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与母亲见面。
某一天的中午,他两眼迷离地从案头百般杂事中抽离,恍然已不知今昔何昔。看窗外高楼森然马路上车来车往,没有人注意到行道树已在不知不觉间绿染枝头。他呢,最近连续好些个双休日都被公事占用,心中烦闷异常,简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这个春天的到来!
正自朝窗外的春光徒叹奈何的时候,同事一手握着水杯,一手攥了张报纸在过道中停了步伐,惊呼:“呀!油菜花都开了!”
油菜花都开了。他下意识地口中喃喃自语。油菜花开了,与他们这些身居都市、终日面对电脑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群,又有什么关系呢?春天实在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每天蜗居在各自的格子间里,像一块砖嵌在高楼里,像一个齿轮镶在机器中,不知季节更替,无法停下惯性运转的脚步。
在他的家乡,是有着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天边去的油菜花,那是一年四季中乡村最亮丽的颜色啊。浙西山区有着延绵不绝的森林,高山上终年云雾缭绕。在这样的绿色当中,有人群居住的村庄周围,人们在山上垦出一垄垄的梯田,四季里播种小麦、水稻、紫云英、油菜,波光潋艳的梯田里妆点出每季不同的颜色,站在门口望出去,那是天地间一幅浑然一气的壮观画卷呀。
同事拿着报纸,四处推荐人看那上面的照片:“你看,这油菜花,太美了!太漂亮了!”一惊一乍的样子。他倒有时羡慕她的敏锐嗅觉,至少没有被生活磨平而失去感受花香的本事。她又怂恿众人,一起去看油菜花好不好?再晚十天半月,油菜花就没有了,这个春天也要逝去了。
嗯?这不是你的家乡吗?
同事径自朝他的格子间走来。这一下,办公室里热闹起来,他们都不知道原来他的家乡有如此美丽的油菜花,而他也竟然从未向他们提起过。
你认识这个村庄吗?同事问他:这真的是你家乡的风景吗?
是的,是的,他的家乡只是距离号称中国最美丽乡村的婺源几十公里,一山之隔,山是连绵在一起的大山,水是各分东西的秀水,风光也是一样的田园风光。很多印刷精美的旅游画报,大幅大幅地登载婺源白墙青瓦前的油菜花,吸引得全国各地的游人朝婺源蜂拥而去。而其实,在他的家乡,那里有比婺源大气得多、纯净得多、壮观得多的油菜花!
他看到报纸上家乡油菜花图片的时候,不由得心驰神往了。报纸上说,这是一群记者无意中路过那个偏远小山村时,被眼前美景打动,而摄下的几幅照片。是啊是啊,这是多么亲切、熟悉的山村图画啊,这在梦里依稀见过多少回的场景啊,他仿佛看见自己正沿着山中蜿蜒不绝的小路,迎着晨光上学去,风中飘来的花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他又仿佛听见油菜花地边,清清溪流的潺潺呢喃,一路叮咚不绝于响的吟唱……
这时候,他就在报纸上看见他的母亲了。
在一树粉红的桃花旁边,一树雪白的梨花旁边,在一大片的油菜花地旁边,母亲背着一个背篓,身上依稀可见围着一条青布的围裙,脚步不急不缓地走过红的桃花、白的梨花、黄的油菜花。
母亲这是要去哪里呢?哦,她一定是上茶山上采茶青吧,一定是了,后山的茶园这时节一定是热闹非凡了,布谷鸟站在高高的苦楝树枝头啼唱,五彩长尾巴鸟一定扑喇喇地从东边飞过西边,又从西边飞到东边……
报纸上的母亲,太小了,她是油菜花风光的点缀,由于印刷的关系,他甚至都无法分辨她的脸庞。不过他可以保证,她千真万确就是他的母亲,她的青布围裙,她的被生活压弯了的腰身,还有她被风吹起的满头银丝,妈妈!
母亲一定不会知道她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的儿子面前,也许她只是路过油菜地,也许只是几个过路人吸引了她的目光。也许那一刻她望着过路人的汽车,还有望不到头的弯弯山路,会想,儿子也是在遥远的城里呢,这些城里人,太久没见过农村的油菜花了,所以这么惊异;儿子也会忘了这漫山的油菜花吗?
他的遐思飞在天外了,飞驰在家乡的山水之间,眼里不知不觉地布满了液体。他对同事们说,这个周末,一起去看油菜花吧,去油菜花漫山遍野盛开的家乡!
我们每个人有多少个春天呢?他真想,每一个春天,他都陪母亲看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