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不多留意其他人,直奔马匹。不料发现有人抢先一步在从马厩内向外牵主公的爱马,是守卫马匹的侍卫在一位年轻武者的示意下在往外牵着马。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管理马匹这边的人,藤吉郎赶紧追上去:“喂,那匹马请交给我吧,我是管理马匹的木下藤吉郎,通常由我负责为主公牵马!”
年轻武者扭过头来。并且微微一笑,说道:“是猴子啊!——哦,主公已经出来了,快牵马过去!”将缰绳交给了藤吉郎。是前田犬千代。犬千代和藤吉郎此时都已经完全忘记了宁子的事,他们护着主公的爱马,伴随着铿锵的金属声音向正大门处跑去。
这天晚上从国境向清洲城接连不断地传来的通牒上所告知的事项正是有关美浓大乱一事。
在这之前的一年,稻叶山的斋藤义龙发现父亲斋藤道三秀龙要废弃自己,拥立二男孙四郎或三男喜平次,便假装称病,叫来二人并将二人杀害。
不用说,斋藤道三秀龙震怒。于是这个腐朽国家的自我毁灭开始了。今年弘治二年四月,父子间无情的战火燃遍岐阜的乡野、长良川的河畔。驻在国境的织田家的家臣、斋藤道三秀龙方的急使都来告急:“山城守大人的军队败了,鹫山城也被放火烧了!”同时也都催促道:“快些去助您的岳父大人一臂之力吧!”信长的妻子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女儿,自然斋藤道三秀龙是信长的岳父。信长当即答应:“定当援助岳父大人!”并从卧房发出号令。就在城内将兵整备铠甲武器时,信长已经来到了正大门口处。藤吉郎和犬千代将坐骑牵到他的面前,信长像往常一样翻身上马,带上跟上来的人,留下那些准备迟缓的人,向城外驰去。“目标是岳父大人的仇敌!杀入美浓后,不要管旁人,只给我盯着穷凶极恶的癞殿(义龙)的脑袋。只盯着癞殿的脑袋,明白了没有,大家!”信长在马上几次回首向旗本们说道。路上人数不断增加,最终集合成大军。
信长的周围围了两三层的将士,形成将士围绕大将的阵式。终于,到了国境木曾川的东岸。
这行军中夹杂着犬千代和藤吉郎的身影。他们在旗本中间忽前忽后。“猴子!”犬千代直呼藤吉郎的绰号,扭头望向藤吉郎:“看你个子小,没想到腿脚还怪利索的。”“岂止是腿脚,若是打仗的话,我可不输于你。”藤吉郎逞强地说道。“你不管什么都争强好胜,不管是打仗,还是恋爱。哈哈哈哈。再温柔一点就好了。”“武士在任何事情上都是不愿服输的!”
“那我们就来比一比。若是攻打稻叶城的话,我们看谁能先登上城。若是你比我先登上的话,就把宁子让给你。”
听犬千代这么一说,藤吉郎在行军中停住了脚步,大声笑起来。“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你笑什么,猴子?”“犬千代,你觉得会攻打稻叶城吗?”“当然了,不能将它拱手让给别人。”
“战争不是靠蛮劲儿的。为什么要马上直杀入美浓,美浓的战争肯定是几年后的事情。这次我们估计就打到木曾川吧?”藤吉郎预言道。
“胡说八道!”犬千代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终于,到了木曾川河岸,只听信长一声命令:“停下!”
他命军队在这里等待了解战况。美浓的天空阴暗且烟雾缭绕。随着日渐西沉,乱云红红地铺上平原、山川。木曾川西岸的信长仍然按兵不动。夜晚时分,有男子游渡木曾川而来。捉来一看,原来是斋藤道三秀龙方的败逃武士。在信长的面前,这位败逃武士禀报道:“山城守大人被迫离开鹫山城,在长柄中濑附近迎上了义龙的大军,从前天便开始了激战,最后,大人被斋藤义龙的部下——小牧道家取了首级。斋藤义龙看到大人的首级无情地说:‘乃翁哟,不要恨我啊!这是乃翁自己选择的命运。’然后将大人的首级投入了长良川。居然有这样逆天的事情,作为儿子的斋藤义龙将父亲大人……”
败逃武士的声音因寒心而战栗,信长黯然地听到最后:“看来岳父大人已经阵亡了。到达尾州表的急报还是迟了一步,信长赶到这里还是没能赶上这最后一战,真是遗憾难过至极!”
信长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从长凳上站起,仰望夜空的赤红乱云。周围的人理解信长的心情,认为信长定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泪水。
良久,信长从夜空收回目光,起誓一般严肃地对麾下众人大声说道:“迟了。现在再进军也无济于事了,先暂且收兵,他日定当取癞殿的狗头祭奠大人的亡魂。”
信长的话音落后,收兵号角紧接响起。犬千代深感意外。不仅是他,久经沙场的重臣们也为信长的命令而愕然。
不过,在退走木曾川,向尾张方向行进了数里后,终于有有心的将士悟到了信长所虑:“确实,还没到攻打美浓的时机。看似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但若要确保必胜……”
比起信长的深谋远虑,犬千代想的更多的则是早在行军途中便一语中的的藤吉郎这个人:“都称他为猴子、猴子,不把他当回事,这事他居然比自己还看得明白,这个男人……”
犬千代一边重新认识着藤吉郎,一边默默地前行着。藤吉郎就在他身旁。
在夜空渐渐泛白时,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藤吉郎打开话头道:“犬千代,您怎么想。斋藤道三秀龙杀害主公,儿子义龙杀害父亲。缺失的人道早晚会让美浓灭亡的,只是要到什么时候呢?这次是义龙得意,他能得意到什么时候呢?”
犬千代感觉在藤吉郎面前已经无法大大咧咧地乱讲话了,有种挫败感。
而且虽然他发现藤吉郎这两次与他讲话不再像从前一样叫他犬千代君了,也没什么追究的心情了。
明智衰败
北那惠,西飞驒等等被美浓的山峰包围着。可儿乡的明智城坐落在明智庄的山间,是一座前代旧式样的山城,任土岐源氏以来长长的家族世代发展,时代洪流变迁,它都保卫着山间的和平。可昨天起这座山城也吐起了烟,到今天清晨,它已完全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
外城郭、主城堡都已被烧塌。攻上来的是稻叶山的斋藤义龙的士兵。斋藤义龙攻陷斋藤道三秀龙的居城鹫山,取得斋藤道三秀龙的首级抛入长良川的残余兵部杀到了这里。明智光安入道原本归属于斋藤道三秀龙,在战乱之时,与侄子十兵卫光秀、儿子弥平治光春一同与稻叶山的反兵作战,怎奈处处败阵,因主公斋藤道三秀龙也已战败,不得已驰回故乡明智庄,以此小城为死地,从前天起死命抵御着反兵的袭击。
“叛徒!”
“有叛徒!”在烈焰之中,听着自己这方的吵嚷声,光安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他向城内环视,发现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地方只有后山的森林了,那里的粮仓和被称为“水渠”的贮水池还没有燃烧起来。“十兵卫在哪里?找十兵卫过来!”光安边在死尸之间奔跑,边寻找着还残活着、依旧进行着防守的兵将。儿子弥平治光春呢?
光安没有呼唤过儿子一声。“父亲、父亲!”
弥平治在乱军之中发现了自己一直担心着的父亲的身影,跑了过来。光安急问道:“十兵卫呢?十兵卫怎么样了?”
“在乾口门杀敌呢,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后退。”“怎、怎么丢下他……”光安嘶哑地训斥了儿子一句,向乾口的坡道跑去。“啊,父亲!我去。哪怕让我杀入恶敌之中!”弥平治赶紧追上去,强拽回父亲,“父亲,父亲!后山的粮仓、水渠还没着火。您先在那儿暂躲一下。”“快点去!不能让十兵卫有危险!”光安不放心地嘱托着向后山的森林跑去。弥平治是自己的孩子,如同自己一般,就算战死也无妨。可是十兵卫是兄长之子,是兄长下野守光纲在临去世前托付给自己的、明智家的遗孤。若是十兵卫有个闪失,光安认为无法向亡兄交代。此刻,他所担心的除了城池的命运,便只有十兵卫的安危。
“唉……”他茫然地叹息。只见水渠的看守人小屋内、城内女人和孩子的尸体交叉叠放着,处处殷红,似狂风暴雨后野花遍地,不忍直视。“拜托!十兵卫兄,拜托,先暂且退了吧。”弥平治抓住十兵卫的臂铠,挡在他的面前,将打算杀敌杀个痛快、瞪着眼睛激战的十兵卫强行从焦土拽了出来。“傻什么,退了以后,打算怎么办?”十兵卫大声喊道。
平日里寡言沉稳的他此刻完全成了修罗武者,丧失了理性。“去水渠那边吧……先去水渠那边吧!”十兵卫甩开弥平治抓着自己的手:“去水渠那边然后打算怎么办。敌人已经攻破外城墙,我们这边又出了叛徒!”
“父亲……父亲在那里等你呢!”“叔父……”“他很担心你,让我来找你,带你过去。”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失掉十兵卫一个人的生命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战败了也要与稻叶山的反兵们一拼到底……”
十兵卫咬牙切齿,坚守阵地。他心中的怒火让他顾不得自己的生死。这是对丧失了人伦道德的敌人的愤怒。
十兵卫以文武之士而自居,武道上不输于别人,读的书也不比任何一位武士少。
他的思想和信念都颇受圣贤之道的影响。如今,他已不把放火烧城的敌人仅当作自己的敌人,他们是灭杀了父亲斋藤道三公的癞殿的部下,是有违人道的敌人,有违圣贤之道的敌人。
他情愿为正义而殉,死也要多拉几个大逆不道的狂兵同归于尽。“怎能白白送死,与这些虾兵蟹将纠缠不休?”“白白送死?弥平治,什么白白送死,若是大逆不道的斋藤义龙都能安稳存活于世,将会证明这世间就是地狱,人都是禽兽不如的饿鬼。”
“明白!这我懂。”“虽然十兵卫一人再怎么奋战也无法敌众,被害的山城守大人也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我要做出榜样,让世人明白在饿鬼当道般的美浓内乱中,是不乏真正的武士的。我宁愿战死,死而无悔,这是为正义而战,你怎么能说是白白送死?!”
“明白!可……在为这场战争牺牲之前,请再见父亲光安一面吧,然后再战也不迟。唯有你此刻万不能有事!”
“好……”十兵卫因久战而气喘吁吁,“叔父在哪儿,就让我在战死前再见叔父一面吧。”
紧随堂弟,十兵卫也奔上了后山,朝水渠方向跑去。叔父光安就站在看水人小屋的前面,不安地等着儿子和侄子。“哦,弥平治吗?……十兵卫也没事啊?”
“城保不住了。”两个年轻人在这暂时避开了战争纷扰的森林、水边与至亲团聚的刹那,紧绷的神经骤然崩塌,扑倒在光安的脚边。“啊,快到最后的时刻了。虽然不甘心,这也是这座居城的命运。”“哦,大限将至……”
“……可是……”
十兵卫用饱含着力量的声音,望着火焰冲天、刀光剑影的不远处说道:“我们一族为了追随主公山城守大人,纵然在这里战死,也是死得光荣。从土岐源氏历经数百年到我们,我们一族没有出过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这是我们的骄傲。作为武门,我们今时今日的这般光景,并非是战败了,而只是完成了人道使命,光荣地燃烧起了武门旗帜而已!”
“对!”弥平治表示认同。光安也点点头。
“叔父,让我们为这一刻而欢欣吧!让我们尽情地与暴恶狂兵死战到底,燃烧起我们最后的旗帜,尽所能地斩杀敌人,让我们死得其所。跟您道别了,今生今世都没来得及对您好好言谢。黄泉路上再……”
十兵卫说着跪地一拜,旋即起身欲回战场。“等等,十兵卫!”
“是……”“你想赴死吗,在这里战死吗?”“是的!”
“我……”光安望着飘向天空的滚滚黑烟……再望望年仅二十五岁的侄子和年纪更小的自己的儿子弥平治。“……我不想让你们死,你们还年轻。快逃吧!”“什么?”
“逃走吧。弥平治、十兵卫!”“您,您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
“不能因为眼前的状况,就认为自己的人生到了尽头。你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放下一座城的陷落与消亡,着眼于更广阔的未来吧!”
“您这话我就不理解了。叔父您是让我们二人成为不顾廉耻的武士吗?”
“不管你们怎么想,你们要继续你们的人生,让土岐源氏后继有人,重拾家名。”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面对那些暴徒,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战到底。……武门的正义是我们的支柱,是我们的堡垒。落荒而逃,苟且偷生,这不是武士道,正义会因此而荒废!”
“不,不是这样的。”“叔父,莫不是您到了这关头,终被怯懦打败了?”“十兵卫,你怎能这么说?!”光安严厉地一声斥责,当即在儿子和侄子面前拔出短刀割喉倒地。这时,一声春雷般的巨响撼动大地。水渠中的水泛起细波,空中铺满更浓重的黑烟。
“啊,火药库也……”十兵卫奔至树木间,望向城的方向。他的脸、树木都被照得火红。城在一瞬间化作了火海,这个山上的树都开始烧了起来。这里虽是偏僻小城,城堡后门附近的一栋房间内却储藏着大量的火药。在美浓,十兵卫是最早注意步枪这种新武器的。他还因此去了九州、堺市好几趟,并迅速在岐阜的乡里进行步枪铸造,在自己的居城悄悄贮藏好火药。
十兵卫对时代的前沿很敏感,并充满就像他分析步枪构造一般的科学性的分析。
不过,他再细致的推算也终究没能让自己摆脱命运的摆布。自己研究、指导制作的步枪,现在反被用来攻打自己一方。为了将来打出城去,在中原竖起土岐源氏的旗帜而贮藏的火药,如今也将自己祖先留下来的这座城池化为了焦土,并像恶鬼一般吞噬着地上的尸体、山上的树木。
“……”
十兵卫精神恍惚地呆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焰,“是啊!就像叔父说的那样,逃走吧,再活得久一些吧!——不活着,如何让心中的这份不甘释然!”
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这时,身后传来堂弟弥平治悲痛的声音,“十兵卫兄!父亲他……父亲他……有话要说,他快不行了。十兵卫兄,快过来,父亲有话要对咱们说……他快不行了!”
十兵卫原本打算再冲进烈焰之中决一死战,所以听到爆炸声后他便没有再回头望叔父光安一眼,任凭堂弟在那边悲哀地呼唤叔父。
“哦……叔父。”十兵卫转身跑过去,与堂弟一起抱起伏倒在地上的光安。“弥平治……在吗?”
光安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人了。“在,父亲,我就在您身旁。”“十兵卫呢?”“叔父,十兵卫也在!”
“你……你们两个人……都不要送死,不要让我白白死去。为主公殉职,与这座城同存亡,共命运,只我一个人就行了,武门之名不会受到影响的。你们快逃,不要管我了,你们快!”
“……是!”“十兵卫……弥平治就拜托给你了。”
手中还握着短刀的光安说罢将短刀透过盔甲的缝隙插入侧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弥平治,将叔父的头……”“啊……”弥平治含着泪水,黯然不知所措。
有火星、灰烬飘来,见堂弟懦弱的样子,十兵卫更是心下一阵烦乱。“抱歉!”
十兵卫割下光安的首级,包入自己的衣袖。“弥平治,跟上!”说罢,十兵卫先行在前。
当白昼隐去,黑夜来临,两个人像兽一般潜行。可儿乡还算是领土内,所以他们很熟悉地势,也可以找个当地人家暂时躲避。可是到了飞驒街道,目及之处到处是敌人的寨子和敌人的影子。“真是进退维谷!”他们只有心中估量着状况,小心翼翼地前行。到了飞驒河滩,他们还是被搜寻败逃者的敌人发现了。“不行了!十兵卫兄,让我们与他们同归于尽吧!”弥平治放下还没有安葬的父亲的首级说道。
十兵卫摇摇头,“别说傻话。……死,我们要在祖先的土地上死。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是吃草根,也要活下去!”
十兵卫抱起弥平治放在地上的首级快步前行。在完全没有路的山上,他们一整夜都不断向西攀行。到了破晓时分,终于有一条路横亘在眼前,是从美浓到越前的大日越的险路。
这里鲜有来者,也远离斋藤一族的势力。他们或是打落飞鸟,拔掉飞鸟的羽毛,生吃鸟肉,或是吃些山芹、当归、芋头的根茎保存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