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撒了很多次谎。这次没撒谎，也没说真话：阴天，局部雨夹雪。局部是指特定的天空和特殊的地理，这一块，都算不上。清晨撩开窗帘，楼与楼之间纷纷扬扬，飞雪如舞。这个早晨是属于真正冬天的，珍稀、宁静，有稀薄的冷。
这个冬天没什么好说的，不像冬天。不冷就不像冬天。童年有那么多冬天，我一直记着它们的冷、漫长，像很多阴郁而陈腐的长篇，陈列在内心神秘的书架。有意无意抽出一本，阅读、回味、珍惜，那些贫穷背后的财富总能够对之后的行走起到支撑的作用。如今，冬天也时有阴雨时有霜白，衣服穿得却比往年少，这当然有另一个解释，牛年以来，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积累，一转身，这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食物中的油脂安安静静地找准了地方潜伏下来，这一转身，在很多人眼里我变得如此陌生：路上遇见曾经以为可以陪我到歧路的朋友，他身体里依旧只有骨头和盐，他用白色的眼球提醒我你认错人了。富足的生活依旧跟谣言一般远，心宽体胖可能源自蜗居生活的小余温，不思前进，冷遇来得毫无防备。
努力走回昨天，寻找今天下雪的线索。
昨天上午天气晴朗，阳光万丈，水银在细细的管子里不断爬升，远离那条红线。像父亲们（原来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告诫孩子不得学坏，给他画红线，离那条红线越远越好。我在昨天也告诫自己，应该减去一些衣服，可是我没有，就像对时事的麻痹，天气的变化身体已经缺乏敏感的反应。事实上无论哪个季节，过分的温热，总会将天气引向过分的寒凉。果然下午天空就换了脸色，暗淡的云在我低头之间很快布满了天空，窗帘形成了掩护，当我抬起头，万马云堆和长长的阵线（有多长？事实证明比我想象的要长得多，安徽、浙江、江苏和上海，普降中雪）。我想打开窗户，想看看天空的漏洞与破绽。风从窗户的缝隙中乘虚而入。它像一场突然降临的篡改，诡秘，早有预谋，携冷兵器试图改变这个世界。身体抽搐了一下。风四下逃窜，桌子上的纸片、书本以及零碎也四下里逃逸。当然是今天下了雪之后，才发现，正是那阵风，并不凛冽的风，也将我的日常生活姿态打开，吹散。
那阵风，从远而北的地方捎来信息。那是另一个世界。我有很多朋友在那世界里工作、起居、生儿育女，甚至还有人在这些生活纲常的影子内写作。我需要风儿做这样的旅行，将他们的气息和口信带给我。很温存的事情，你不可能把它想象成气势汹汹的讨债。以往的冬天和下雪都以经验的形式储备下来了：呼啸的北风从白天吹进黑夜，白天和黑夜都被绑架在一场风的高架上，气温被一而再地削平，成负数。有些动静只有在逼仄的房子里才能显示气势，“咚”的一声或者“啪”的一声，一块铁或者一块玻璃摔在地板上，声音很吓人，四合的房子本身就是扩音器。但是我即将描述的声量——你会有经验的——山谷、田野、仰望可见的天空，这些无法用容器去衡量大小的辽阔里，风裹挟着弥瘴席卷而来，你守在屋子里、黑夜里，竖起耳朵或者捂住耳朵，咆哮无处不在。也许对冬天的向往就是对下雪的向往，是狂风催生和引领了寒流，只有寒流才得以酝酿雪花，虽然下雪前那阵风形式鼓噪、嚣张。期待见到某人，你该学会容忍他的缺点。
昨天的“风声”里只有轻喜剧没有恶作剧。
被我撩开的窗帘外面，并没有发现某人站在窗外冲你做鬼脸。
雪依旧在下，绵密、轻盈，唯恐它越下越小。我穿过公园。公园中绕来绕去的路面，有仿造鹅卵石设计，中间以步幅的宽度为间隙，嵌有方块型大理石，晴好的天气走在大理石上显得脚踏实地、踱步有声，鹅卵石的部分仿佛地板上的花饰，如同走在宫殿。如今在下雪，地上有薄薄的水渍混着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就好像浮冰，温度不在摄氏零度以下，水是水，雪是雪，大理石亦是不安全的，一抬腿，身体的重心没有跟上，会滑出去很远。走在鹅卵石上，低头、提防，这样的路上是不会留下脚印的。清晨公园里雪下得热闹，几近无人，内心有种被尊崇的感觉：缤纷的礼仪，格致的通道。谁都知道，自己走路的声音是被忽略的，耳边漂浮着雪花阵舞的奇特声波：群体的、神秘的、微弱的、广泛的，像风吹拂着琴弦——仅仅指的是类似的存在感，而非声音的质地。突然想到“声波”一词，窃喜，格外兴奋。耳朵原本就是一只比任何雷达都要灵敏的声呐。耳内的迷路神经也同样兴奋起来，致人眩晕。平素公园是个外交化、娱乐化的场所，亭台、廊桥、灯饰、植被、湖山相映、沙柳成荫，无不是营造和迎合如此气氛的，召唤和动员着小城。此时我的耳蜗，正导引出往昔人们的晨练和舞蹈、乐曲和动漫，它们具有穿透性的声音与画面的形式和外壳，布满雪花纷飞的公园。这不是海市蜃楼，我只能将它归类于另一种现象：你若站在空荡荡山谷的入口，你纵情地喊上一嗓子“喂”，然后你闭上嘴巴矗立在原地不动，空旷的山谷，山谷深处就会有另一个人纵情地呼应你“喂”，你在喊山，山在喊你，山有博大胸怀，它的声音荡气回肠，比你的，辽远而生动，你站立的地方好像也会出现轻微的颤抖。
我被公园里的回声推出去……
下雪的周末，周末的清晨，除了单位，我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那里有一个房间，有三层楼的高度。除了把手边的事情忙完，你还可以放眼打量：有宽宽的长河；泥沙将长河抬举起来；滩涂；有限的水面仿佛荷叶上自由选择出路的水珠，拖着长长的逐渐集中的尾巴；桥梁，有地球表面类似的弧度；废弃的采砂船，那一坨铁，腐朽、干燥，像水墨画中凝固的墨迹；长长的堤坝，长河流经这里，流出太湖，这里有长河最笔直的修正（或者最修正的笔直），对岸水泥和石头构成的稳固切面新鲜而规正，隐约有“某某工程”的红色字迹；远处的村庄，氤氲的山峦托住她……这些再熟悉不过的物什、景象此时都落在雪雾的笼罩中，看不大清楚，正是无数次被我阅读过的它们，即使突然间烟消云散，我也能一一将它们刻画出来，加以形容、润色，这也是我在熟读故乡和亲人的面容之后，最没办法抹去的印记。有时，一群或者一两只白鹭浮在显山露水的画中；有时比盘子更大的夕阳，依恋地从山顶掉下去，橘黄的画面和橘黄的心房顷刻间碎成粉末。雪下得并不大，连篡改这些的企图都没有。
雪越下越碎，随时准备停止。我低头忙乎了一阵，也准备用最短的时间将手头的工作结束掉。
推开窗户——只有走近窗户才能推开窗户，我想从那扇开在墙壁上的洞口伸出头去，伸出去的目的不是拉近与远景的距离，远景有无限延伸的长度，甚至比遐想还要长，伸得再长也没办法抵达。我是想，常常没有任何实际想法，我的眼睛以及从眼睛中射出去的叫做“目光”的光线，只要我伸出头去，那些看远景时散兵游勇的光线，会聚集和垂直下去，墙壁是平行的，变成了参照物，墙根之外的荒草、野树，散落其中的觅食的鸟雀、蛇鼠，目光盯住它们，目光在它们的头顶、冠面，它们永远被看成是低头的生物。目光往前稍微移动，有单位结实的围墙，看上去围墙连门槛都算不上，低矮得不需要跨越，目光直接扫荡而过。围墙之外就是长河。我没使劲窗户就被推开了，铝合金窗框发出吱吱的尖叫，雪已经停了，窗外宁静得像睡眠，铝合金的尖叫声像我的视线一样，掉到地上，显现出质量，十几只比麻雀更小的鸟雀显然被击中，惊飞而起，溃逃并且产生议论：下雪了，除了冷，还有什么如此尖锐？雪没有完全覆盖了草丛，斑斑点点，它不是水墨画家，一种自然掉进另一种自然，看上去依旧很自然，它只是有意把大自然装点得更纯洁一些。鸟雀们在地上干什么？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很明显，当它们飞上楼顶，飞到半空，变成十几粒黑影，又有一阵雪沫飘洒下来，经过我的窗前，经过我的鼻梁，难道它们也啄食雪粒？
我推开窗户之后，是不是最应该吟一首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