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B县城的晚宴上，江蒙被县长硬敬下两杯酒，头脑就晕乎乎的。在宾馆里，江蒙与王记者住一间屋。王记者是京城一家大画报的记者，从虎跳峡开始就追踪漂流队采访一直没离开过。江蒙想向王记者要几张他摄下的上游漂流的照片，可王记者赶紧说他的照片全寄回画报社了。王记者还说了几句什么，江蒙迷迷糊糊没听清，意思恍惚是指江蒙这时候才来跟踪采访有点可笑。江蒙一生气，索性不再理王记者，躺下便睡。
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上，江蒙就又感觉似乎触摸到了白卫。白卫的身体确实丰腴，江蒙开始时对白卫的那种清纯的精神感觉逐渐地被束之高阁。白卫的身体使他联想到温热的河谷，他有一种在温水中划动的感觉……江蒙睁开眼睛，发现王记者已跑出去串门，天花板上的灯贼亮地盯着自己。他伸手在床头柜的控制板上按灭顶灯，停了一下，又打开床头灯，便拿过《神曲》来看。他随意地翻开，正是《地狱》第五篇，中间有一张色欲场中的灵魂在狂风中飘荡的插图，那裸体的女魂伸展开的身躯，和白卫的很像，在现代人的眼里看来，她是过于丰满了。他看到下面这些字句：“爱，很快地煽动了一颗软弱的心，使他迷恋于一个漂亮的肉体……”
接着又听见但丁说：“唉！什么一种甜蜜的思想和热烈的愿望，引诱他们……呢？”中间的字没听清，江蒙就睡着了。
第二天在船上，江蒙听3号队员讲述了一些故事。
3号队员说，我们这个漂流队特别注意安全。过虎跳峡时，特意定做了船只，不是一般的橡皮筏，它是密封的大橡皮船，绝对保险。就是人憋在里面不太舒服，但也就那么一会，过了落瀑，就被拉上来。几个人都争着上，可书记就指定阿雄（4号），自他被报纸称为英雄后，我们都这么喊他。当时，峡谷两边山崖上站满了记者，全举着相机和摄像机，就看着阿雄爬进船去。那橡皮船在虎跳峡上游一百米放下水，它很快被冲出岩顶，在空中翻了个身，绑在外面的卡车轮胎在落水时被打掉了三个，封住船门的链扣也打散了一处。后来我们用这只密封船又漂过好几处险滩，这比划皮筏简单多了，也安全，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你是不是应该先找阿雄采访呢？
江蒙又爬到船顶上去，懒洋洋地躺着。他不管船上另外的人怎么看，他也知道王记者在队员中说着他什么。刚才在船舱中，江蒙排定的4号队员曾两次进来，但江蒙只听3号队员讲述，并没表示什么。江蒙已经感受到英雄的不满，甚至是愤怒。可江蒙还不想改变初衷。此刻他倒在船顶软和的橡皮筏里，思路又弯曲地折回到昨晚那一段阅读和联想。
4号队员是公认的英雄，他的个子中等，面容也算端正。而且他曾被放进用橡皮特制的密封船中，外面还捆绑上数十个卡车轮胎。就这样他走了进去，他和这庞大的橡皮制品一起从虎跳岩上的急流之中漂出，再从高达十几米的瀑布上坠落到下面的深潭。由于密封的橡皮船经受住了这一剧烈的撞击，他没有被冲入飞速的流水中，安全地从船舱内走了出来，他成了国人皆知的英雄。我无意否定他的冒险，他面对的到底是死亡，哪怕可能性仅有万分之一，也需要勇气。可我给他排定的号码只是4号，而不是1号，并且不在乎他的恼怒和急躁，或者说焦虑。我现在只管让自己的思路跳出这只船，这个漂流的队伍和这条全国最大的江，我想到白卫。江蒙对自己这样的思维推动，感到满意。他就让自己随着白卫的身体离去……
江蒙的这次采访够轻松，差不多可说是一次免费旅行，而且是一次独特的旅行。每天在船上，除了听漂流队员讲故事，就爬到船顶享受日光浴。每晚有丰盛的宴会，住当地最舒适的宾馆。每个地方都有热情的人群向漂流队欢呼、献花，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们表现得最为狂热。还有许多单位赠送物品，总按到达的人数计算，每人一份。江蒙原本空空的手提包，现在装上了运动衫、洗衣粉、影集等，鼓鼓囊囊的，这叫他很恼火，可又不好意思丢弃掉，也不能不收。
这天是第六天，失去了惊险刺激，靠每天一次的欢迎仪式与舒适享受支持着兴致的漂流队伍到达H市。H市给予了最高规格的接待，从码头到市区的一大段路上，市政府派来了十几辆清一色的小轿车，前面还有几辆公安的白色摩托开道。车队呼啸着进入市区，又在夹道的人群中缓缓而行，进入一个漂亮的宾馆。饮宴后，漂流队员们都被邀去看慰问演出，江蒙自告奋勇一个人留在宾馆看守。江蒙其实只是看守着自己的思维，加入漂流以来愈益混乱，被不必要的回忆纠缠，甚至夹杂着一丝对未来焦虑的思维。
江蒙翻开当天的采访记录，上面记着分别与5号、6号两位女队员的谈话。5号长得略黑，个子不高，模样稍微漂亮些。6号是高个，健壮结实。她们大肆渲染了一番长江源头的美妙景色，又争着数说自己漂过几个险滩。她们都对男队员表示出不以为然，只因为她们是女的，所以几个著名的大险滩都没有让她们上。唯一对阿雄，她们都表示出钦佩。江蒙于是记起这几天，看到4号在生活船上逗留着时，的确不是与5号就是和6号在一起说话，都很亲密的样子。女人的目光总能够确切地捉住现实世界的焦点，江蒙感慨起来，又觉得这感慨有点多余。
江蒙这天夜里睡得较晚，他起先一直在读《神曲》，已经读至《净界》部分。但丁写道：
“这里的路径和地狱里的多么不同呀！这里是一片悦耳的歌声，那里便是一阵猛厉的呼号。”
这些词句与前几天江蒙阅读到的混在一起，让江蒙感到迷茫，难以分辨。江蒙恰好觉得自己这些天知觉中的声调徘徊在猛厉与悦耳之间。并且乐符停滞着，没有起伏，消失了过程，不能成曲。那么如但丁笔下的进程，地狱至净界的变化区别，是如何被抹去？他继续看书：
“当我走近这些灵魂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的形状，一阵心酸，竟使我落泪。……
“这些忏悔的灵魂是拒绝阳光的，因为每个人的眼皮都用铁丝缝合着。”
江蒙觉着自己的眼前，也接近于一片墨黑，他想我们被什么吸引？已经丧失的目光，又怎么能分辨真正的美，或者善与恶？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女性的哭泣，王记者兴冲冲地推开门进来，他打断了江蒙脱离现实的沉思。他说：“阿雄这小子骄傲了，搞得两个女孩子为他打架，影响太不好。”
江蒙这时想起，他至今还未直接访谈阿雄这位4号队员。江蒙懒得出门去探清所谓打架的事实，他想，我把4号放到最后去好了。反正他已经是个英雄，不也等于把他放在最高点吗，前面的犹如是铺垫。
第七天，中午吃饭时，江蒙正向碗里舀进一勺喷香的烧牛肉，听见漂流队的书记喊他。书记让江蒙进到他和队长的小舱内，队长也在。书记先客套了一番，让江蒙坐下，然后说：“江同志，我们接到一个消息，另一支漂流队已经先到达K市了！”
江蒙觉得奇怪：“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刚要漂抵A市吗，昨天报上还登了消息的。”
书记咧嘴一笑，却没有笑出声，他用这表示他的鄙视。“他们昨天由A市坐火车直达K市，今天就从K市下漂了。他们想赶在我们前头到终点。”
老天爷，这算什么。江蒙想说江河漂流，不是有规则吗？书记抢了话：“江同志，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江蒙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看书记，又看队长。队长站了起来，说：“我们已经决定了，加快速度，两天后到K市。然后就乘火车去N市，在那里再下水继续漂流。”
江蒙知道自己已不好说什么，N市离入海口的最后一站S市已经很近，他们准备跳跃过大半个长江的中游，他们肯定会取胜。再说，他们这样做，犹如是对目前这种矫揉造作、毫无主动性的漂流表演的提前取消，也让沿江的一些城市节省点开支，倒也不算坏事。
漂流也许早已经过有声有色的阶段，从A市开始，以下的环节，都是面目雷同的过程，如戏剧场景的重复。即使被宠爱的表演者也已感到疲倦与不耐烦。或者就像一条珠子串得太多的项链，它套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过长了，折去一段虽不完整，但不失为明智的举动。
江蒙想，我也应该跳跃一下。许多事，跳跃过一些环节，说不定就可以这样一下子加快速度，让对方猝不及防，让观众惊讶之余，也无话可说。
江蒙不愿意站在船边，看江水那么缓慢地后移。这让他失去耐心，就像对白卫。当那些简单、急风暴雨式的行为不断重复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白卫终于开始让江蒙承受她性感以外的压力。她暗示江蒙该为她做点什么了，实际一点的。在这次出来采访前几个月，江蒙开始在每一次和白卫结合后，就得聆听她那些暗示性很强的絮叨。
“我今年25岁。”白卫说。
“我妈要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你看怎么办？”“我妈在问你是什么人了。”更糟的是，她总是有意不动声色地说：“我这次例期还没有来。”说完，就紧盯着江蒙的脸不放。可江蒙知道她来了。
白卫持续的絮叨，结果是让江蒙注意到了她身体上的一些变化。江蒙先是发现白卫两个乳头已变得乌黑，突起得也有点过分，他想到一开始的时候，她乳头的颜色是淡红的。接着又有几次，江蒙在白卫的嘴里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看她的舌头与嘴角，都没有破。他又闻到她的身上，头发上，同样也有一股铁锈般的腥味。江蒙忽然感觉到漂流队的这只生活船被装扮得有点过分，外表看去就像现在街头常见的装饰在旧楼房下层的酒吧，实际上重刷的油漆都没有涂匀，栏杆扶手上露出了生锈的铁杆。他把手从那根锈铁上收回来，事情该结束了，他想。
接下来的两天，江蒙的采访像漂流队的漂流一样被加速，呈现出一种没有内容的畅达。他几乎与剩下的队员每一个都交谈了，却最终没有找他排定的4号谈。他觉得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他仿佛已沿着自己铺设的台阶走到顶头，一切都已看清楚。或者是，他只想看到这么多。
第九天，这支漂流队伍如期抵达K市。三只皮筏都放下了水，4号队员依然被派在中间一条皮筏上，他仍将划在最前面。K市是个大城市，欢迎会是空前热烈的。江蒙感到4号队员下筏时回看了一下，那目光有无数的疑虑和傲慢，还有担忧。江蒙立刻对他一笑，并友好地扬了扬手，江蒙想说，在我的文章里，你会保持你的英雄位置。难道我们还会有什么更名副其实的英雄吗？
江蒙下船后，跟谁都没打招呼，直接去给子夫挂电话。
江蒙说：“我已回来。漂流队也已到了。”子夫说：“我知道了。电视台正在播送实况。”江蒙说：“我不跟他们到N市去了。”
子夫停了一下，说：“你可以打的回来。”江蒙于是拦住一辆空车，就回杂志社去了。
出租车正在穿过一连串的高楼大厦，江蒙随手从手提包的外层抽出《神曲》，打开折着的页面。那是他昨晚看到的地方，《净界》的第三十二篇，但丁让贝亚德这样对自己说：
“不问在自然界或艺术界，能够叫你迷恋的，莫过于我的体态和美色，然而现在已和尘土同腐了！……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可以鼓舞起你的欲望呢？”
江蒙发现自己不再跟漂流队去N市，意味着这次旅程的结束。他没有能开始《天堂》篇的阅读，起码这次已经不能够。他实际上已经读得太快，这其中，他是否跳跃过了《地狱》和《净界》中的许多篇目呢？有几天，他看到的地方忘了折页，下次再翻开，可能就跳过去好多篇。这不会是有意的，但它却似乎正好符合了这次漂流的方式。
而且天堂之旅实质上更为艰难，并不像人们一向所想象的那样一味地轻松美好，是一片享乐性质的光明地带。江蒙回想起原先已读过的但丁在《天堂》篇开始不久，特意写下的诗句：
“你们呀！坐着一条小划子，跟着我唱着前进的，一路听到此地，请回到你们熟悉的岸上去吧！不要在广阔的海面上冒险！”
漂流的队伍恰好就在江的入海口止步，人们给予欢呼的行程到此便有了一个结局，区别只是看谁先到达。江蒙心境黯然地合上了书。
江蒙下了车，付过车费，上楼。他推开杂志社房间的门，子夫仍在那张舒适的皮沙发上坐着。子夫站了起来，握住江蒙的手说：“辛苦了！怎么样？”
江蒙回答：“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好。白卫刚才还打了电话来问你回来的日期。”
江蒙淡然地一笑，不回答。
“这是奖励！”子夫递过来一个大信封。江蒙接过离开时看到过的这个信封，打开封口抽出了一本大开本的杂志。他翻开扉页，整页就印着一个少女的全身裸体照片，那少女的笑容很清纯、雅致，并有一点天真模样。江蒙再翻开第2页，又是一幅，第3页、第4页，全是。他翻到封底，才看清是一本香港出的裸体画报。杂志是崭新的。
江蒙若有所悟，猛然大声地笑了起来说：“子夫，你开什么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