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远离”这个概念。我们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远离”：人生之初，我们离开了母亲的子宫，那是我们最初的村庄。在会蹒跚走路了之后，我们离开了母亲一直牵引着的那只手。后来，我们就一次走得比一次远，走到母亲能够企及的目光之外……
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感受让我刻骨铭心。16岁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我所了解的世界也仅限于地图册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和纵横交错的蛛网。那一年夏天我考上了中专，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满腔热情，第一次踏上了远行的列车。列车启动的那刹那，我看到村庄在后退，人群在后退，我十多年脚踏着的那方水土，随着有节奏的声响和晃晃悠悠的感觉渐渐从眼里消失。这么多年过去了，至今我无法很准确地形容出当时纷繁的心绪。我只知道，从此，离开了母亲父亲的呵护，我的人生路就要自己一个人去走了。
在火车上，我记起童年的一件小事。有一天下午，我在村庄里和其他的小孩子玩，玩到很晚才记起回家。然后我像一阵风一样跑到家门口，却看到家门已经关了，门上挂着那把很大的铁锁。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了“家”外，在这整个村庄里，我想进去的那道门已经关了。然后我就哭起来。我是个被人群遗忘了的孤独小孩。我坐在门前的大石上哭了好久，终于有一个村人告诉我他看到我的母亲，扛了根柴担上山砍柴去了。于是我飞快地跑到后山空旷的山谷里，对着高高的连绵的大山，扯开喉咙尖声地喊：“娘——，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青山深处回旋了好久，一拨一拨地回荡着，“娘——，你在哪里……在哪里……”
16岁时在远行的火车上想起这一情景，我的泪水忽然就悄悄地溢出了眼眶。童年的记忆就像被水浸泡过的旧片，所有的往事都已影影绰绰记不分明了，但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被我如此真切地留存在记忆里。我不知道这样的细节是不是一个暗寓：我们终究会离开！——离开父亲母亲，离开村庄，离开从前。
那时候我还无法破译这个暗寓，多年后回过头来看才终于知道，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远离，这是我们无法逃脱的宿命，也是人生必然的轨迹。——在那一刻，我透过列车车窗，看到一晃而过的铁道线旁，站着一个背着青色帆布书包的孩子，我似乎看到在他的眼里，有羡慕，有渴望，也有迷惘——恍忽间，我竟无法分辨，那站着的，究竟是不是我自己？
中专毕业之后，我又回到家乡这个小城。要不要回来，当时对我来说是一个问题。然而最终促使我下了决心的，却是内心里一个隐秘的小小想法。我忽然想到，如果留在远方，留在离家离父亲母亲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么每年，我不都得坐上很久很久的火车才能回家过年？那是多么不方便啊。于是我就回来了。然而尽管回来了，在刚刚安定下来的头两年，却常常又梦想着要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走走……
呵，人啊，总像是坐在一个无法平衡的翘翘板上，当这端沉沉的生活落实了之后，那端轻盈的梦想就蠢蠢欲动地翘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