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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姊妹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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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曲折的汉江自潘冢山中汩汩流出穿越汉王刘邦曾扎营屯兵、养精蓄锐的汉中盆地然后一头钻进了秦岭、巴山之问深深的峡谷。绕过许多弯,冲过许多险滩飞流直下八百里,南岸出现了一片扁舟形的沙地。这就是人称“秦头楚尾”的交通要处——金州城。

距金州城四五里路的汉江北岸有一座七层金塔塔下的渡是乡下人进城,城里人下乡的必经之路。

清晨天刚朦朦亮,就有人站在岸边喊过渡了。赶早渡的主要是一些做小买卖的。有人挑着新鲜水灵的蔬菜;有人挑着散发着浓浓的碱味儿的瞎芋豆腐;有人用竹笼提着挂满白霜的甜柿饼;有人用背篓装满黄澄澄的金桔儿……傍晚天已麻麻黑了,还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哼着悠徐的“汉调二黄”手里提着布袋,慢哉悠哉的迈着八字步儿往回走。

金塔渡口的船艄公金老汉,十几岁就从他老子手里接过了竹篙。几十年来,他风雨无阻,随叫随到,深受人们的欢迎和爱戴。可是,年岁不饶人啊!金老汉终于丢下竹篙,结算了伙食账,告别了人世。金老婆离不开丈夫,不久也就跟着去了。

老金夫妇没有儿子接竹篙,只有两位千金——金彩和金霞。

姐妹俩从小在渡口长大,汲取了山水之灵气,出脱的一表人才,而且两人的长相和口音都极相似,不同的是金采身材高点儿,显得矫健活泼,充满朝气,干起活儿来干净利索,说起话来开朗明快;金霞稍稍矮瘦点儿,但却俏丽文静,颇有心计,秉性善良纯洁,感情含蓄深沉。她俩承包了渡口摆渡任务,另外还揽一些零星的水上运输活路,金彩冲锋陷阵,一马当先;金霞积极配合,做好后勤。姐妹俩同心协力,一根心肠,几年工夫,银行的存折数目就让人惊讶。美的拔尖儿,富的出头儿,人称她们是金塔渡口的一对金凤凰。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三年夏天,金采满了二十五岁,金霞也开始了她生命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就在这时,一个刚刑满出狱的青年突然钻进了她们的生活,将她们的生活搅起了一串串涟漪。金霞——

天色已经麻麻黑了,远处的山峰逐渐隐去,初临的夜幕像一层黑纱,把渡口罩得朦朦胧胧。

下午,彩姐驾船去为供销社运化肥,渡口上就我一个人值班。

再摆最后一趟,就访收船回家了。

渡船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叽叽喳喳起劲儿地谈论着城里的新闻。如今生活好过了,人们的话儿也多了起来,我这个小小的渡船成了们聚会、休息、打开话匣子的好场所。所以,我虽不进城,却能听到城里发生的种种变化,这恐怕是摆船艄公独有的方便吧。

该开船了。我站在船头上举目望了望大路的尽头,在视婊能及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儿正向这边走来。等一等吧不能剩乐一个人这或许是船艄公们都有的慈悲心肠。不过,应该催他走快点儿,别慢吞吞耽误大家的时问。我双手做了个喇叭,大声喊起来:“喂,跑快点儿,开船喽。”

听到喊声,那人放腿跑起来。等他上船坐稳后,我拍拍船票夹子,说:“请买票。”

这个人真怪,头上戴的一顶大草帽子始终不取下来,现在一没太阳,二没下雨,倒是为啥?莫非他是秃子,或者长有癞疮?我售船票,他头也不抬,只是用手递过来一张卷皱了的一角钱纸币。我撕下船票交给他,他随手扔在江里了(看来不是因公出差)。唉,管他是干啥的,没必要操这闲心。

我把竹篙一点渡船徐徐离了岸。

今天好气候风往对岸吹不费劲儿就过了江心激流。

船停稳了。人们也收拾了话匣子互相道别之后,纷纷拿起自己的东西拥挤着下船而去。我又注意到那个戴草帽的人,他不着急的留在最后(看来他常坐船懂得抡上不抢下的道理),人差不多都下完了,他才站起身,踏上下船的木跳板。就在这时,一阵江风吹过将他头上的草帽吹落在水里。啊!尽管他迅速把睑扭向一边,我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是任贵康。我不由叫了一声:

“贵康哥,你、你回来啦……”

他见躲不过,只好扭过头来朝我木木一笑。不知是苦笑,还是高兴?是恶意还是善意?分辨不出。

我的叫声惊动了先已下船的人们。他们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也看见了任贵康便有一阵唏嘘声传来。任贵康大概不愿当个展览品,便急步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里。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也就一个个散去了。

我独自站在江边默默地想着。任贵康这个人,与我们家有过该开船了。我站在船头上举目望了望大路的尽头,在视鲅能及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儿正向这边走来。等一等吧,不能剩苄一个人这或许是船艄公们都有的慈悲心肠。不过,应该催他走快点儿,别慢吞吞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双手做了个喇叭,大声喊起来:“喂,跑快点儿,开船。”

听到喊声,那人放腿跑起来。等他上船坐稳后,我拍拍船票夹子,说:“请买票。”

这个人真怪,头上戴的一顶大草帽子始终不取下来,现在一没太阳二没下雨,倒是为啥?莫非他是秃子,或者长有癞疮?我售船票他头也不抬,只是用手递过来一张卷皱了的一角钱纸币。我撕下船票交给他,他随手扔在江里了(看来不是因公出差)。唉,管他是干啥的没必要操这闲心。

我把竹篙一点渡船徐徐离了岸。

今天好气候风往对岸吹不费劲几就过了江心激流。

船停稳了人们也收拾了话匣子互相道别之后。纷纷拿起自己的东西拥挤着下船而去。我又注意到那个戴草帽的人,他不着急的留在最后(看来他常坐船懂得抢上不抢下的道理),人差不多都下完了,他才站起身踏上下船的木跳板。就在这时,一阵江风吹过将他头上的草帽吹落在水里。啊!尽管他迅速把睑扭向一边,我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是任贵康。我不由叫了一声:

“贵康哥,你、你回来啦……”

他见躲不过,只好扭过头来朝我木木一笑。不知是苦笑,还是高兴?是恶意还是善意?分辨不出。

我的叫声,惊动了先已下船的人们。他们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也看见了任贵康便有一阵唏嘘声传来。任贵康大概不愿当个展览品,便急步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里。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也就一个个散去了。

我独自站在江边默默地想着。任贵康这个人,与我们家有过十分密切的关系,具体点儿说,是与彩姐。他俩中学时是同学,俩人悄悄地恋爱了几年,妈妈爸爸也很喜欢贵康,说他忠厚诚实,聪明能干,又是本村人,今后靠得住。可是三年前,有人给彩姐介绍了一个城里的工人,彩姐对贵康就越来越冷淡,彩姐性格烈,爸姆根本管不住。

贵康哥知道彩姐变了心,把一股闷气憋在心里。他是村里的拖拉机手,有一天晚上为石灰厂拉干柴,吃饭时,别人出于礼仪向他敬酒,过去滴酒不沾的他竟一口气喝了少半瓶子。于是,头昏脑胀,迷迷糊糊的任贵康开着拖拉机将路上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婆婆撞倒了。

司法机关见他认罪态度好,从轻发落判了五年徒刑,从此,任贵康便从我们眼前暂时消失了。

三年过去了,任贵康又回来了。提前释放,说明他表现是很好的,不知他如今对彩姐有什么想法?也不知彩姐会对他是什么态度?我总觉得贵康哥的犯罪与彩姐有极大的关系,作为妹妹我时常感到内疚。

彩姐与那个城里人并没谈成功,他们能否重归于好?

夜已经黑得严实了,江边亮起了一串串渔火,肚子里也敲开了小鼓儿,我拴好船缆,顺着江边的小路,向坡上的家里走去。

金彩——

运化肥这活儿,真够累人的,但却能捞大钱哩。

把船停稳,拴好了,让供销社的人挑灯夜战慢慢卸货去,我拖着疲乏的身子往回走。

刚进家门,霞妹劈头砸下来一句话:“彩姐,贵康哥回来啦!”

什么?贵康!这个在我脑海里已经有点儿陌生的名字,使我不禁抖了一下。

霞妹还怕我不相信,又补充一句:“他今天上的最后一趟船。”我心里很烦闷,没好气儿地说:“回来就回来与我无相关!再说他又不是做了大官儿回来光宗耀祖,你乱吱哇个啥子哟!”

霞妹嘴巴一撅,一副不高兴地样子。

我没理她,径直走进睡房,把身子抛在床上,伸开四肢舒舒服服趟了一会儿,然后才起来洗睑,换上千净衣服。这时,霞妹已在外间喊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霞妹见我仍旧不高兴,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低头吃饭但偶尔又抬眼打量我一下。

要是说三年来心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贵康的影子,那也不完全真实。不过出现的只是一个熟人而已没有丝毫的感情。我与他的关系,只是一个幼稚的、不懂世事的、已经过去了的中学生的梦,就象那汉江里的流水一样,是永远不会再回转来的。

深夜也不知是身体疲劳过度还是心情不好,我竟失眠了。霞妹躺在对面床上,也翻来覆去不安宁,我知道这小丫头心里有话如果不说出来,会整夜睡不着觉的。但是,我极不愿意提这个人,甚至今后不愿见到他让他永远消失了最好。

霞妹熬不住,终于开了,声音低低的,但很清晰:彩姐,我。

我觉得咱们对不起贵康……“我打断了她的话:凭什么说对不起,他的胳膊腿儿长在自己身上,罪行是自己犯的,与咱们没有一根头发丝丝的关系。”我来气了。怎能没有关系?不是改变了态度,他生闷气才喝醉,才闯下祸事的!霞妹的声音大了一些,简直是在指责我。

我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对谁是什么态度由我自己决定,怪他自找苦吃。”

霞妹停了片刻,又吞吞吐吐地说:“彩姐。不知你、你现在对他的看法是啥?”

噢,我明白了,这小丫头尽往好的地方想,我要干脆果断地斩断她的思绪,于是说:“你今后不要再提他了,我永远不想听他的名字,一个囚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二哥。”

霞妹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静谧的屋里,我清楚地听见她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幸好,霞妹没有发作起来。她出了一阵粗气,又“扑嗵”倒在床上了。

这也难怪,各人的看法不同嘛,谁也不能限制谁。反正我觉得我与贵康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大了。中学时代我们是同窗好友;回农村后,面对现实、一个漂亮能干的姑娘的优越性就显示出来,追求也就不一样了;现在,我是腰缠万金的凤凰,他是抬不起头来的落汤鸡。能配得上我吗?

现在虽说农村富起来了,但有条件的姑娘还不是都想找个铁饭碗丈夫小说、电影里是这样写的,包括前几天在城里看的那个话剧《姻缘错》,也同样如此嘛。不要看现在人家干部拿的工资低,但人家是月月有,是长流水。农疙瘩的富有谁知道能翻腾几天,辛辛苦苦提心吊胆地挣钱。不容易啊!像任贵康这样劳改释放、腰无分文的光棍汉,就更没人敢“高攀”了。

算了!睡觉、睡觉!不想了,下决心睡觉,明儿个还要起早跑船呢。

金霞——

任贵康是怎么回事?回家三个多月了,让人越看越着急,简直象像霜后的韭菜,一天到晚无精打彩。除了上坡干活,其他时间都钻在家里不出门儿,就是出坡的路上,也是埋着脑袋,既不望谁,哲不与人打招呼。他这样自卑自贱,利里人更瞧不起他。妇女们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孩子们跟在后头喊“劳改犯”。他父母早亡,一直跟哥嫂一起生活,现在家里所有的重活、脏活都推给他一人干,哥嫂成了动不动手的老太爷。就这样嫂嫂还指鸡骂狗的编排他,他也一声不吭。哼!他哥哥任贵福还是党员、村会计,村里有名望的人呢。

过去,他可不是这个样儿。记得那时他与彩姐一道出去,我总要缠着相跟,便招来姐姐一顿臭骂。他呢,总是满面笑容地许愿说给我带一件礼物回来。许下的愿从来没有落空过,不是送一本连环画,就是送一截红头绳,那么热情可亲。他还勤快诚恳,每次遇见我挑水上坡,他总是来帮忙;他进城或者回村,过江坐船时,总是拿起竹篙帮爸爸撑渡船,那么讨人喜欢。

想起这些,人心里就涌上一股温馨的忆念。现在却全无了。变化怎么这样大啊?劳改农场是一个改造人的错误的地方,难道把人的性格也改造了吗?真不可想像。

不久,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有好几次,傍晚时分,我看见贵康站在山坡上金塔的高处,偷偷地眺望江边我们家的房子。我知道他是在看彩姐,他还对她怀着深深的思恋。

我得把彩姐现在的思想告诉他,我得劝他从逆境中站立起来,我得唤回从前那个贵康哥。可是,他总是躲着我们。让人实在着急。怎么办?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最近,有些渡已把过渡木船改装成简易机动船,速度快,又省力,实在好。我与彩姐商量过了,也打算把木船改装一下,可是,我们不懂机械,只知道需要买一个小型柴油机,怎么安装就没门;任贵康过去不是拖拉机手吗?他对机械还是很有门儿的,对了,请他来。

拿定主意,我来到任家请师傅。贵康的哥嫂都在家。福嫂一见我便亲热地拉着手说:哎,福嫂这个人喜欢胡吹,我挺不喜欢她,于是没理她的茬,直接向任贵福说:贵福哥,我们想把渡上的木船改成机动船,特来请贵康哥去给帮帮忙。

任贵福笑着点点头,满口答应了:“好!好事,贵康千活去了,我替他答应下来,什么时候去?”

“明天我们去买柴油机,请他后天来吧。”“好,后天保证他来。”

谈妥了这件事,我走出任家,心里轻松松的,宽畅畅的。

金彩——

今日进城任务有三。首先是运送这船货;其次是去买一个小柴油机回来;最后嘛,是那个在县商业局工作的老同学赵英给我介绍了一位他们局机关的青年干部,约好今天下午先见见面,认识认识。

我先进城买了些新型化妆品,又去农机公司买了一台小柴油机扛了回来。

这时船上的货已经卸完,我钻进船舱,脱下身上的劳动布工作服,换上鲜艳的花衬衫细细的牛仔裤,红红的高跟皮鞋,又淡淡地化了妆,然后锁上舱门,从容地跨上岸。

也怪,刚才我在这儿走来走去没有谁注意我,现在呢,码头上的人们纷纷向我投来各种各样的眼光我旁若无人的迈着步儿,心里喜滋滋地想:看看,难道我没有城里姑娘漂亮、潇洒吗?难道我就不能像城里姑娘一样找个年轻有为的干部做丈夫吗?哼!姑奶奶今天征服城里的小伙子来了。

赵英正在家里等候着我。她告诉我,这个小伙子名叫黄德成,今年二十九岁,商业局提拔的副科长,还是个中专生哩。

黄家住在一个窄窄的小胡同里。不过,他们家里却很宽。大大方方的三间老式砖房,门前还有一个小天井院子,院子里长着几棵绿荫如伞的梧桐树。黄德成父亲早已去世,家里只有他和老母亲两个人,房子多,人又少,这是好条件之一。

不过,黄德成本人可不太受看。他模样很老气,恐怕三十出头了,个子又矮小,身体单薄,显得萎缩。

坐了一会儿,我的心里稍稍畅快了一些。他谈吐不错,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知识渊博,凭他的才能,说不定今后还有高升的机会。现在找对像嘛,首先是看文凭,然后是看政治前途和事业发展,人模样儿差一些不要紧。另外,他母亲也比较热情,身子板也还硬朗,今后做饭带孩子不成问题。他们家的摆设也很排场,有老式的结实的三开门大衣柜,宽床头、土漆大方桌;有新式的精巧的钢管折叠椅、长沙发、电风扇、洗衣机等等。是个富裕的老户人家。银行里肯定还有数目不小的存款呢。我心中的天平开始向黄家这边倾斜了。

黄家早已准备好了饭菜,不一会儿就端了满满一桌子。黄德成喝白酒,我与赵英喝红酒,伯母两头跑着打招呼。我酒量虽不行,但赵英和黄家母子太会劝客了,我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后来竟感到头有点儿晕。

饭后,赵英说要回去招呼孩子,我也跟着要走,但她让我留下来与黄德成再谈谈,那娘俩也一再劝留,我看看天色尚早,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深谈深谈也有必要,便留了下来。

在他的小房子里坐下,我俩就信开河的片起来。他很健谈,我因为多喝了一点儿酒,话也比平时多。

口片着,口片着,越日兴越浓。突然,他走过来,和我挤坐在一个沙发上,又拉起我的双手。我尴尬极了,赶紧站起来,离开他坐到床边去。没想到,他也跟着来到床边坐下,我面带愠色盯了他一眼,他反而猛地抱住我的头接起吻来。我心里非常反感,才头一次见面嘛,这算啥?我使劲儿想挣脱他的手,却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他得寸进尺,又将手朝我怀里伸来。姑娘对自己的最后防线总是特别谨慎的,他这样色急如猴,又颇有经验,以前一定干过不少坏事。另外,太不尊重人格,太把乡下姑娘看贱了。

我身上突然来了劲儿,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他饿狼扑食似地又过来了,我抡起胳膊“啪啪啪”几巴掌打得他头昏脑胀。哼!姑奶奶是风里浪里闯过来的,你这坐办公室的瘦小子根本不是对手。

我又吐了他一口唾沫,转身飞跑出来。

天,已经黑透了,大街上路灯都亮了。我心里忿忿地,急步走到江边,解开缆绳,划船离开了岸边。

船很快就靠岸了,我却不想回家去。我的血液还在血管里狂奔,心也静不下来,劲也无处发泄,汗湿了的衣服贴在皮肤上,身上到处发痒,实在难受。

我看了看渡口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儿,没有一点儿声息,于是我发疯般地三把两把扔掉上衣裤子,扯下身上的一切,赤条条地一头扑进水里。我在水面上轻轻浮动着,月亮用含羞的微光为我照明。我的身体那么苗条、匀称、充满活力;我的皮肤那么细腻、洁净、富有弹性;我的四肢那么丰满、结实。我有拥抱生活的欲望和能力。可是,生活却又那么使我不顺心,我的充沛的精力,我的青春就这样让它们白自流淌吗?

我又愤怒起来,我疯狂地挥动四肢,向江心游去。

游到江中心,我感到浑身疲倦乏力了,激流将我挡住,我只好又游回来。

现在,血液流得慢了,身体变得懒洋洋的,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浑身好受多了。

我爬上船,拿起了衣服。

突然,河滩上的石头滚动了一下,我一抬头发现岸边有个黑影,我迅速用衣服遮住身体,惊恐地厉声喝问:

“是谁!谁在那儿?”

“别怕,是我。”听声音,原来是任贵康。“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嫌闷,睡不着,出来散散步。碰巧遇上了你。我说,咱们能不能谈一谈?任贵康的声音带着乞求。

“滚、快滚!我永远不想见你。”我声嘶力竭地吼道。他楞了一下,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走了。

我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呜呜哭起来。

金霞——

昨天后半夜下起了小雨,今儿早上仍不住点儿。长长的细线儿挂满了天空,看不见尽头。原定今日改装机动船,看来要被天雨耽误了。谁知到了中午,雨线终止了,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钻出云层。夏日的天气真像孩子的睑,一天有三变。不过这样的变化我倒欢迎。

半天时间已经过去,贵康还会不会来呢?彩姐外出了,渡口上我另请人代摆一天渡,专门腾出了今天的时间,该不会浪费掉吧?我正费心思,忽听门外有人喊:“金霞,你在家吗?”

我跑出去一看,正是任贵康,就高兴地说:“啊,贵康哥,你到底来了。来,先进来喝水吧。”

“我不进去,工具在哪儿放着?”他问。在这儿。我指了指墙角。

他走进来,从墙角提起小柴油机和工具,出门向渡口走去。

我提着暖水瓶和泡好的茶,随后也来到渡口,只见他已经在渡船上千罚了。

“贵康哥,我帮得上忙吗?”我问。

他头也不抬地答道:“我一个人够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一看的确插不上手,只好回家来切菜、淘米做饭。

太阳搭山的时候,只听贵康在渡口喊道:“金霞你下来。”我跑了下去。他指指渡船说:“安好了,你试一试。”

我嘴一撅,说:“我不会开。”

他跳上渡船,指指手:“你来,我教你,简单得很。”

我跳上渡船,坐在他的身边。他发动了柴油机,掌握着船舵,渡船飞快地向江中心驶去。机动船在江面上冲波击浪,贵康哥的脸上,出现了几个月来少见的笑容。后来,他把舵把交给我,让我练习驾驶,他在旁边耐心地讲解着操纵技术。我握着舵把驱船前行,正兴奋,忽然一个大浪迎头打来,差点儿把船掀翻,贵康赶紧伸手捉牢舵把,同时把我也揽在了怀里,船又平稳了,我的心却咚咚咚跳起来。两个人都不谈不笑了,船上出现了尴尬的局面。

这时,夕阳已经藏到山后,江边洗衣妇女们收起了晾晒在河滩中碎石堆儿上、茅草毡儿上的衣服,准备回家去了。我的驾船技术,也初步掌握了便说:“咱们回家吧?”他点点头。

我们把船停在江边拴好,然后回家吃饭。

我端来一盆热水,请他先擦擦睑。望着他满身的油垢,疲惫的神情我感激地说:“贵康哥,今天一定累坏了吧?”

他擦着脸:“不、不累,今天我心里很畅快。小霞,与你在一起人好像又年轻了几岁似的。”

我笑了:“哎呀,贵康哥,你又不是老头儿,说这话不害羞!何必做个箱子把自己装进去呢。”

他摇摇头:“你不了解我心里的……”

我怕引起他的伤感,就转身去厨房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来。他探头望了望里屋,低声问:“小霞,你、你姐没在家?”

我递给他一双筷子,说:“没在。运货去了,不知啥时才能回来,等不住的,咱们先吃吧。”

我们各自低头吃饭,屋里一时静极了。

我心里原先想好的许多话儿,这会儿却又一时找不了个头绪来。最后,我决定直接了当,干脆从彩姐说起:“贵康哥,你不要再思念彩姐了,我试探过,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一楞,嘟哝了一句:“唔,我料想也是这样的。”立即,眉毛拧成了疙瘩,眼中涌上了忧郁的神色,吃饭的速度也慢下来。事情常常是这样,本来已经猜想到了失望的结局,可幻想中却感到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存在;当这结局终于到来了,那一丝儿牵挂完全扯断了的时候,给人的打击竟也是沉重的。

我劝慰他说:“你别发愁嘛,世界上的好姑娘多着哩。再说你不了解现在的彩姐,她变了……目前关键的问题是你自己要振作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的安慰和鼓励。可这个世界是有颜色的,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单纯透明啊。”

我点点头。他说的有理儿。

我又试探道:“贵康哥,劳改场里很苦很累吗?我一想起那地方就打颤儿。”问罢,心里不觉又有点儿后悔。以为这可能要戳到他的痛处。

谁料他直爽地答道:“你们都想错了,那地方并不可怕,也不很苦。当然劳动量是比在家时要重一些,但伙食却比家里好。什么挨打呀,挨饿呀,都没有,只有一条铁的纪律:限制行动自由。”

我有意追问了一句:“限制自由?难道把人的精神、思想、性格也限制死了吗?”

他盯了我一眼:“不明白你的话。”

我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那么,你回来以后,为啥沉默寡言,打不起精神来?为啥任人欺负?看了实在让人着急。”

他说:“霞妹,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没脸见人……”是欺软怕硬。你不用理他有错误是过去的事,将来的口子还长着哩,你下决心大干一番事业人们就会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你的,他望着我:你的话当然有道理……

我逼进一步:“有道理你就要听呀。”

他的眼里闪射出一丝光彩,说:“霞妹,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我以前爱好机械修理,在劳改农场里又跟别人学会了木工、漆匠等,只要肯吃苦挣个万元户并不足难事。”

“那你就好好千,光吹牛不行。”

“我会好好干的。你等着瞧吧。我不会吹牛你信不信?”

听着他发自肺腑的真诚话语,看着他坚定有力的神情,我觉得以前那个朝气蓬勃的贵康哥又回来了。我一时兴奋起来真想像孩提时那样抓住他的手跳起来,但我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如今也是一个大姑娘了,只好控制住感情,连连点头说:

“我信、我信……”

吃完了饭,贵康哥起身要走,我挡住他,指了指他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一洗。”

他后退一步:“不不我回去自己洗。”

我坚持说:“快脱下来吧,有啥不好意思的呢?你给我们干活,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洗洗衣服,再说过去……唉!以后有啥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好了。”

他没再说什么脱下外衣交给我,“那就麻烦你了。”“我讨厌客套话。”

他咧嘴一笑,转身出门走了。突然,我又想起一件事,连忙追上去喊道:“贵康哥,等一等。”他停住脚步,转身来望着我。我掏出十块钱塞在他的手中:“这是给你的工钱。”

他把钱推回来,坚决地说:“这我不能要。”

我解释说:你不孽可以,但你哥哥嫂嫂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再说你刚回来,需要钱买东西的。这是按劳付酬,你别推让了他拿着钱眼睛有点儿潮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没说出来。猛地扭头走了。

我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觉得心里轻松了一大截。

金彩——

今天我故意在外边多耽搁了一会儿,晚一些回家去,霞妹前两天跟我说要请贵康来改装机动船。说实话,我心里是不愿意请他来的,但这是一件好事,我也不能阻挡。所以我采取了这条对策。月亮已经出来了,我估计贵康已经回去了,这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果然家里只有霞妹一个人在灯下搓衣服。她对我说:“机动船改装好了明天就可以在渡口上嘟嘟嘟,跑来回。我和贵康已吃过饭了,你的在锅里温着。”说罢,又低头去洗衣服。

这时,我发现她手中搓洗的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就问:你洗谁的衣服呀?

她答道:“是贵康哥的。”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刚才在江边,就有人告诉我,这头下午与任贵康驾着船在江上疯狂地兜风儿呢。

她觉出异样,连忙抬头解释说:贵康为我们改装机动船。把衣服弄脏了,我给他帮忙洗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霞妹好心肠,愿意洗就洗吧,与我何干?

金霞——

衣服晾干以后,我给贵康送去。在任家院子里,碰上了福嫂。我把衣服交给福嫂,说:是贵康哥的衣服,请交给他。

福嫂接过衣服,大声小气地说:“哎呀还劳你给洗哟,真受不起,可给我这当嫂子的减轻了负担。嘿嘿,我们贵康有福气哩。”我沉下睑,不高兴地说:“福嫂,你别乱说呀!”

福嫂见我神色不对,连忙压低声音:“我是个畅快性子喜欢开个玩笑,你别见怪。”的路子,我家贵康也不能老闲着呀。我和他哥一合计,贷款借钱买一台拖拉机来跑运输今儿个兄弟俩进城买机子去啦。

我祝贺说:“福嫂,你们也要发起来了。”她捅捅我:“再发,也没有你们跑得快呀。”又拉了几句闲话,我离开了任家。

过了几天,中午我坐在渡船上看小说。日头火辣辣当顶照着,天气热得厉害,这时节,赶路过渡的人极少极少渡口上很安堂坡岸上一阵“嚓嚓嚓”地脚步声,我抬头一看,见是贵康哥端着一瓮脏被单到江边洗来了。

我跺跺脚:“你快走吧,别站在那儿晒太阳让人瞧见了也会说闲话的。”

他只好点点头,转身走了。

被单洗净晒干后我没送到任家去,因为怕见福嫂。

吃过晚饭我在江边散步。夏天的夜晚瞎屋里热得像个蒸笼,人们都喜欢边来吹风纳凉。所以江边悠的人很多,一些人还边走边哼着民歌小曲儿。

任贵福手持一柄大蒲扇,一摇一晃地从我对面走过来。看见我,便笑着说:“霞妹呀,你也有功夫出来闲逛啊。”

“当然没有你这老太爷会享福。”我给了他一句,接着又问:“贵康哥还在干活儿?”

“干活?哼!”他脸一沉,用蒲扇指了指坡上的金塔:“肯定在那儿哩。最近,一有空闲,他就一个人爬到那地方去坐斋养神。”告别了任贵福,我突然想起洗好的被单。于是就回家取了东西,向金塔走去。

果然贵康哥一个人坐在金塔下面,注视着汉江默默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头问:“谁呀?”

“是我。”我应了一声。

他慌忙站起来,说:“是霞妹啊,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我把被单给你送来。”

他接过被单,感激地说:“谢谢,真谢谢你了……”“你一个在这儿,不害怕吗?”我问。

“害怕?”他笑了,“我一个大男人,有啥害怕的?嗯,你是指龙潭……”

金塔下边的汉江河道中有一个深潭,人称“龙口潭。”这儿流急浪险几乎每年都有翻船、死人的事故发生。老人们说淹死在深潭里的冤魂不安宁,常常晚上跑到塔上来闹事,所以天一黑就没人敢来这儿玩了。

贵康哥笑了笑,指着江水说:“什么鬼魂?你也信这个。我才不怕呢!你看这里风多大,一个绝好的纳凉佳地!”我从小害怕这里,这会儿竟没有一丝怕意了,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勇气。

笫二天晚上,鬼遣神差似地,我又上了金塔。

贵康哥早已到这儿来了,一见我,他高兴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过来说:“霞妹,我送你一件礼物,今才在城里买的。”

我连忙摆摆手:“不不,我什么也不要。”“怎么,你忘记小时候我常送你礼物吗?”“当然记得。不过,那时是那时……”

“那时怎么?”

“反正情况不一样嘛。”

“是一样。你过去是我的好妹妹,现在还是好妹妹。再说,你为我洗衣服,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件东西就算是微薄的感谢吧。你不收,咱们以后断绝往来。”

他这么一说,我只好接下了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的是一条黑颜色镶金边绣红花的长丝巾,色彩和式样都漂亮极了,我高兴地跳起来:

“贵康哥谢谢。”

不知不觉。我又象小时候那样,兴奋地抓住了他的双手……

正在这时,头顶上“霹喇喇”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他拍拍我的手说:

“要下雨了,霞妹,我送你回家吧。”

他刚把我送到家门,豆大的雨点儿已经“啪啦啪啦”落下来了。

我刚想给他拿把伞,他已经拔腿跑去。

金彩——

这是一场罕见的暴雨。雨点儿象鼓棰似地,在房顶上擂击了一夜。早晨起来一看,地面处泥水横溢,汉江里也涨水了,浑浊的浪汹涌翻滚。

原来约定今日去县供销社结算一笔运输费,可这么大的雨人是连门也不好出的。江里水大渡船也不摆了,姐妹俩都闲在家里。霞妹是个慢性子,抱起一本书就可以一坐好半天;我这急性人却在家里坐不住,闷得发慌。

小晌午,雨势减弱了。我拿起雨伞出了门,到城里来办事。结完帐,我又到几个同学家里串门。

午后,雨基本上停了,但刮起了大风,势头很猛,“呜鸣”乱叫,把体弱的小树拦腰折断,把藏在角落里的灰尘垃圾都搅了起来,彝得满世界灰朦朦浑沌沌一片。

听说汉江水还在看涨,城里人都心神不安,同学家里也慌乱起来,我也玩不住,于是起身告辞了。

江水太大,只好绕道过桥。

风还在使劲儿刮着,才半下午时分,天色阴暗的好像到了傍晚。过了桥,我沿着江边的公路,侧着身子躲开风头往前走。风声尖利地呼啸着,令人害怕。

突然,我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定神一看,原来公路边停着一台拖拉机。谁的,怎么不见驾驶员?

这时,前面传来一个声音:“喂,请注意。别往这边走!”

我走前几步一看,在公路旁边的草丛中,侧身站着一个人,从声音和身影上,我认出他是任贵康。

怪事,他站在这儿干吗?

他又向这边望了望,认出是我,便说:“金彩,请你帮忙到区公所去给电业所打个电话,这儿的高压线断了,很危险,让他们立即派人来抢修。”

我看得更清楚了,是狂风吹倒了一棵树,树干倒下来压断了公路旁边的高压线,线的断头处,还躺着一条被电击死的大自狗。“危险,你……”我担心地说。

“你快去吧,我在这儿守着,不会出事的。”他冲我挥了挥胳膊。

这时,半空中一道闪电,照亮了大地,我看到任贵康浑身湿透了,头发流着水,衣服紧贴身上,赤腿杆糊满了黑呼呼的泥巴。然而他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就像一段不会移位的树桩。我的心里一震。

“还愣在那儿干啥?”他一声吼叫,吓我一跳。我立即撒开腿儿,向区公所跑去。

完成任务,走出区公所,我松了一气,但心里却说不出有一种什么滋味。雨点儿又加大起来。望着茫茫的雨幕,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顶风冒雨,昂首挺立的身影。唉!别人都急急往家赶,你却自找苦吃。如今做好人好事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人们都学得聪明狡猾了,你却仍然不懂世情。这样的时刻,你做了好事也没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人家也不会宣传你呀!我的心情极复杂,极不是个味儿。

但愿抢修线路的电工早点儿赶到你去。

金霞——

半夜,睡梦中,我迷里迷糊地听到江边好像有人在乱喊乱叫什么,猛熙来,揉揉眼睛,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吵吵嚷嚷地叫:

“快看,金州城进水啦!金州城被水淹了!”

我猛地坐起来,向着彩姐喊:“彩姐,彩姐,快起来!”她嘴里“唔”了一声,翻个身又睡去。

我跳下地,来到她的床前,用手推搡着她又叫道:“彩姐,快起来,洪水把城淹了,看看去。”

她这下子醒了,也立即坐了起来。我们穿好衣服,赶紧向渡口跑去。江边站满了人,纷纷向着城的方向叫嚷着。

那里一片黑暗,可能是洪水冲断了电路只能隐隐约约柏昕田从那边传来一阵阵人的呐喊和洪水将什么东西冲倒的巨响。眼前的江面更加开阔了,波浪冲下来一堆一堆黑呼呼的东西,从那些黑呼呼的东西上传来人的微弱的呼救声。

“啊,有人被冲下来了!”大伙儿惊叫起来。

我猛地蹬掉脚上的鞋,一推愣着的姐姐,“彩姐,快,开船去救人。”

天黑,看不清彩姐的表情,只听她惊叫:“天那!这么大的浪……”

“彩姐,见死不救三分罪!”我不由分说,抓住彩姐奔向渡船。我们的身后传来一片乱嘈嘈的叫声:“走哇,捞东西去啦!”“快,发财的时候到了!”“喂,救人要紧呀!”

洪水真大,小船像一片叶子被颠来颠去。时而抛上浪峰。时而扔下波谷。我们姐俩沉着应战,加之机动船速度较快,不一会儿就冲到了江心。我们向传来人声的一个个黑呼呼的东西驶去。很快就救上来一些人,我们把船开到岸边让他们上了岸。这时,又有一些船也开始下水救人了。我握着舵把。彩姐捏亮了手电筒在江面巡视着。不一会儿上游又飘来一个木盆,木盆里坐着一个妇女和一个几岁的孩子,看见我们,那妇女大声呼救。我想把船开上去搭救他们但波浪却把木盆推开了,无论怎样船也靠不到木盆边去。正在这时忽见水中一个人影游到木盆边,一边划水一边将木盆推了过来,我们便把那母子俩拉上船来。手电光下,我看清水中的人原来是贵康哥。啊!他也救人来了。我伸出手去叫道:

“贵康哥,快上船来。”

“别忙,你们快把船上人送上岸去。”说罢,他返身扑进波涛中又去救人了。

我们把那母子俩送到岸边,又开了回来。中途,柴油机突然熄火了,看来是油烧完了,我和姐姐只好操起了木浆。

此时,江上有许多船只在行动,嘈杂声中,只听一个破锣嗓子高兴地叫喊道:“哟,多好一个新柜子呀,快!”哼!这不是任贵福吗?真卑鄙可恶,我恨不得驱船过去将他戳下水才痛快。

在七照八晃的手电光中我又看到了贵康哥。他正游到一个落水人跟前,我想用手电光为他照照亮儿,他却挥手向我喝斥道:“别照眼睛,看不见啦!”

“快霞妹。”听见彩姐叫。我看见我们的左边又漂来了一块门板,门板上爬着的那个人一见我们赶上来救他,高兴地想站起来,谁知重心失去平衡,门板一翻他便落入水中。“救命啊!”那人在水中胡乱扑打着呼救。我们急忙将船向他划过去,我刚伸出手想拉他,一个大浪涌来,船身一歪,我被斜向抛起,重重落入水中。

我“啊”地叫了一声,接着“咕咚咕呼”喝了几浑水,呛得嗓子眼儿发辣。我的水性还算不错,可划了半夜船,再水一呛,这会儿也感到天转水旋了。正在这时,突然觉得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霞妹,别慌。”啊,是贵康哥,我又强振起精神。

但是,水头太大了,直把我们往下游冲。

也不知游了多长时间,我感到脚下触到了河滩可身体却软瘫得站不起来,全靠贵康哥架着我,才慢慢挪到岸上。

我刚站起来,腿一软。就又跪倒在沙滩上了。我只觉得头晕目弦,身上还一阵阵发冷。

我牙齿打着颤儿说:“冷,冷,怎么这样冷啊?”

贵康哥摸摸我的额头:“呀,你病了,怎么办?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让我抱起你走吧。”

抱!我突然强烈地希望他抱一抱我,给我温暖,给我力量。可是嘴里却吭吭叽叽道:“不不,你抱不起的,我、我挺沉呢。”

他笑了:“我试试吧。”

他弯下腰,伸开双臂,一下子将我抱了起来。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两个肉体紧挨在一起,一股电流传遍了全身。我感到他身子有点儿抖,心也跳得厉害,双臂的劲儿更大了。我渴望他搂得更紧,越紧越舒服。突然,他停下脚步低下头来望着我,我也不知怎么了,一伸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就一阵热吻。此刻,幸福感使我的泪水直涌。啊,贵康哥,原来我是早就爱你的。记得吗?刚考上初中时,你给我买了一只漂亮的文具盒,那时,我真想跳上去吻你,但又怕彩姐发脾气。过去我不敢承认这一点,现在终于藏不住了……贵康哥突然抬起头,平静地说:“回去吧!”

我蜷缩在他的怀里,简直是个十足的小孩儿。他就这样抱着我,沿着江边的小路往家走去。

金彩——

听到霞妹惊叫了一声,抬头望去,江面上已不见人影子。我想划过去救她,但船上救的这个人已被浑水灌的昏迷不醒,耽误不得,真急死人。霞妹若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地下的父母交待呀?忽听有人说任贵康已去救霞妹了,我知道贵康的水性极好,但他,我得罪过他呀!他会拼命去救我的妹妹吗?唉!

洪峰逐渐过去了,上游的金州城也平静下来,江里的船陆续都回到了岸边。

江边的人全都散去了。

霞妹还没有回来,我的心简直要急碎了。

风停了,雨住了,东方的鱼肚白越显越明,汉江上空笼罩着灰蒙蒙的曙色。渡口一片寂静,仿佛夜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地,只有我在江边焦急地等待着。

江边传来了一阵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我迎上去一看,啊,是霞妹他们。顿时,姊妹俩抱头大哭起来。

霞妹摇着我的肩膀,喃喃地说:“彩姐,别哭了。是,是贵康哥救了我……”

我用手擦擦眼泪,对贵康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贵康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不用谢。你快把霞妹扶回去休息吧,我也该回家了。霞妹,你好好歇着。”

说罢,他转身离开我们,向远处走去。身子一歪一斜的,看来他一定累得够呛啊!

望着贵康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涌上一股滚热的情绪。

许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在我头脑中涌现。

天色已经大亮了。

金霞——

汉江的这次特大洪水,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但也使人们经受了考验和锻炼。由于在抗洪救灾中涌现了不少的可歌可泣的好人好事,县委决定召开一个表彰大会。我们村被评为先进集体,另外还给了一个英雄个人的名额。据说被评为英雄个人的人,要发奖品和几百元奖金。

评谁当英雄个人呢?大伙儿都认为贵康哥救的人最多,应该是他。可是,村干部认为贵康哥是个判过刑、历史上有污点的人,不适宜做为英雄来表彰宣传。最后,干部会上决定把任贵福做为英雄个人往上报。一是因为任贵福是党员、干部,能起带头作用;二是任贵福当时也驾船下江了;三是,任贵康是他一家的人。

这么强的三条理由,乡政府当然也同意了,于是,任贵福的名字便被报到县上去了。

这公平吗?我受不了,我要站出来为贵康哥鸣不平。

傍晚。我在金塔下面又见到了贵康哥。洪水之后他一直病着,如今还没好利索。显得很虚弱。

我对他说:“贵康哥,这英雄应该是你。”

“咳、咳、咳,霞妹,”他咳嗽着劝我说:“算了吧。过去,很多人是靠虚名而活着,那些人是可悲的;现在呢,大家都注重实际了,咱们也没必要去争那个什么英雄。”

我撅撅嘴巴,反讥他一句:“你思想境界倒很高,可是,你还不是就因为有那个名声才没被评上……”

我突然觉得失了口,连忙刹住话头儿。

他低下脑袋轻声说:“是的,名声有时候能把人捧上天,有时候却能把人打下地狱……”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迟疑地说:“你知道,报上去的是我的哥哥呀,这就更不好争什么……”

一提起任贵福,我更来气了,大声叫道:“你哥是什么英雄,他是沾你的光。再说自你回家后,他把你当牛马使唤,他何曾想到过你是他的亲弟弟?在水灾中,他一门心思想发水财,还是党员、干部哩,呸……”

“咳、咳、咳……”他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气喘得厉害了。咳嗽稍停,他叹口气,缓慢地说:“唉,还是不说这事,既然村、乡两级组织都这样决定了,急也是不起作用的。再说,我实在也不想当什么英雄。”

我执拗地说:“不,我要给县委写信反映情况。”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金彩——

霞妹进城去了,昨天晚上,她在灯下坐了大半夜,给县委领导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反映了评英雄不合理的事。我也支持她的做法,俗话说:大路不平,众人铲修。

今日我在渡口上开船。

我们这条渡船,在抢险救人中被波浪颠簸、冲击得不成样子,虽然修了修,补了补,现在仍常常漏水,用起来真不顺心。

下午,霞妹从城里回来了,她说县委办公室的一位负责同志听了她的汇报后,认为我们的做法很对,并表示要立即派人来调查。但不知结果会怎么样?他们是听村、乡干部的话呢,还是能真正深入到群众中间调查了解呢?

金霞——

我正在厨房里做午饭,忽听有人在门外喊叫,走出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常过渡的年青乡邮员。

他手拿着一封信,向我叫道:“金霞同志,有你一封挂号信。”我跑上前去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下面用红色的铅字印着县委的牌字。真没想到,才三四天功夫就有了回音。

乡邮员让我签了名字,又到别处去了。

我拿着信跑回屋里,手在不停地发抖,不知信中写的什么?告诉我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啊,它代表着正义与邪恶搏斗的结果,它能给一个人以极大的鼓舞或者是沉重的打击啊!

我用剪刀绞开信的封口儿,取出里面的信纸,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金霞同志:

接到你的来信来访,我们立即派人下去进行了深入地调查了解,广大群众反映的情况与你提供的事实基本相符。因此,经县委研究次定:对金塔乡、村主要领导干部给予批评教育;取消任贵福‘抗洪救灾英雄个人’候选资格,准备授予任贵康这个光荣称号,并在表彰大会上表扬。我们认为此事在今天的社会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所以还要公开宣传。最后,对你坚持正义,敢于斗争的精神表示感谢!

金州县委办公室

××年×月×日

我高兴地冲出门外,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告诉贵康哥,我要与他共同分享幸福和欢乐。

我正往任家跑去,忽听江边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呼:“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我一怔,赶紧又掉头朝江边跑来。啊,有人掉进了金塔下边的龙口潭,福嫂正站在岸边大声宣讲:

“我亲眼看见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放牛娃,正爬坡割草,脚下土巴一松,就顺着山坡骨碌滚下去了……”

激流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向龙口潭游去。大家忙问:“那是谁?是谁下去了,是谁下去了?”

“是贵康那傻货。”福嫂一撇嘴,“就他能!那龙潭是人去的地方?”

什么!贵康哥下去了!他有病,身体很虚弱呀!我把鞋一甩,有人拉住了我,说:

“霞姑娘去不得!贵康水性好,也许不会出问题的。”

我蹲在江边,睁大眼睛注视着水面。不久,一个小孩的头露了出来,几个已经下到水里的小伙子便立即游过去将小孩拖到岸边。水面又恢复了平静,一秒、二秒、三秒……时间久久地过去了,贵康再也没能出来。

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响,狂呼一声“贵康哥!”身子一软,倒在岸边,手里攥的信纸徐徐飘飞到江里去了……

滚滚向前的汉江水,匆匆绕过金塔渡口,挟带着歌、挟带着笑、挟带着血、挟带着泪;挟带着痛苦与欢乐,挟带着悲壮与幸福的故事;一头钻进了连绵不尽的万仞山中,去奔腾、去呼啸、去冲闯、去开拓、去寻找它的最后归宿。

金家姐妹仍然忙碌在渡口上,进行着她们今后的更长的人生追求。

正如人生的道路从不会平坦顺畅一样,汉江还会发怒,还会咆哮、还会去创造出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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