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平庸的日子里,有时忽然会听见一串乐句,像一阵若有若无的缥缥缈缈的风,在哪里摇动了一株异样的树枝。
心就一惊。听见一粒细碎的石子不经意地落入水中,震颤一波一波地在心间扩散开来,是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一个娉婷美丽的姑娘擦肩而过,擦肩而过时她却用眼睛的余光望了你一眼。如果用心电图监测,与她的目光邂逅对接的一瞬间,你心脏的电流曲线窜上了一个异常的高峰。
然后就怔住了。这一种声音像风从身体里流过,新鲜陌生而又似曾相识。你无法用任何一个词语来准确地概括这种感觉,如此柔韧的力量直达你的内心深处……
在你发怔的同时它又像风一样很快地消失了,你无法握住它的手掌。擦肩而过的姑娘,你还不知道她的芳名,就在人群中隐去;这个声音,你还没听下它的词,也没记下它的旋律,甚至连滋味和感觉都没确切地留下,它就消散了,你无法握住它的手掌,擦肩而过的姑娘一样。无影无踪,无处追寻,徒留惆怅,以及漫长甚或无绝期的祈盼和等待。
谁能告诉我在同样平庸的某一天与一串美丽的乐句相遇是不是一种缘份?是注定还是巧合……你用言语表达不清。你只是渴望。你倾听这世界风的声音,风吹过草原,风穿过竹节,风掠过翅膀,风在天地间徜徉。
旧日的时光水一般漫上来……而我们,坐在被风摇动的枝头聆听。我们在期待什么?
2
埙。多年前我们看过它。那时我们还很年轻,来自五湖四海的所有人都单纯可爱得一塌糊涂。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歌唱或者忧伤,留下我们多少一闪即逝的身影……那次我们在宋城玩。然后便看到了它。
一间古旧的木房门槛前,一个老人鼓了腮帮子双手捧了个东西在嘴边吹,吹出的声音拙朴而幽深。走过去看,那东西形似小小的茶壶,不过无壶嘴。我们问这是什么。老人说,这叫埙,古时土烧的一种乐器,像吹笛那样吹。同行的一个女孩便从盘里拿了只来吹,费尽吃奶的力憋红了脸也没有吹出声音来。我们便快乐地笑起来。
仅此一面之缘,谁知道在多年以后我竟会常常想起它来,想象它古朴的声音在静夜里飘,仿佛被风从遥远的从前捎来,让人无端地怀念些什么。
那个曾经吹埙的女孩如今远在天边,而我只能在梦里偶尔见到她。也是真的,那时候我们都太年少了——我们怎么能够听得懂埙呢,听得懂埙的古老沧桑?
有一次,在铁达尼号的背景音乐里听到爱尔兰风笛时,一下子想到了埙。埙低沉,风笛悠远,但二者仍何其相似——忧郁而感伤,美得叫人心痛。还有一次偶尔在电台里听到一段来自印第安部落的声音,透过声音仿佛可以感觉到远古的荒原里那树叶草蔓间的绿意和虫鸣,像树梢上星星在眨眼。
这些声音,只听一次就叫人再难忘记。
时空像一条漫长的走廊,风吹起来。我们坐在这头,听到风穿过走廊的遥远的声音。静静坐着,怀念并且感动……埙,风笛声和那种我叫不出名的乐器,它们也是一种走廊,时间和空间从中穿过,永恒的美都留了下来。
3
抽屉中整整齐齐地码着盒带。一排两排地叠起来,琳琅满目。手指拂过它们琴键般的脊背,心灵便获得跳跃和舒展:逝去的日子纷纷复活,如草原上野马群般卷土重来……
打开Walkman(这学生时代残留的影子!)的仓门,卡入一盒经年未听的老磁带,揿下键。磁带开始沙沙沙绕转,磁带机特有的质感从音箱里传递出来。这时候一道夕阳涵义深远地从窗外斜照进来,让人疑心是否是多年前的那道夕阳。歌声悠扬地飘,弥漫了整个房间。于是闭上眼睛,思绪便飘回到从前。
我认为最适宜怀旧的是那种老式唱机,塑质唱片夸张地大,纹理因为唱针过多的探索而显得粗糙。唱盘开始转动,扬声器里传出的是旧时上海滩的老歌。可现在我们几乎已见不到这种珍贵的奢侈物了,它早像那从前的岁月一样被时光的尘埃尘封在底层。这样想时我的目光抚及满抽屉珍藏的磁带,不禁有一丝怅然——迟早有一天,它们,这些记刻着我的心情、我的快乐和忧伤的见证物,也会被时间这只手轻而易举地纂改。它们磁性脱落,放入卡座后传达不出任何声音——然而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记忆也是一盒迟早会脱落磁性的磁带,许多当初刻骨铭心的东西,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就会从记忆中遗失。
是谁这么说过:“这么早就开始怀旧了……”我知道我们每天都会有一轮崭新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但总有一些东西是陪伴着我们整个成长过程的,成为生命中细微的经典,值得珍藏于心。相信时间那个公正的法官吧,他会让那些永恒的声音在蔚蓝的星空里飘起。而你呢,随便你遗忘还是记起。
4
是深秋里很平凡的一个傍晚,雨下个不停。城市的街灯已经陆陆续续如花开放,街道上花花绿绿的雨伞都在匆匆往前赶——我知道他们就像鸟,不远处有巢。
思念是一种藤类植物,生长疯狂。我在街道上徘徊四顾:家远在天边遥不可及,而周围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在那个城市,我只有租来的一间小屋……
我漫无目的地走,一串乐曲就隐隐约约地闯入耳中。萨克斯风,《Going Home》。其实我早就听过它,可没有哪次像这样打动我。悠扬而忧郁的声音在下雨的黄昏多么具有穿透力!而回家就像母亲温柔的手。
我就那样走进那间音像店中,小小的店面洁净雅致。只有一个姑娘。我说,是《回家》引我来的。姑娘微笑了说,只要下雨,她就放这支歌。
我在从前的一篇文章中这样说过:“在某一天忽然与一串乐句相遇是不是一种缘份?是注定还是巧合……”我不知道。尽管情绪无端,但感动却常常如影随形。
后来我就回了家。偶尔在下雨的夜里也拿出手边的萨克斯来听,也每次都会被它所营造的感伤氛围包裹和感动,却再也听不到多年前那个黄昏的东西:我知道,这里面隐含了一种很微妙的反比关系呢。
实际上很多事物都是这样,拥有不觉得,而一旦丢失,才知珍贵和刻骨铭心。家的感觉只有游子方能真正体会,而爱情呢——失恋时才咀嚼得出爱情的滋味。
此间距离可被称作:落差。
5
这是一张可被称作“经典”的唱片。不是因为几年来它的销量创下了天文纪录,而是音乐本身:这是一种纯净的声音。这种声音,每一次倾听,每一次都会让你久久感动,余音袅袅。
在习惯了摇滚朋克重金属地震山摇的磨砺之后,我们的耳朵是否经得起温柔的抚摸?就像独行天下的怪侠仗剑横扫江湖之后,难免不为柔情所感而归隐桃源——超脱凡尘之后离天堂就近了一些。《阿姐鼓》里,朱哲琴用她近乎透明的嗓音向你讲述那些神秘的事物:爱情、宗教、雪域、手鼓……
在我看来,西藏是离神最近的地方。朱哲琴的声音清丽绝俗,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歌词同样充满浓郁的宗教气氛,朴素而神秘,感伤却熠熠生辉。背景和声里空谷来风,羚羊敏捷地跃过山岗,而人在水中,手鼓在空中若隐若现,雪花又开始飘……
一切就如笼罩在诗中。这来自天堂的声音,洋溢着诗经般的情愫——我在私下里以为,一首值得反复聆听的好歌,它是绝对该闪射着诗的光辉的,也因之才可以被称作音乐。
在这个充斥着繁闹喧嚣的尘世间,恐怕谁都难得有真正沉静下来的一刻。现实生活正以奔腾的速度催赶世人奔波的脚步,我们的身体都活得很累。但我们的灵魂渴求栖息的树枝。我的一位弟兄在给我的信中说,他已经习惯了在旅途中听着《阿姐鼓》入睡。这是个和我有着不可思议的同好的弟兄——我们当年作为上下铺时共同爱上了隔壁班那位长发飘飘的女孩……如今我们天各一方,但我们仍有着同样默契的听感!
这倒是的,现今的歌坛,能被我们当作天籁和摇篮曲来听的东西,真的不多。
6
80年代后期我在我们那偏僻的山村小学调皮捣蛋,偶尔嘴里也哼哼唧唧一两句别人嘴边遗落的所谓“歌曲”。有一天见到高年级的大哥大姐们传抄一支很长的歌:“池塘边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还有什么“有没有抢到那把宝剑……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游戏等待长大的童年”,却被我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这完全是顺口溜打油诗!”
好多年以后这支歌仍常被中学生们挂在嘴边,好多年以后当我坐着静静听罗大佑的这支《童年》时,才听出在旋律优美歌词朴素的背后隐藏着罗大佑式的淡淡的忧伤。
这年头仍然喜欢罗大佑的人大约不多了罢?我也只是在十来年时间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你的样子》、《光阴的故事》、《恋曲1980》、《恋曲1990》、《恋曲2000》、《闪亮的日子》等,被它们断续却执著地感动着。流年似水,罗大佑和他那感伤的浅吟低唱在岁月中熠熠闪亮,时光的尘埃令它们历久弥新愈加动人。罗大佑的才华让一般歌手一辈子望尘莫及:有些歌听过三遍即觉其俗,而罗大佑听上五年十年仍旧优美动人。
远攀入云层里的喜马拉雅,回首投身浪影浮沉的海峡……等过了千年终于见你到达,等到青春终于也见了白发,倘若能摸抚你的双手面颊,此生终也不算虚假……熄了灯,听这支《恋曲2000》,心都湿湿的。
7
听歌实际上是一种多么个人化的活动。一个人坐着站着睡着听一支歌,其实他正经历一场心灵的旅行呢,谁又知道。这难道可以分享的么?一支歌就是一个故事呵——可你却是无法得知。歌声像风拂过他记忆澄清的湖面,涟漪荡漾,往事不经意间泛出水面。
喜不喜欢这支歌?十个人来听它,十个人心中在听见它时都见到了各自生命中的场景,唤起了各自潜睡的记忆。十个人便有十个人的理解和评价。即便是同一个人,在清晨露水挂满草叶时,在黄昏霞光满天时,或者在星夜万籁俱寂时,听同一支歌,他的感觉也不尽相同。他的心情好与坏,兴奋或者不振,都造成迥然相异的听感。
有些歌是须得一个人静了心闭了门来听的。用心去听,能听出许多许多歌之外的东西,爱情,生命……歌声在飘,思绪长长短短飞舞。歌声愉耳而悦心,让心灵得到休憩和爱抚——这是真的,你用了心去听,理解,用心感动,你就能发现,这歌,实在地竟成了你一个人的呢!别人无法分享。
我的老磁带老唱片都珍藏得好好的。要知道,那每一支歌,都怎样深刻地记载着我昨日点点滴滴的心情、爱恋和感动呢!
谁都无法将它们从我心深处轻易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