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巴黎,永不落幕
我想,当世界落幕,巴黎的剧院依然会有特吕弗,他的浓情巴黎,他的蜜意情侣,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永远的诱惑。
看着我那年冬天在蒙巴纳斯拍下的特吕弗墓的照片,简单的黑色大理石碑,上面写着:
“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cois Truffaut)1932~1984”
如果可以,我想在他的墓碑上加上一句话:“这里安眠着一个深情的人。”
到目前为止,特吕弗仍然是少数我看过他大部分电影的导演,我有他一套作品集,在无数个中国南方百无聊赖的夜晚——我从没在法国看过特吕弗,一遍遍地沉醉在他那些沉甸甸的爱情里,就如那首流行歌《偷吻杜鲁福》(特吕弗,港译杜鲁福)所唱的:
“闷得只有翻睇你作品
让我哭是戏中戏十分动人
出出戏很哀艳
对白全部识念
杜鲁福逐套睇过
电影主角开解我最多”
在特吕弗的成名作《四百击》中,他安放了自己的童年。出生于巴黎的他,母亲是贵族后裔,而父亲却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直到三十几岁才找到亲生父亲的住所,但只是远远看了几眼,并未相认。就像影片中一样,作为一个私生子,母亲并不爱他,甚至都没有养父对他好。
幼年时代的特吕弗是由外婆抚养的,酷爱读书的外婆从小就给他提供大量的书籍,祖孙俩经常在一起安静地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天。《四百击》中少年安坦因仰慕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的小说,偷偷将他的照片收到自己的抽柜,点上蜡烛作纪念,结果引起小火而被打。这个情节我们不知道是否真的在特吕弗身上发生过,但从中却可以看出特吕弗对文学的热爱,如果他不是成为一个导演,我想他会成为一个作家。他后来也说过:“电影是一门讲究构造的艺术,它和文学是紧密相联的,其中的各种角色就和小说中塑造的各种人物一样,是生机勃勃和情感强烈的。而当我导演一部片子时,我的雄心就是要使它和长篇小说一样。”
未满10岁时,外婆去世,特吕弗只好回到父母身边,在这个既没母爱又没父爱的家里,他成了一个心灵上的孤儿,不学坏都难,偷东西、逃学、离家出走等——这都是《四百击》中所演的。当年他们家住在蒙马特附近,周围有20多家影院,他逃学逃往的地方通常就是那里,对他来说,电影院是他的避难所、安乐窝。“我认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电影院救了我的命,”特吕弗后来说,“我看过的头200部影片都是偷偷溜进影院没给钱的——从紧急出口或者厕所窗口溜进去——或者趁我父母外出(我得趁他们回来之前先缩回被窝,装作睡着)。为了这些快乐的时光,我也付出了胃疼、抽筋、紧张性头疼以及负罪感的代价,所有这些的结果只是让电影带来的感情更加强烈……我开始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进入’电影之中。我离屏幕坐得越来越近用来忘记戏院的存在。”
对电影狂热的他,14岁失学后曾到工厂打工,15岁就成立了自己的电影会,结果却因拖欠款被送进感化院,幸亏他最敬仰的影评人安德烈·巴赞拯救了他,并把他介绍到文化机构工作。后来19岁的特吕弗去服兵役,因逃跑再次入狱,巴赞又再次救了他,并鼓励他写影评。至此,特吕弗真正走上电影的道路了,从一个影迷很快变成全巴黎最犀利的影评人之一。评而优则导,才没几年,凭借《四百击》,又摇身一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导演。这之后的故事,已经是属于世界电影史的范畴了,我就不在此赘言了。接下来我想说的是,我在他的电影中所看到的浮世魅影。
“要做爱,不作战”,这是法国五月风暴著名的口号之一,参加过五月风暴的特吕弗显然是举双手赞成,在我看过的他的十几部电影里(他总共执导过二十几部电影),都只谈美丽诡暗的爱情,不谈冰冷的政治与战争。这真是符合我想象,政治是个臭鸡蛋,我们都要把它远远扔掉。早在他逃学看电影的时期,他心里就这样想:“我不看老片、战争片以及西部片,因为它们很难让我有认同感。于是就剩下悬疑片与爱情故事了。和与我同龄的影迷不同,我对英雄没什么认同感……”所以,日后,他的影片总是以爱情唱响。
影片《朱尔和吉姆》开场的字幕就把我怔住了:
“你说我爱你我说留下来
我差点说占有我你却说走吧”
寥寥几字,却道尽爱情之万千,爱过了,错过了,离去了。这是爱情最令人伤感又最诱惑人的地方。而这种破碎的爱情,正是特吕弗的电影里永远的主题。特吕弗说:“对于我而言,一个幸福的结局并不一定令人高兴。”《朱尔和吉姆》的原著中也有这样一句话:“幸福即不幸,人们还没意识到为它所付出的代价,它就消退了。”他的爱情片都没有一个常人眼中的幸福结局:《朱尔和吉姆》中,男女主角双双坠河而亡;《隔墙花》(La femme d'à coté)中,在一场欢爱中,女主角杀死了男主角,随后自刎;《柔肤》(La Peau Douce)中,又是女主角击毙男主角……在他的电影里,爱情总是那么极端,总是像一场生死对决,在爱情消逝前,把它终结,谁说这不是保留永恒爱情的最佳方式?但在生死之前,我们看的一切又都那么普通寻常、那么自然流畅、那么浓情蜜意。
特吕弗是叙事的高手,拿捏爱情得心应手,又因为他迷恋悬念大师希区柯克,因此总喜欢在爱情里以诡异悬念为辅料,避而不谈苦闷的政治,所以他的电影很好看,引人入胜,好看的意思还包括好懂。同样是新浪潮,同样是文艺片,比起另外两位法国电影大师,戈达尔和侯麦的影片,特吕弗实在是太平易近人了,“平易近人”到被唱进流行歌曲的地步,“平易近人”到后来被戈达尔猛烈抨击。但其实这没什么不好的,艺术何必高高在上?谁都知道法国文艺片闷,但特吕弗就是个例外。
而作为一个巴黎人,巴黎是他影片的底色。在《朱尔和吉姆》中,片中人物离开巴黎一段时间后,想念巴黎便回去了,旁白是“巴黎温暖地迎接他们”,看着他们走在塞纳河边上,沿途是熟悉而陌生的景象,我心里也是阵阵温暖。是的,巴黎一直是温暖的,对于片中人物,对于特吕弗,对于热爱巴黎的人来说,总是如此。
在他的许多片子中,在故事的背后,那个老巴黎总是影影绰绰地存在着,永远不变的塞纳河、埃菲尔铁塔、凯旋门总是不经意间闪现。在那些影像里,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属于那个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还要再往前的巴黎的生活和记忆。这个黑白色调的、优雅感伤的巴黎,是这个一辈子沐浴在巴黎空气里的特吕弗,身上浓浓的巴黎风范和巴黎情结的展现。所以,如果你想回味一个老巴黎,那就看特吕弗吧,准没错!除了亲身在巴黎,再没有比电影能更加直观、更加形象地去感受巴黎的了。
1984年,52岁的特吕弗患脑癌病逝,死在他第二任妻子法国影星芬妮·阿尔丹(Fanny Ardant)的怀里。在他27年的电影生涯中,总共给我们带来了21部长片和4部短片,获奖无数。评论家说:“特吕弗可能不是一位伟大的与前卫的电影制作者,但他绝对是一位伟大的人性观察家与道德家。”正如他影片中的爱情一样,完结了反而是永恒了,他死了,也永恒了,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也都永恒了,而他的那些爱情们则会在他的巴黎里永恒上演,绝不落幕……
最后,趁机,我想说说法国电影氛围。基本上,我只在中国和法国两个国家去过电影院,两个国家的观影氛围是不同的。在法国,电影院多如牛毛、好片子连番上映、电影票还便宜。我在巴黎的时候,办的是电影年票,当时是2004年,一年的费用是216欧元,一个月就是18欧元,差不多人民币180块钱,但却可以任意看电影,在巴黎几十家影院里,随时看随意看,只要你有时间,在里面待一整天都没问题。而上映的影片来自世界各地,有最新、最火、最流行的,也有旧的经典的非主流的,总之包罗万象,根本看不完!所以,巴黎真的是电影的天堂,有那么多优秀的电影和导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补充一句,巴黎还是拍摄和放映世界上第一部电影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