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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多情桃花水

两条嫩白丰满的长腿儿,裸露在温柔的月交下,诱惑的星星直眨眼晴,月亮那圆脸盘儿也更加焕发了光彩;一双纤秀调皮的脚片儿,拍打着清清的江水,水笑了,波纹漾开去,一圈一圈递接到远处。

她坐在江边,感到无限惬意。

脚步下的水已温了。虽然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那一点儿温意,已通过脚,传遍全身,渗到了她的心里。心旌有点浮摇。

江边没有别人,她独霸了夜。在她的短暂且又艰难的二十七年生涯中,最大的权利恐怕就是霸占认夜色吧。这汉江夜晚的种种天籁,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和江中的涛声常常交谈,与水中的游鱼常常触摸,跟草丛里的虫鸣常常合唱,它们都是她忠诚的朋友。今夜,涛声似乎更响了,可能是上游解冻的冰块在碰撞而下;虫鸣似乎更亮了;春的潜意大概惊动了它们的慧心,春的手指大概给厚厚的青草又撒了一层绿。

“哗哗哗……”

万物在萌动,她的心里也十分安宁。自然界给了她不少喜悦,人间事又给她增添些许忧虑。这两种对抗的情绪互不相让,于是心的负担便沉重起来。她预感到,今天晚上将要发生一件事,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对她本人和她的家庭来说,无异于火山爆发,强烈地震一样重大的事。她希望这事能发生,又担心这事的后果。磨难使人的神经变得敏锐而又脆弱起来。

肚子有点儿饥,该回家了。丈夫和儿子也等候着她回去做晚饭哩。

她提起竹篮,放进水中,将里面的蘑菇又淘洗了一遍。

哟,水面上漂浮来些什么东西,一瓣一瓣,红红的,挺好看。

她伸手去捞了一把上来。一看,啊,是桃花;一闻,香气直沁肺腑。

她心里由衷地叫道:春天真来了,大自然的规律不容改变。

她将桃花甩落在身旁的草地上,然后伸手掬起一捧水,仰头喝下去。那多情的桃花水,便汩汩流进了她的心里,凉津津,甜滋滋,洗净了肠肚中的乌烟瘴气。

兴奋得一阵乱踢腿,眼前如水的月光晃动破碎了。她甩掉脚上的水珠儿后,蹬上布鞋,站起身来。

拢了拢飘到额前来的几缕头发,弯下腰去提竹篮,突然觉得头有点儿晕,心有点儿烦,眼睛也有点儿发花,啊,草地上撤的桃花瓣儿,怎么象鲜血一样殷红?

就在脚下的这块草地上,她经受了多么大的打击啊……

连绵浑峨的山峦,将小小的可怜的夕阳吞没了。白天幕被墨色染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沉。几只老鸹用翅膀使劲儿地拍打着夜帐,“哇哇”叫唤着从江面上迅急飞过。

她麻利地搓洗着剩下的几件衣服。白天要上坡,去干那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地里活儿,只有放工以后才有空儿来清洗父母及她本人的一大堆脏衣服。

父母上了年纪,并且膝下只有她一个独生女,生活的重担无疑就要由她来承担了。现在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真让人发愁啊。近几天,又有人来为她提亲,然而她是不能嫁出去的,只能找个上门女婿来支撑家才行。胡乱找一个吧,她不愿意;找个好的吧,但人家谁会到这拉屎不生蛆的穷山沟沟里来受罪呢?

“哞——哞——”江岸上,传来牛的绵长疲惫的叫声,接着,好像有人走过来了。

“桃子,洗衣服呀。”

原来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王民,按辈份自己叫表叔,便连忙应答道:“是支书呀,你逛牛来了。”

“嗯。桃子,我告诉你个消息。”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把牛撒在岸边吃草,走过来蹲在她的旁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上边又拨来救济粮了,我思忖你家困难,就给留下了三十斤,明日个让你爸到大队保管室去领取。数目太少,张口人多,这一点儿都不容易啊。”

“啊,表叔,你一再照顾我们,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才好。”她十分诚挚地说。抬头望了支书一眼,碰到他射过来异样的火辣辣的目光。脸被灼热了,周身怪不自然,赶忙又低下头去继续搓洗衣服。“桃子,你是咱们山里的凤凰,可不能委屈了你啊。”支书不无恭维地说。

他那刺芒一样的眼光正贪婪地、疯狂地、肆无忌惮地在她裸露的胸前、胳膊、大腿上扫射;每扫到一处一处就爆起了鸡皮疙瘩。她双手飞快地翻动衣服溅起水珠儿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和厌恶。支书可能觉察出她的态度抹了睑上的水星儿站起身来说:“桃子,我走了,别忘了领粮食。”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天色更晚了,霜气更重了她不敢在这儿久留,急急乎乎洗完最后一件衣服,擦干腿脚,穿上鞋子提起竹篮就要往回走。

可是,她发现支书并没有走。大黄牛还在岸边吃草支书则躺在草地上,口中“哼哼呀呀”呻吟着。

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呢?她吃惊的、迟疑地问:“支书,你哪儿不舒服?”

支书招招手:“嗯,腰疼犯了。桃、桃子,你快给我捶一捶。哎哟……”

她犹豫了一下。这种过分亲呢的举动,她实在不愿去干;但他毕竟是长辈人,又经常帮助自己一家,现在犯病了怎能眼见而不管呢?

“桃子,快给我捶捶腰背。疼死了哟。”支书催促道。

她觉得人应该有良心才是,便放下竹篮,走上前去,蹲在支书身后,举起两个拳头在他背上捶打起来。

“哎呀。好多了。”

她双手捶得更欢了。

突然,支书翻身捉住她的双手,笑着说:“好了,好了你那拳头真管用,一点儿也不疼了。来,坐下歇歇。”

“不,我该走了。”她一阵焦急,想挣脱双手。可是他的两只大手像两把钳子,咬住她的手腕不放松。在他高大结实的身躯面前,她如同落了网的小鹿儿一样无可奈何。她被拉到了他的怀里。

山里姑娘常年劳动身上是有一把力气的。她拚命挣扎着,右手触到了地上的一块尖石头,抓起来,狠命地砍向他。他正在得意忘形之时,躲闪不及头一偏,石头砍在了左臂上立即鲜血涌出来,一滴一滴洒在草地上。

他疼得直叫唤捂着胳膊倒在地上。她也吓坏了。坐在地上犯傻:老天爷,自己干了什么事呀?山高皇帝远,支书就是这儿的土皇上,今后吃住日行他一句话算事可得罪不起啊。现在自己竟然忘乎所以地打伤了他,后果是什么,她不敢想。

受伤的饿虎更残暴,他呼地从地上跃起,向发呆的桃子扑来。她做出最后的乞求:“表叔,你是长辈,可不能这样啊。”

支书狠狠地说:“什么长辈晚辈,那是假的男人与女人的事才是实的。”

她被按在了地上……

“哞——哞——”大黄牛昂起头来叫着,苍凉的声音在空旷荒寂的江岸上空回荡。

四周没有人只有江水在咆哮着,作无用的呐喊。

沉沉的夜幕倾盖下来罩住了一切。

“妈妈——妈妈一~”山坡上,一个稚嫩的喊声飞下来,钻进了她的耳鼓,把她从痛苦的回忆中唤醒。

啊,是儿子小坡接她来了,那手电光一晃一晃的,可以想到小坡走路时那颠颠簸簸的样子,真逗人哩。

她提起竹篮,离开江边,爬上回家的山路,一边向儿子高声叫道:“小坡,妈妈回来了,你甭急,小心摔跤。”

小坡回答说:“妈妈,你等一等,我来给你照路。”

手电光向她飞来。她迎着手电光奔去。母子俩在路上相逢了,她接过手电筒,亲了儿子一下。问:

“小坡,为啥不在家玩?晚上路难走,摔倒了会骨碌骨碌滚下坡去的。”

小坡嘴巴一撇,哭丧着脸说:“爸爸又发脾气了,乱摔东西,我怕……”

是的,丈夫近日来心情不好,动不动就板脸发火。他原是个本分老实不过的人,多年温厚服贴,唯唯诺诺,遇事退三分,只知低头认命,从不与人争高下。现在,这人性格变了,好象塌塌苗扎上竹棍子——腰杆儿硬起来。人真不可小看啊。

“小坡,快走,回家去看看。”她推了儿子一把。

儿子在前边使劲儿攀登,她打着手电跟在后边照路。半山腰,座落着两间旧草房,那就是他们的家。

家啊家,别的姑娘出嫁时穿红戴绿,甚至坐花轿进入自己的新家,她呢……

“桃子,你近几天来老吐、吐、脸色灰白,不想吃饭,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母亲在床边坐下,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

“没、没事,妈。”

妈妈蹙紧了眉头,眯缝起眼睛,端详着女儿,更加语重心长地说:“桃子,妈妈是过来人,对这事有眼力,你快说,是不是受坏人欺负了?”

她望着妈妈那饱经风霜的脸膛,心里十分难过。妈妈也是一个苦命人,嫁给爸爸已经是第三次改嫁了。她一生遭遇坎坷,只有希望女儿生活得好一些,然而女儿又是这样不争气,多么伤她的心啊。她不想说,但眼看此事已瞒不下去,也只有妈妈能够排忧解难。于是,她点点头,说:

“是的,我肚子,已经三个月了。”

“啪!”妈妈给了她一个耳光,跺跺脚叫道:“我的祖宗,你为啥不小心啊?”

她捂着脸,凄泣道:“妈,我没办法”。

“老天爷,这祸事为啥都遇到咱们身上啊。”妈妈哭了起来。

这时,老父亲放工回来吃午饭了,见到母女俩在哭泣,诉说,喝斥道:“哪个狗日的使的坏,我去找他算帐。你说?”

“是、是王支书,王表叔。”

父亲一听人名,怔在那里。

母亲扑过去,扯住他的胳膊说:“你去,去找姓王的。他吃柿子照软处捏,尽欺负咱老实百姓,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桃子的事,要他负责。”

父亲甩开母亲的手,从门后操起一把铁锹,冲出去了……

脚下石头一绊,她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手电光乱晃了几下,又照在路上。

“妈,你小心。”儿子回过头来说。

“你看着面前的路,快走吧,妈是大人,还要你吩咐。”

她和儿子一前一后,急急地往山上爬着,母子俩都累得气喘吁吁。

穿过一片松树林,拐过一个山弯儿,她拉起儿子的手,蹬上一段高高的石台阶,来到自己家的院坝。院坝的边上,搭着几排木耳架,那些粗粗的桦栗树柴棒上已经长出了浅褐色的木耳瓣。

现在的家总算像个样儿了。

但她当年是吞着泪走进院子的……

父亲提着铁锹冲出去不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母女俩抬头一看,满面红光的支书和黑着脸的父亲一同来了。

支书大摇大摆的走进屋里,在椅子上坐下,问:

“这么火急火燎地找我来,有啥困难需要解决,说吧?”

“哐啷”一声父亲将手中的铁锹扔在地上,叫道:“桃子的事解决不好,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去。”

支书点点头:“桃子的事,是我与她闹着玩儿的,你们想咋办?上告吗乡长是我的胞弟,县长是我的姐夫,我王某像山一样稳当。再说没证据,假若我不承认,谁知道是哪个杂毛鬼下的种子?你们也是白跑路瞎花钱。”

父亲气馁地低下了头。

母亲吐了一口唾沫:“呸,说不要睑的话,我老婆子死在你的门前,看有没有人来管?我不信天下没有王法啦。”

“嘿嘿,王法由人执行嘛。你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个屁。”支书不理睬女人了只对父亲说:“这些年来,我对你家照顾得周到不周到?”

“周到是周到可你不能胡来啊。”父亲辩争道。

支书叹口气:“唉,怪我一时激动惹下了祸哪个人不做错事呢?、现在桃子的事我不能撒手不管的。”他装作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解决吧,由我做主,将她嫁给咱们队的毛栗子。”

“什么?毛栗子?”桃子一家三口人都张大了嘴。

支书说:“这小伙子虽然不怎么漂亮能干。但一个人过活,没有负担,身体又捧,住的离你们家也近便,将来可以给你们老俩口养老送终的。这样处理,一来顾全桃子的面子,二来成全咱们村的一桩美满婚姻三来你们的生活也有了着落。当然我今后还会多多照顾你们的。另外,出嫁桃子的费用,我汪某人承担了,权当是个将功补过,你们看看行不行?”

父母都不吭声了。他们被支书这一阵快刀斩乱麻的处理震昏了头辨不出方向,心里只好默认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的心里却翻起了层层波澜。毛栗子是本队最被人轻贱的年轻人又脏又邋遢,叫人讨厌。她过去就根本没把这人瞧在眼中现在却要送上门去。她心里暗暗承认王支书的阴险毒辣,狡猾善辩毛栗子望了望衣冠不整的桃子,弯一弯腰,说:“支书你劝吧,我走了,走了。”

等毛栗子走远之后,支书又说了一通什么,然后自己也走了。她一个人坐在江边,失声痛哭起来。这突如其来的、飞天而下的袭击,像万箭穿心,令人苦不欲生。出了这种事,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母,去见周围的乡亲们呢?自己还有什么能耐去找那不可知的,寄托着很大希望的未来的丈夫呢?完了,自己的一生算是破这个野兽毁了,过去的一切美好的梦幻和遐想都消失了,天啊,自己的前程在哪儿?

江水哗哗哗喧响着,一个波浪掀着一个波浪往前而去。她真想投入这温柔的桃花水中,象桃花瓣那样流向远方不再回来。可是她又想起了父母亲,两位老人辛辛苦苦将自己拉扯大,指望独生女儿来照管晚年,自己若去了他们怎么办呢,这太伤他们的心了。她又想起了自己十九岁的青春年华,就这么简单地逝去未免太可惜。现在,她欲死不能,欲活不忍实在不知何去何从,只有把满腔的悲愤和凄苦倾注的泪水中。

哭声在江岸上呜呜回响,很快被风卷走,被夜幕吞没。

哭声惊动了一个人,他来到桃子面前,结结巴巴地劝说:“桃、桃子,你别哭,别哭嘛,哭有啥用,来日方长嘛。”

这是毛栗子,他听见哭声又折了回来。他嘴笨言短不会劝人,站在桃子面前显得束手无策。

桃子哭得更伤心了。

毛栗子站起来,冲支书去的方向吼道:“呸,你这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狗东西,看你仗势欺人,横行霸道还有多长,哪一天走夜路遇见鬼,掉到崖下摔断腿……”

桃子哭累了,泪干了,最后停下来。

毛栗子拾起装衣服的竹篮儿,说:“桃子,我送你回家吧,天晚了霜气重。”桃子感激地望了毛栗子一眼站了起来。他把她一直送到家门前,将竹篮交给她,转身走了。她又在外边站了很久,才悄悄溜进屋里去……

一个月后,她嫁了过来。

两间旧草房清扫干净,里边的墙壁上刷了一层白石灰,倒还像个样子。不用锣鼓唢呐,不用请客摆酒席,一个布包装了换洗衣服,人便来了。

新房里还真有点儿新气,窗户纸是新糊的,床单是新铺的,被子是新做的,连枕头也是新的。毛栗子剃了头,刮了脸,人显得年轻精干起来。

她指了指床上的新东西问:“你哪来钱买这些东西的?”毛栗子笑了笑,说:“都是支书送来的。”

她讥讽地说:“支书对你可真好啊。”

“伸手不打上门客,白送这么多东西,我为何不要呢?”说罢。他转身出去了。

晚上,洞房里,她询问道:“在江边,你是不是看见了……”“嗯。”他难受地低下了头。

她顿时气来了,说:“既然你看到了,为啥还要要我?为啥还要接受支书的安排?你究竟有没有骨气?”

他抬起了头:“你说骨气,骨气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吗?要是讲骨气,我就得饿肚子,也就要不了媳妇成不了家。”

“那你要我,是拣便宜货?”她问。

他赶紧摆摆双手:“不不,以前,我连你想也不敢想。出了那事以后,我看你怪可怜的。再说,我不接受支书的安排也不行……反正我觉得与你在一起是幸福的,这就行了。”

听了这番话,她心里稍稍踏实了点儿。但对他的软弱无能又感到失望。找个这样的丈夫,也让人犯愁啊。

她睁着眼到天亮,又流了不少泪。

她和儿子从木耳架的空隙中侧身走进去。

院坝的中央丈夫坐在一个木墩上,正弯腰磨着一把杀猪刀。刀的白刃,被月光照得一闪一闪。磨一磨,停下来。用大拇指刮着刃锋试一试利度然后往磨石上浇一把水,又弯腰磨起来。刀在石上磨擦,发出“嚓嚓嚓”刺耳的声响。

“你磨刀干啥?”她停在丈夫面前问。

“嚓嚓嚓”,只有磨刀声,人却没说话,一睑的杀气,好吓人。

她没有再问也知道此刻问不出什么。走进屋里她从房梁上择下一串长草龙放在院坝里让儿子择取草龙上密结的熟透了的蚕茧自己便去厨房做饭。

柴在灶洞里“劈哩劈哩”燃烧着,熊熊的火光映得她睑庞发热。她心里也燥热得厉害:唉,丈夫今晚上到底想干什么呢?

一会儿,锅里的水开了她淘了米,下进去,煮了片刻,锅里咕嘟咕嘟冒起泡儿来。舀出米汤。盖上锅盖,撤了硬火,塞进几块柴疙瘩,让锅里的米饭慢慢地焖熟。

烧起另一口锅从灶头上择下熏腊肉砍下一块子切成片儿,又倒出刚洗净的蘑菇,准备炒菜。她在灶头上是一把好手,干练利索,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野杂种,你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屋外,丈夫吼了一声,接着传来“啪啪”两下耳巴响小坡“哇——”哭了起来。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铲子,奔出去一看,原来是小坡要将圆筛里的蚕茧往屋里端,不小心绊了一跤。蚕茧倒了一地,因此而挨了打。她火从心起,叫道:

“你耍啥威风,有本事到外边能去,甭在屋里称王称霸。孩子又不是故意倒的,在他身上出啥气呀?”

丈夫瞪了她一眼,又在木墩上坐下。

她把小坡拉进了屋里,递给了他一块剩锅巴,哄他别哭了。小坡坐在灶门前的板凳上,“咯吧、咯吧”嚼起来。

她倒上了菜油,炒起蘑菇肉片来。铲子在锅里“嚓嚓”响着。火光照亮了儿子那胖乎乎的圆脸儿,她又一阵心疼,为儿子感到委屈。

按理儿说,这孩子不是自己丈夫的种。可这与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呢?错,全在大人身上啊。

其实,丈夫过去是非常疼爱小坡的,丝毫没有见外之处,今日怎么这般反常,因一点儿屁大的小事竟然动手打儿子呢?

小坡出生的时候,她也曾担心会引起丈夫的憎恶。然而并没有,她清清楚楚地记得……

一阵撕心裂胆的疼痛终于过去了。她躺在被窝里,浑身象水洗一样的淌流汗水,身子骨仿佛散了架,到处都疲惫得无所依靠。腿有些软酸,下腹还阵阵收缩隐疼,可是头脑却越发清醒了。

母亲给新生婴儿洗了澡,用一块旧布单包好,放在她的身旁,然后去为她打鸡蛋煮甜酒喝。她在临产的前几天,就把母亲接过来照应里里外外。

她望了望身旁的婴儿,他脸色发红,还长着许多小子儿;双目紧闭,眼泡儿发肿;头上结着许多脏甲儿,头发也少得可怜。模样儿并没有原来想像的那么好看,稍微令人失望。但不管他长着什么形态,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疙瘩肉,是自己十月怀胎的成果,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未来的希望。为他自己忍受了多少痛苦啊。听说,新生儿都不是怎么好看的,因为他们在母亲肚里的羊水中泡得时间太长,以后长着长着会变好的。她但愿如此。

她此刻最担忧的,是丈夫对这个小东西的态度。他上坡干活去了,刚才母亲已托人去喊他回来。

她等待着他的归来,象罪人等待法官的判决。

“咚咚咚”,屋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哐啷,”是扔下锄头的响声;门帘一挑,他满头大汗地闯进来,张开双手叫道:

“生了,报信人说是个带把把儿的。他在哪里?”她脸上绽开了笑容,撅撅嘴说:“在枕头边上。”他跑过来,两只大手笨拙地捧起襁褓中的孩子,叫道:“喂,儿子,快叫爸爸,快叫爸爸。”他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光彩,眼里流露出少有的喜悦神色。她几乎没有看见过他这么高兴的样子。

母亲走了进来,脸上也带着笑,看样子她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接过婴儿,对女婿说:

“哎,他还不会认人呢,咋能叫爸爸?你,你给他起个名字吧。”“起名字,我识字不多,还会起名字”他抓一抓头发,感到为难,可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是要给儿子起个名字,叫啥好呢?我姓毛,叫毛狗、毛驴,太难听。我叫栗子,栗子长在坡上,对,就叫毛坡吧,很大很大一面坡,我有了坡,就不愁没粮食吃。你们看,行吗?”

“随你的便。”母亲回答。

她也点了点头,其实她就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一些什么,不管起啥名字都不大紧,关键是只要他承认和接受这个毛孩子就行了。

她用揩布将屋里的石板桌擦干净,摆上炒好的两样菜,又舀了饭,放上筷子,冲屋外喊道:“吃饭啦。”

丈夫走进来,看了看桌上的菜;转身走到墙角的背篓跟前,伸手去篓底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瓶白酒,又找来一个酒盅,磕开瓶盖,自斟自饮起来。

腰里装有几个钱,就跳得不安宁要摆阔气啦。他很少自己买酒喝,尤其是买这漂亮的瓶子和贴有美丽如妖精般的女人媚睑的酒喝。真是哈巴狗戴上牛铃铛——冒充大牲口啊。她心里默默地想着。

她也真想喝上一口烧酒冲冲心头的愁闷,可是自己一沾酒就醉,今晚上不能醉呀。

她和小坡各自吃了一碗米饭,她又给小坡添上。丈夫还在喝酒。昏黄的桐油灯,打瞌睡似地燃烧着。

“砰——”丈夫放下手中的酒杯子,叫道:“狗日的,欺人太甚了,我,我再也忍不住啦。”

他胀红了睑,显然有些醉了。她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在过去,他是不敢骂这个人的,只有在今天,并且在喝醉酒的时候,才敢这么毫无顾忌地表示自己的厌恶和愤慨。

“让他今晚来吧,哼我宰了他。”他恶狠狠地说。原来他磨了半晚上的杀猪刀是这么个目的。她浑身一震,心头猛惊。但她又不相信,他敢杀人?而且杀的是他本人一向敬若玉帝、畏若阎王的人。“你少喝点儿。”她拿过酒瓶,阻止说。

“呜——呜——”突然,他伏在臬上哭起来,嚎叫说:“我是乌龟王八,我是小脚拇指儿,我白活在世上,一点儿男人气也没有还不如死了好。”

他哭得好伤心像小孩子一样让人又气又笑。但他说的是心里话这些话平时深埋在心底,从不暴露。现在,酒用神奇的手指将话头儿勾了出来。

她摇摇头,暗暗地流下了热泪。是的他前半辈遇到的难太多了,蒙受的耻辱太多了,这里面,也有她添加给他的一份屈辱。自己是对不起他的啊……。

傍晚,丈夫从坡上放工回来对她吩咐说:嵋陕做饭吃吧支书让我今晚去山顶守苞谷,嘿嘿一晚上给十分工呢。

在这个以工分来计算劳动报酬、计算勤劳与懒惰、计算收入与欠帐、计算贫穷与富裕、计算人的价值的社会里,能多挣一些工分当然是好事啊。她心里甚至还真认为这是支书对他们的照颐,是支书变相的悔过,于是感到有点儿快慰。便麻利地做开了饭。

扒了两碗饭以后,丈夫提了根扁担做武器,兴致勃勃地冲进夜幕里,上山守苞谷赶野猪去了。

她哄半岁的小坡睡了觉,放在床上,然后拉上门,提了一篮脏衣服去江边洗濯。

洗完衣服,夜已经深了,她提着沉重的竹篮爬上坡来,回到家里。由于缺乏营养,产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显得持别疲乏。

进了屋子,转身插上门,正打算立即休息,忽然对面一道手电光射过来,耀得她眼睛发花,差点儿跌倒。那手电光象蛇一样,从她头顶爬到脚跟,黑暗中,有人说话了:

“啊桃子生了娃儿,倒长得越发动人了。”

她立即听出是谁,心中一阵恐惧和厌恶,身子也有点儿发抖,问: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他笑了笑,说:“我嘛,来看看毛孩子,给他买了点儿吃的,总该尽尽心嘛。”

他用手电光一照,她看到凳子上放着一些罐头、饼干、奶粉等等吃货。这些东西倒是正需要的,自己奶水不好,孩子营养差,身子骨软,脸色发黄,头发稀疏。他送这些东西来,她心里还是感激的。“这是专意托人从几百里路外的城里捎来的,我乘黑送来。”他强调了一句。

“那,就多谢你了。”

她摸起窗台的火柴,正要擦燃点灯,他却走上前来,忽地夺下火柴,说:“甭浪费油了。喂,今晚我是故意安排毛栗子上山去守苞谷的咱们好说说话儿。”

她心里一阵猛跳。欲转身去打开房门,可是。一双胳膊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腰身。她挣扎着喊道:

我现在是有夫之妇,你不能这样你这个禽兽啊!

然而在空旷无人的山里,有谁能听到她的喊声呢?四周静悄悄、静悄悄。

“别叫,又不是第一次。我想你都想疯了。”他的手仲到了她的衣服里边,到处抚摸着,然后把她推倒在床上,扯去了衣裤……她痛苦极了,感到孤立无援。毛粟子,你为什么这样容易上当啊?

现在,他一定顶着露水。满山满坡地哄赶野猪吧。

“只要他今晚敢来,我一定宰了他,这回绝不饶过。”丈夫抬起了头,又怒吼道表示着和坚定着他的信心。猛地,他从妻子手中夺过了酒瓶子仰头畅饮起来。

她打了个哆嗦,明白他这是借酒壮胆。说不定,他在醉酒时真敢杀人哩。她此刻真有点儿怕了。

“你不要喝了,不要喝了。”她扑过去,抓住了他手中的酒瓶子。“你甭管甭管我。”他叫着,又把瓶子往嘴上喂。

“你不能杀他不能杀人啊。”她又奋力地夺着瓶子。

“啪——”酒瓶子落在地上打得粉碎,剩下的少半瓶酒在地上淌流着散发着烈性的香味儿。

两人傻在地上。

“哇——”小坡吓哭了。

毛栗子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圆越来越怕人蓦地,他一拳头打过来叫道:“好啊你这个不要睑的的娟妇你还护着野男人合伙起来欺负我。我,我把你们都杀了,老子也跳汉江喂鱼……”她倒在地上腰腿摔得生疼脑袋也仿佛炸裂了似的。不过肉体上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心里却疼得十分难受:我咋这样命苦啊过去让恶人强占了便宜,嫁个丈夫后又不被他理解,今后还有什么活头?

小坡扑了过来,拉住妈妈的胳膊哭喊道:“妈妈,你咋啦、你咋啦?”

她起身坐在地上,怒视着丈夫,心想:我嫁给你时已经失贞这你提前是知道的;结婚后又受那坏蛋的欺负,也曾告诉你。你当时为啥不说话,现在发什么酒疯……

那天中午。丈夫从镇上赶集回来,兴冲冲地说:

“又有个好差使,支书派我去湖北卖桔苗子来回得八九天下午收拾行李,明个起早赶路。”

“你,你不能不去吗?”她忧心忡忡地问道。

“咋能不去呢?”他睁大眼睛。疑惑不解地说:“每天十五分工,还要补助一斤粮五毛钱,人家都抢着要去支书关心咱们,派给了我的。”

“哎你一走……”她欲言又止。

他嘻嘻笑了:“嘻嘻。不过八九天你急啥,忍一忍嘛。”一看他把话扯到岔道上去了她也就没心再往下说。可是一下午,她心里都不安宁。她看出支书不是来胡闹一两天算了,分明有长久的用心,这是一条永不满足的狼,怎么办呢?想来想去,还得依靠丈夫。

夜里,睡在床上,她拒绝了他求欢的要求,告诉他说:“你一走,他就会来蛮缠的。”

“谁,谁来蛮缠?”他问。“你想,还能有谁?”

他不吭声了,又躺半响,忽地坐起来,披衣下床,开门出去了。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梆、梆、梆”用斧头劈柴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猛。

突然,“哎哟”一声,劈柴停止了。

她连忙翻身下床,跑出去一看,只见他弯腰用手掌捂着腿杆,轻轻呻吟。她蹲下去,急急问道:

“伤了哪儿,重不重?”

他摇摇头。她扒开他的手一看,腿杆上擦破了一块皮,正往外浸着鲜血。她扶他坐下,跑进屋去找来一块破布,包住了伤口,然后扶他进屋休息。

丈夫受了伤,她心里反倒高兴:这下他不必离开家去外地了。可是,天亮后她一醒来,半边床是空的。枕头旁放着两块钱,干粮也不见了。他忍着伤痛,还是上路了。

她跑到门口,向路上望去,浓浓的厚雾儿压着大山,到处灰蒙蒙一片,看不见路,看不见人,只有看不透的雾。

他返身回来,捧起两块钱,失声痛哭。

丈夫在她的逼视下,终于低了头,“咚”地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喷着酒气,默不作声。

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什么也没说,忍着疼痛走到灶前去,收拾案板,洗涮锅碗。她知道他现在正处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弄不好还坏事。

收拾完毕,她将残汤剩菜洗锅水装在木桶里,提去喂猪。

猪圈里,卧着一大一小两头猪,看见主人进来它们呼地涌上前,昂着头儿哼哧哼哧叫唤着。她将桶中流食倒进猪槽,又伸手去旁边的篾筐中抓几把苕糠撤在上边,用竹棍子搅拌几下,猪儿“吧嗒、吧嗒”啃嚼起来。她每年要喂养两头肥猪,一头过年杀了去买,一头送到公社去交任务。多年来,家中日常的零用钱,主要出在猪身上。直到前年分山到户,山坡种的其他东西可以去换钱,才留下半片猪肉来自己吃。

回到屋里,丈夫还低头喘粗气,小坡正眨眼皮打盹儿。她把小坡拉到床前,为他脱掉鞋和衣服,扶他睡在枕头上,又盖好被子。她知道今晚上事还没结束,更紧张、更危险的在后头,不能吓着孩子。片刻,小坡已经睡熟轻轻的鼾声在屋里荡漾。月光从窗射进来,照在孩子的脸上。这孩子长得憨实,忠厚,气质上倒更像毛栗子,但愿他比父亲有骨气。

到今晚上以前,小坡和毛栗子一直相处得很好完完全全是骨肉相亲的父子俩,这本该是一个不错的家庭啊,可不能轻易毁掉它。

几天前的一个场面,曾经唤起了她生活的勇气,在她的眼前闪现了彩色的光环儿,使她对未来,对前景抱上了希望……

夕阳的余晖,尽情地涂染着山山水水。四周的山峰显得更高,更青郁苍翠,色调鲜明。山脚下的汉江象一条蜿蜒轻盈的飘带,亮亮地系在男。一群大雁穿过棉絮状的白云,“嘎嘎嘎”欢叫着飞向远方。

她和儿子坐在院坝上,各自忙碌着手中的活计。她腰系布带,骑着草鞋床,双手快速的编织着草鞋。儿子两腿夹紧,手拿龙须草搓着细绳子,房前的木耳架,房左的桑树林,还有院中晾晒的一簸箕药材,都被夕阳染上了金彩,格外好看。

她觉得很舒畅,不禁低声哼起了做姑娘时学来的民歌:

郎在高山打凤凰,姐在江边洗衣裳郎在山上望见姐。姐在江下瞧见郎,棒槌打在石头上……

“妈妈。你唱的真好听。这姐是谁呀郎是谁呀?”小坡偏着睑儿,天真地问。

她瞪了儿子一眼:“小娃家甭问这些,你长大了会知道的。”

儿子无缘无故的受到指责,不高兴地拉下脸。突然,他又叫道:“看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

她抬头一看,果然只见山路上,丈夫大摇大摆地回来啦。老远就见他睑上带着笑。

儿子扔下手中的活儿,一阵小跑迎了上去。爸爸抱起他,一同走上院坝。

她也放下活儿,进屋里舀来洗睑水,放在木凳前。

丈夫放下小坡,卸下身后的背篓,坐在木凳上洗着睑。她试探着问:“你去赶集,天麻卖掉了吗?”

他点点头,回答说:“当然卖掉啦,你猜,卖了多少钱?”他伸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八十块,不错嘛。”她高兴地说。

丈夫大笑起来:“哈哈,不是八十,是八百块。你这个人呐,真容易满足。”

“这么多,不会算错吧?”她怀疑地说。

丈夫摇摇头:“不会的,人家说,这是珍贵的药材,咱们种的天麻还算不上高质量呢。”说罢,他又算计起来:“这些钱,我把过去借支书家的和其他几家的帐给还了,又买些零碎东西,还剩一半呢。”这时。小坡从背篓里翻出一袋子饼干,拿起来高声叫道:

“爸爸,这是给我买的吗?”

他点点头:“是的,你吃吧。”接着又对妻子说:“过去我总认为咱们笨,咱们穷,不依靠别人不行所以受点儿委屈也是没法儿的事。现在看来咱们也能干,也能挣钱,也能过富裕日子,啥事儿可以自己做主的。”

丈夫的话,正是她心里想的、久已盼望的话。凭此一点,她感到比有了钱用还畅快和喜悦。

儿子不知从背篓里又翻出了什么,在那边高声叫道:“爸爸,这是啥东西呀?”

她扭头一看,立即明白了,这是一条窄长的粉红色薄胶皮卫生带。于是有点羞涩地责备说:“你呀,买那洋玩艺儿干啥不怕人笑话?”

“怕啥,你上街不易,我硬着头皮便买来了。”他奔过去,从儿子手中拿过东西:“这是给你妈的,别乱动。”又低头去背篓里翻出一件白底蓝道儿的海魂衫,递给儿子说:“这是给你的。”接着又拿出一件白底蓝花的衣服,递给妻子说:“这是给你的。”

她双手接过衣服,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结婚多年来这是他给她买的第一件好衣服啊。

“你们穿上,穿上,让我看看合身不合身。”他催促着妻子和儿子说。

小坡早已将海魂衫套在了身上,她也细心地穿好衣服。

他眯着眼,瞧瞧妻子,又看看儿子。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舒畅,那么自信。

一家人都笑着院坝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欢乐和谐的愉快气氛。

看着这个开始有了生气的家,她的心头犹如板结的土地上撒过了一阵春雨,渐渐松动了,复苏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的怨气消失了许多,脸上也出现了笑容。窗外,月色清清,山野静静,一切生物都进入了梦乡。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狗叫声,看来是有人惊动了这灵敏的牲畜。

她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丈夫也坐直了身子。桐油灯苗子扑闪了几下,油熬干了,熄灭了,屋里一片黑暗。

近处也有了轻微的响动,“嚓嚓嚓”。渐渐地,可以听出是人的脚步声。

眼前寒光一闪,她意识到,丈夫握起了打磨锋利的杀猪刀。他果真要奋起反抗了,压抑太久的仇恨,会像喷泉一样强烈,他完全有可能一勇之下杀了他。

血。死人。后果她不敢想,现在阻止还来得及,再迟就晚了。她奔过去,“扑嗵”一声,跪在他的面前,抓住他握刀的手,哀求说:“你不要杀他。从心里说,我恨不得你把他剁成几截子。但杀人要抵命啊,你一走,我和小坡咋办,又得受苦受罪呀。”

本来事件的如何进展她是不负责任的,也不想管和不去管,但现在她懂得珍惜生活,她要挽救这个刚像个样子的家。如果再出事,她生命的线可就承受不起频频的打击了。

丈夫不说话,黑暗中看不清他睑上的表情,只是手把刀握得更紧了。

她又哭求道:“他爸,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就答应我的要求吧,咱们可经不起折腾啊……”

握刀的手还没松。但有几滴冰凉的东西,掉在她的手背上,她感觉出了,这是他的眼泪,啊,他落泪了。

“咚咚咚”,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握刀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有些绝望。同时心里又想,但愿这不是他,但愿他有事影响不能来。可是她明白,这个发惯了命令,看惯了别人服从模样的山霸王,是不会轻易改变他的决定的。

他下午亲口对她说今晚要来……

她沿着山间的小路,去山那边的翁家还细箩。下午自己磨了一些麦子,借了人家的面箩来用过。要是往年,这春荒二三月根本就吃不上饱饭,更甭想见到白面了。分地到户收了粮食自家保管,计划着合理使用,时不时还可以调济调济口昧儿。

走到翁家大门前,她瞧见支书在门里坐着与这家的男人正说话,便没进去,拐到旁边的灶房,将面箩还给女主人,然后悄悄地退回来。她想躲开他。

可是,他已发现了她,便跟出来,在后边叫道:“桃子,你甭急着走,我说句话儿。”

没法儿,她只好站住。将近一年没看见他了,听说他有病,住到城里的亲戚家诊治疗养去了,现在回来后,身体微微发胖,面色变得红润一些,真是恶人有好福,世道老是不公平。

他说:“我从城里给小坡带了一些东西回来。”“啥东西也不要,我们给小坡已经买了。”

“哈哈,腰杆硬起来了。栗子在家吗?”“他到山下学习种茶的技术去了。”“桃子,好长时间没见,你长得越发惹人爱了,”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今晚上,我把东西送来。”

“不、不,从此后,你别再登我家门。”她立即坚决反对。

他阴险地笑了,说:“嘿嘿,你别嚷嚷,小坡是我的种,我有权利去看他。你们都别忘了,我还是支书嘛,啥事做绝了,一旦闪在我的刀把上,哼……”

不知怎么回事,一见他那狠毒的奸笑,她就有点儿胆怯和恐惧。

“你记住虽然如今政策变了,土地分到户了但印把子还在我手上在这面山里还是我说的算。上边相信我的,我上可通天下可管地,俗话说: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我走到谁家,谁家都开门迎我。”说罢,他盯了她一下,返身回去了。

她一路上脚步沉沉,心事重重,不远的路,竞走了好长时间。傍晚,丈夫回来了,因为种茶的师傅不在家,他也没必要在哪儿久等。

她下了决心,将见到支书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当即跳了起来。

一切都变得躁动不安,连空气也充满焦草味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象锤子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最后,脚步声上了他们家的院坝。

丈夫猛地拨开她的手,握着杀猪刀,象离弦的箭,冲出门去了。糟了、糟了啊,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踉踉呛呛地跟在后边脚下被门槛一绊,一个跟头从门里翻到了门外摔到在冰凉的地上,浑身剧疼,神志也不清起来。

模糊中,她听到男人们的争吵声,对骂声,最后发展到撕打声、嚎叫声。男人们的肉搏是何等残暴、激烈,她不知道。但她曾看见过两只野猪的决斗那种血淋淋惊心动魄的场面,她记忆犹新。

那是有一年秋天家里断粮了,她跟着丈夫上山去打野物来充饥。

此刻,她仿佛在腾云驾雾,飞到那深山老林中去了……

丈夫扛着猎枪,雄昂昂地在前边开路;她手持一根大棒小心谨慎地跟在后边。

树木越来越密,林子越来越深,到处都是歪斜的老树,烂掉了的木材,一股腐朽潮湿的腥臭味儿,四面飘散着。这一带是原始森林,很少有人来过,因浅山上滥砍滥伐,生态被破坏,野物都逃走了,只有钻到这儿来才能猎获它们。丈夫本不让她来,但她心想多一个人多两只手,兴许能起作用,就非跟来不可,人们为了生计,什么事不能干啊?

正值中午,烈日当空,可树枝如伞连成一体,遮住了阳光。林子里阴森森,凉嗖嗖,静悄悄,使人有些怯意。路很难走,其实地上就几乎没有路,他们是在树木间找空儿往前行。脚下铺盖厚厚的黄树叶子,她最担心树叶下藏着蛇,不注意踩在它身上就不得了。她从小就怕这冰冷无情的长虫,见了它就浑身发休,直打寒颤。

然而,偏偏碰上蛇了。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周围的世界,路旁有一条丈把长,手腕粗的蟒蛇悄悄向他们爬过来。她吓得“啊!”惊叫一声,倒在丈夫身上。他却若无其事扶她站好,说:“别叫,别动,别怕有我呢。”

他手持猎枪,就在长蛇爬到跟前来的一瞬间。枪杆闪电似的一挥,将长蛇拦腰挑起,甩向远方,“啪”,蛇身砸在一棵大树身上,又落下地,扭几下不动弹了。

可是,过大的动作和响声,惊动了远处的几条蛇,它们同时向这边爬来。丈夫摆摆手,让她别惊慌,弯腰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奋力向几条蛇的身后掷去,石头落地发出了响声,蛇疑惑着停止不前了。

丈夫捅捅她的胳膊:“快走,轻点儿。”

他们轻手轻脚地快速前进,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山坡上,才坐下来休息。

丈夫笑了:“其实不用怕,蛇没长眼睛,只追声音,刚才扔石头到后边去,就把它们糊弄了。”

又歇了一会儿她的耳朵突然听到一阵“哼啊、哼啊”的闷叫声,急忙扯一扯丈夫的衣服,告诉他:“你听,啥东西在叫?”

丈夫竖起耳朵一听,高兴地说:“是野猪,野猪,走,看看去”他们悄悄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在树丛中的空地上,发现了两只野猪于是赶紧挨着树爬下身来,注视着前边的动静。

那两只野猪,面地面的怒视着,“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突然,双方吼了一声,互扑而上,蹄对蹄地蹬着,头对头地碰着嘴对嘴地咬着。都不甘示弱,越斗越勇,各自的身上都被抓破,咬伤,淌下鲜血来。最后,撕打着纠缠一起在地上滚做一团。滚着,斗着,直至精疲力尽,都躺在地上不动弹了。这时丈夫举起猎枪。瞄准一只受伤的野猪,“砰——”枪响了,子弹射中了猪的头部,另一只野猪仓惶而起忍着疼跛着腿逃向森林深处。

那只中弹的野猪还在地上乱抓、乱动、乱哼,他们一齐扑向前去枪杆和大棒雨点儿似地砸在野猪身一上。野猪终于断气了不动了。

望着遍体鳞伤的猎物,她心里陡地涌起一阵怜悯,“哇——”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原来杀生是这么残酷,自己一个女人家竟然也干起了这种事来啊。

丈夫从悬崖上扯来一些葛藤,将死猪的四蹄捆梆在大棒上,以便抬着下山。

望着丈夫熟练的动作,她暗自惊讶,这个一向老实本份,敦厚得近乎傻气的男人,在与自然界的搏斗中,在捕杀野物的过程中,竟浑身充满了刚勇果敢的男子汉大气,这是她从来没看出、没想到的。可是,他在人类的同伙中为啥那样的软弱呢?

抬着野猪下山的路上,她为自己胜利的参加了这次战斗而感到自豪。原来自己也不是一个弱女子啊。

只是,野猪与野猪互相残杀,各不退让。最后九死一伤的场面,给她的刺激太深。

自己终究是一个女人嘛。

她慢慢地清醒过来,思绪也从深山老林飞回家中。奇怪,男人们的叫骂声,撕打声听不见了,怎么回事?她抬头望了一下,院坝边上没有人影儿,没有任何动静,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她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查看。啊,血,地上有两摊血迹,只是不见人。

终于动了武,终于见了血,她想起了那个两头野猪相斗、两败俱伤的场面。不管谁胜谁负,他们都要付出代价。丈夫会不会已把支书杀了呢?也说不定搏斗中支书把他砍了?无论谁被杀掉。结局都会是悲惨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人注定死了,家庭注定完蛋了。希望之光在她的眼前闪了一下,便很快逝去前途将会更暗淡今后的生活,怎么过啊?

可是人呢,死了也应该有尸体啊?他们到哪儿去了?她又抱着一线希望,沿着滴血的山路,走上前去寻找。

在山口拐弯处,她差点儿和迎面来的人撞个满怀。那人叫道:

“是小坡他妈呀,你不在家呆着,跑出来干啥?”

她听出这是丈夫的口音,连忙扑上去抱住他,问:“我的爷呀,你没事吧?”

“看把你吓的,没事儿,放心好了。”丈夫摇摇头,高兴地说:“事情总算解决啦,心里的闷气也出了。”

“完了,你到底把他杀啦?看你说得好轻松,大难在后头呢。”

“没有杀他,我不能那么蛮干。嘿嘿,我只是让他知道一下咱们的厉害,弄断了他的一条腿,又把他送回去,给丢下几百块钱看病。以后,他跛着腿,行动不方便,再也不能东跑西窜干坏事儿了,也不敢来打扰咱们啦,哈哈。”丈夫说到这儿,大声笑走来,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畅快开心过。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又有点儿不安地说:“你打伤了他,他告上去,上边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丈夫说:“我已经想过了,明日早上就去乡政府承认错误,并且讲清过去的一切恩怨。反正这事咱们有理儿,药费咱们又包了,不会怎么追究的。”

这样做成么?她心里显出一丝忧虑。不过,她看出,自己的男人其实并不是软骨头,并不傻气,反倒还挺硬挺有心眼儿呢。她摸摸他的脸,关切地说:“你浑身都有血腥味儿,快洗一洗吧。”

他点点头,“是的,是要跳到江里去好好洗一洗,洗掉身上的所有污垢和霉气,干干净净,畅畅快快过日子。”

他们相搀着走下山坡,来到江边。丈夫脱掉了浑身所有的脏衣服,“扑嗵”跳到水里,自由自在地洗走来。

她拿着沾有血迹的衣服,放在水中清洗着。滚滚的桃花水,把脏东西冲走了,把一切陈年的积淀都卷跑了,以后,气候会一天一天暖和起来,世界也会一天天清明起来。

这时,天已亮了,乳白色的晨霭在山间飘动着,升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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