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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才的真正智慧

立论

——[中国]鲁迅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说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春天

——[美国]欧·亨利

这是三月里的一天。

作为故事的起始,这句话显得缺乏想象,过于平淡乏味,可以说是很糟糕,不过用在这里还是可以的。因为下面这一段本来应该用在故事的开头,但是为了给读者一个思想准备,所以把不着边际、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这一段话先做一下小小的铺垫。

在餐桌旁,莎拉对着菜单伤心地哭着。

看到这里,你的头脑中会有这样的疑问:莎拉为什么哭呢?也许菜单上没有牡蛎?也许她答应过不吃冰淇淋了,而现在想吃?然而你猜的都不对,还是听我继续把故事讲下去吧。

有位先生把世界想象成一个大牡蛎,他要用刀把它剖开,此话一经发表,那位先生便名声鹊起。仔细想来,用刀剖开一个牡蛎并不难,可是用打字机打开世界的人,你看见过吗?

这个用打字机把世界打开一点儿的人就是莎拉。她的工作就是打字。她打字的速度不是很快,所以她不能胜任大办事处里的工作,一个人干会更好一些。

莎拉和舒伦伯格家庭餐馆达成了一项协议,她把这看成是同这个世界最成功的一场战斗。她在一幢旧红砖房子的一间屋子里住,隔壁就是那家餐馆。有一天晚上,她带走了舒伦伯格餐馆的菜单。

菜单上的手写字简直让人无法辨认,既不像英文,也不像德文,一不小心把菜单看倒了,就会先看见甜食,而汤和星期几只有到最后才被看见。

第二天,莎拉把用打字机打得整整齐齐的菜单拿给舒伦伯格看,菜名诱人地排列在恰当的位置上,“衣帽物件,各自小心”排列在最后一行。

看了莎拉的工作成果,舒伦伯格高兴极了,在莎拉离开以前,他愿意达成一项协议:莎拉为餐馆里的21张餐桌打菜单,晚餐的菜单要每天打印一次,以便调整。如果早餐和午餐换了花样,也要打一份新菜单,或者菜单脏了,也要打一份干净的菜单换上。

莎拉的报酬就是舒伦伯格每天派人送来的三顿饭。每天下午,一张用铅笔写好的菜单就会如约而至,这就是命运女神为第二天舒伦伯格家顾客准备好的饭菜。

协议双方对此都非常满意。于是,那些在舒伦伯格餐馆进餐的顾客现在知道他们吃的菜叫什么名字了,即使这些菜的性质有时候使他们感到困惑。在寒冷而沉闷的冬天,莎拉终于可以用劳动换来一日三餐了,这对于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三月已是春天了,但是却迟迟没有春天的气息。春天总是在该来的时候才来。街上一月份的积雪还冻得硬梆梆的。一些手拿乐器的人在街上演奏《在往昔美好的夏天》这支曲子,但是,脸上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却还停留在十二月份。各家各户的暖气都关了。每逢发生这些情况,人们就会知道,冬天还依然控制着这座城市。

下午是最难熬的,莎拉在她的卧室里冻得直打哆嗦。除了打舒伦伯格的菜单外,她没有事情可做。坐在摇椅上的莎拉望着寂静的窗外,那个月是春天的月份了,它不停地对她呼唤:“春天来了,莎拉,肯定地说,春天来了。你身材匀称、美好,莎拉,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为什么在望着窗外时带着一丝伤感?”

莎拉的房间不在临街的一面,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邻街的一家制盒厂的没有窗子的砖墙。但长满青草的牧场、树林、灌木丛和玫瑰花却溜进了她的记忆。

去年夏天,莎拉去了一次乡下,她爱上了一个农民。

莎拉住的那个农场叫森尼鲁克农场,在那短短的两个星期,她爱上了农民富兰克林的儿子沃尔特。农民们谈恋爱到结婚往往时间较短。不过年轻的沃尔特与他们不同,他是个新型的农艺师,他的牛棚里装着电话,他还能对加拿大来年的小麦产量作准确的计算,以及会对他种植的农作物产生什么影响。

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年轻的沃尔特用他的才学和智慧赢得了莎拉火热的心。他们坐在一起,沃尔特用蒲公英编了一个花冠戴在莎拉头上。他赞美蒲公英的黄花配她那棕色头发所产生的美感,于是莎拉便一直戴着那顶花冠,手里挥动着草帽回到寓所。

沃尔特计划在来年春天同莎拉结婚,而且一开春就结婚。后来莎拉就回到城里来用打字维持每天的生活。

一阵敲门声把莎拉从回想那一个幸福的日子的梦中惊醒,一个侍者拿来一张家庭餐馆第二天的菜单,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潦草,看笔迹莎拉就知道是老舒伦伯格写的。

莎拉拿着菜单在打字机旁坐定,把一张卡片卷在滚轴上。她是个灵巧的工作者,通常一个半小时就可以把21张卡片全部打好。

今天菜单上更动的项目比往常要多。各种汤都比较清淡,肉食花样改变也比较多,整个菜单充满了春天的气息,那些油炸食品都被清淡的食品取代了。

莎拉的手像夏天小溪上飞舞的小虫一样在打字机上灵巧地跳动着。她从上到下仔细地看着,按照各种菜名的长短把它们打在恰当的位置上。刚刚打到水果名称,不知怎么,莎拉对着那张菜单哭了起来。泪水从她失望的心灵深处涌上来,积聚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头抵在打字机的小桌上,很久没有抬起来。

她朝思暮想的沃尔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写信给她了,而菜单的下一个菜名正好是蒲公英和一种什么鸡蛋——别管它是什么鸡蛋!——蒲公英,沃尔特正是用蒲公英做成美丽的金黄色花冠,为他爱情的王后和未来的妻子加冕的啊!那是春天的使者。

然而春天是多么奇妙啊!在这个用石头和钢铁筑成的寒冷的大城市里,爱人的信息一定会飞来。除了穿着毛茸茸的绿衣服的田野的信使蒲公英——法国人形象地叫它狮子的牙——还有谁来传递春天的信息呢,蒲公英开花的时候,它就盘在姑娘的深棕色头发上成全好事;而鲜嫩未开花的时候,它就跑到开水壶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莎拉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泪水也止住了。她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地按着打字机的键,她的思绪、她的心灵已飞往乡村和她心爱的青年约会了。不久,她的心又回到曼哈顿的石砌建筑中来,打字机又开始快速跳动。

六点钟,侍者送晚饭来,然后把打好的菜单带回去。莎拉闷闷地吃了晚饭,看看钟,已经七点半了,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两个人吵架的声音;在楼上那个房间住的男人好像在弄什么乐器;煤气灯的光稍微暗了一点,有人着手撤煤火;隐约还可以听到后院篱笆附近传来的猫叫声。根据这种迹象,莎拉知道她现在该看书了。她拿出书来,把脚搁在旁边的箱子上,认真地看起来。

门铃声打破了寂静,房东太太急忙去开门,莎拉放下书来听。

“哦,是你,要是你,也会跟她一样的。”

高亢洪亮的声音从楼下门厅一直传到莎拉的房间,莎拉跳起来去开门,书掉在地板上。

讲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出来者是谁了。莎拉跑到楼梯口时,她的农民正一跨三级地跑上楼来,他一下把她搂在怀里。

“你为什么不写信?这到底是为什么?”莎拉大声说。

“纽约可真是个大城市,”沃尔特·富兰克林说,“一星期以前我就照老地址去找你了。到那里一问才知道,你在星期四就已经离开了。从那以后,我想尽办法到处找你,比如去警察局!”

“我给你写信了呀。”莎拉说。

“我一封也没有收到!”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呢?”

年轻农民的脸上此时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他细细地向莎拉娓娓道来。

“今天晚上,我到隔壁的那家家庭餐馆去,”他说,“我不在乎它有没有名气,每年春天的时候,我都吃一些清淡爽口的蔬菜。我的眼睛在那份用打字机打得漂漂亮亮的菜单上看了一遍,想找一样蔬菜吃,我看着看着,眼前一亮,激动得把椅子都弄翻了,于是急忙喊来老板。他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打字机上的大写字母W,不论打在哪里,都与其他字母不在一条直线上,总是偏上。”富兰克林说。

年轻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菜单,指着其中的一行。

莎拉一看便知那是她在那天下午打的第一张卡片,在它的右上角还有一滴眼泪的痕迹。但在本来应该是一种蔬菜名称的位置上,却出现了一行字,那是对那金色花朵的回忆使她的手指不听使唤,按在了别的键上。

“最亲爱的沃尔特和白煮鸡蛋。”这一行字清晰地打在两道菜名之间,一对年轻人互相交换了眼神,甜甜地笑了。

光荣的事情

——[美国]马克·吐温

记得那一次,我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身无分文,而且在天黑前还急需三美元,到哪里去弄钱呢?

在街上,我徘徊了整整一个小时,可一个办法也没有想出来。后来,我走进爱伯特旅馆,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这时,一只小狗朝我走来,停在我身边,打量着我,它很友好,似乎在说:“你愿意与我交朋友吗?”我好奇地注视着这只可爱的畜生,它快乐地摆动着尾巴,围着我团团转,它靠在我身边,用头在我的身上摩来蹭去的,然后扬起头,用棕色的眼睛看着我。这真是一只惹人喜爱的小东西,我抚摸着它那缎子般光滑的脑袋,似老朋友重逢般亲热无比。

这时,民族英雄密尔将军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制服走了过来,人们都羡慕地望着他那身显眼的制服。突然,他看见了这只小狗,眼神闪烁,随即停下脚步。看得出来,他也迷上了这只漂亮的畜生。将军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抚摸着这只可爱的小狗,他打量了一下,说:“这是一只很好的狗,多惹人喜爱呀!你愿意卖吗?”

我爽快地说:“可以。”

“你说吧,卖多少钱?”

“三美元。”我回答。

将军听后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三美元?只卖三美元?这可不是一只平常的狗啊,它至少值五十美元。我是因为喜欢这只狗所以才想买下来,我不想占你的便宜,还是再说个价钱吧!”

我坚持说:“不错,三美元,只卖三美元。”

“很好,既然你坚持这个价钱,我就买下了。”将军说完,高兴地递给我三美元,然后带着狗上楼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位相貌温和的中年绅士走了过来,四下里东张西望。我对他说:“你需要帮助吗?”

他焦急地说:“我在找我的狗,你看见它了吗?”

“是的,十几分钟前它还在这里。”我说,“我看见它跟着一位将军走了,如果你需要我帮助的话,我可以试试。”

那位绅士非常高兴,一再感谢我,这样的场面我很少看见,他连连表示愿意让我试试。毫无疑问,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找回来。我暗示他不要舍不得一点钱作为酬谢,他是个聪明人,对我的暗示心知肚明,满脸笑容地说:“没问题,没问题。”还问我要多少。

“三美元。”我说。

他惊讶地望着我说:“啊!这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找回我心爱的狗,十美元我也心甘情愿。”

但我说:“不,我只要这些就够了。”然后,我们便上楼了。人们一定会说我傻,为什么不多要一点呢?

在旅馆的服务台,我打听到了将军房间的号码。当我走进房间时,将军正在非常高兴地给狗梳理着。我说:“将军,真对不起,这只小狗我要带回去。”

他吃了一惊,说:“什么?带回去!这是你卖给我的狗,价钱是你出的。”

“是的,”我说,“一点不错。但我必须带它回去,因为它的主人来找它了。”

“什么?”

“这只狗的主人来了,这只狗不是我的。”

将军更惊奇了,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才说:“你的意思是:你刚才卖的是别人的狗?”

“是的,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狗。”

“你知道还把它卖给我!”

我说:“将军,你的问题可真稀奇,是因为你要买它,我才卖给你,是你自己出价买这只狗,这一点你不否认吧。我既没有要卖它的意思,也没有跟你说我要卖它,我甚至连想也没想过要卖它……”

“这可真是稀罕事,是我平生遇到的最稀罕的事,你是说你卖的这只狗不属于你……”

不等他说完,我便说道:“你自己说这只狗可以值五十美元,我只要了三美元,这难道公平吗?你不会否认,我只要了三美元吧?”

“哎呀,我并不是非要这只狗不可,事实上是你自己没有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请别再费口舌了,”我说,“你不能回避这个事实:买卖是非常公平、非常合理的。只因为这只狗不属于我,因此,我必须把它带去,它的主人要它。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选择的余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处在我这个位置,假如你卖了一只不属于你的狗,假如……”

将军有些不耐烦地挥手:“好啦,好啦,不要说这一大堆令人迷惑的辞令了,你把它带走,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拿出三美元还给了将军,把狗带到楼下,交给了狗的主人,得到了三美元作为酬谢。

我对我的行为很满意,因为我光明正大地拿到了三美元的酬金。我绝不会用那卖狗的三美元,因为狗不是我的。但我从狗主人那里得到的三美元却是我应得的。那位狗主人如果没有我,他会找不到那只可爱的狗。我这种认识,至今不变,我永远是光荣的。大家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不得已才那样做的。正因为这样,我可以永远说这样的话:“那种来路不明的钱我决不会用。”

命系一发

——[美国]爱伦·坡

此时,那桩谋杀案已经达到高潮了,而且已经证明绝不是意料之中的人干的。

此时去请大侦探再合适不过了。大侦探来了。他朝那具尸体投去搜寻的一瞥,片刻之间又掏出一个放大镜。

“哈,大家看!”他一边说,一边从死者外衣的翻领上捡起一根头发,然后自信地说:“现在谜团解开了。”

他举起那根头发。

“听我说,”他说道,“我们只需找到这根头发的主人,凶手也就原形毕露了。”

这一不可动摇的逻辑推理是那么完备。

侦探开始了他的侦察工作。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在纽约的各条街道,严密地审视遇到的每一张脸,以便找出谁是那根头发的主人。

时间已经过去四天四夜了。

第五天,侦探发现一个旅游者模样的男人很可疑,他的头上戴着一顶一直扣到耳朵的水上旅行帽。他登上“格罗坦尼亚”号客轮。侦探也尾随他上了船。

“逮捕他!”侦探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一边威风凛凛地高举起那根头发。

“这根头发是他的,这是他有罪的证明。”大侦探说。

“摘掉他的帽子。”船长严厉地说。

于是有人摘掉了他的帽子。

那人整个儿是一个光头。

“哈!”大侦探叫道,而且毫不犹豫地说,“他所干的谋杀何止一次,是一百万次!”

三声枪响

——[美国]海明威

营帐里,尼克正在脱衣服,帐篷的帆布上清晰地印着正在篝火前闲谈的父亲和乔治叔叔的身影。尼克觉得非常不安,同时也感到羞耻,他匆匆地脱了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边。他感到羞耻,是因为他边脱衣服边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这件事情他一整天都没去想。

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他父亲和叔叔吃完晚饭拎着手提灯到湖上去打鱼。在出发之前,父亲嘱咐他说:“我们走了之后,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你可以打三枪,我们听到枪声就会很快赶回来。”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黑夜中船上划桨的声音。他父亲在划桨,叔叔低沉的歌声在船尾荡漾。他父亲将船推出去的时候,叔叔已经拿着钓竿坐在那里了。尼克听他们往湖上划去,后来桨声越来越远,最后被茫茫黑夜吞没了。

尼克穿过林子往回走,他害怕起来。他在黑夜总有点怕森林。他打开营帐的吊门,脱掉衣服,静静地躺在毯子里。外面的篝火烧成一堆炭了。尼克想快点入睡,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四下没有一点声音。尼克觉得,他只要听见一只狐狸、一只猫头鹰或者别的动物的叫声,他就会感觉踏实一些。只要知道是什么声音,他似乎就不害怕了。可现在他害怕极了,突然之间,他想到了死。几个星期之前,在家乡教堂里,他们唱过一支圣歌:“银线迟早会断”。在唱的时候,尼克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死的,这是尼克第一次想到死亡。

那天的夜格外静,他坐在客厅里读《鲁滨逊漂流记》,免得去想银线迟早会断这件事。保姆看见他在读书,出于关心他,说如果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他进去睡了,保姆这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尼克又来到客厅看书,直到早晨才回去睡觉。

同那天的感觉一样,尼克昨夜在营帐里也是一样害怕。他只有夜里才有这种感觉。开始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领悟。可它总是在害怕的边缘徘徊,只要开了头,它马上就变成了害怕。等到真正害怕的时候,他就拿起枪,把枪口伸出帐外,放了三下。枪反冲得厉害。他听见子弹穿过树干、树干割裂的声音。

听到枪响,尼克的心平静下来了。他躺在暖暖的毯子里等待父亲的归来,可没等他父亲和叔叔在湖那一头灭掉手提灯,他已经睡着了。

“该死!”乔治叔叔往回划的时候骂道,“你是怎么跟尼克说的,叫我们回去干什么?他也许是害怕了。”

“啊,是啊。他还小。”他父亲说。

“让他跟我们到林子里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知道他特别胆小,”他父亲说,“不过我们在他那个年龄也都胆小。”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乔治说,“他这么会撒谎。”

“好了,算了吧,反正鱼够你打的。”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打开手电筒照着尼克的眼睛。

“尼克,发生了什么事?”他父亲问。尼克从床上坐起来。

“这声音介于狐狸和狼之间,就在帐篷的周围。”尼克说,“有点像狐狸,但更像狼。”“介于……之间”这个词是他从叔叔那里学来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可能听到猫头鹰的尖叫声了。”乔治叔叔说。

早晨,尼克的父亲发现有两棵大树交错在一起,风刮过时就会互相撞击发出声音。

“尼克,你听到的是这种声音吗?”父亲问。

“也许是。”尼克说。他不想去想这件事。

“林子并不可怕,尼克。没有什么会伤害你。”

“打雷也不用怕?”尼克问。

“不用怕,打雷也不用怕。碰到大雷雨,到空地上去或者躲在毛榉树底下是绝对安全的。雷绝对打不到你。”

“真的吗?”尼克问。

“我从未听说过雷打死过人。”他父亲说。

“哈,毛榉树管用,太好了。”尼克高兴地说。

现在尼克准备脱衣服休息了,他注意到帐篷帆布上两个人的影子,但是他不去看它们。接着他听见拖船的声音,两个人影不见了。他隐约听到父亲在与什么人交谈。

“穿衣服,尼克。”父亲喊道。

他快速地穿上衣服。他父亲进来,在露营袋里摸索。

“尼克,把大衣穿上。”他父亲说。

飞行员的抉择

——[美国]亨特·米勒

救援飞机此刻正处在两百尺高的地方,它从暴风雨中颠簸地逃出,然后在汹涌的海面上平稳下来。布莱第瞥了一眼他同伴那忧虑的脸,然后想,这次他们又要拿命去冒险了,这是他们的工作。

要到达出事地点,救援小组还要飞一百里以上。两个小时前,一架飞往檀香山的班机坠机了。假若风向转变,或者救援过程出了问题,他们就有可能回不到阿第拉基地。

前面,白色的浪头不停地翻涌。另一阵暴风雨正在一里外的云端伺机而动。

五分钟后,挡风板被水淹了,飞机又处在暴风雨中,此时,飞机正迅速冲出暴风雨圈,冲向距海面不到三百尺的地方。

布莱第觉得他的飞行装被人猛拉了一下。从走廊看过去,他看到通讯室里的通讯员正对着他大叫:“收发器坏了,我们跟基地失去了联络。”

布莱第大喊:“赶快把它修好,它对我们有用。”

此时,前方似乎有一艘黄色的救生艇在沉浮,但在他们后方,布莱第知道阿第拉基地即将遇到暴风雨的袭击,海浪开始冲击那环形小岛边缘的暗礁了。布莱第转头望向他的伙伴泰勒。

“你想,我们走了多远了?”布莱第问。

泰勒在放在他膝上的地图上寻找着他们所处的位置,“大约在北边五十里,我想。”

现在的位置并不十分确定,只是猜测有五十里,离出事地点,可能还差一百里。而且他还要考虑机上其他人员的生命。有一分钟的时间,布莱第迟疑不决,前面平静的海面似乎给了他一丝安慰。

“我们最好重新订一个方向到出事区域。”他说。

一小时后,他们准确地到达了出事海域。海洋向每个方向平坦地延伸过去。他们在第一个方向上搜寻,大约用去了十分钟,在救援机上的每个人都紧张地望着浩瀚的灰色海面,希望那艘十尺长的黄色救生艇快些出现。然后他们转向第二、第三、第四个方向。救援机的燃料还够飞行四个小时,安全顺利地返回基地需要三个小时,大概还能再搜寻两个方向。

布莱第调整好心态,重新平静地在座位上坐好。他们已经做了他们的工作——搜巡的工作,他们尽力了。布莱第望向窗外,突然感觉有些冷,然后下意识地拉了一下飞行夹克。他往下看海面,强风激起了泡沫,他觉得更冷了。当泰勒倾斜飞行要向最后一个方向搜巡时,布莱第又看了一眼前方的海面。

灰色的天空里射来一束红色的光,然后消失了。布莱第在座位上僵了一僵,他接过控制器向那个地点前进。他向下飞到五十尺的地方,已经感觉到了海浪的凶猛。

飞机在救生艇上盘旋着,直到机舱里的人看到它为止。有个男人坐在艇上虚弱地向盘旋的飞机挥手,另一个男人俯卧在艇上动也不动。

在准备下令丢下补给品和另一个救生艇的一瞬间,布莱第突然停了下来,补给品和救生艇作用不大。于是布莱第又飞低了些,到十五尺的地方,海浪凶猛地向飞机袭来,机上的其他队员都在紧张地等待他的命令。

布莱第很难抉择,因为他肩负着重大责任。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怪他丢下补给品然后飞回基地,他只需要报告救生艇的位置就可以了。二十四小时内经过这里的船一定会将他们救起来。有五个人在这个救援小组里,他有什么权利拿他们的生命冒险,在海上降落飞机?

布莱第的心提到了喉咙,寒气甚至穿透了他的飞行夹克。要在下面的怒涛中将飞机安全降落似乎太离谱了。多了两个人的重量后,要重新起飞那简直是在冒险,在这种天气下……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

他犹豫地看了看救生艇。在下面的男人还在不停地挥着手。就在这时,一股浪涌进艇里,那个男人赶快放下他的手扶住救生艇。布莱第做了一个大胆的抉择,其实他一直都想那样做,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两个男人坐在救生艇里在汪洋大海上飘浮着,他们根本无法与暴风雨抗衡。他必须帮助他们——毫无选择。当他作手势下令要降落时,他感到海里的冷水在往他的身上溅,冰冷地刺骨。

飞机降落到海面上时引起一阵颠簸。

机灵的泰勒迅速地解开安全带爬到舱尾。当一股浪扫过驾驶舱时,飞机又晃了几下。在舱里,通讯员和两个技师连脚都伸到水里了。他们试着修补机身上的洞,因为有一排螺丝松了。这时,一条绳子被丢到救生艇上。

凶猛的海浪又一次冲进了机舱,引擎也开始摇晃。布莱第敲了敲节流器才让它稳定下来。舱里的水愈来愈多,幸好舱尾一切正常。布莱第往后看了看,他看到第二个人也安全地被救上飞机。泰勒爬进驾驶舱,他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他的手再次伸向节流器。

“人都上来了吗?”布莱第问。

“是的,长官!”

“我们走吧!”

泰勒向前推着节流阀。布莱第发现他们并没有脱离水面,飞机只穿过一道浪。突然一股大浪打在机身上,救援机就动也不动了。此时的情况更加危急,现在已不是两个人漂在水面上了,而是七个人。

外面,水已经冲上了前面的窗口,所有人都盯着布莱第看。布莱第看了看泰勒,发现他僵坐在位子上,脸色发白,双眼盯着前方,灰色的浪打上机首。每次巨浪打来,机首就会低一些,关键时刻,布莱第抓紧轮盘,准备一搏。

“快点,泰勒,节流阀。”

浪涛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布莱第感到一股恐怖的寒意。几乎是直觉反应,他操纵飞机滑动直到与大浪平行。

大浪的威力被化解了,水从机身下分散开去,布莱第转动机身直到机首突出浪头,机身也随后脱离汹涌的大浪。此时飞机的移动速度在增加,已骑在浪上,局面总算控制住了。机首又抬得更高一些,突然有一股相反方向的急流冲向大浪,飞机就被抛进空中。

现在离海面已有三百尺高了,布莱第把控制器交给泰勒。他往椅背一靠,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很痛,还有他的夹克都湿透了。他冷得发抖,他强迫自己坚持下去,不去想刚才他们差点被淹死的画面。现在,他已非常虚弱了,但还要检查完生还者后,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生还者中的一人正躺在机尾的铺位上,盖着一条毛毯。另一个人则拿起一杯咖啡凑到颤抖的嘴边。

“谢谢,长官,”他说,“我为你的成功感到高兴。”

“是呀,我很高兴,我们成功了,你的伙伴还好吧?”

“他很快就会清醒的。”

“别担心,我们先前已经救了一个医护兵回基地,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阿第拉了。”

“你说哪里?”

“阿第拉,阿第拉是我们的基地。”

那个男人吃惊地盯着布莱第,“你没有收到从基地传来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

“最后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呼叫,阿第拉被强大的海啸袭击了,整个基地都淹没了。你的同僚几乎差点就被困在那里。”

“我们的收发器坏了。”布莱第伸直身子然后看着那个男人,“但是,这个消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在我们的救生艇上有收发器,我们是从那里听到的消息。”

布莱第转身回到驾驶舱。“把地图给我,”然后告诉泰勒,“调整方向,去约翰斯顿。”

看着地图上标着阿第拉的黑点,布莱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如果他当初取消了搜救,那么现在安全坐在后面的人还在救生艇里漂泊,无助地等死。他和他的同伴则很可能飞回基地,绕着那曾经叫阿第拉的地方盘绕回旋——因为没有了基地传来的指令,他们会一直盘绕在空中。在他们脚下是灰色的大海。而一小时之后,飞机油箱内的燃料用光了,飞机无法再飞到其他地方去。他们会不停地找寻阿第拉,直到用完最后的燃料——然后坠入海洋。布莱第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真有些害怕。

布莱第从那种可怕的想象中回过神来,他想:现在飞机上的燃料足够飞到约翰斯顿岛,只因为他们所救的人碰巧听到消息。这使布莱第想到他曾经读过的东西,其内容是有关人与人之间的互相需求的一些说法。

在邮局里

——[俄国]契诃夫

几天前,我们的老邮政局长的年轻妻子去世了,我和同事们一块儿去为她送殡。那个美人下葬以后,按照祖辈和父辈的风俗,我们还要回到邮局里去“追悼”。

薄饼端上来了,那个老鳏夫便开始悲伤地哭泣,说道:

“这些薄饼跟去世的人一样的红艳艳,一样的漂亮!一模一样哟!”

“是的,”追悼的人同意他的说法,“您的那位太太的的确确是美人儿……头一号的美人!”

“就是啊……大家一瞧见她都为她的美貌感到吃惊……可是,诸位先生,我爱她,但长得漂亮、性子温和并不是我爱她的全部原因,因为这两点都是女人天生的东西,在下层社会里也常常容易碰到。我爱她是因为她有另外一种精神品质,的确是这样的,仁慈的主啊!让我的亡妻升入天堂吧!我爱她是因为她尽管生性活泼、轻浮,可是对自己的丈夫却忠心不二,虽然我快要满六十了,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岁,可她对我却忠心得很!她对我这个老头子真的很忠心!”

我们和教堂的执事坐在一块品尝着薄饼。听到老局长的哭诉,教堂执事把他的怀疑用响亮的哼哼声和咳嗽声表现出来了。

“您的态度表示您不相信我的话,是吧?”鳏夫对他说。

“我怎么会不相信呢,”教堂执事慌了,“是这样的……如今年轻的女人可能是非常那个的……什么幽会啦、用橄榄油加鸡蛋拌点辣作料啦……”

“您疑心,那我就把她的忠心证明给你看!我是使用种种方法来维系她的忠心的,那就是说,我使用了战略性的手段,使用了跟堡垒一类的东西来证明。”

“我历来很精明,她也常常被我摆布,所以我妻子对我不可能不忠心。我们婚姻的床是我用精明的手段保住的。我知道一种像咒语似的话,只要一念这种话——得,她的忠心根本不容置疑,于是我便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了。”

“这是什么话呢?”

“这很简单。我在城里散布不好的谣言。你们大概也知道这些谣言。我见了人就说:‘我妻子阿辽娜跟警察局长伊凡·阿历克塞伊奇·沙里赫瓦特斯基姘上了。’有了这些谣言,谁还敢与阿辽娜勾搭呢?谁愿意得罪警察局长呢?所以看见她的人都赶紧撒腿就跑,免得沙里赫瓦特斯基生气。嘻嘻嘻。谁都知道,跟那个一脸大胡子的蠢材一打上交道,倒霉的事会一件接一件,他会向上司打五份报告,说你家的卫生状况不行。比方说,要是他看见你家的猫跑到街上,他就打报告上去,把那只猫说得像撒了缰的牛一样疯狂。”

“这样说起来,您的太太没有跟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同居过?”我们惊奇地拖着长音问。

“当然没有,那都是我编的谎言,嘻嘻嘻……小伙子,我挺巧妙地诓了你们吧?事情就是这样的。”

听了这个老头的一席话,大家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我们坐着,一声不响。我们想到这个胖胖的红鼻子老头儿那么狡猾地骗了我们,觉着受了侮辱,很惭愧。

大约过了三分钟,教堂执事打破了寂静,嚷道:“嗯,求上帝保佑您再结一回婚吧!”

玛莎

——[俄国]屠格涅夫

我曾在彼得堡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每次雇街头马车,总要和马车夫聊聊天。

有些马车夫在夜间工作,我尤其爱与他们谈话,他们都是近郊的贫苦农民,赶着上过赭色油漆的小雪橇和羸弱的马,来到城里,希望挣些糊口的费用,再省出一些钱去还地主们的代役租。

那一天,我就雇了一个这样的马车夫:身材高大,体格匀称,仪表堂堂,看样子只有二十岁的光景。他有一对蓝色的眼睛,红润的面颊。他的帽子一直戴到眼眉边,上面还带有补丁,帽子下边露出卷着一个个小圈圈的淡黄色头发。他那魁伟的肩膀撑着一件看上去极不协调的厚呢上衣。

他的神情是悲伤和郁闷的,与他那张漂亮的、没有胡须的脸极不相称。

我们的谈话很投机。从他的话语里,也听得出他的悲伤。

“怎么啦,兄弟?”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愉快?难道有什么不幸吗?”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是的,老爷,是的,”他终于开口说道,“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了,我的妻子去世了。”

“你爱她吗?”

小伙子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只是低下头。

“我爱她,老爷。已经过去7个多月了,但我始终不能把她忘掉。我真的很难过……真是啊!她为什么要永远离开我呢?她年轻、健壮!仅仅一天功夫,霍乱就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

“她待你好吗?”

“唉,老爷!”他叹气时显得很沉重,“我和她在一块儿生活得非常幸福!她死时我不在家。所以,我突然在这儿听到这个消息时,人们已经为她举行了葬礼——我立刻往回赶,想尽快回到家里,可是当我赶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我跨进自己的小木屋,站在屋子中间,‘玛莎!玛莎呀!’就这样小声呼唤,只有蟋蟀在吱吱叫。我伤心地痛哭,坐在小木屋的地板上——还用手掌拍了一下地板!我说:‘你这贪得无厌的东西……是你害死了她……也把我一块带去吧!唉,玛莎!’”

“玛莎!”他突然压低嗓子又轻声呼唤了一声。他没有放松手里的缰绳,只用手套拭去眼角的泪水,抖了抖它,放到一边,耸了耸肩膀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的目的地到了,我跳下雪橇,付给他车钱,然后又多给了他十五戈比,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双手抓着帽子,随后踏着街上空荡荡的雪地,在一个严寒的灰白色的雾里,慢慢地挣扎着消失在夜色中。

天才的真正智慧

——[前苏联]左琴科

库兹金娜是一位著名演员,她在这条道路上迎来了成功的时刻,观众们使劲跺脚,嗷嗷地吼,发了狂地欢呼。她的崇拜者们把鲜花朝台上扔去,喊叫着:“库兹金娜!库兹金娜!”

一个崇拜者想穿过乐队挤上台去,却被观众拦住了。他机灵非凡,转而向门上写着“闲人莫入”的房间冲去,在观众的面前消失了。

在演员化妆室里,库兹金娜坐在椅子上,心想:“啊!我期望的正是这样的成功啊!激动人心,人们变得高尚起来的原因是自己的天才所致……”

一阵敲门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谁呀,”她说,“请进。”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机灵非凡的崇拜者,他的动作是那么麻利,女演员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

他跪在僵在那里的库兹金娜面前,说:“我爱……我倾倒……”他捡起扔在地上的一只皮靴就一个劲儿地吻起来。

“对不起,”女演员说,“那只皮靴不是我的,那是滑稽老太婆的……这才是我的。”

崇拜者立刻抓起女演员的皮靴……他简直太疯狂了。

“还有一只……”崇拜者跪在地上一边爬一边嘶哑地说,“另一只高贵的皮靴呢?”

“天哪!”女演员暗自想,“他爱我已经到了极点!”她于是把另一只皮靴也递给他,怯生生地说:

“在这儿……那儿是我的束腰带……”

崇拜者是如此激动,他抓起靴子和束腰带,非常庄重地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胸前。

库兹金娜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想:

“天哪!天才的力量是多么惊人呀!它使人的感情无可抑制……成功了!我是多么成功啊!崇拜者们闯到后台来,吻我的靴子……多么幸福,多么光荣!”

她越想越激动,她膨胀的心在神游,她闭上眼睛享受着那美好感觉。

“库兹金娜!”导演喊了起来,“上场!”

女演员猛地清醒过来,她睁开了眼睛,但却发现崇拜者和皮靴都不翼而飞了。

后来才查清楚:除了皮靴和束腰带以外,化妆室还丢失了一盒化妆品和一束假发。滑稽老太婆的一只皮靴也不见了。那个可怕的崇拜者没有发现扶手椅底下的另一只,否则它也会消失的。

琼斯先生的悲惨命运

——[英国]毛姆

我这里要说的是有些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因为我们非常有自制力,而我说的有些人是在拜访别人或晚上与人聊天的时候,总觉得告辞是一件难之又难的事。时间在主客之间的闲谈中一分一分地逝去,到了拜访者觉得自己真的该走的时候了,他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嗯,我想我……”紧接着主人就说:“噢,你这就要走吗?时间真的还早哩!”于是拜访者便有些尴尬,拿不定主意,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于是接踵而来的便是难堪。

在我所知的这类事情中,我可怜的朋友梅尔帕梅纽斯·琼斯先生的遭遇可算是最悲惨的例子。他是一个助理牧师,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年轻人,才二十三岁。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从所拜访的人家里脱身。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让他说谎是万万做不到的,同时他又是那么规矩,从不愿失礼。在他放暑假的第一天下午,他去他的一个朋友家拜访。他有六个星期的休假——他没有任何事可做。他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天,喝了两杯茶,然后他便想告辞了,于是鼓起勇气说:

“嗯,我想我……”

“噢,别急!琼斯先生,你真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女主人诚恳地留他再坐一会儿。

琼斯向来不会说谎,于是说:“噢,能,当然,我——可以再待一会儿。”

“那就请别走。”

琼斯留了下来,竟然喝了十一杯茶,这时,夜幕开始降临了,他再一次站起身来。

“嗯,现在,”他怯生生地说,“我想我真的……”

“不留下来吗?”女主人客气地说,“我以为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的……”

“嗯,是可以的,你知道,”琼斯说,“假如……”

“那就留下来吧,我和我的丈夫都愿意与您共进晚餐。”

“好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那就留下来吧。”他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十几杯茶水让他很难受。

吃晚饭时,男主人非常热情。席间,琼斯从头到尾都坐在那儿盘算着要在八点三十分告辞。主人一家都在纳闷,不知琼斯到底为何闷闷不乐,也许他有些呆头呆脑吧。

女主人想“打开他的话匣子”,于是吃完饭后就拿出照片来给他看。她把家里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来,那可是她珍藏了多年的照片——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婶婶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儿子的照片。属那张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着孟加拉军服的照片最有趣,男主人爷爷的同事的狗的照片是其中拍得最好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点三十分的时候,琼斯已看了七十一张照片,大约还有六十张没看。琼斯站了起来。

“现在我得告辞了。”他以恳求的口吻说。

“告辞?”主人说,“刚刚八点三十分,你有什么事要去办吗?”

“没什么事。”他承认,接着又闷声闷气地说了说他将有六个星期的休假,然后苦笑了一下。

此时,主人家的宝贝儿子——那个可爱的小调皮鬼跟琼斯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他藏了琼斯先生的帽子,因此男主人说琼斯先生非留下来不可了,于是就请琼斯一起闲聊。男主人一边喝茶一边和琼斯聊天,于是,琼斯又一次留了下来。他时时刻刻都想果断地离去,可就是办不到。后来男主人开始厌烦琼斯了,他正话反说,用话挖苦琼斯:琼斯先生最好留下来过夜,我们可以给您提供一张临时的床铺。琼斯误解了他的本意,竟热泪盈眶地向他连连道谢。于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顿在一间空房里,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好在心中狠狠地诅咒他。

第二天早晨起床,吃完早饭,男主人进城上班去了,留下琼斯和在家的宝贝儿子玩。琼斯伤心透了,他非常生气,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离去的办法,可他又左右为难,他觉得他根本没法脱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去,发现琼斯居然还在他家,大感吃惊和恼火。他想用什么办法让他离开,但又不能得罪他,于是就说,他认为该向琼斯先生收房租和伙食费了,嘿嘿!那个不幸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了一阵子,然后紧紧握住男主人的手,把一个月的食宿费放在男主人的手上,而且还情不自禁地似孩子般抽泣起来。

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琼斯神情忧郁,让人难以接近。当然,他整天都是闷在客厅里,由于缺少新鲜空气加之又缺乏锻炼,他的身体很快就显得不行了。他每天消磨时光的方法就是看照片、喝茶。他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盯着男主人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军服的照片——像白痴一样说话,有时还发毒誓,他显然已经精神失常了。

最后,琼斯先生终于撑不住了,身体和精神完全垮了。人们把他抬到了楼上,他发烧得很厉害,可以说神智不清了。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很可怕,他谁都不认识了,连男主人家的那些照片上的人物都不认识了。有时候,他会从床上惊坐起来,尖叫道:“嗯,我想……”紧接着又倒回到枕头上,同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也会伴随而来。过一会儿,他又会跳起来,大叫道:“再来一杯茶,再拿些照片来!再拿些照片来!哈!哈!”

一个月的痛苦折磨过后,在他的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去世了。人们说在他临终之际,他脸带自信的美丽微笑坐在床上,说:“啊!美丽的天使已经来召唤我了,这次我真的该走了,朋友们,再见了!”

他的灵魂挣脱了囚禁它的牢房,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猎物越过花园的篱笆一样。

雪比亚麻布更白

——[英国]贝内特

缺少钱和不知道哪笔钱能取是摆在理查德·贝克面前的两大难题。他没有富裕的叔叔可以继承遗产,只有一个婶婶。不久前她寄来了一封信,信是从圣莫里茨寄来的。虽说她已经表明理查德是她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但若期望她快点儿去世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她身体很健康,尽管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可精神状态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差,要想马上用她的钱,除非是在她走向终点的人生旅途中助她一臂之力,这种事情大概都是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作为侦探小说的狂热爱好者,他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后果——大多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天,理查德闲来无事,买了一本侦探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回家后仔细地读起来。半个小时之后,他的心就被小说牢牢地抓住了,他觉得这位了不起的女作家玛丽·安德森道出的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小说中讲述了一个侄子谋杀叔叔的全部作案过程,叔叔是个富得流油的人,侄子在一次休假时邀请他的叔叔乘车沿盘山道兜风,然后将车子停在了由路边坡顶上延伸出来的极其危险的冰雪块下方,接着打开了昂贵的高级汽车音响,播放人人熟知的《命运交响曲》,还把音量开到最大,强烈的声波击碎了冰雪块,崩裂坍落下来的冰雪块裹挟着汽车以及车子里的叔叔掉进了路边的深渊。

“理查德,我的孩子!”两天之后,在圣莫里茨希尔顿饭店大厅里,婶婶惊喜地朝着快步向她奔过来的侄儿喊道。

理查德拿出早已练好的甜蜜声调说:“亲爱的婶婶,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理查德按照小说里的情节,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拿出最后一点儿钱在希尔顿饭店订了一间最昂贵的客房,并且在当天晚上租好了一辆装备着大功率立体声音响设备的轿车,连由卡拉扬指挥演奏的《命运交响曲》音乐磁带他也准备好了。

第二天早晨,他精神饱满地去见婶婶。“婶婶,今天下午我们乘车去山上兜兜风,您看如何?”他提议道。

多萝西婶婶乐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好的,不过五点钟我得回到这儿来,”她说,“因为我五点钟在酒吧有一个约会。”说完她向对面一位两鬓灰白的老先生眨眨眼睛,那位老先生向她面带微笑地点点头,算是给了她一个回答,她又对侄儿说:“他是个多有魅力的男人!”

理查德驾车带着婶婶经历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后,进入了陡峭的盘山公路。午时刚过不久,他们来到了一处地方。好像是天意,这个地方简直是为他的计划而准备的,虎狼似的雪浪仍在不断地往坡顶延伸出来的冰雪块上积聚。“我想我们该休息一下了!”理查德说着在冰雪块的下方停下了车子。“我们听一支曲子吧。”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命运交响曲》磁带,插入了放音卡座,随手将音量调节旋钮拧到了最大位置。“婶婶,你在车子里休息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打开了录音机走下汽车。

理查德毫不犹豫地向安全地带走去,曲子的前段又轻又柔,这正好为他走到安全地带赢得了时间。关键的时刻到了!磁带转到了交响曲的巨音区,那巨大的声浪涌出汽车,在整个山谷中回荡。被声波震裂的小冰块已经开始纷纷往下掉落。理查德转过身朝汽车看去,正看见婶婶走下汽车。“婶婶!”理查德大声地惊呼起来,一下子慌了手脚。而婶婶却不慌不忙地朝另一方向走去。恐惧使得理查德疯狂地向车子奔去。此时此刻,交响曲正播放到最大音量区,那震撼的声音冲出车门,涌向旷野,整个自然界都随之颤动。越来越多的雪块从上面不断往下掉,最终雪块崩塌了……

五点钟,多萝西准时来到了旅馆的酒吧间,那位两鬓灰白的老人莱斯特·威廉森已经在等候她了。“对你侄子的死我深表同情!”这个著名的伦敦出版商握住了她的手,“你侄子死的方式和地点与你的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中所描述的完全相同,你觉得这是个巧合吗?”

多萝西·贝克为威廉森出版社写了许多很成功的侦探小说,而玛丽·安德森是她的笔名。“作为侦探小说作家,我猜测他是想谋杀我。可是,我之所以从汽车里出来是因为我实在难以忍受那吵人的音响,而且又不知道怎样把录音机关掉。”多萝西表情平静地说。

骑马

——[法国]莫泊桑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是个住在外省的贵族子孙,他从小生活在父亲的庄园里,教育他的是个年老的教士。他们虽挂着贵族的头衔,却没什么钱。在二十岁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军部找了一个位置,名义是办事员,年俸是一千五百法郎。他从此就在这座礁石上搁浅了。世上原有许多没有趁早就预备努力奋斗的人,他们一直从云雾当中观看人生,自身不仅没有什么方法和应付力量,而且从小也没有机会去发展自身的特别才干以及坚定毅力,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前段时间拜访了思想守旧、境况与他差不多的故友。这些贫穷的贵族与现代生活是隔绝的,他们虽穷,但都很清高。他们都住在巴黎市区里的那些贵族街道上毫无生气的高楼上。其中从底层到高层的住户都有贵族头衔;不过从第二层楼数到第七层楼,有钱的人却没有几个。

种种无穷尽的偏见,等级上的固执,保持身份的顾虑,始终缠绕在这些往日有过光彩而现在因为游手好闲以致颓败的人家。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就是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贵族女子,并与她结成夫妻。四年之中,他们有了两个孩子。

这四年,这个被困苦所束缚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散步,以及利用同事们送的免费票每年冬天可以到戏院里看一两回戏以外,别的娱乐几乎与他们无缘。

但是在今年初春,有一件额外的工作落到了格力白林身上,最后,他领到一笔三百法郎的特别奖金。

他带了这笔奖金回来向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杭丽艾德,我们现在应当享受点儿,譬如带着孩子们好好儿地玩一回。”

经过一番长久的讨论以后,才决定到近郊去吃午餐。

“来,我有一个好的建议,”海克多尔高声喊起来,“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去租一辆英国式的小马车,给你和孩子们以及女佣人坐,我自己骑马去,这于我是有一定益处的。”以后在休息日,他们谈话的内容就是这个近郊游览的计划。

每天傍晚从办公室回来,海克多尔总抱着他的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腿上,一面使尽气力教他跳起来,一面向他说道:

“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时跑马的样子。”

于是这顽皮孩子整天骑在椅子上面,拖着在房子里面兜圈子,一面高声喊道:

“爸爸骑马就这个样子。”

那个女佣人想起先生会骑马陪着车子走,总用一种赞叹的眼光瞧着他,并且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静听先生谈论骑马的方法,并自豪地提起他从前在父亲庄园骑马的情景。哈!他从前受过很好的训练,所以只要骑到了牲口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他擦着手掌反复地向他妻子说:

“我一定要让他们给我弄一匹性子比较烈的牲口,你可以看见我怎样骑上去,并且,倘若你愿意,我们从森林公园转来的时候,可以绕路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那么我们会很有面子,倘若遇得见部里的人,我一定不会丢脸。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教长官重视我的。”

到了他们计划去近郊吃午餐的那一天,车子和马同时到了他的门外。他立刻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钉了一副可以绊在鞋底上的皮条。这时候,他又扬起昨天买的那根鞭子。

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条一条地托起来,一条一条地摸了一遍,又按过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弯,再用指头验过了它的腰,扳开了它的嘴,数过了它的牙齿,说出了它的年龄。最后,全家人都已经下了楼,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向全家人介绍一番。根据他的说法,这匹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坐上了车子,他才又去检查马身上的鞍辔。随后,他踏到了一只马镫上立起来,然后猛地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这时候,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跳了,险些把他掀翻在地。

海克多尔有些慌张了,并极力稳定它,说道:

“友好点儿,朋友,慢点儿。”

随后,坐骑恢复了它的常态,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他问道:

“都准备好了没有?”

全体齐声回答道:

“准备好了。”

于是他下了命令:

“出发!”

这些坐车和骑马的人都出发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国人的骑马姿态教牲口“大走”起来,同时又过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哪知却落在鞍子上,马受到惊吓,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冲起,吓得他紧紧抓住马鬃,并且双眼向前直视,脸色发白,牙关咬紧。

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搁在膝头上,女佣人抱着另外的一个,她们不住地重复说道:

“快看你们爸爸的表演,多精彩!”

那两个孩子受爸爸骑马的刺激及新鲜空气的陶醉,都用尖锐的声音叫唤起来。那匹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骇,更加疯狂地狂奔起来,末了,骑士在极力勒住它的时候,他的帽子滚到了地上。于是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后来海克多尔接了帽子,就远远地向他的妻子说:

“快别让孩子们大叫大嚷,否则我的马会发疯的!”

他们在韦西奈特的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用那些装在盒子里的食品做午餐。

尽管赶车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海克多尔还是不时站起来去看他骑的那匹牲口是不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并且拍着它的脖子给它吃了点儿面包,一些甜点心和一点儿糖。

他高声说道:

“这匹马性子很躁,闹腾得挺欢,但是它看见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它承认了它的主人,现在它不会再乱跳了。”

返家时,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绕道从香榭丽舍大街回来。

那条路面宽敞的大道上,车子来来往往非常繁多,并且在两边散步的人也多得好像两条自动展开的黑带子,从凯旋门一直延到协和广场。阳光照到车子上面,使车身上的漆、车门上的铜挽手和鞍辔上的钢件都放出耀眼的光。一阵运动的颠狂,一阵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动了这些人群的车马。那座方尖碑远远地竖立在金色的霞光当中。海克多尔那匹马自从穿过了凯旋门,就陡然受到一种新的热劲儿的支配,撒开了大步,在那些车辆的缝儿里斜着穿过去,向自己的槽头直奔。尽管海克多尔想尽了方法让它安静,不过好像一点作用都不起。

那辆车子现在被海克多尔和他的坐骑远远地抛在后面了,后来那匹马走到了实业部大厦跟前,望见了那点儿空地就向右一转并且狂奔起来。

一个身系围腰的老妇人,正用一种安安稳稳的脚步在街面上横穿过去,她刚好挡住了这个乘风而来的海克多尔的路线。他没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只得高声呼叫:

“喂!喂!闪开!”

那个老妇人也许是一个聋子,因为她仍然四平八稳地继续向前走着,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车头一般飞奔过来的牲口胸前,她一连翻了三个筋斗,滚到了十步之外,裙子迎风飞舞。许多声音一齐嚷道:

“快!拦住他!”

海克多尔不知所措,一面抱着马鬃一面高声喊道:

“救命!”

一股可怕的震动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弹似的从那匹奔马的耳朵上面射出去,并且扑在一个刚刚赶到附近的警察的怀里。

顷刻间,一群人怒气冲天,指手划脚,乱叫乱嚷,团团地围住了他。尤其是一个身佩圆形大勋章的白胡子老先生,看上去暴怒异常,他不住地说:

“真可恨!一个人既然这样笨手笨脚,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动。骑不来马就不要跑到街上来闹人命。”

老妇人被四个年轻人抬了过来。她像是死了一样,脸上没有血色,帽子歪着顶在头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尘。“哪一位好心人把这可怜人送诊所去。”那个老先生这样吩咐,“我们到本区的警察局去。”

海克多尔由两个警察陪着走,另外一个警察牵着他的马。一群人跟在后面。那辆英国式的马车出现了。他的妻子连忙奔过来,女佣人忙着照顾又笑又喊的两个孩子。

他说起自己当初正预备回家,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这算不了什么。他的妻子吓坏了。

到了区警察局,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报了他的姓名,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海军部职员。随后,大家专心等受伤者的消息。一会儿,一个派去探听消息的巡警回来了。他说伤者已经醒过来,但是她说内脏异常疼痛。那是一个做粗工的女佣人,今年65岁,名叫西蒙。

听到了她没有生命之忧,海克多尔恢复了希望,他答应负担她的治疗费用。随后他跑到那诊所里去了。

诊所门口乱哄哄的,有些人在那里看热闹,那个老妇人躺在一把围椅上面不住地哼着,手是不动的,脸是发呆的。两个医生还在忙着替她检查。从外表看,四肢没有损伤,但是有人怀疑内脏被撞坏了。

海克多尔和她谈话了:

“您很难受吗?”

“唉!对呀。”

“哪儿难受?”

“我肚子里简直像一炉火。”

一个医生走过来:

“先生,是您撞的她吗?”

“是的,先生。”

“我想你应该把这妇人送到一个疗养院里去,我认识一家,那里每天的住院费用是六个法郎。您可愿意让我去办?”

海克多尔快活极了,他谢了这个医生回到家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妻子还在屋里掉泪,他劝她不要着急:

“这没什么要紧,那个西蒙大妈已经好多了,三天之后就可以痊愈,我已把她送到一家疗养院里去了,很快就没事了。”

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里下班出来,就去探听西蒙大妈的消息。走进屋,他看见她正用一种满意的神气吃一份肉汤。

“怎么样了?”他问。

她回答道:

“唉,可怜的先生,还没什么变化。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一点也没有好转的样子。”

那位医生说应该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种并发症。他等了三天,随后又去看。那老妇人面色光鲜,目光明亮,但望见他就开始哼起来。

“我感觉还不能活动,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不知是不是要等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海克多尔的身上掠过一阵寒意,他请教医生。那医生向他说道:

“我们也没有办法,先生。我们试着抱她起来,她就直嚷。就是想挪动她坐的椅子,她也伤心地乱嚷。我应该相信她向我说的话,先生,我总不能钻到她肚子里面去看一看呀。所以不看到她下地走动,我就没有权力假定她在那里说谎。”

那老妇人呆呆地静听,两只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

八天过去了,随后又是半个月,一个月。西蒙大妈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围椅。她明显地发胖了,每天还精神愉快地和其他病人谈天,她仿佛已经习惯于不动作了,就好像她通过五十年的劳动,终于等来了退休一样。

海克多尔摸不着头脑了,每天来看她,他觉得她每天都是安稳的和恬静的,并且向他高声说道:

“我再也不能够动了,可怜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动了。”

每天晚上回家,他那忧心如焚的太太总向他问道:

“西蒙大妈呢?”

他总是垂头丧气地回答:

“一点也没变化,绝对一点也没有!”

为了节约开支,他们辞退了家里的女佣人,因为她的工钱成了极重的负担。尽管如此,那笔特别奖金还是很快用完了。

这天,海克多尔约了四位名医生齐集在老妇人跟前。她任凭他们诊察、摸索、把脉,只是声色不动地用一副狡狯的眼光瞧着他们。

“应该教她走几步。”有一个医生说。

她大嚷起来:

“我再也不能够了,我的好先生们,我再也不能够了!”

于是他们握着她,托起她,牵着她走了几步,但是她从他们的手里滑出来,倒在地板上大声喊叫,声音非常可怕。医生们只好异常小心地把她抬到原来的座位上。他们发表了一个谨慎的意见,说这个样子他们是难以工作的。

当海克多尔把这种消息报告他妻子的时候,她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如把她接到我们家里养着,这样还可以少花点儿钱。”

他跳起来了:

“养在我们家里?你居然这样想?”

他妻子含着眼泪回答道:

“不这样做,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一局台球

——[法国]都德

两天过去了,战场上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两天的艰苦战斗已使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精疲力尽了,更何况是背着行军包站在倾盆大雨中过夜呢。现在,他们在公路旁的水洼里和渗透了雨水的烂泥里,已经又熬过三个小时了。

战士们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们又困又乏,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和支撑着。到处可以看见有人靠在别人的背包上站立而眠。在那些被困倦征服了的人们的面孔上,饥饿和困乏留下了最深的印迹。站在雨水烂泥中,没有火取暖,没有食物充饥,头顶是阴沉的天空,四面是敌人的重围……

在这艰苦的条件下,他们仍然严阵以待:机关枪在隐蔽的地方死死盯着地平线,炮口对着前方的丛林,进攻的一切准备就绪了,为什么还不出击呢?此时此刻,他们还在等什么?

原来,他们在等待司令部的命令,可是命令却迟迟不下。

司令部就设在前线附近的路易十三的那座漂亮的古堡中。被雨水冲刷过的红砖墙从半山腰的灌木丛中闪露出来。那是名符其实的王室宫廷,法兰西元帅的旗帜完全有资格在那里升起。院中人造池塘的水面像镜子一样粼光闪烁,一群白天鹅在水面上嬉戏。在一座巨大的宝塔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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