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密《荒书》说:“自成骑死驿马二匹,追赔比较甚严,又骑死一匹。”因过于驱使或疫病死驿马的事史不绝书,滥用驿递严重的明末更属常见。天启二年(1622年)御史方震孺在《请搭棚厂添马价疏》中,谈到了他在驿路的见闻:“臣所经过,自通州次抵山海,见夫头、马户以及车户,无不泣下如雨,不忍见闻。而瘦马走死道旁者,又不可胜计。”李自成在时局动荡,驿务繁重的陕北为驿卒,骑死驿马难能幸免,甚严的索赔也是难免。光绪《米脂县志》卷五说:银川驿马夫“每名日支工食银二分”。《延安府志》卷六说,崇祯二年米脂等县斗米六钱。按此米价算,每日工食银只能买三合多米,养家糊口也有问题,哪有钱赔马?从李自成骑死驿马难免赔偿事可知,他当驿卒的劳累和生活的困苦了。
即使如此,李自成在驰驿之余,仍习骑射。谭吉璁《延绥镇志》卷五记:李自成“应募为银川驿马夫,因挟弓矢,习骑射,时供邮传。”毛奇龄《后鉴录》卷五、光绪《米脂县志》也记有他充银川驿卒后仍习骑射的记载。李自成少年时产生了习武成大事的思想,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他不会安于现状,这种思想必定会越来越强烈。
三、命运多舛,深受侮辱与迫害
李自成在当驿卒期间,屡遭不幸,不仅骑死驿马遭到甚严的追赔。还因欠债等事深受侮辱和官绅迫害。
《甲申朝事小纪》说,李自成贫乏乞贷,“因负钱不偿,艾氏执而鞭辱。又偕无赖屡犯法,米脂县令晏子宾怒,置自成法”。
《流寇志》卷四记:李自成“以负债为艾同知所责。”
《春明梦余录》卷四十二说:李自成“因负本邑艾同知应甲之债,逼勒为寇。”此记载指明了曾任同知的艾氏名为应甲。
费密《荒书》记载:
父亡,自成年长无依,为米脂圁川驿马夫。艾乡绅之门有石坊,艾送客忽见自成坦卧其上,怒之。他日又溺于艾乡绅门墙,擒入,棰楚乱下,系于庭柱。艾之季子出,手持饼啖,自成饥甚,向艾子乞余饼。季子骂曰:“我宁饲狗,岂以与汝?”投饼于地,脚踏而去,自成深恨。艾乡绅又送官责治,适自成骑死驿马二匹,追赔比较甚严,又骑死一匹。遂欲走亡,无可依者。郑廉《豫变纪略》卷一记载:
为驿卒,能得众。时岁涛饥,邑官艾氏贷子钱,自成辄取之,逾期不能偿。艾官怒,嗾邑令笞而枷诸通衢烈日中,列仆守之,俾不得通饮食。盖欲以威其众也。诸驿卒哀其困,移诸阴而饮食之。艾仆呵骂不许。自成愤然曰:“唉,吾即死烈日中何害?”则踉跄力荷其枷,仍坐烈日中,不饮食,虽惫甚不少屈也。众益哀之,不胜其忿,遂哄然大哗,毁其枷,拥自成走,出城外,……转掠远近。
由上可见,李自成的欠债是在当驿卒期间。《荒书》所说的艾乡绅,《豫变纪略》所说的艾氏,应是曾任同知的艾应甲。据《米脂艾氏宗谱》知,艾应甲曾任江西赣州府同知,老年归里,家在米脂城郊的官庄。银川驿在米脂城中,李自成便就近借贷,不会在距此百里外的家乡时所贷。
李自成因何借贷,诸书没有言明。他当驿卒收入微薄,骑死驿马,追赔甚严,原因不言自明。他去艾乡绅家何干?应该是为还债而去。由于他多次借贷,逾期不能偿还,艾氏乡绅被惹怒,于是送官责治,并唆使县令笞打上枷,百般凌辱。
据一些野史记载,家庭变故也把他弄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流寇志》卷一载:“妻韩氏,本娼家女,与县役盖君禄通。自成执君禄与妻手刃之。”
《明季北略》卷五记:“年十八,自成性喜生事,守忠为(李)过娶邓氏,而自成欲择美妇,遂迟半载,娶韩金儿,艳而淫,……自成往延安,韩氏与里棍盖虎有奸。……自成归,晚宿十里铺,……黎明即行,抵家,……举刀直前,盖虎儿以绨袍御之而逸,遂杀韩,众挟之赴县。……艾同知……遗孟县丞往验。次日庭讯,笞二十,下狱。自成倩丁门子贿二百金,乃出。即发审单云:‘……俟获奸夫再审。’……自成……知不免,……遁走……。”
韩、盖相通,《甲申朝事小纪》、《绥寇纪略》等书也有记载。李自成杀了一人或二人皆杀各书记载有异,总之说他杀人了。从《明季北略》的记载看,李自成因杀妻被下狱,艾同知还参与了审案。李自成成年后家甚贫困,他“性淡泊”,“不好酒色”多书有载。《明季北略》说他“欲择美妇”,娶了一个“艳而淫”的娼妇,并杀了她,疑有不可信之处。此书提到“十里铺”,米脂城南十里有此地名;《明史》说李自成“数犯法”,不知何指,似乎表明他也可能有杀妻事。
李自成因负债与杀妻吃了官司,倍受侮辱与迫害,官绅不放过他。《明史·李自成传》就说:李自成“数犯法。知县晏子宾捕之,将置之死。”这必然导致李自成起反心,被逼上梁山。
四、遭遇裁驿。无所得食遂起义
光绪《米脂县志》记载:“(崇祯)三年……王嘉允(胤)袭破黄甫川、清水营,据有府谷。凶众日盛,而李自成尚为驿卒,无叛志也。兵科给事中刘懋上言:裁减驿站,岁可省金钱巨万。凡游民之隶籍驿递者多亡去。自成亦复无聊,……值催科甚迫,县令笞之,加以桠。自成脱去,窜入王左挂子、苗美队中,号八队闯将。”谭吉璁《延绥镇志》卷五也有基本相同的记载。这就是说,当农民起义日盛时,李自成还在当驿卒,且无叛志。明政府实行裁驿后,他才离开驿站,投入陕北先起的农民军中。
康熙《米脂县志》卷五、道光《怀远县志》、毛奇龄《后鉴录》卷五等也说,李自成是裁驿之后起事的。那么,明政府何时裁驿,李自成何时离开驿站呢?
《明末农民起义史料》辑《兵科给事中刘懋题为查催驿站裁定工食事》说:“臣于崇祯二年四月内,奉旨专管驿递事务。臣恪遵钦定条例,力加裁减。”但驿站有冲途、偏僻之别,条例有不愿执行和不便操作之处,“其裁定工食之议,原期于去年(二年)十二月中,待各省、直抚按册报”。但至三年正月,“各省、直驿递工食之裁定,尚未有成议也”。刘懋因“法令参差,必致延误,故为简明之法”,奏请皇上申饬兵部及各驿传道执行。崇祯帝于三年正月下旨:“驿站裁定工食,须宽严中窾,酌可永行。”可见刘懋虽于崇祯二年(1629年)四月就着手裁驿事务,正式裁驿却始于三年。刘懋是当时当事的朝廷裁驿主管,题本所说情况和时间不致有误。
既然如此,李自成脱离驿站,也应在正式裁驿的崇祯三年(1630年)。有人或许认为,李自成有“数犯法”,“骑死驿马”“失职”等事,可能不到裁驿时他就被驿站开除了。可是多种地方志和陕北以外史籍说他是驿卒被裁之后起义的。康熙《米脂县志》卷一说,李自成失公文在崇祯三年。上引光绪《米脂县志》也说这年他还在驿站。可见这年前的元年、二年,他没有离开驿站。
谭吉璁《延绥镇志》卷五、光绪《米脂县志》卷十二等说,李自成脱去后往投了王左挂子。此人绰号左挂子,多书记为王左挂,真实姓名《国榷》卷九十一说是王子顺,还说“一名王之爵”。《绥寇纪略》卷一不记王子顺,只记王左挂降官军于崇祯三年二月。《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五不记王左挂,说王子顺降于崇祯三年六月。李自成往从左挂子应在他降官军之前,也就是崇祯三年春,不晚于夏。《豫变纪略》卷一说,李自成被迫起事前,被“邑令笞而枷诸通衢烈日中”,按此说,天气已经很热了,不应是刚开春。
据康熙《米脂县志》卷二、1993年《米脂县志》第十一卷《邮电志·驿站》知,崇祯三年明政府裁驿时,银川驿只是减员裁费,没有撤站,至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改办大清邮政时,本县驿铺才全部撤销。李自成应是银川驿减员中的一个。
李自成为什么起义?从康熙《米脂县志》的记载可知大概。卷五《邮传》有评语说:
明太祖有言曰:自今马夫,必以粮富丁多者充之,有司务加存恤。盖鉴元驿之苦暴也。孰知明末李自成,银川驿之一马夫耳,因裁驿站,饥荒,无所得食,奋臂而呼,卒至土崩,不可救。呜呼,使子孙世守祖训,又何有李自成之祸哉!
同书卷一《舆地·灾祥》记:“崇祯二年夏收,秋绝籽种。三年大旱,夏秋无收。李自成以驿卒失公文,盗起。”
此书记载实际上说明了李自成起义的几个主要原因。一是驿卒十分困苦,官府不知存恤。二是裁减驿站,驿卒丢了就食饭碗。三是遭遇灾荒,饥不得食,这从崇祯二年“秋绝籽种,三年大旱”可知。四是李自成丢失公文,有失职行为。
此书没有提到的应该还有原因。一如官绅勾结对他的迫害。这样的事例史载很多。二是当地农民起义对他的影响。李自成走南闯北,信息灵通,使他容易产生“异志”的事不少,在“凶众日盛”的情况下,他是很可能受影响的。三如起义边兵等对他的扇动。《明季北略》卷五说:裁驿使驿卒失业,“顾秦晋土瘠,无田可耕,又其民饶臂力,贫无赖者,藉水陆舟车奔走自给,至是遂无所得食。……又失驿站生计,所在溃兵煽之,遂相聚为盗,而全陕无宁土矣”。
米脂民间有两个传说,与李自成当驿卒和起义有关。
一个是李自成路遇红煞的传说。大意说,有人家正娶亲办喜事,一个女红煞因这天当值,就去骚扰闹事。李自成在驿路上遇她劝止,还去责问阴阳先生,为什么择了这么个日子?阴阳说,今日虽是小红煞当值,但有紫微星救驾,所以也是好日子。李自成知道,人们常说皇帝是紫微星,遂想眼下朝廷腐败,饥民四起,莫非自己时机已到,应起事谋取天下,从此他便萌生了造反之心。
这是米脂流传最广的李自成传说之一,只是说的时间、地点有所差异。时间有说在少年时,有说在青年时。此事地点,马湖峪沟一带说在吕家墕或傅家坪,李家站一带说在碎金驿,县城以南说在卜里铺,多说他在驿站时驿路上所遇。按唯物论的观点,世间没有什么红煞。李自成的叛志因何而生?从他的苦难生活和饱受官绅的迫害不难看出。这个传说,李自成故乡家喻户晓,光绪《米脂县志》卷十二《拾遗志三·轶事》、民国《米脂县志》卷十《拾遗志·轶事》也都有收录,不应全是虚言。虽有迷信色彩,但很可能隐存某种真相。此事或许是李自成的熟人或同事,如深受苦累和压迫的驿卒们,为促成他的起事,有意安排导演的。
米脂还有一个李自成压公文的传说:他是县里的一个邮差,吃苦受累却薪俸微薄,小心谨慎却事事不顺,不是死马,就是受官绅欺压,这样的世道使他伤透了心。当时陕北农民到处起事,边兵缺饷也加入农民造反队伍,还煽动驿卒起事。就在这种形势下,李自成也慢慢有了反心。驿站传递的公文,不是地方官上报本地动乱情况,就是官方下达镇压命令。李自成憎恨官府,同情起义饥民,因此他送公文,“上至灵隐殿(在城北三里),下至小石砭(在城南三里)”,就不再送,把公文压了下来,致使官方在米脂上报下传“水血不通”。
这个传说,不同人说的会略有差异,但压公文的地点——“上至灵隐殿,下至小石砭”,造成的结果——“水血不通”,这样的关键语,众说基本一致。
康熙《米脂县志》卷一《舆地第一》载有崇祯三年李自成丢失公文的事,《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八有李自成“驿胥失职”的记载,这说明口碑传说他压公文的事不是无根之说。从记载看,他失公文似为无意的。民间传说是有意的,如果真是这样,他当时不仅有了反心,而且在他离开驿站前,已经付诸行动了。史料记载和民间传说表明,他丢失公文确有其事,这可能是他被驿站裁掉的直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