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父亲母亲大人……”每次铺开信纸,我总是恭敬地写下第一行字,眼前显出父亲威严的脸和母亲慈祥的脸。我想象着父亲谨慎地撕开信封,目光抚过这一行字时,微微颔首,面露满意的神色。
村里比我大几岁的孩子,已经出门了,读书或者学做泥水、做木匠。远远地离开家,就要写信了。村道上常会出现一辆又旧又大的自行车,它身上被刷成绿色,后座架两边挂着鼓鼓的大包。有个男青年骑着它,经过哪家门前,揿一串车铃就有人从屋里出来,双手接过一封信。我们几个孩子跟在自行车后面,跑一段路,又跑一段路。直到那个人骑车远了,到另一个村庄去,我们才心满意足地回头,去找刚才收到信的人家。
老田伯已经牵牛回了家。他左手捏着那封信,右手赶牛的竹枝还未放下,裤腿上和脸上沾满泥巴。他把信翻过来倒过去地抚摸着。看见我们,说:“瓦沁,过来,给我念封信。”我于是过去,像得了一件美差事。小伙伴崇拜地围在我四周。“小金哥写信来了。”我从老田伯手里接过信,拆开展信一字一顿地念道:“尊、敬、的、父、亲、母、亲、大、人、在、上……”
小金哥是村里第一个考出的大专生。老田伯坐在门槛上,两手搓着泥巴,边听边点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晚上,我在家刚吃完饭,母亲还在收拾碗筷,老田伯就来了。老田伯叫我父亲的名字,说着庄稼的事。老茶泡了三遍,话也聊了半晌,老田伯从口袋里摸出那信来,让我父亲帮着念念。父亲抖开那页纸,斜就着灯光,念道:“尊敬的父亲母亲大人在上……”父亲目光从纸上移开,看着老田伯说,小金真懂事,信写得多郑重!老田伯就呵呵笑着,喝茶。大牛有时也给他家里写信。大牛在外边做油漆工,信写得不多。大牛爹拿着一封信,晚饭后也来我家,叫父亲给念。信封上,“刘春耕同志收”几个字写得和箩筐一般大。“这孩子,给爹写信怎么能叫同志呢!”家里还有两个邻居,他们一起拿着信封议论着。那时我已经在语文课上学过写信。我忍不住插嘴,说老师说了,信封上是应该写“同志收”。可是他们都不信,说肯定是老师弄错了。“这里应该写:父亲大人收。”他们一致这么认为。我的父亲也认为,不该称呼父亲为同志。
后来我也考上了省城的学校,父亲让我每一两个星期,要写封信回家。每次写信,我都要为称呼犹豫半天。“尊敬的父亲母亲大人”,“亲爱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你们好”……换了几次。直到有一天收到父亲的来信,他在信中严厉地说:信要好好写;“你”还应该加上“心”字底,“您们好”……后来我写了好多年的信,抬头一律是“尊敬的父亲母亲大人”,信封上一律是“父亲大人收”。有同学看了要笑,我却仍然固执地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