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与毁灭中复活
俄罗斯画家柴姆·苏丁(Chaim Soutine,1893—1943)葬在蒙巴纳斯墓地,我和友人拿着墓区地图,找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找到,当时觉得真是奇怪,明明应该就在眼前,却怎么都没找到。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原来苏丁墓碑上的题词不仅出生日期被搞错了,连他的名字也被写错了,虽然后世的人们在上面加了一块小牌子,但却很不起眼,怪不得找不到!这简直让人太难以置信了!也让人觉得太过于悲哀了!一个艺术家死后,竟然被如此草率地对待!可见他的生前也是落寞的。是的,苏丁虽被冠上大师的称号,却一辈子孤单不群、所知者甚少。
苏丁的作品我并不喜欢,太浓烈,甚至粗鲁,又满带痛苦感,看着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但这样的作品却总让人印象深刻,因为里面隐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巨大能量。我老早就知道并不是很著名的他,并且一直都记得他的作品风格,记得他那幅著名的《死牛》,一大块鲜红的牛肉,血腥、丑陋。据说当年他从巴黎郊区的屠宰场买了一头屠宰过的牛,挂在画室里,日子一久,牛肉开始腐烂,为了牛肉能保持鲜艳的颜色,不得不去屠宰场找些新鲜的牛血涂抹上去。而腐臭了的牛肉引来无数的苍蝇,他都对此视而不见,继续作画。艺术史上,还会有谁这样去为一块馊掉了的肉作画呢?也就只有古怪的苏丁了。据说这幅画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之一,他是这样说的:“我在孩童时代见过村子里的屠夫一把抓起一只鸟,把它的头剁下,将血放净。我痛苦得直想大声叫喊,而我看见屠夫却十分高兴时,我的喊声被压在嗓子眼儿里没有能够释放出来……但我始终觉得这喊声堵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有一次画侮辱老师的肖像时,我试图将这一喊声释放出来,仍然未能够实现。然而当我画《死牛》时,终于将一直憋在嗓子里的那股喊声释放了出来。”
不仅《死牛》,还有他的人物画、风景画,在我的感觉里,都是一种痛苦的宣泄,一种特意扭曲了的表达。他笔下的人物通常都是畸形的、奇丑的,即使是著名的蒙巴纳斯女皇吉吉,在他的画中也毫无美感可言。风景画则都是深色调,春天的翠绿到了他笔下都变成阴郁的深绿。评论家说,“他的画企图向人们显示,丑与美的两个极端是多么的密切,在死亡与毁灭中包含着复活”。但我从他的画中,看到的更多是苦闷和狂躁。是的,就像凡·高(Van Gogh,1853~1890)一样,苏丁的一生是在痛苦、狂暴和喜怒无常中度过的,但他们的宣泄却是两种风格。
苏丁出生在俄罗斯贫穷的犹太人家,是家中11个兄弟姐妹中的第10个。十几岁就一边学习美术,一边在照相馆洗照片,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17岁时,得到一位医生的慧眼赏识,资助他来到巴黎,入读巴黎美术学院。
初到巴黎时,他住在蒙巴纳斯的蜂箱,生活极其贫困,几乎是当时那群波希米亚人中最可怜的一个,经常饥肠辘辘,焦虑不安。他说:“我整天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极度贫穷的他甚至靠翻蒙巴纳斯的垃圾桶,找一些破旧衣服或鞋子换鱼或鸡蛋吃。如果有好心人,送饭给他吃,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据说在餐桌上,他简直不是吃饭,而是狼吞虎咽,嚼骨头、舔菜汤。完全是粗鲁不堪,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饿啊!
他绘画用不起新画布,总是用面包渣制作的糨糊把旧画布上的画覆盖住,然后再用。画出的效果不好时,他就用刀把刚刚画完的作品切碎。缺少原材料时,他重新捡回破碎的画布,用针线重新缝好再用。这也是他画中人物和物体都是畸形的客观原因之一。
他没什么朋友,很多人甚至憎恶他,谴责他性格阴郁乏味、行为举止野蛮粗俗,这些人为首的便是他的同胞夏加尔。几乎只有莫迪里阿尼是他在蒙巴纳斯的好兄长、好朋友,“那时的苏丁还几乎是个孩子,他长期保持着性格内向的容貌,眼睛似乎朝向自己的内心深处”,莫迪里阿尼还为他留下了一幅令人难忘的肖像。
和这位好友相比,苏丁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与他截然相反的,莫迪英俊潇洒,具有贵族气质,迷倒众生,苏丁则面带苦相、腼腆内向、浑身脏兮兮,不要说男人不喜欢他,女人更不可能爱上他。但莫迪对这个小兄弟很好,保护他、爱护他、教导他,正是他教会苏丁:闭上嘴巴咀嚼食物、不吃他人碟子里的东西、在餐馆睡觉不要打呼噜。莫迪还介绍画商给他,请求画商们关注一下他这个小兄弟。
但就是这么一个可怜兮兮的人,身上却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能量,韧劲十足:他会跪在地上恳求一个给他当模特儿的洗衣女工恢复原有的表情;他会花费数小时甚至数天的时间修改作品中的一点儿微小的缺陷。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极其严格,他从不参加集体画展,担心被淹没在其他艺术家之中;当他给别人看作品,而对方不大加赞赏时,他当即就把画撕掉——当时蒙巴纳斯的画家中间都这么流传:任何人不得批评苏丁的作品,否则,他就当场把它们撕得粉碎。
他也正是靠着这么一股韧劲和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才慢慢熬出头来的。1923年,靠着美国收藏家阿尔伯特·巴恩斯(Albert C。Barns)的赏识——他卖给巴恩斯将近100幅画,终于摆脱了贫穷,身边也渐渐有了不同的女人,甚至蒙巴纳斯女皇吉吉都对他心生爱慕。
但出人头地之后的苏丁变得极度傲慢起来——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要是自卑到极点,就会变成傲慢到极点,苏丁正是这样。他无理地批评莫迪里阿尼,无缘无故生给他写传记的朋友的气——此人写了第一本有关他的书……他这种傲慢使他吃了不少亏,失去了不少机会,也使他始终怀才不遇——我虽然不喜欢他的作品,但必须承认,他确实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画家,作为当时巴黎画派的一个代表人物,他有着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
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离开巴黎去到法国的一个小镇生活、作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则又重新回到巴黎定居,在那个非常时期,作为一个无国籍的犹太人,苏丁天天要躲避纳粹盖世太保的追捕。他尽量少出门,万一出门,总是戴着一顶帽子,几乎遮住眼睛。而由于他有严重的胃病,每天只能吃土豆泥和蔬菜汤,这使他骨瘦如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而为了保护头发,他竟然异想天开,在头顶打一个鸡蛋,然后再戴上帽子,以为这样就能粘住头发!
1942年8月,苏丁因胃大面积穿孔而去世,被安葬在蒙巴纳斯,送葬的人数少得可怜——但其中有毕加索,还有诗人马克斯·雅各布。而他的墓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混凝土墓,如今,墓上长着青苔,墓边长着野草,应该好久没人来打扫过了吧?那错误的名字和生卒日期还依然错误着,也没有人来重新改过,我在想,这对高傲的苏丁来说,一定是一件很让他悲哀的事情。我更疑惑的是,即使他为人多么不好,也不至于如此吧?这个可怜的人,从生到死都是这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