姬只是其中之一。咱们九嶷族人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之中,哪怕一草一木,都有神灵栖息。故此所尊神灵甚多。这殿中除了瑶姬娘娘之外,还有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等诸神……”

东君?云中君?我的心里大大一跳,幸得在这暗淡的灯光之下,他也看不清我脸上瞬变的神色。

素秋姐姐真是执拗,东君屡次派人来邀她会面,说要找人为她说情,使她得以褪去妖身,更换仙骨,重返九阙天庭。她却只是躲避不见,对是否回归仙班似是浑不在意,我虽与她较为亲近,却也不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至于云中君,我心中清楚,云中君屏翳当年为秋水姬所杀,魂魄都早已化入剑中,与剑灵浑然成为一体,再无丝毫昔日灵识,世上哪里还有此神?虽说云屏翳还有个弟弟日照,云屏翳身死之后,天帝打算让日照继承云中君之位的,他却走得无影无踪,至今无人得知下落。而其他神灵又没有他们兄弟天生的播云逐雾的神通,所以现在这云中君一职无人担承,早已是形同虚设,却不想这下界之中,仍然煞有其事地为他准备了祭祀之位。

只听他又道:“还有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

我吃了一惊,叫道:“大司命?”

他失笑道:“这是真正的大司命,可不是指我。我这个大司命是族人错爱,胡乱叫出来的,可做不得数。”我也忍不住笑了,又问道:“那少司命……”

林宁笑道:“少司命是执掌天下所有未成年的婴灵寿夭之事,巧的是咱们的妩青也是医术精湛,尤擅儿科,她虽是师傅最小的弟子,于医巫之术却极具天份,倒不枉这少司命之称。”

我扫了一眼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心头突然闪现出巫山凝真观中的神女像。想起黄老人所讲,那湘夫人湘君其实并非神灵,不过是些加上了虚幻光芒的凡夫俗子;而我也知目前在天庭之中,大司命、少司命也并无此职,纯属屈子虚构之事。

纵然这些神灵果真存在,可是那为一已之私,便意图袭杀林致远的云中君;那高居于仙宫之中的东君和东皇太一,他们果真会对生灵的疾苦感同身受么?

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我突然想起死得刚烈,向上苍抗争不公的秋水姬;想起我那慈爱英明、然而却魂魄下落不明的父王;想起天庭的袖手旁观和众仙的冷漠势利,一股莫名的抑郁之气蓦然从心底冒了起来:“大司命,据我所知,这些神灵们大多并非真有其人。便是真有神灵,他平时都居于九重宫阙之中,哪里有时间前来这九嶷神庙?再说天下供奉他们的人那么多,他要救苦救难,可也来不及啊!在上苍的心中,这世上所有的万物,情色欲迷的三界众生,只怕都如无知无觉的刍狗一般。这样的老天,真不知道为何要三界众生顶礼膜拜!”

林宁拈香点燃,幽艳红光一闪,我的鼻端立时便闻见了檀香那种迷蒙而沉郁的香味。

林宁转过头来,肃然地凝视着我:白姑娘,天下神灵,并不是个个都是德行齐备,而祸福兴衰,乃是运行之律,并非神灵可以左右。天下的百姓祭祀神灵,也不真为了指望哪一位神灵。所以凡人之中,还有我们这些祭司,所投身以殉的,不过是为了维护天地之间的一种正气,正气始出,方能够令阳气清明,阴气平和,荡尘涤浊,还本来清净面目。

如果说我们真的要百姓们前来神庙祭祀的话,也只能祭祀这种正气和精神,而不是位列仙班的煌煌神明。因为只有天地之间正气沛然,才会万魔辟易,宇内清朗。

我质问道:运行之律,指的会是什么呢?若没有这该死的天地大律,辛艾不会拒绝辛夷的爱意,紧那罗不会因相爱而别离……

这世上原曾有一个女子,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与她地位悬殊的男子。然而他与她的相爱却与旁人无碍,也与天地无损,到头来却是东南纷飞,遗恨千古!这世上也曾有过一位君王,他为君英明神武,四海称颂,为什么却遭到飞来横祸,害致使国中无主,自己魂魄无存?

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人龙之分,父王就能和小荷在一起;如果没有世俗的限制,严素秋就会嫁给唐仲友;如果……如果……”

如果没有权势的分别、名利的光耀,敖宁他……应该也不会弃我而去罢……

“若天地之间真有正气,岂能容此!”

林宁略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仍将手中一柱香敬到神像之前,在香炉中端端正正插好。随即又施了一礼,退后两步,在我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他沉吟片刻,这才道:白姑娘,天地阴阳调和,泽被万物,是希望万物都能欣欣向荣,修养生息,绝没有无视生命的起灭的意思。

辛夷姑娘将辛艾看作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子,不过是将心中残留的对逝去父母之爱的追忆,寄托在了叔父的身上。而辛艾对辛夷的情感,也仅是一个成年男子对美丽女性的正常迷恋……白姑娘,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将会遇上多少不可测知的事情?如果两个人结合的基础,本就是脆弱而易于摇撼的,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至于紧那罗……在凡俗的眼中,从未经历过情爱美好与折磨的飞天,是单调苍白而令人同情的神。其实侍于佛陀座下,去追寻那种宁静无求的境界,将个人的悲喜,化为对众生的怜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看似激烈而痴缠的情感,一朝的断绝,确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爱有多深,带给双方的伤害和痛苦,也会随之加深。真正的幸福,并不会由此而来……

他仰起头来,凝望着那柱香头袅袅上升的青烟。神色如常平静,但那眼光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良久,只听他淡淡道:“白姑娘,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尚且有命不由主的烦恼。如林某这样的凡人,尚陷身于五行三界之间,更加没有办法掌握造化的转轮。然而天命占三,人谋尚有七分,不过是奋起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虽万死而吾不悔矣……如此而已……”

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在微茫的黑暗里,隔着那一点点的火光。眼前的灰衫男子,高发束髻,修仪英秀。虽然我活过了数百岁的光阴,然而此时的他,却仍带给我以父兄般的成熟之感。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来,从我的鬓上取下一件东西,送到我的眼前:“你看,藤花已经枯了,还戴着做什么?”一边做势欲丢,我慌忙一把抢过来,脱口道:“不要丢!”

对着他略带惊异的眼神,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小到大,纵然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东海公主,因为我那显赫的父王,我曾经也在生辰和各类节庆之时,收到过许许多多的珍宝。那些东西非金即玉,华美而冰冷、毫无生机,便如那万顷碧波之下的龙宫众生。

这串小小的藤花,是我平生收过唯一真实的礼物。

林宁或许不懂得女子心中千转百回的心事,他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来,递到了我的手中:

“据姑娘从前所言,结合林某今日所见,料想令尊便非龙神,至少也是一方水域之君。龙君魂魄元神威力强大,放眼三界,便是天帝只怕也不能强拘离体。所以,白姑娘,”他温和地看着我:“我虽不明白令尊何以元神失踪,但请你相信我,他是不会有事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自然是信赖他的,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林宁话语之中,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林宁启开盒盖,一粒晶莹透亮的水晶珠子,静静地躺在盒底中央:“你身属水系龙族,咱们九嶷山中又是木多水少,长久呆在岸上,恐对你体质有损。这颗宝珠是我师傅所传,内蕴江河水气,姑娘你佩戴大有裨益。”我手握宝珠,仔细端详,只见珠身以极细的网状银络兜住,末端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显然是可以当作项链系在颈上。

映着银白的颜色,珠身透出一种隐隐的莹蓝。清凉光润的感觉,透过我掌心的皮肤沁入身体之内,感觉格外的舒服和惬意。此珠虽貌不惊人,但以我眼力看来,确如他之所言,珠内蕴含正是江河之气,且隐有至深神通,显然是一件水系法宝。

只是,我心里还是隐约浮起了一丝疑虑:虽说神龙所居,自然是水气旺盛之处为佳。可是长居岸上也无甚大碍。洞庭龙女初嫁柳毅之时,不是在岸上居住了一两年么?我此来九嶷,才短短几天而已啊!

但无论如何,他赠我宝珠,总是一番美意罢?

我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大司命……这样的宝物,我怎能无功受禄?”

在恍然的灯影中,他望着我的眼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轻轻合上盒盖,将盒子往我的手心里摁了一摁,微笑道:“姑娘远来是客,林某自当竭尽所能招待姑娘。他日若林某前去龙宫,难道姑娘你会对我吝啬龙宫宝物么?”

“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殿顶青瓦纷落如雨,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林宁一卷长袖,修长的手指已扣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凌空飞起,向后疾退!地上顷刻间铺满了碎石烂瓦,而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烈暴风,已自殿顶的破洞之中猛然灌入!

一道极粗的碧色光柱,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自殿顶旋转而下,挟带席卷万物的强大气势,向我扑了过来!因之而激起的生冷罡气,吹得我双鬓的垂发乱飞而起,一时之间,发眉竟然皆被映成碧色。

“嗵嗵”数声,却是廊边的神像难禁风力,自神橱中跌下地来,约莫也有三四尊之数,神橱上张着的垂幔自然早被吹得七零八落。

陡然灰影闪过,却是林宁袍袖挥处,一道柔和的青光划空而出,幻作莹薄光幕,挡在了我的面前。那风势随之一滞,我脸上那种剌痛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

然而这不是普通的狂风,而是修道中人催动内力,所激发出来的强大罡风啊!我虽从未遇见过这等强劲的罡风,但也知修为稍浅之人,只怕一吹之下,便会元神消散,林宁他不过是个凡人,纵以法术强力相抗,又如何能禁受得起?

我身形一动,便待要跃出他的身后,忽觉腰身一紧,他迅疾地转过身来,竟然一把将我紧紧揽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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