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渴求理想远甚于真实。”(The soul has greater need of the ideal than the real。)
这是纳尔逊与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网站“艺术”部分的开篇语。格言发人深省,用于此处则珠联璧合。上文的主要精力都用于介绍中国流失国宝中知名度最高的《文昭皇后礼佛图》,对这座博物馆本身则近于一笔带过。但实际上,这座博物馆与中国渊源颇深。和弗里尔与赛克勒美术馆的命名方式一样,纳尔逊与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之名也来自主要出资者堪萨斯报业大亨纳尔逊和另一位人士阿特金斯,最初以“纳尔逊美术馆”之名开放于1933年。至1983年成立50周年时,方改名纳尔逊与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斯诺来华前,即是纳尔逊报业中的记者。与此同时,这座博物馆还具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鲜明特征——
激情洋溢
从美国地图上看,纳尔逊与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地理位置基本处于美国中部,按照传统理解,应该作风比较传统、厚重甚至保守。然而接触深了却发现情况正好相反。这座博物馆处处洋溢着青春、热忱和浪漫的气质。首先是博物馆外观,尽管博物馆主体建筑体现出20世纪30年代的古典稳健,与同时期落成的华盛顿国家画廊(西馆)和波士顿美术馆颇为相似。但是周围的草坪上醒目地安放着巨型羽毛球的波普主义雕塑,为展馆一本正经的建筑外观抹上几笔颠覆色彩和喜剧风格,应该是波普主义大师奥登伯格的作品。博物馆的官方网站设计也颇具前卫感和艺术感,从不吝大幅使用红、黄、绿等鲜艳色彩,令人印象深刻。
最有特色的莫过于他们对馆内藏品的解说词,其中出现的最高级——most、best、finest、highest是目前所见英语国家博物馆解说词中最多的,给人感觉超过了大都会、波士顿和弗里尔等博物馆此类用词的总合。在《自在观音》一文中提到过纳尔逊与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强烈认为自己收藏的《坐姿观音菩萨》是同类藏品中“最”美的、“最”壮观的,而且自己的中国佛教造像收藏也是西方“最”好的。类似话语比比皆是,这不能不说是一座博物馆“性格”的忠实体现,比如,在目前所接触的大英博物馆诸多解说词中还未出现过英文最高级。简而言之,这类激情洋溢的解说极对年轻参观者和研究者的胃口,仅读来就令人热血澎湃,有跃跃欲试之意。这的确是世界博物馆研究中的有趣现象。
同理,在介绍馆内超过七千五百件“高质量”的中国收藏时,解说词又富于感召力地提到:这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收藏(当然这次后面还有个“之一”),涵盖了中国的“每一个”历史时期和中国艺术的“每一种媒介”,中国绘画收藏也是“亚洲之外最好的(之一)”。这一说也得到生于1920年的著名美籍华裔学者,中国艺术史学家李铸晋的肯定,李教授在1983年的《纳尔逊美术馆》一文中指出:“纳馆所藏中国文物中,最精者非中国名画莫属。”
在这些中国绘画中具体介绍哪一幅需要斟酌,馆方强调其精华是中国10世纪到13世纪(以中国两宋为主)的风景画,李教授的文中则提到了荆浩、李成、仇英、沈周等历代中国名家,本欲介绍《珍本中国美术全集》中唯一收录的纳馆(上一段中李教授采用的简称)藏画——元代画家刘贯道的《消夏图卷》。但“最”后,还是受到馆方“最”为自信的口气影响,介绍宋代画家许道宁的《渔夫晚歌》。因为馆方认为“大自然细微差异的丰富性,完全可以在许道宁的《渔夫晚歌》中得以发现。”更重要的,馆方还强烈指出:这是——
“尚存争议的最伟大的保存至今的北宋风景手卷。”
借自馆方解说词的这个小标题,是本书中“最”长、“最”拗口的一个。这幅馆方所言“最伟大的”作品,在《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卷》中名为《秋江渔艇图》或《渔父图》,李铸晋教授称为《渔夫图卷》,不过考虑到既然已经从作品选择,甚至措辞和表达方式上都受到了纳馆风格的严重影响,那么名字上就不必与其争执了,索性采用纳馆命名《渔夫晚歌》(Fishermans Evening Song)。说到这幅画的来历不能不提一位中国艺术研究名家——毕业于哈佛大学东方艺术史专业的席克曼教授,我们在《自在观音》一篇中见过他精彩的评述。席克曼接受哈佛大学燕京奖学金资助,于1930年至1935年赴中国深造,其间大量收藏中国绘画,回国后任纳尔逊美术馆(时名)东方部主任,并于1946年升任副馆长。从《渔夫晚歌》的入藏时间——1933年推断,应该是席克曼教授在中国北方购买的。
话题落到作者许道宁,和大多数出身不显赫的艺术家一样,他的生卒年月和籍贯都笼罩在重重迷雾中,《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卷》强调其活动(而非生卒)于北宋开宝至皇祐年间(969—1054),纳馆显然掌握了更精确的信息,将许道宁的生卒年月进一步缩小在970—1052年间。具体时间还不能确定,但我们至少可以肯定没人能做到活动时间比寿命还长。其籍贯方面尽管存在河间和长安两说,但属北方无疑,这从其大开大阖的画风上也能清楚体现出来。和米芾、赵孟頫等官居高位的画家不同,许道宁出身卑微,据记载其山水画作品的最初用途是作为其在汴梁街头卖药的促销手段,买药即送山水画。但显然,其药品生意一直未有突破,而副业的知名度却越来越高,甚至得到公卿士大夫邀请去绘制屏风壁画。众多学者都赞颂许道宁的画风与“气象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的五代宋初画家李成酷似。(纳馆指出李成作品多为竖卷,许道宁多为横卷)时任宰相的张士逊还曾作了这样一首近似打油诗的作品夸赞道:“李成谢世范宽死,惟有长安许道宁。”当然,反对者也是存在的,比如那位可敬的米芾先生,尽管其自己的风格亦特立独行,但不知是由于地位悬殊还是艺术见解不同而贬斥许道宁:“许道宁(画)不可用,模人画太俗也。”没有关于许道宁对这一苛刻艺术批评做出回应的记载。
许道宁在绘制其擅长的林木山水时,风格苍劲有力,笔锋酣畅简洁,人至中年笔力尤为雄健,成功地营造出壮美甚至崇高的视觉与心理感受。这一点清晰地体现在《渔夫晚歌》这幅高48.26厘米,长225.4厘米的画卷上。放眼所见,山峦挺拔奇峻,巧妙的虚实变化营造出极大的视觉深度。这样的山当然不存在于自然界中,但是却让观众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大与无法控制。与这种渲染大自然造物奇迹的笔法比起来,近处水面上的几条小渔船悠然自得,山峰在他们映衬下显得更为奇峻,在这种环境中的渔夫更显现出一种难得的镇定感。关于中国艺术家对自然题材的偏爱,美国著名学者威尔·杜兰在《东方的遗产》中认为“他们自己对于自然的那份真挚的感情”是使中国古代画家从宗教与学术的“枷锁”中解救出来的关键。画家们“感到在这些无言而永恒的事物中,这种莫名的精神比在纷扰的人生和人们的思维中,更能把它自己表现得更清楚。”所以“尽管自然对中国人是那样残酷”(他含蓄地提到了洪灾的影响),但是“中国人却视自然为至高的神。”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从创作心理角度对中国山水画进行的最精辟的论断之一,以及极高的评价:“(中国山水画)的作品遍及远东,而成为人类最杰出的表现之一。”
介绍到此,一个从开篇就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在纳馆内诸多名家作品中(也包括许道宁师法的李成),馆方选择的重点——
为什么是许道宁?
在西方艺术界得到极高评价的中国艺术,大都是符合如英国著名学者里德所言具有“虽然模糊不清,但却是鼓舞人心”的“艺术普遍性”的艺术品,比如商周青铜仿生形器、《自在观音》那样“壮丽”的雕塑以及后面要提到的易县罗汉像等。所以许道宁的艺术之所在纳尔逊与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内得到如此高评价甚至誉为“伟大的作者”(the great master)绘制的“伟大的北宋风景作品”(a great Northern Song dynasty landscape painting),给人以“最深刻印象”(the most impressive),甚至是“压倒一切的”(overwhelming)。只能说明,许道宁的作品能为西方学者所真正理解并产生共鸣。很可能许道宁笔下奇峻的群山会令他们联想起西方最伟大的风景画家威廉·透纳画中那同样狂暴且富于生命力的大自然。从艺术实践上是如此,从艺术理论上可能更是如此,如果18世纪英国美学家博克在论述美与崇高两种不同观念时,能够见到许道宁的山水画,他一定会激动地用这些画作来为其著名理论作证据:“崇高是引起惊羡的,它总是在一些巨大的可怕的事物上面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