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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揽集权杯酒释兵权

登基以来的这些日子,宋太祖勤于政事,宵衣旰食,不敢稍有懈怠。为了大宋政权的稳固,他要尽力排除种种不利因素,稳妥处置兵变之后的善后事宜,力求迅速站稳脚跟,为下一步甩开大步,一统新局面夯实基础。

眼见朝中局面大致稳固,新臣旧臣多已归心。他便把目光投向了里巷市民的身上。京城的稳定,是全国稳定的关键;京城的人心向背,是全国人心向背的一面镜子。

他要车驾出巡,亲眼看看京城的社会秩序和市民的生活状况,这些东西不能光听大臣们奏报。

这日早朝之后,宋太祖决定巡查京师。当时的出巡仪仗还比较简单:仪仗之前,是由几十名禁军组成的“驾头”,“驾头”之后,便是太祖的步辇。步辇后面是擎着伞扇的方队,方队后面跟着公卿百官。再后面,才是训练有素的“劲骑护卫”。

当太祖的步辇缓缓行过御街,跨上大溪桥时,太祖正在东张西望,察看市井街肆的行人和生意摊点。当他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都呈着宁静的表情,各种买卖都显得十分红火,市井一片繁荣时,心中感到特别欣慰。改朝换代,市民百姓们不仅未受刀兵之苦、战火之灾,甚至连平常的生意往来也未受到什么影响,各方面的生活秩序迅速趋于正常。这是历史上任何一次江山易姓时少有的现象,也正是自己成功地发动了这次流血兵变未带来任何负面效应的有力佐证。显而易见,这是自己匠心独运,巧妙地夺取天下的一篇杰作。

就在他这样喜滋滋地沉思着的时候,却听到“嗖”的一声,一支利箭携着风啸,闪电一般向着自己的脑门射来。太祖大吃一惊,来不及思索,几乎是本能地将头一歪,那箭紧贴着太祖的耳边疾飞而去,深深地插入了后面的伞扇之上。

变起仓促,仅在瞬息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偷袭让人防不胜防,几十名“驾头”禁军大惊失色,纷纷亮出刀剑,扑向围观的人群,搜索刺客,百姓们都吓得仓惶退避。后面数百名“劲骑护卫”反应迅捷,在高怀德指挥下一个个猱进鸷击,飞纵而来,迅速地将街衢两端和各个巷口截住,将现场的百姓一个不漏地团团围住,接着便开始不分男女老幼、挨个搜身。市街上顿时大乱,菜蓝子倒了,果筐翻了,几百名被围的市民百姓就像一群被网进樊笼里的小雀儿,瞪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你碰我撞,尖声叫嚷,更有孩子和妇女的哭声夹杂其中,熙宁安详的市井一下子遇上了塌天大祸。

后面的公卿百官早已围拢过来,一个个惊惶失措,忐忑不安。看到皇上并未受到伤害,有惊无险,这才稍觉放心。

范质做为前朝重臣,又是当朝首辅宰相,深感责任重大,难辞其咎。此时仍惊魂未定,脸色灰白,大张着嘴巴,胡须簌簌抖动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随侍在御辇一旁的赵光义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新朝才建立不久,有人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杀皇上。仇家是谁?如此穷凶极恶,胆大妄为。此人对当今天子,对他赵氏王朝,必定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无论如何,也要缉拿住这个凶犯,斩断这一祸根。

一念及此,他便对卫士们厉声喝道:“凶手就在人群之中,谅他插翅也难飞走。现场的一干人众不准放走一个,不分男女,无论老幼,全部抓捕入狱,逐个严加审讯,不信这凶犯会上天入地。”

皇上的御弟一声令下,虎狼一般壮健的护卫们立即开始抓人,绳捆索绑,拳打脚踢,哭喊之声响成一片。

宋太祖一直坐在御辇里,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令他着实吃了一惊。但他很快便稳定了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宁静,面色安详,神态如初,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进展。

然而,他的大脑却在急速地运转,心里已掀起了万丈狂澜。

同弟弟赵光义一样,最先闪入他脑海里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凶手能是谁呢?

很显然,这不是他赵匡胤的私人仇家,也不是他赵家的宿仇。这是大宋王朝的仇敌,是仍在深深地眷恋着那个已经寿终正寝了的旧王朝的敌对势力。那支向他飞来的利箭,不仅仅是要置他赵匡胤于死命,更是要置大宋王朝于死地。那箭簇上凝聚的是你死我活的无法调解的仇恨。

宋太祖感到一颗心在下沉,心底里泛起了一股凉气。他的怀柔政策,他的宽容大度,他的以德报怨的种种做法,看来并不能感化所有的人,不能化解所有的仇恨。自己是不是太妇人之仁,太心慈手软,这样会不会铸成千古大错?

自古以来,朝代更替,江山易主,都充满着杀戮,充满着血腥,哪有这么风平浪静、鸡不飞狗不跳的?平常百姓们都讲“无毒不丈夫”,何况是一代开国君王。想到此,宋太祖不禁杀心顿起,眼睛中射出两道寒光。不错,一定要逮住这个凶手,再顺藤摸瓜,盘查出他的同党和幕后指使者,将他们一网打尽,处以极刑。

但就在此时,一声尖利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冲进了他的耳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妇人被捆得像个粽子,正在披头散发地挣扎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死死地抱着她的双腿,已哭得声嘶力竭。

太祖的心像被蜂子蜇得哆嗦了一下。凶手只有一个或是几个,全都隐向暗处。真想查个水落石出,这几百名老老少少都得投入大狱,然后一个个诸刑交逼。霎时之间,就不知有多少人要筋断骨折,多少人要血肉模糊,多少人要含冤死于无情的酷刑之下,而这一切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宋太祖犹豫了。他又想到了人心向背。这次出巡,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收服民心,稳定秩序。一下子把这么多无辜百姓抓进监狱,汴京的市民,乃至全国的黎庶百姓会怎么想,怎么看?他们会对自己这个皇帝,这个朝廷感到心寒,感到齿冷。

再说了,就是查出凶手,查出他们的朋党,挖出幕后操纵的主谋,也必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一大批官员甚至朝臣。况且在严刑竣法之下,又谁能保得住这些凶手不会像疯狗一样胡攀乱咬?到那时大狱迭起,冤案丛生,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朝野上下一片震荡,这个新生的王朝如何经受得起?

想到这一层,宋太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怒之下,他险些酿成不可弥补的过失!

宋太祖又一次平静了。他此时的心境就如一泓微风不动、细浪不起的静水。他突然站起身来,下旨停止搜捕,将所有人众全部松绑释放。然后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脯,大笑着说道:“让他射,朝这里射,看他能奈何朕!帝王之兴,自有天命。先朝皇帝在时,见方面大耳者便加疑忌,甚至必欲杀之。而朕终侍其身侧,却终不能害朕。有天命者任自为之,岂惧几个蟊贼?这么多黎庶,皆朕子民。朕怎忍心为查凶手而株连无辜,殃及良善?你们各自回家去吧,此事到此为止,朕决不难为你们。就是放走一两个逆臣反贼,岂能撼动我大宋江山?”

说罢,宋太祖命车驾起行,也不准改变路线,继续向前巡察。

数百名百姓一时被弄得晕头转向,转眼之间,便经历了命运的大起大落。刚刚被抛入了危亡的深谷,大难临头生死难卜;又忽然被救上了安全的堤坝,烟消云散,转危为安。

脱离了险境的百姓们本该匆匆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谁也没走,竟不约而同地跪在当地,朝着宋太祖远去的御辇连连磕头,一声接一声地高呼着:“皇上万岁,万万岁!”

宋太祖的车驾在文武百官地簇拥下,在主要街市和居民区巡行一遍,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回到皇城。

一路上,宋太祖的心里很不平静。这次谋杀事件虽未成功,但它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新王朝的反对势力尽管已经非常微弱,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大宋王朝与后周旧臣之间的矛盾已完全消弭。前几天,翰林学士王著在一次宴会上,酒后显真情,因怀念周世宗而痛哭失声。恐有更多的人表面上虽不说什么,但与新王朝只是貌合神离,还没有真正站到赵宋政权一边来。新旧之间的矛盾仍在潜伏着,继续着,随时都可能激变为兵戎相见的对立。

然而,对于这些看不见的反对力量,却不能大加挞伐,那样就会殃及无辜,扩大矛盾,只能起到为渊驱鱼的作用。太祖还是坚信,自己登基以来所实行的怀柔之术没有错,冲突会渐渐缓和,矛盾会逐步化解,敌对势力掀不起能让宋王朝翻船的大浪头。

建隆元年(960年)五月的一天,文武百官前来上朝,赵匡胤高踞广政殿,微笑着接受群臣的朝拜。叩拜完毕,大臣们像往常一样,刚要按班列品级,去寻找各自的座位,却发现那些精美鼓状座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觉暗自纳闷。

原来,晚唐五代,百官上朝都备有座凳,君臣皆坐而议事,此后形成定制。赵匡胤登上皇位之后,觉得如此制度乱了尊卑,有失君主的威严,心里极为不满,但又不知如何改变,而又不招群臣非议。

一次无意中跟王皇后说起此事,王皇后随口道:“将殿中的座凳撤掉,他们又坐往何处?”赵匡胤一想,果然是个好法子,于是依此而行。

赵匡胤见大臣们在殿中面面相觑,笑道:“诸位爱卿不必奇怪,座凳乃朕下令撤去。百官上朝,坐而议事,有违礼制,且无形中拖延了议事时间,影响效率,实乃旧弊,应当革除。诸位爱卿以为如何?”说着特意瞄了赵普、陶谷一眼,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今后上朝,诸臣一律站立,有事上奏,无事退朝,不得拖沓敷衍,徒耗时间!”

群臣听了,无人敢有异议,纷纷称其英明。正在赵匡胤暗自陶醉的时候,宰相范质出班奏道:“陛下,近日闻报,潞州节度使李筠,与北汉来往频繁,异心渐显,不可不防也。”

石守信接着说:“宰相所言不错。李筠乃周室重臣,为人执拗,又据有潞州,兵强马壮,一旦作乱,局面难以收拾。陛下,臣以为不如趁其羽翼未丰,兴兵伐之!”

赵匡胤连连挥手道:“不可!李筠目前并未公开反叛,岂能轻率出兵而令将领寒心?为君者当以诚心待人,不得妄用武力,否则何以服天下人?”又扭头对范质说,“范爱卿,明日你启程前往潞州,代朕慰问李筠,并加封他为中书令,希望他能明白朕的苦心。”

范质领命,带着宋主赵匡胤的亲笔诏册、大批御赐的物品,浩浩荡荡来到潞州。李筠明白范质前来的用意,对儿子李守节说:“赵匡胤想笼络人心,我偏不接受他的诏册,看他能奈我何?”

李守节一听,跪倒在地,劝道:“父亲向来对周主忠心耿耿,天人可表。孩儿只是担心,如果父亲执意不肯接受朝廷的诏册,就是公然和朝廷相抗!如此一来,宋主必定兴师来伐,导致祸患。孩儿以为,父亲还是暂且忍耐,积蓄力量,以图大事。请父亲三思!”

李筠一想,儿子的话确实有理,也就暂时改变了主意。

李筠在府中设宴招待范质。酒过数巡,李筠乘着酒兴,语带嘲讽地对范质道:“范大人昔日为相于周室,而今又为相于新朝,真可谓官运亨通啊!来,我敬范大人一杯。不知范大人是否还记得周太祖和世宗的恩宠呢?”

范质既羞且骇,满脸通红地说:“李兄……切莫妄言。当今陛下神武盖世,德泽广大,受禅而得天下,乃顺天应人也。君子见机而行,李兄万勿拘泥固执! ”

李筠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君子当专一诚信,岂可朝秦暮楚,自毁德行?李某虽一介莽夫,却也不敢忘故主之恩——来人哪,给我悬挂太祖画像!”

亲兵听命,将周太祖郭威的画像,悬挂在大厅正中的墙上。望着方脸大耳、威风凛凛的周太祖,忆及当年两人并肩作战、情同父子的往事,李筠不禁悲从中来,脚步踉跄地走到画像前,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在场的将士见了,也无不黯然伤神。

范质见此情景,既不好阻止,又不便退席,正自左右为难,李筠双眼红肿,朝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往画像前推,嘴里直说:“范大人,见了故主,焉得不拜?”

范质惶恐不已,欲加拒绝,又撑不住李筠的强力,只好敷衍行了个礼。谁知那李筠虎着个脸,非要他磕头不可,幸亏旁边的李守节出面调解,劝住李筠,这才把尴尬万分的范质解救出来。

范质害怕再次受辱,罢席之后,便动身返京。李守节亲自送他出了潞州城,拜伏于地说:“范大人,家父性情粗犷,饮酒过量,致失常度。今日之事,请范大人不要记在心上,万望不要禀告陛下。我李氏一门,全靠范大人垂怜!”言至动情之处,忍不住呜咽失声。

范质回到京城,唯恐祸及己身,哪里还顾得上李守节的求情?只管把李筠的言行,一一告知赵匡胤。

赵匡胤听了,双眉微蹙,半晌无语,缓缓道:“李筠不忘故主,乃是人之常情。朕与他共事多年,知他性情,不必计较。”

却说李筠乘着酒兴,哭周祖,戏范质,尔后又开怀畅饮,醉成一摊烂泥,至于宴会何时散,范质何时离开,他一概不知。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醒来,喝了一杯浓茶,胡乱吃过早点,来到议事厅。

刚刚坐下,就见亲兵领进来一个陌生人。这人就是北汉主刘钧派来的特使王延嗣。李筠见来使修眉朗目,气度儒雅,不由生出几分敬意,连忙让座,并询问他来此何事。

王延嗣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枚蜡丸,递给李筠:“此乃吾主的亲笔信,请将军过目。”李筠击破蜡丸,展开密信,仔细读了一遍,对王延嗣道:“汉主约我起兵抗宋。此事关乎我李氏之生死存亡,还须从长计议。”

王延嗣来潞州之前,已将李筠的为人、想法摸了个清清楚楚,见李筠故作含糊,不慌不忙地说:“李将军乃周室宿将,与赵匡胤一贯不和,而又手握重兵,屯驻北境。以赵匡胤这等精明强悍之君,焉能容你?况且李将军乃大忠大义的英雄,声名传遍四海,想必不会让赵匡胤轻取周鼎,安稳地享有天下!”

李筠本性刚烈,听得此言,抗宋之心又坚定了几分。然而此事毕竟不同寻常,不可轻易允诺,于是强压住愤激之情说:“王先生所言甚是,然宋室甫立,无暇北顾,短期内尚不至于兵戈相加。”

王延嗣笑道:“听说李将军昨日悬挂周祖遗像,戏辱范质,豪气干云,颇令在下钦佩。只怕赵匡胤一旦得知,猜疑之心必定更甚。李将军不可不防啊!”

李筠心中一怔,也觉得昨日之举太过分,沉吟良久,试探着说:“赵匡胤兵多将广,更兼习阵善战,堪称劲敌;我若起兵,恐难与之相抗。不知汉主能以多少兵力助我?”

王延嗣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李将军竖起义旗,我大汉一定倾全力支援,决不少于精兵五万。将军大可放心!”

李筠心想,若得北汉增援,形势将大为改观,且自己与宋室已势同水火,与其束手待毙,不如铤而走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即使兵败身亡,也算是尽了周臣的本分,不至于在黄泉下愧对周太祖和世宗。于是,他答应联合起兵抗宋,并嘱咐王延嗣回去禀告汉主刘钧,务必及时派来援兵,以便同心协力,攻打开封。王延嗣满口应承。

王延嗣走后,李筠将此事告知儿子李守节。李守节责怪父亲,不该轻率联合北汉,说:“潞州一隅,不足以抗宋;而北汉援兵,亦不过是画上之饼,难以充饥。还望父亲慎重,万勿轻发!”

李筠拍着桌子,恼怒地吼道:“孺子何知!那赵匡胤勾结韩令坤,诈称北敌犯境。率军出京后,又与慕容延钊、石守信等人串通一气,发动兵变,欺骗幼寡,篡夺周室天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我蒙周室厚恩,应当伸张正义,为周室讨个公道。万一天不助我,大事不成,留得千古美名,我死亦足矣!”

李守节知父亲心意已决,再劝无益,建议道:“即令起兵,亦应计划周全。以儿愚见,不如将北汉主书信送往京城,剖明心迹。宋主见我忠心,消了疑忌,我则可赢得时间做准备。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李筠说:“此计甚好。你明日赴京,除呈送书信外,另有两件重要事情须留意:一则打探宋廷动静,及时通报;二则联络故旧将领,以为内应。此去责任重大,风险重重,千万要小心谨慎!”

第二天,李守节告别父亲,带领十余名随从,前往京城。李筠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若非不得已,决不会让他去冒险,因而亲自送至郊野,千叮咛,万嘱咐,直到爱子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消失,才怅怅回去。

李守节抵达京城,将北汉主的密信亲手面呈赵匡胤,并说明父亲拒绝北汉、忠于朝廷的立场。赵匡胤阅信后大加褒奖:“你们父子忠心耿耿,朕深感欣慰。朕封你为皇城使,在京中任职。你看如何?”李守节无法拒绝,只好俯伏谢恩。赵匡胤又遣使去潞州,对李筠表示赞赏和慰问。

李守节刚退出,赵普说:“陛下,莫非你真相信李筠吗?”

赵匡胤笑道:“你也未免太小看朕了。朕将李守节留在京师,就是要李筠有所顾忌,希望他悬崖勒马。”

李守节留居京城,见赵匡胤颇能服众,外镇将领奉表归诚,并无异志;再看朝廷禁军,操练巡逻,纪律严明,尤其是殿前诸班,皆为忠勇强健的虎贲之士,令人望而生畏。他深知与朝廷相抗,毫无胜算,赶紧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函,力劝父亲放弃抗宋之心,派人火速送回潞州。

谁知李筠接到信函,不仅不为所动,反而以宋主羁留儿子为由,将朝廷派去的使者强行扣押起来,声称李守节不归,决不释放使者。赵匡胤闻知此情,召来李守节道:“你父亲受人挑拨,扣留使者,与朝廷为敌,本当拘你在京抵罪,现放你回去,以示朕的一片诚心。望你转告李将军,谨守臣子之节,万勿听信谗言,自食恶果!”李守节见赵匡胤语虽诚恳,却暗含杀机,与前番口气大不相同,不由得心头凛然。

回到潞州,李守节将赵匡胤所言,详细转告父亲,说:“陛下乃一代英主,心胸阔大,不计前嫌,愚儿故能平安归来。父亲唯有释放朝廷使者,并向陛下谢罪,或可免除灭门之祸也!”

李筠不听,更把儿子的归来,看成是朝廷软弱的表现,于是命令幕府,草定檄文,历数赵匡胤不忠不义的罪状,布告天下,又把宋主任命的监军周光逊抓起来,连同使者一起,押送北汉,以乞援师。

有一位名叫丘仲卿的隐士,满腹经纶,听说李筠起兵,前来献策道:“公兴义师,扬公道,固豪杰之士也。然以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倚北汉之援,亦恐不得其力。宋室甲兵精锐,难与争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塞虎牢,据洛邑,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

李筠颇不以为然,自负地说:“我乃宿将,与世宗义同兄弟,禁卫皆旧人,闻吾之来,必倒戈归我;北汉与我有约,若得精兵五万为援,则军力大增;何况我还有儋圭枪、拨汗马。天下岂足忧哉!”

那儋圭是李筠的爱将,擅长枪法,有万夫不当之勇;拨汗马,指的是李筠的骏马,得自西域,日行八百里。丘仲卿见李筠固执难劝,出得门来,喟然叹道:“嗟乎,竖子不足与谋!不用心智,徒凭血气,焉得不败哉!”

李筠一旦公开与朝廷决裂,立刻遣儋圭率兵往取泽州。此时泽州刺史张福,尚不知潞州已叛,见儋圭到来,亲自迎接,未及开口,被儋圭一枪刺个透心凉,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儋圭麾兵入城,占据泽州,将城中五千余士兵收编帐下。李筠得到捷报,心中大喜。

李筠起兵反宋的消息传到汴京,举朝震惊。文武官员纷纷上表要求发兵平叛。但宋太祖却显得极为平静。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以大宋的势力,要对付这个勇而寡谋的李筠绰绰有余。此时他最担心的倒是他的另一个对手,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他深恐李重进趁机起兵,与李筠联手,那时将会南北受敌,首尾难以相顾,若其他藩镇受其煽惑,也趁机起兵,大宋的新生政权就岌岌可危了。

对于像李筠、李重进这样一些飞扬跋扈、暗蓄不臣之心的藩镇将领,不能有半点的心慈手软和侥幸心理,但又必须十分慎缜。要设法先将他们分化瓦解,勿使串通一气,形成军事联盟,然后再一个个分头吃掉。

李筠已经公开扯旗反宋,是个出头的疖子,说不得就要将它无情地消灭。现在的关键是要先稳住李重进,争取各个击破的时间。

如何才能稳住李重进呢?宋太祖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李重进的监军安友规,心里一下子便豁亮了。

将安友规安插到李重进的藩镇做监军,这是宋太祖随手走出的一步好棋。

还是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前,宋太祖暗中指示弟弟赵光义,让他的夫人劝说符太后,将李重进从京城调去镇守扬州的时候,便已经想到,日后自己一旦代周称帝,这位骄横一时的扬州节度使必不肯俯首称臣,甚至会起兵相向。在他的身边,应该安插上一个“自己人”,埋下一个伏笔,设置一颗关键的时候能“绊马腿”的重要子力。

这个人肯定不能用自己的那些“义社兄弟”,也不能用平时与自己太过密切的人。那样李重进便会起疑心,处处戒备。经过反复的比较和筛选,他选中了安友规。此人少言慢语,与人寡和,却十分精明而有城府。他一直标榜自己信奉“君子不党”,与朝中权臣们表面上都是若即若离,保持着等距离关系,而实际上对自己却是言听计从,无话不说,与义社兄弟们没有什么两样。于是,宋太祖当时便利用自己殿前都点检兼顾命大臣的身份,建议符太后派稳健持重的安友规做扬州节镇的监军。

现在,该是起用这颗棋子的时候。必须让他死死地绊住李重进的马腿。

宋太祖经过深思熟虑,立即派人扮做普通士子潜往扬州城,暗访安友规,向他传达自己的命令:要千方百计缠住李重进,熄灭或暂时冷却他的反心,瓦解他的部属特别是那些心腹们的斗志。

宋太祖对于李重进可能与李筠联手起兵的分析和判断,可谓入木三分。

李重进作为后周的开国元勋,两朝重臣,他打心眼里便瞧不起赵匡胤。当得知赵匡胤利用兵变禅代登基的消息后,只觉得心内如焚,怒火中烧。当时便要发兵进剿汴京。监军安友规和他的一批幕僚们对他极力劝阻,认为他们身居外地,一时还摸不清朝中虚实,同时也弄不清其他藩镇的态度。若是仓促起兵,孤军深入,弄不好会“出头的椽子先烂”落个全军覆没,身败名裂的下场。

李重进不能不承认他们说的颇有道理。只好强按住心中的怒火,一边对朝廷虚与委蛇,一边思谋对策。

这日听说李筠已经在潞州起兵,禁不住心头一阵狂喜,这可是天赐良机,便准备立即举旗响应。安友规又劝他道:“潞州踞我们数千里之遥,消息是否确凿,尚不得知。李筠兵力能有多少,胜算能有几何,我们也都心中无数。这样天大的事,岂能如此草率?俗语道,‘好饭不怕晚’将军何不派一得力之人,先去潞州与李筠联络,探得虚实以后,再做决断也不迟。”对于安友规,李重进虽十分信任,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信。因此,他又找心腹幕僚翟守珣密商;霍守珣认为安的建议是稳妥的。于是,他便派翟守珣作为密使前往潞州,扬州这面也开始秘密地做着起兵的准备。

当天夜里,安友规悄悄地来到了翟守珣的住所。翟守珣见他深夜来访,便知有机密事要谈,忙将他让进一间密室,开门见山问道:“监军大人夤夜躬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安友规正色道:“我与先生相处几年,颇为友善。今见先生大祸临头,安某不能坐视不管。”

听了这话,翟守珣并不吃惊,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谋逆反叛,自古都是凌迟灭门之罪,翟某焉能不知。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跟随李将军多年,出则同车,食则同席,人人都知道我乃将军心腹。此次再去潞州联络李筠,就等于在我们二人身上又捆了一道绳索,就更加脱不了身了。”

“眼下便有现成的立功赎罪的机会,先生何不一试?”

“什么机会?”

安友规凝视翟守珣多时,却不想直接说破,又试探着问道:“依先生之见,二李联手起兵,反叛朝廷,能有多少成功的机会?”

“这明摆着,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必败无疑。李将军是当局者迷,无力自拔。翟某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大宋皇上素有包举天下之志,如今兵多将广,万众归心,莫说二李,就是天下诸侯,迟早也要被其翦灭。”

“既如此,先生何不在去潞州途中,绕道汴京,求见皇上,早做归顺之计。 ”

翟守珣神色黯然道:“我一个小小的藩镇幕宾,又是叛臣心腹,当今天子怎肯轻易召见?到那时归顺不成,又落个不仁不义的背主之名,岂不为天下人诟笑。”

安友规神秘一笑:“我这里倒有一块敲门砖。先生到汴京后先去谒见此人,他乃大宋皇上的宠臣,见到他必能见到皇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交给了翟守殉,嘱咐他千万藏好。

几天之后,翟守珣来到了汴京。当天夜里,他敲开了李处耘的府门。

李处耘与安友规既是同乡又是挚友,看罢安友规的信,他心中一阵狂跳。这事儿分量太大,关系着大宋王朝的命运,担着天大的干系。他丝毫不敢迟疑,连忙将翟守珣安顿好,骑上一乘快马,急匆匆地向皇宫飞骑而去。

几天以后,翟守珣驰返淮南。他先与安友规密商之后,去见李重进,极言李筠军中,纪律如何松弛,军心如何涣散,断言李筠此次举兵,大事决难成功。他鼓动如簧之舌,终于说得李重进放弃了举兵的打算。

宋太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力以赴地对付李筠了。

他立即召集谋臣们,商议讨李大计。

枢密直学士赵普说道:“潞州居太行之脊,羊肠坂道可为天然屏障,又有天井关险隘,一夫当之,万夫莫开,自古为战略要塞,易守难攻。其辖地横跨河东、河北,皆财赋茂盛之区,久守绝无粮草匮乏之忧。但李筠素来恃勇轻慢,目空一切。应火速派兵搦战,千方百计引他离开潞州这个战略要地,前来迎战。到那时就像猛兽离开山林,游鱼离开大海,破之必易。”

话刚说完,原后周旧臣、现任枢密使的吴廷祚拳掌相击,脱口说道“好计,引蛇出洞,调虎离山,应为此次出兵的基本战策,李筠的死期不远了。”

宋太祖对此计亦深为赞许。立即调兵遣将,周密部署。首先派石守信、高怀德统帅前军,于当日发兵,西向洛阳,然后由孟津北渡黄河,昼夜兼程,直插太行。临行时太祖又再三叮咛:“渡过黄河之后,经怀州且勿停留,直扑天井关,扼住险隘,勿使李筠越险袭怀州,动摇我军的粮草补给之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兵家常识。宋太祖特意挑选三司使张美调集军粮。太祖关键时候起用张美,可谓知人善任。

张美其人,年少时便善于算计,以精明强干著称。周世宗时,连年征讨,粮饷不乏,多赖张美之力。很早以前,张美便发现李筠驻守潞州,召募亡命,多为不法,倔强难制,便认定他久后必定作乱。因而暗中在怀州、孟州一带秘建仓廪,储积粮谷,以应急需,想不到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军粮可以就近供应。

同时,派宣徽使咎居润赴任北部边境的澶州巡检,严防契丹南下;升河北邯郸团练使郭进为防御使,授予军事指挥权,以抵御北汉。

五月二日,又派慕容延钊与王全斌率军从东路进击,前往潞州以东;与石守信、高怀德夹击李筠。与此同时,积极准备御驾亲征。

新朝初立,御驾亲征,京城的安危至关重要。宋太祖命吴廷祚为汴京留守,由吕馀庆协助;新任殿前都虞侯,自己的亲弟弟赵光义为大内都点检,控制侍卫禁军,确保京师不发生变故。又派自己的好友、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率兵驻守河阳,进可做进攻李筠的策应,退可防京师一旦有变。宋太祖的所有军事部署可谓缜密严谨,滴水不漏。难怪赵晋见了这种井然有序、且大有深意的军事部署,对人叹道:“皇上用兵,深谋远虑,当今之世,无人能出其右。”

再说李筠将大宋派来的监军绑缚献于北汉之后,北汉主刘承钧马上派内园使李弼以诏书、金帛、良马赐予李筠。并于几日后大阅军队,倾全国兵力驰援李筠。

这日一早,刘承钧率大军出团柏谷南下,群臣在汾水岸边为其饯行。左仆射赵华跪在刘承钧马前谏道:“李筠举事轻浮,事必无成。陛下扫境内之兵而赴之,臣以为此行很不妥当,尚望陛下三思。”刘承钧见有人泼凉水,大为不悦,怒目相视道:“朕意已决,卿安知其必然无成?卿若有长策,可言来教朕。”赵华无言以对,噤口良久,刘承钧率军策马而去。

北汉大军行至太平驿,与前来迎接的李筠会合,双方互赠战马、金玉,气氛本来很是融洽。但李筠见北汉主仪卫寡弱,不似王者,便生轻慢之意,心中狐疑道:“北汉兵虽倾国而出,却无强将劲卒,怎能战胜宋军?”心里疑惑,表面上却不能不应付。当下摆下酒席,为北汉主接风。二人边饮边谈,李筠说起了当初周世宗对他的恩德,表示不忍负周降宋。他的本意,无非是说他与大宋势不两立,反宋之心如何坚定。但是这个鲁莽汉子却忘了一个基本常识。那北汉与后周有不共戴天之仇,正是后周太祖郭威覆亡了后汉的刘氏江山,刘家两任皇帝,一死一废。而周世宗指挥的高平之战,更是让刘承钧刻骨铭心。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引起了北汉主的疑虑之心。

两军会盟之后,刘承钧提出派卢赞率数千骑兵入李筠军中,名为援军,实则是要监视李筠的一举一动。李筠不好拂其意,但内心大为不满,双方于是便有了嫌隙。

石守信、高怀德率领大军,马不停蹄,倍道兼程。经过怀州时,遵太祖之嘱,并不驻足,而是兵分两路。石守信与监军李崇矩率一支人马,避开大道,沿山间小路疾进,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直插泽州后方,一下子掐断了泽州的后方补给线,使泽州顿时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城。这个时候,大宋前军的另一统帅高怀德也轻装奇袭,出其不意地占据了战略要塞天井关,堵塞了李筠的西下之路。

在泽州通往潞州的大道上,有一要冲叫做长平,另有一地叫大会寨。这两处都是李筠的军粮屯聚之所。

石守信与部下商议道:“要引蛇出洞,就必须攻其必救,长平、大会寨皆李筠粮仓,急切攻之,李筠必派兵救援。我等再于半途设伏,定能大获全胜。”

众将领命,依计而行。石守信率军一支,乘夜进袭长平,一举攻克。立即将草垛放起大火,引李筠来援。

石守信奇兵突袭,无异于背后插刀,李筠一时慌了手脚,立即分兵一部前往救援。这支队伍离开泽州城,悄悄地向长平一带摸去,本想乘守军不备,反夺长平。谁知离城十数里,刚走入一条沟壑,忽听得一阵锣响,火把四起,杀声震天,千万支利箭劈头盖脑地射来,前面的兵士被成批连片地射杀,后面的不敢恋战,扔下三千多具同伴的尸体,仓皇逃回泽州。

石守信占领长平之后,乘胜进击。他一面派兵急攻大会寨,一面派人告知天井关的高怀德,准备会兵一处,在泽州城南大败李筠,重创其主力。

大会寨是泽州驻军最大的一座粮仓,倘若失守,泽州城内的兵马,别说进击大宋,就是死守孤城也难以持久坚守。李筠再也坐不住了,说什么也要保住大会寨。他亲率数万大军,欲开城往救。

这时,却见谋士闾邱仲卿急匆匆地赶来,拦住马头极谏道:“公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倚河东之援,恐亦不得其力。宋军兵甲精锐,士气正盛,难以争锋,此时千万不可出城。”

李筠问道:“依你之见,我难道就应当死守孤城,直至草尽粮绝,坐以待毙不成?”

闾邱仲卿说道:“为今之计,上策莫过于乘夜色,率大军,趁宋兵尚未围城之时,弃城而出,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塞虎牢,据洛邑,东向而争天下。 ”闾邱仲卿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要李筠从潞、泽一带撤军,西下太行。这样就会据有黄河上游,进而控制黄河沿岸的永平、回洛、河阳等大部粮仓,从而断绝东京汴梁的漕运之路,使大宋王朝陷于粮草匮乏的险境。而李筠军则可凭借仓廪充实巩固后方,招兵买马,然后与大宋王朝一争高低,到那时,鹿死谁手便成未知之数。

闾邱仲卿的建言确是颇有战略眼光的上上之策,与宋太祖的看法恰恰一致。太祖命石守信、高怀德“急引兵扼其隘,勿纵筠下太行”,正是怕李筠西出太行,纵虎归山,遗患无穷。

好计归好计,无奈主帅不听。李筠一生狂傲不羁,哪里把这点宋军放在心上。听了闾邱仲卿的话,竟在马上哈哈大笑:“我有‘儋圭枪’、‘拨汗马’,纵横天下亦无忧,岂惧石守信小儿?”

堂堂三军主帅,居然把生死攸关的大兵团作战寄托在一人一骑身上,简直如同儿戏。

闾邱仲卿力劝无效,知李筠必败无疑,只好怏怏而退,连夜潜出城外,远遁而去。

李筠率大军来到泽州西南五十里,看看前面已是大会寨,并不见一个宋军的影子,还以为石守信惧他,已望风逃遁,便下令将士们就地安营扎寨。他带着几个偏将和数十名亲兵,急匆匆地打开粮仓,验看粮米情况。拆开几条米袋一看,竟全是装着碎木乱草,甚至有硫磺等易燃易爆物品。李筠大惊,情知上当,急令将士们往外撤。刚刚走出仓廪,便听得“轰隆隆”几声闷雷似的爆炸,几十座粮仓几乎同时起火,到处浓烟滚滚,火蛇狂舞。几个走在后面的亲兵,早被炸成碎片,残臂断腿,飞起了老高。李筠走在最前面,也被一股巨大的气浪推出了几丈之外,踉踉跄跄地跌扑在地。就在这时,又听到号炮连声,宋军漫山遍野,如同潮水般四面涌来,前有石守信,后有高怀德,皆为骑兵;左为郑恩,右为陶三春,都是步兵。

李筠有些慌了,但毕竟统兵多年,急令将士们弃掉营寨,占据高地。此时,高怀德一马当先,已旋风般冲来。那儋圭认为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绰枪在手,催动“拨汗”神驹,迎头截住高怀德。二马盘旋,双枪并举。儋圭本以为以自己的骁勇神力,最多三五回合,便可枪挑来将,哪知今日恰恰遇上了克星。高怀德十几年沙场征战,什么样的战将不曾会过?

二人大战近一个时辰,仍然不分胜负,两边阵中兵对兵,将对将,也早已杀得难分难解。高怀德见遇上了劲敌,不想和他泡蘑菇,虚晃一枪,拨马便走。儋圭大喜,催马紧追。“拨汗”马疾如飞矢,瞬间已经追上,操枪在手,照着高怀德后心狠狠刺去。便听“哎哟”一声,高怀德已倒挂在马身一侧,儋圭冲上来正欲再补一枪,不料倒挂在马身上的高怀德长枪一拧,朝斜上方倏然刺出。儋圭防不胜防,“扑哧”一声,枪头尽没于喉咙,顿时鲜血似箭,喷射而出。儋圭一头栽于马下,当场毙命。

李筠见爱将已死,所谓“儋圭枪”、“拨汗马”的神话霎时化为泡影,登时魂飞魄散。只好挥舞着大刀,率领数百名亲兵,拼命往北冲杀,李军一时大乱。石守信、郑恩、陶三春从南、东、西三面掩杀,势不可挡。北汉派驻李筠部的监军卢赞企图夺路而逃,正遇上郑恩赶到。那黑汉子正杀得性起,大吼一声:“驴球日的,王八蛋,哪里跑?”大扑刀一抡,竟将那卢赞拦腰挥为两段。

北汉河阳节度使范守图正与陶三春交手,见卢赞被杀,一时走神,被陶三春挑飞手中大刀。刚欲逃跑,陶三春纵身掠至,一把抓住袍带,狠狠地掼于马下,只好乖乖地当了俘虏。

李筠好不容易冲出重围,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一般,带着残兵败将,慌慌张张地逃回了泽州城。但是检点部下,却损失了三万人马,泽州城精锐尽失。

北汉主刘承钧屯兵太平驿,听说河阳节度使范守图被俘,监军卢赞战死,李筠大军遭到惨败,顿时心灰意冷。也不再发兵救援,竟悄悄地将全部军队撤回了首府晋阳。

刘承钧回到晋阳,这才想起左仆射赵华。当时他极谏不要发兵,自己还认为不过是书生之见,不足为信。现在看来,读书人亦不可小觑。自此以后,刘承钧开始重用赵华及一帮儒生,朝政略有起色。

五月十九日,宋太祖下诏亲征,二十四日抵达荥阳。西京留守向拱迎至汜水,拜谒后进言道:“筠逆节久蓄,兵力日盛,陛下急宜济大河,逾太行,乘其未集而诛之,缓则势张,难为力矣。”

赵普亦说道:“贼意国家新造,未必能御驾亲征,若倍道兼行,掩其不备,可一战而胜。”

宋太祖于是挥师疾进。大军行至太行山区,道路险峻,乱石如斗,横陈路面,使大军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为了尽快与前军会师,宋太祖以帝王之尊,亲自带头以战马驮石,文武臣僚和六军将士大受鼓舞,立即人抬肩扛,奋勇争先。当日便把大石嵯峨的山路平整为通衢大道,大队人马顺利通过。

六月初一日,宋太祖所率大军与石守信、高怀德率领的前军会合于泽州城南。这日正是石、高二人大败李筠的第三天。

宋太祖立即亲自部署布列栅栏,组织对泽州城的围攻。

李筠逃回泽州,下令紧闭城门,运集木石,并将余部分成数队,组织城内百姓坚守城池。泽州城虽不算大城,但城防设施十分坚固,又加李筠拼死守城,一时难以攻下。

宋太祖听说李筠的部下,汾州团练使王全德前几日被俘,便让人将他押至中军帐。王全德被绳捆索绑押来,宋太祖急忙离座,亲为解缚,晓以大义,劝其归顺。见当今皇帝如此降尊纡贵,平易近人,王全德深受感动,愿意归降,并愿前往潞州,劝说留守潞州的李守节来降。宋太祖大喜,马上亲书书信一封,说明形势,讲请利害,要李守节以自身前途和潞州城百姓的生命安危为念,弃暗投明。

王全德拜辞而去,石守信率军随后。两天以后,本无斗志的李守节再也顾不得父命了,大开潞州城门,率众投降。

潞州一破,泽州城彻底孤立,军心震动,拼死的防守渐渐松懈下来。宋军攻城益急,泽州城破在即。

夜深了,微风徐徐,繁星闪闪,宋军的进攻早已停下来,泽州城里显得死一般寂静,只有草木丛中虫声唧唧。李筠眉头紧锁,满脸忧戚地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他那个只有二十六七岁的爱妾刘氏。

刘氏身材修长,腰肢袅娜,肌肤如雪,艳光四射,是潞州一带出了名的大美人。几年以前,李筠将他收为侍妾,一直爱如掌上明珠。平时形影不离,夜夜专席。现在,刘氏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偎伏在李筠那毛茸茸的胸膛上,想在这战事紧张的时候,给丈夫一点抚慰和温馨。可是,李筠此时却没有一点情趣,只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时地从胸腔的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见丈夫如此苦闷。刘氏也觉得心中凄惶。如何才能让丈夫得到一点欢悦,哪怕是暂时的解脱也好。她伏在李筠的身上,嗲声嗲气地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码头自然直。大帅何必如此自苦?您不是常对妾身说,‘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吗?咱们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何不及时行乐呢?”说着,薄薄的樱唇早贴到了李筠的嘴上,一条香舌启开了李筠的牙关,在他的舌尖上吮咂搅动着。一对肥嘟嘟的奶子在他的前胸上下左右摩擦揉搓。那双纤纤玉手早伸到了他的下身,在他的两胯间恣意地抚弄挑逗。李筠虽已年近五旬,但却身强力壮,怎禁得住如此撩拨?只觉得一股火辣辣的热流在小腹间涌动。他再也顾不得想那些令人揪心的战事,突然猛一翻身,将刘氏压在了身下,立即展开了猛烈的狂风暴雨般地冲刺抽击。

刘氏吃惊地发现,丈夫的脸孔变得狰狞可怕,动作粗鲁狂暴,全没了平时那种怜香惜玉的柔情。竟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棍,在孤注一掷地玩命,似乎要从这柔弱的肉体中恶狠狠地最后大捞一把,捞回他在战场上、在这场血淋淋的政权争夺中失去的一切,又像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困兽,在作拼死地搏斗。一张毛乎乎的大嘴在她的脸上、嘴上、鼻子上乱舔乱拱乱啃。一双大手在她那娇嫩的双乳上又撕又抓又拧。一阵阵火燎燎的疼痛,似乎已洇出了细碎的血珠。刘氏害怕了,这哪是在细细地品尝性爱的甜情蜜意?这是在疯狂地蹂躏,在残忍地破坏。但是她不能不默默地承受着,甚至还得装腔作势地迎合着。

这样走火入魔般的山摇地动了半个时辰,李筠已经大汗淋漓,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突然浑身一阵痉挛,颓然伏身,像一堆烂泥似的倒在了刘氏身边。待他喘息了多时,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之后,刘氏突然问道:“主公,不知城中尚有多少战马?”李筠大感意外,以怪样的眼神看着刘氏问道:“你问这事干啥?”刘氏道:“妾虽妇人,也已看得出,泽州已是孤城,危在旦夕,行将不保。此时若有战马数百匹,乘夜色,与心腹溃围而去,出保上党,求援河东,说不定尚有复出之机,总比这样坐以待毙强得多。”

想不到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在生死关头竟有如此豪迈的丈夫气概,李筠听得频频点头。当下便披衣起身,命人清点战马,竟然仍有战马一千余匹。

李筠大喜过望,便召集亲信战将集至府邸,决计突围。谁知几个部下却极力阻劝道:“未经帐前计议,万不可轻率行事。当今军心不稳,一旦将军打开城门突围,很难保全。倘有人劫持将军以降宋军,将悔之晚矣。”听了此话,李筠又动摇了,突围的计划被暂时搁置起来。

宋军的攻城越来越激烈,一连数日,仍未攻下。宋太祖见如此众多的部队围困一座孤城,久攻不下。在这骄阳如火,暑气蒸腾的盛夏,若旷日持久,宋军将面临许多困难,心下十分焦躁。

就在这时,郑恩、陶三春闯入大帐。郑恩一进来便高声喊道:“皇上,一座破城,攻了这么些日子,太丢人了。俺郑黑子愿带一百名敢死队,冲上城去,剁下李筠的驴头来见。”

宋太祖深嘉其勇,说道:“速战速决,这也正是朕的想法。只是贤弟千万小心。”

郑恩于是挑选了一百名精壮骁勇的敢死队员,准备登城。宋太祖命人抬来御酒,每人赐酒一碗。郑恩接过碗来,一饮而尽,把上身衣服一扒,打着赤膊,像黑炭一般的脊背在阳光下油光闪亮,大吼一声:“狗娘养的李筠,你黑爷爷来了! ”挥舞着大朴刀,刮风一般向城下冲去。陶三春紧随其后,众勇士们人人争先。

宋军队伍里鼓声大作,杀声震天,后续部队紧紧跟上,城上箭矢擂石像急雨冰雹一般落下来,郑恩等人全然不顾,架起云梯,迅速地往上爬。十几名勇士先后中矢,或被擂石砸中,倒栽葱一般从高高的云梯上跌落城下,顿时七窍流血,变做一滩肉泥。郑恩终于率先爬上城堞,两名守城兵士挺枪来刺。郑恩一手扶梯,单臂挥刀,只见白光一闪,两颗人头同时飞落城下。郑恩纵身跳上城头,立刻杀开了一条血路,后面的敢死队员纷纷登上城头,泽州城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守城兵士们一齐向这边涌来,郑恩、陶三春率众勇士拼死厮杀,据守住这片阵地,好让后续部队上城。正杀着,突然飞来一支利箭,深深地插于郑恩的右臂,立时血流不止。郑恩愣了一下,嘴里骂着:“奶奶的,你黑爷爷也能流血?”左手握着箭杆,用力一拔,竟带出了一块肉来。郑恩也顾不得包扎,疯了一般向敌群冲去,双臂抡动,如快刀斩乱麻,守军一片片倒地。

这时宋军大批将士涌上城头,打开城门,放下吊桥,石守信、高怀德率领千军万马,呐喊着冲入城中。守军们见大势已去,纷纷跪地缴械,泽州城终于被攻破了。

李筠无路可逃,慌忙跑回官邸,在室内放起大火。霎时间,烈焰腾空,浓烟如柱。李筠仰天长叹一声,狠狠地骂道:“赵匡胤小儿,我李筠今生不能杀汝,来生定要食汝肉,寝汝皮!”说罢,他看了看刘氏,一个天生丽质、白璧无瑕的可人尤物。他真不忍心让她陪着自己白白地送死,说不定她身上已经有了自己的骨血。他想放她走,让亲兵们保护着她远走高飞。但转念一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她一旦落入赵匡胤的手里怎么办?他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刘氏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那白生生、肉乎乎的娇嫩的身躯被赵匡胤紧紧地搂在怀里。赵匡胤正淫笑着,得意洋洋地对她肆意亵辱……他觉得心里像被刀扎了一下,一阵悸痛。他二话没说,弯腰抱起刘氏,转身冲进了熊熊的大火中。刘氏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嚎,脸上平平静静,在火光映照下,就像一朵盛开的十分美艳的杜鹃花。但这花朵瞬间便被大火吞噬了……李筠的叛军势力被全部扫灭,潞州、泽州等西北藩镇真正纳入大宋版图。宋太祖入城之后,命人广贴安民告示,严禁士兵骚扰百姓,泽州城很快恢复了平静。

宋太祖下诏,封郑恩为潞州节度使,以陶三春副之,率军驻守西北。然后,太祖大宴有功之臣,犒赏三军。休整数日后,班师回朝。

这次平叛的胜利,使宋太祖显得愈加自信和踌躇满志。

李筠叛军扫地以灭,只剩下一个李重进了。消灭李重进只是时间问题,只要找好理由,等待时机就行了。

宋太祖在每日处理朝政的时候,同时也在谋划着如何处置李重进。他非常清楚,历史上每一个杰出的政治家,都是一手操纵着战与和两个开关。既要开战,先要高唱和平。对李重进,也必须这样,只有把战争的责任推给对方,自己才能更广泛地争取民心,稳固政权。

宋太祖正在为此事苦思冥想的时候,却听弟弟赵光义来报,说是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的妻子故去。高怀德与妻子从小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妻子盛年骤逝,直如乱箭钻心,痛不欲生。怀德是太祖的心腹爱将,太祖自己也经历过中年丧妻之痛。如何才能抚平爱将心头的创伤,让他迅速地振作起来?这个时候,抚慰好一员大将,就等于笼络住一批将领的心。这比剿灭李重进更为重要。因为李重进已是瓮中之鳖,已经兴不起风浪,何时擒拿完全由自己说了算。

太祖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可让高怀德凭空得一佳丽,更能把自己与高怀德的关系拉得更近一些。

他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义妹赵京娘。在登基之初,他便派人打听过,知道京娘因为对自己一往情深,离家出走,在一尼庵中戴发修行,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因为自己,耽误了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一辈子。他决意将京娘接入宫中,封为公主。但因朝廷初立,诸事纷繁,还没来得及将这一想法付诸实施。

现在好了,高怀德人物轩昂,又文武双全,料京娘不会不依。他将自己的想法报知杜太后,杜太后极表赞许。宋太祖便派出使者,前往蒲州地面,寻访京娘。

却说京娘自赵匡胤千里迢迢,送自己回家,又因父亲提亲,哥哥语言冒犯,盛怒而去。见心上人绝情而去,自己万念俱灰,便辞别家人,到慈净庵带发修行。从此青灯黄卷,世事睽隔,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这日吃过早斋,京娘又与平时一样,静坐庵中,读经悟道。忽见庵中老尼慈真法师慌慌张张地走来,说是有皇上诏书,宣京娘听旨。

京娘大吃一惊,自己一个乡间女子,与皇上无亲无故,又未曾触犯朝廷法纪,何故会有圣旨来宣自己?原来这蒲州地处偏僻,京娘又蜗居庵中,不问世事,并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当年搭救自己性命,又千里迢迢送自己回乡的义兄赵匡胤已登基做了皇帝。她满腹狐疑地随慈真法师走出屋来,那使者告诉她,当今天子乃她的义兄赵匡胤,已册封她为德义公主,着她立即进宫面君。一听赵匡胤三字,京娘立时热血奔涌。十几年的尼庵生活,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净水,谁知一道圣旨,又搅得波涛汹涌,狂澜万丈。她并不想去那繁华富贵之乡,只想在这里布衣粗蔬,了此一生。但一是圣命难违,不得不去;二是她在心灵深处,也实实在在地深深地系念着那个救命恩人,到他身边,虽是御妹,能经常见到他,也就足慰平生了。

京娘随使者上路,一路上使轺相接,官府迎送,好不风光。不几日来到汴京,送入公主宫中,由宫女服侍着沐浴更衣,一袭缁衣,换作珠饰霞帔,更显得艳光四射,风情万种。

当日下午,宋太祖抽暇来探视御妹。闻听太监喊道:“万岁爷驾到!”京娘慌忙跪伏接驾,口中嘤嘤说道:“小女子赵京娘叩见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说到末了,已是声音颤泣,双眼潮红。宋太祖也觉心中酸涩,忙说道:“御妹平身!”命宫女们将京娘搀起,扶于绣墩之上坐了,太祖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说道:“这些年,御妹受苦了。家中二老还康健否?”京娘告诉他,父母双亲已于几年前分别辞世,哥哥赵文却不学好,兄妹二人早已断绝关系,形同路人。十几年来,自己茕茕孑立,只以佛经为伴。太祖听着,也不禁感叹唏嘘。最后劝慰她道:“御妹既进得宫来,自此以后,只把朕做亲哥哥看待,太后便是你的母亲,万勿生分。”京娘眼含热泪,谢过皇上。兄妹二人又攀谈多时,太祖方起身离去。

晚饭之后,杜太后前来探望这位新接来的女儿,灯烛之下,但见京娘黑发蓬松,如乌云罩顶;面色白皙,似凝脂滑玉。双目流眄,顾盼生辉。虽说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却如二十岁左右的娇娘一般,娇艳无比。杜太后越看越喜欢,待京娘行过大礼之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亲热热地问长问短,真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亲生女儿一样。京娘见杜太后如此慈祥仁爱,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周身流淌。多年来清冷的尼庵生活,使她早忘记了什么是母爱。现在,这种久违了的母爱又骤然降临,她觉得心中一热,眼泪早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杜太后劝道:“我们母女相见,要高兴才是,我儿莫要心酸。”京娘忙擦泪笑道:“女儿见到太后,真如见到生母一般,这是高兴的落泪,一时失态,还望母后原谅。”

母女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二更天气。杜太后最后将欲把她嫁给高怀德的打算告知京娘,又说道:“那高将军德才兼备,英俊倜傥,在满朝文武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此事如何,还要女儿自拿主意。”京娘忙跪下道:“自古女儿终身大事,但凭父母之命。此事京娘唯听母后决断!”太后见京娘如此柔顺听话,知情达理,心中十分高兴,从此对京娘更加疼爱,真比亲女儿还亲。

几天以后,高怀德操办喜事。虽说是二次婚娶,是续弦,但因为迎娶的是公主,又是当今天子当的大媒,因此婚事办得十分红火。朝中文武百官都送了贺礼贺仪,纷纷去高府祝贺。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听说新娘子原是民间女子,因与皇上陌路相逢,患难结交,一夜之间成了公主。因此娶亲那天,高府门前人山人海,观者如堵,都争着一睹芳颜,看一看这段天子玉成的好姻缘。

宋太祖对此事尤为得意,历经千般磨难的义妹京娘终于脱拔苦海,终身有靠。自己当年救她,千里相送,却险些将她推上绝路。现在毕竟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也算是救人救到底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联姻,高怀德从原来的朋友变成了自己的至亲,完全投入了赵氏集团的核心圈子,这是宋太祖最感欣慰的。

朝中诸事顺利,宋太祖又开始考虑如何消除自己的心腹之患——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了。

夜深人静之时,宋太祖不时地想起翟守珣送来的李重进给李筠的那封密信,信中说道:“赵氏无道,篡位称君,人神所共怒,天理之难容。吾等荷周帝之隆恩,仕周之日久,常怀报国之志,思效前贤之忠。公念念不忘周帝恩德,奋长缨而诛无道,实众心所向,民意所归。吾虽不才,愿效公之义举,合力同心,捣宋复周!”每想起这封信,太祖便觉得有些后怕,翟守珣所言不错,李重进终无归顺之心。好险啊,倘若此信落于李筠之手,二李勾结,同时起兵,其他正在观望风向的藩镇如果也趁势举事,眼下又该是个什么局面呢?

现在好了,李筠叛乱已全部平息,李重进孤掌难鸣,该是收拾他的时候了。

扬州城仍处在一片平静之中。淮南节度使李重进的心情有些沉重,此时此刻,他仍在犹疑不决,举棋未定。究竟是反还是降,几个月来他反复权衡,却始终难以决断。

李重进身材高大,脸膛黝黑,一脸硬扎扎的圈腮胡须,人称黑大王,看起来完全是一个粗鲁莽撞的汉子。其实他的性格和为人却与他的外形相反。他不像李筠那样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而相对比较善于韬光养晦,与人相处也常常显得谦恭和气。

赵匡胤篡踞皇位,以宋代周,使他恨得咬牙切齿,本想立时起兵,但又犹豫观望,下不了决心。待李筠起兵之后,他极度兴奋,听信安友规的建言,派翟守珣前往潞州,以密信相约,准备南北策应,共举大事。翟守珣走后,他在家厉兵秣马,磨刀霍霍。

但几天以后,翟守珣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急不可耐地询问翟守珣此行的情况,翟守珣将情况禀报之后,委婉地说道:“下官此去潞州,观李筠情势,窃以为其举兵伐宋,颇有些轻举之嫌。人轻举则智虑疏,智虑疏则筹事不密,筹事不密则必致偾事。且李筠军中,人心不齐,士气不振,如此看来,前景可忧。”

李重进平素本就优柔寡决,遇事好左思右想,听翟守珣这样一说,一腔热血顿时冷了下来,不禁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翟守珣又趁机进言:“古人云,‘行成于思,毁于随’,依下官之见,莫如暂缓起兵,先静观形势之变。若李筠能操胜券,我则举旗响应;若其取胜无望,我则按兵不动。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左右逢源。若贸然与其联成一气,一旦事败,必将殃及自身。”

李重进哪里会想到,自己十分信任的这位亲信幕僚,此时已做了大宋王朝的奸细,还以为他是忠心事主,在为自己打算,献了一条万全之策。李重进按照翟守珣的建议,取消了起兵的打算,采取了隔岸观火的态度,静观潞州方面的动静。

当然,从李重进的内心里,还是渴盼着李筠能旗开得胜,直捣汴京。他更希望李筠能摧毁宋军主力,二虎相斗,两败俱伤,然后由他李重进坐收渔人之利。有些日子他甚至显得极为兴奋,他在喜悦地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入主开封,重续后周社稷。这位“黑大王”开始晕晕乎乎地做起了皇帝梦。

但他是聪明太过了,只想着鹬蚌相争,却忘了唇亡齿寒。

就这样,李重进焦躁地等待着,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李筠兵败身亡,数万大军灰飞烟灭。他有些后悔了,悔不该当时不迅速出兵,若是当时起兵,南北夹击,或许可以覆灭宋室。但转而一想,他文暗自庆幸,多亏没有起兵,自己与大宋朝廷没有翻脸,以后还有回旋的余地。

就在这时,宋太祖派来了使者,诏命李重进为平卢节度使,移镇青州。李重进心里明白,这是赵匡胤对自己不放心。淮南节度使驻防扬州,据长江淮河之险,又随时可与南唐诸国联手,一旦有变,立成肘腋之患,因此才将自己徙之于内地青州。

李重进顿觉大势不妙,一方面规规矩矩地奉诏,表示愿意接受新的任命。一方面却急忙上表,要求进京朝见太祖,感谢皇帝恩封。

宋太祖此时却不愿见他。李重进的心思他摸得一清二楚,朝见是假,以此为名窥探虚实是真。于是他把翰林学士李昉叫来,让他起草诏书,要善为辞令,婉然拒绝重进入朝。其实,宋太祖并不怕他入朝,他来窥探虚实怕什么?他只是在显示当今天子的“天威”:你李重进没有资格向朝廷讨价还价!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命,规规矩矩地就范。若不肯去青州赴任,你也可以起兵造反。现在已经不是三个月以前了,朝廷不再顾忌你。你敢于轻举妄动,正是送给朝廷一个彻底消灭你的极好的借口。宋太祖把这封诏书看成是催这颗毒瘤子迅速熟透的一剂猛药,他准备执刀割瘤子了。

李防乃五代时有名的大才子,他应诺而退,苦思良久,精心起草了一份措辞委婉,情切意深的诏书,其中几句写道:“君为首,臣为肱股。卿虽将远去青州,如同一体。望卿体谅朕之厚望,尽心所事,善治州镇,永得君臣之分,共图帝业永固。修朝觐之仪,来日可也,何必匆匆?卿之忠心,朕已知之,卿其勉矣。”

李重进读着这份诏书,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诏书文辞美仑美奂,但读起来心里总感到有股苦涩味。字里行间似乎隐藏着什么,让人难以琢磨。

入京晋见的请求不被恩准,李重进心里郁郁不乐。赵匡胤定是对我生疑,或是有小人告了我的黑状。不管怎么样,我李重进不能束手被擒,坐以待毙,他惟恐宋太祖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置以死地。便暗中拿定主意,要抓紧做好起兵反叛的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又一次派来了使者。这一次派的是六宅使陈思诲,他带来了皇帝赐给李重进的铁券。

当时太祖征询翟守珣的意见,翟守珣认为就是赐予铁券亦于事无补,太祖便没有马上颁赐。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筠之祸已除,太祖下了决心要摘除淮南这颗毒瘤,何不让他先高兴几天,稍消忧虑之心,毫无戒备,让宋军的进攻更容易些?

李重进拿着铁券反复把玩观赏,上面的丹书仍是当代著名文士、翰林学士加中书令李昉所写,文辞既精美又平实,似是在表示海枯石烂铁券不变的盟誓,又像是对子孙后代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许诺。可是李重进仍在迟疑,他还是不相信宋太祖会真的赐他铁券,更不相信太祖会拿他当亲信近臣看待。对于一代君王来说,朝令夕改、翻云覆雨的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陈思诲见李重进仍是满面疑惑,犹豫不定,便解释道:“新朝始建,百业待兴。当今圣上力行安定为本之国策,对前朝旧臣一概录用。将军乃国之柱石,欲求安定非重用将军不可,故而特降殊恩于将军。皇上胸襟宽广,深仁博爱,古来鲜有。此前发兵潞州,征讨叛逆,实因李筠所逼,万不得已。尚望将军早定决心,奉事新主,共扶大宋。”陈思诲还告诉他,皇上已经恩准,在他去青州途中,可顺路入朝觐见,以叙君臣之谊。李重进感到奇怪,前些日子的诏书,还断然拒绝自己入朝,这才几天,怎么又允准自己入朝了呢?他当然弄不明白,宋太祖正是有意这样安排的。这就是大宋皇帝的脾气:我让你来可以,你自己要来偏偏不行。你当臣子的,就得学会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陈思诲一席话,终于使李重进的顾虑烟消云散。他开始高高兴兴地打点行装,准备跟陈思诲人朝,向皇上表达忠顺之心,然后去青州上任。

就在李重进就要成行的时候,他的帐内却突然闯进了七八个心腹将佐,这些人七嘴八舌,大呼小叫,基本意见却是一致的:皇帝所赐的铁券,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面文章,掩耳盗铃的骗人伎俩,绝对不可能兑现,万不可轻信。说白了,这不过是个圈套或陷阱,若贸然进京势必身陷囹圄,自食其果,给我们这些部属、兵吏也带来灭顶之灾。有人更加露骨地说道:“李节度乃周室至亲,早已见疑于赵氏,岂能得全?若此番随六宅使前往汴梁,无异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恐今生永无相见之日。”说罢竟放声大哭。

李重进又一下子乱了方寸,像从暖煦煦的阳光下突然掉进了冰窟窿里,只觉得周身寒彻。一时心乱如麻,头涨得老大。他呆呆地看着这些老部下,摆摆手说道:“诸位好意,李某心领了,请容我再细思之。”

众人应诺退去,李重进却一夜未眠,第二天破晓,他终于下了决心:立即拘捕陈思诲,固城防、缮甲兵,遣人求援于南唐,与大宋分庭抗礼,一决雌雄。他把亲信部下全部召来,同饮血酒盟誓,齐心协力,同生共死!

陈思诲住在驿馆里,还未睡醒,便被一群闯进来的兵士从床上拖下来,不容分说五花大绑,扔进了一间黑咕隆咚的密室里,紧紧地锁上了屋门。

各部将领分头行动,招募亡命之徒,扩充部伍;组织民工加固城墙,运送木石;现有兵士紧急集合,进行战前操练;武器库的兵器全部搬出来,发给新兵。兵器不够用,则连夜打造;粮秣官马上清点粮仓,并派人立刻下乡征集粮食,运进城内。

扬州城里弓上弦,剑出鞘,紧锣密鼓,雷鸣闪电,肃杀之气已弥漫了每一个角落,就像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空气沉闷紧张得就要爆炸。就连普通百姓都闻到了火药味和血腥气,开始忙忙乱乱地做着逃命的准备。

朝廷派来的监军安友规自然也闻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怪味,但他毕竟不是李重进的亲信,这几天李重进小圈子内的秘密集会,都将他排除在外,因此,还拿不准李重进是否马上就要反叛,迟迟下不了是去是留的决心。这日晚间,他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出来看时,却见一个人影一闪而逝,门前留下了一封信,告诉他李重进已经不可逆转地要公开反叛了。他若再留在这里只能被李重进用来祭刀,为今之计,应该火速离开扬州,回朝廷报信。安友规读过信后心里一阵阵激动,他十分感谢这个暗中相助的朋友。他估摸,此人十有八九是李重进的心腹幕僚翟守珣。当天夜里,安友规与亲信数人决定斩关出走。李重进得知消息,急忙派兵追赶。安友规来不及走城门,只好缒城而下,得以逃脱,急匆匆奔向汴京,向宋太祖报信。

宋太祖听完安友规的禀报,叹口气道:“毒疮毒疖子,早晚要出脓。现在好了,该是我们动刀子的时候了。朝廷待他仁至义尽,他定要找死又如之奈何?只可惜六宅使陈思诲,不知现在怎样了?”他立即把赵普召来,商量急速发兵扬州。

李重进虽然仓促起兵,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手下只有七八千人马,大兵一到,根本无法抵挡,就是死守孤城,也不可能持久。他把希望寄托在南唐主身上,有了南唐的相助,便有取胜的可能。他觉得,李筠的失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实现与北汉的真正联合。双方未经周密筹划,统一部署,北汉行动迟缓,配合不利,所以没有形成合力拒宋的态势,以致惨败。他要接受这个教训,便写了一封亲笔信,请求在约定的时间地点与南唐主会面,共商起兵事宜。事成之后,他李重进宁愿退隐山林,将淮南之地全部归还南唐。

但是李重进太天真了,也太不了解南唐主李璟的为人了。

自从周世宗大军征剿,收复江北、淮南诸州之后,南唐国势一落千丈,成了后周的附庸国。宋太祖荣登大宝,建立宋朝之后,李璟马上派使者以御服、锦绮、金帛相赠,以示祝贺,表明他仍像事周一样,甘愿称臣于宋。

现在的南唐主,能保住他的江南国土,做个苟且偷安的小皇帝就求之不得了,哪里还有胃口去吃淮南江北之地,更不会出兵援助李重进,引火烧身。

对于这样一个懦弱之主,李重进却将成败得失的赌注押在他的身上。战端未开,李重进便败局已定。

李重进的使者来到南唐以后,向李璟递上了求援信。李璟态度十分冷漠,将信草草看过之后,便随手扔在了一边。听着使者喋喋不休的叙说,李璟双眼微闭,置若罔闻,听到后来,干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大丈夫失意而反,世已有之,但时不可耳。当中朝受禅之初,人心未定,潞州作乱,李君不以此时反,今人心已定乃欲以数千乌合之众抗天下精兵,借使韩、白复生,必无成理,虽有兵食,不敢相资。”

南唐主断言扬州举兵不能成功,明确表示根本不愿出兵相助,甚至连军粮都不肯借给。使者听罢,顿时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勇气游说,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扬州。

李重进听说南唐不肯出兵,一下子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手下的兵马不管从数量上还是从士气上,都无法与宋朝大军抗衡。他也清楚,大宋初建,人心思安,百姓都渴盼和平,厌恶战争,他兴兵反宋并不合时宜。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举兵,或许能挣扎出一条生路。

李重进内心虚弱,底气不足,在毫无信心的情况下,只想碰碰运气,便贸然举起反旗。

他虽然急不可耐地聚结部众,正式举兵,但心中却一直惶惶然如履薄冰,终日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他无心观看士兵的操练,也无心检查城防,只是毫无作为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场凶多吉少而又不可避免的激战。

建隆元年九月,宋太祖决计兵伐淮南。在此之前,他特意找赵普计议过此事。这些年来,宋太祖对赵普的了解越来越深,不论是对政事还是对军事,赵普都有十分精辟的见解,几乎是每言必中,成了太祖不可缺少的首席参谋。潞州平叛之后,赵普已升任为兵部尚书,充枢密使。当太祖问到对李重进的反叛应如何处置时,赵普十分果断地答道:“李重进凭恃长江、淮河,缮修孤垒,外绝救援,内乏粮草,缓图亦取之,急图亦取之。然为使其反叛之火不至蔓延,恶势力不至坐大,还是以速取为上策。”宋太祖于是下定了发兵扬州的决心。

九月二十二日,宋太祖任命石守信为扬州行营都部署,兼知扬州府事,王审琦为副,李处耘为都监,宋延渥为排练使,安友规为滁州刺史监前军,是为大军前锋。

石守信率前军马不停蹄,昼夜兼行,直下淮南,很快来到扬州外围安营扎寨,完成了对扬州城合围的态势。

他马上遣使驰奏太祖:“城破在朝夕,大驾亲临,一鼓可平。”

宋太祖接报后大喜,立即下诏亲征。他以皇弟赵光义为大内都部署,以吴廷祚为东京留守,吕馀庆为副留守,有此三人镇守东京,太祖无后顾之忧,甚觉放心。

十月二十四日,宋太祖率大军从开封出发,百官六军分乘数百条战船,沿汴河东下。浩瀚的汴河水面上,千帆竞进,乘风破浪。宋太祖脱去龙袍,换上铠甲,傲然站立在龙舟船头。深秋的河风已带着寒意,夹杂着河面上潮湿的水气,扑打在脸上,让人感到有一种砭骨的感觉。宋太祖却浑然不觉,他像在暖煦煦的阳春三月里,沐浴着浩浩的春风,感到十分舒适和惬意。他昂首挺立着,深深地吐纳着天地间潮润清新的空气,让它鼓荡起自己的双肺,鼓荡着胸腔里滚滚翻涌的思绪,此去必胜的信念和君临天下的自豪。这一次,他觉得似乎不是去赴硝烟弥漫的战场,进行你死我活的拼杀,而好像是在进行一次游山玩水的旅行。

十一月八日,战船到达汴河入淮处泗州。大军舍舟登陆,太祖命诸部击鼓而进,向东南直奔扬州。一时金鼓大作,征尘飞扬,气势汹汹,先声夺人。

深秋的扬州城,秋风瑟瑟,枯叶飘零,呈现着一片浓重的肃杀之气。高天流云,候鸟南飞,山寒水瘦,冷酷的季节正迈着急匆匆的步履,向这座大兵压境、险象环生的孤城迈进。

扬州城陷入了一片混乱和恐慌之中,李重进未料到宋朝的大军会来得如此神速。举目四望,城外营寨连结,旌旗飘扬,密密麻麻的大军将城池围了一层又一层。听说赵匡胤御驾亲征,已来到扬州城下,李重进只觉得心里“格登”一下,他知道扬州城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了,自己这一生已走到了尽头。

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拼死抵抗,别无选择。

扬州城在阴云四布、烽烟弥漫中进入了临战状态。所有的兵士都被组织起来,轮番守城。城内的青年男丁,也被胁迫着投入了战事杂务,或运送木石箭矢,或编成预备队,准备随时补充兵员。

这一切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处,李重进不过是在例行公事般的尽尽心而已,并没有取胜的半点信心。

他带着几个偏将和亲兵在城头督战,从东城、南城直巡至西城。七八千兵勇分散在四面城墙上,显得零零落落,那些毫无训练的民众夹在其中,显得畏葸而又杂乱。这样的队伍如何打仗?如何守城?李重进从心的深处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

再看看那些将校兵士们,不是面无表情、呆头呆脑地站在城头上,机械地按着上司的吩咐动作着,便是一脸恐惧、惊慌失措,目光茫然而又游移不定。

李重进带兵多年,他知道将士们心里在想什么。连自己这位三军主帅都毫无取胜的信心,这些靠当兵吃粮的部下们更就可想而知了。这些混蛋,这些狗崽子,一定是在打算着如何保住自己的狗命,如何弃城逃跑或缴械投降。但眼下却没有办法,奈何他们不得。总不能无缘无故的杀人吧,再说了,就是杀得再多,也提高不了士气,振作不了军心!唉,靠一天算一天,挨一时算一时吧。

他登上西城的门楼,向下看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城外营帐毗连,旌旗飘动,密密麻麻的宋军编列成一块一块的方阵,已经把这座孤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刀枪剑戟各种兵器像一片片密层层的树林,不时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突然,他看到一哨人马缓缓驰来,从方阵中间的甬道上行至城下,在护城河彼岸勒马停住。他看清了,最前面的是石守信,身披铠甲手持长枪,正神气活现地骑在战马上抖威风呢。黄口小儿,你抖什么?老子为大将时,你还是刚投军的偏裨小校呢。

跟在石守信后边的,便是那个篡位称帝的赵匡胤,还有他那个狗头军师赵普。李重进只觉得心脏嘣嘣乱跳,双眼中立时喷出火来。他恨不得跳下城去,将这些乱臣贼子撕成碎片。这些王八蛋,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敢在这大战将临之时,跑到近城之下,还对着城池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好像不是在等待一场恶战,而是在坐观一场妙趣横生的军事演习。你们狂什么?真他妈的小人得志。

李重进简直要被气疯了,只觉得五内生烟。他猛地狂吼一声,嘴里骂出了脏话:“日他妈的给我射,乱箭射死这些狗鸡巴日的。”

但骂声未绝,便听到山崩地裂般的一声炮响,接着便是人喊马嘶,杀声如雷,宋朝大军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无数的云梯一排一排地搭上了城墙,宋军士卒正一串串地往城头上爬来。李重进大声呼喊着,督促着他的将士们放箭,滚木擂石。但是人少势单,抵御和反抗显得虚弱无力。攻城的宋军伤亡极少,攀梯的速度越来越快。扬州城的陷落已经不可避免。

李重进彻底绝望了,他悄悄地离开了坐阵指挥的城楼,骑马跑回府中,把全家老少集合起来,垂泪说道:“扬州城马上就要被贼兵攻陷了,与其被俘受辱,不如舍生求仁,以死报国,也算对得起大周了。我李重进此生追随周室,位极人臣,富贵已足,死而无憾了。只恨没有保住大周,壮志未酬,今又连累家人,实在于心有愧。”说完,他愧疚地看了看已经七十多岁的老母,看着她老人家那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和满头白发,感到了一阵揪心的痛苦。他踉踉跄跄几步抢到母亲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了声“孩儿不孝,让母亲……”,话未说完,这位身长八尺的“黑大王”竟嚎啕大哭起来。

不料七十多岁的李母却厉声喊道:“站起来!堂堂三军主帅,封疆大吏,成什么样子?大丈夫处世生又何欢,死又何惧?你不要为老朽伤心。我已经年逾古稀,是灯干油尽之人了。能同自己的儿子一起,为国家效死,为大周朝尽忠,高兴还来不及呢。”一番话,只说得李重进心中凛然。他爬起身来,命人在宅内点火。一时间,李府上下,到处是一片火海。他重又跪到母亲面前,“嘣嘣”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亲手搀扶着母亲,一步步走向浓烟大火之中。他的妻妾儿女,也一个接一个,陆陆续续地走进了火海里……开始,从大火深处,还不时地传来被烈火烧灼的痛苦的哀号和呻吟,慢慢地,哭喊停止了,一切嘈杂之声都平息了,只有夜风催动的烈火的呼啸和大火中各种物件爆裂的声音,以及屋架坍落的轰轰隆隆的声响。

六宅使陈思诲也终于没有逃脱厄运。李重进的那个贴身小吏,抱着为主帅全家复仇的心情,带领两名兵士,持刀闯进了那间密室,不容分说,挥刀砍下了他的头颅。陈思诲在完成了大宋王朝交给他的使命的同时,也完成了他生命的最后历程。

宋太祖进城之后,立即命将校们分头寻找李重进。但此时天已薄暮,除了闪闪烁烁的火把之外,到处黑糊糊的。又加上兵慌马乱,一时找不到李重进。正在着急,忽有兵士来报,说是李重进已举家自焚。宋太祖抬头向节度使府衙看去,只见浓烟滚滚,大火冲天而起。他急忙率领左右,向大火方向奔去。但为时太晚了,当兵士们把大火扑灭之后,从灰堆里找到的,只是七八十具大大小小的像焦炭似的尸体。看看这种惨象,太祖也不禁恻然。他下令厚葬李重进一家。同时,为了安抚百姓,又命人开仓赈济,市民每人给米一斛。被李重进胁迫当兵的,赐给衣物,遣散回家。尸骨暴露者加以掩埋,役死在城下的,每人赐绢三匹,并免其家三年徭役。

但是,对于怂恿李重进叛乱的首恶者,却决不心慈手软,二百余名同谋者全部处死。李重进之兄李重兴,在重进举兵时便知大事难成,已悬梁自杀。其弟李重赞及重赞之子李延福,是极力鼓动谋逆的骨干分子,擒获后以同谋罪斩首弃市。

李重进的眷属和家丁中,尚有未来得及投火自焚的,一律开释其罪,有逃亡在外的,准其自首,不予追究。

扬州既平,元凶已灭,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处置,宋太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那就是当初向他报信的翟守珣。翟守珣功不可没,宋太祖也决不食言,他派人四处寻找,终于在扬州城的一户百姓家找到了翟守珣,以功行赏,补授殿直之衔。

宋太祖就要班师回朝了,淮南这块地方凭江淮之险,又近邻南唐,地理位置太重要了,应该选派谁来署领呢?太祖把这个重要职务留给了他的亲信近臣李处耘。这个人是个难得的人才,长于临机决事,多谋善断,是陈桥兵变的重要谋划者之一。在平定李筠叛乱和征伐扬州的战斗中,都建有大功。

李处耘没有辜负太祖的厚望,他走马上任之时,正值扬州战火初熄,民生凋敝。立即着手绥抚事宜,力行轻徭薄赋,请减居民屋税,深得民众拥护和爱戴。以致两年后奉诏还京时,老幼遮道涕泣,累日不去。

二李之乱,一鼓荡平,大宋王朝全部恢复了后周鼎盛时期的版图,宋太祖喜不自胜。班师后不久,便在广德殿大宴群臣。看看百官欢聚一堂,酬觥交错,一个个面带胜利的微笑,宋太祖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还没有举杯,心里便已经陶醉了。

就在这个时候,臣下来报,说是南唐派来使者,带着大批金珠宝玉,对大宋平息李重进叛乱,再次顺利地收复淮南江北之地表示祝贺。宋太祖让南唐使者一块入席宴饮,对那些贡礼只是一笑置之。他心里清楚,内乱一靖,南唐便列入了他实行统一大业的进程之中,已经是砧上之肉,网中之鱼了。但是,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他还要做一些大动干戈之前的准备工作。

李筠、李重进是后周诸藩镇中势力较强的两个藩镇,他们叛旗刚刚竖起,便被宋太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扫灭。大宋王朝这种擒龙搏虎易于反掌的威力,对其他藩镇势力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震慑力。尽管在这些藩镇中,有些人也怀有不臣之心,但一直秘不敢发,看看二李的下场,更觉心惊肉跳,面对这样一个铁腕帝王,这样一个强大的朝廷,谁还敢步二李之后尘,轻举妄动?

不过,这只是在二李反叛被荡平之后的情况,在此之前却不是这个样子。各藩镇的节度使多是后周老臣,他们有的比宋太祖资格老得多,有的曾是宋太祖的顶头上司。一夜之间,宋太祖黄袍加身,南面称帝,他们的心里当然老大不服,也说不清是恼是怒是妒是恨,反正不是个好受的滋味。成德节度使郭崇威便是其中一个。有些日子,朝臣们议论纷纷,有的当面向宋太祖禀报,有的写成密折参奏,说郭崇威在军中时时啼泣,念念不忘周室对他的恩泽,对新朝廷似有不满。有人甚至直截了当地提醒宋太祖说:“成德军镇署常山靠近边界,崇威有异心,宜谨备之。”

听着这么多议论,宋太祖心里不能不犯嘀咕。郭崇威确是资深望重。当年周太祖郭威任邺都留守,汉隐帝曾下密诏给郭崇威,命他诛杀郭威,接管他手中军权。郭崇威出于大义,不但没杀郭威,反而积极拥立他称帝。因此,周太祖一直视他为佐命有功的柱石之臣。他要有异心,处置不妥,必令大宋江山震荡,对此人不可不防。但是,这种想法怎能向朝臣们透露半分呢?于是,太祖只对臣属们笑笑说道:“郭崇威素重感情,笃于恩义。一时因激动而涕泣,不过是为思念周室旧德,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万不可视为有异谋。自古以来,君臣之间互相猜忌,乃是朝政稳定的大忌,尔等切不可多疑,庸人自扰是要坏大事的。”

但几天以后,太祖却派出皇弟赵光义至郭崇威军中,以慰问为名察看动静。光义到达那日,郭崇威正在周世宗画像前唏嘘垂泪。听说匡义来了,慌忙擦干眼泪,强作镇静,与匡义到池潭边的小石桌上饮酒博戏。宋太祖了解了这一情况,知道郭崇威心怀畏惧,必不肯反,便从此不再追问,也不许群臣们再议论此事。郭崇威后来了解到自己的失态已为朝臣弹劾,而当今皇上不予计较,宽厚相待,一时大受感动。急忙入朝拜见请罪,并从此服服贴贴。

像郭崇威这样的后周老臣,还有保义节度使袁彦、忠正节度使杨承信、义武节度使孙行友、建雄节度使杨廷璋等,开始都对新朝怀有二心,宋太祖对这些人心中有数。他分别不同情况,或怀柔,或批评,或安抚,或监视,或调离,恩威并重,软硬兼施,终于使这些人强者服,恨者平、逆者顺。及至二李叛乱被平息以后,这些人更变得规规矩矩,俯首贴耳了,新朝初立时的混乱局面很快平静了下来。

二李伏诛,藩镇归心,大宋王朝进入了一个四海晏然,万民乐业的和平时期。

不肯安分的宋太祖在着手革除弊政,建立新制,完善典章法规,振兴农桑和工商各业的同时,又陷入了一种深深地思考之中。

有一件事一直让他感到忧虑不安,有时甚至为此而睡觉不宁,吃饭不香,那就是如何才能把全国的军队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在后周时期,宋太祖赵匡胤曾久掌禁军,他深知这支中央主力军对于皇权的安危起着十分重大的作用。特别是殿前都点检,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些禁军高级将领。他们兵权在握,位高势众,要想篡位弑主,简直易于反掌。当年郭威澶州兵变,自己亲手把一面撕破的黄旗披在了他的身上;十年以后;自己又亲自上演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闹剧,不费吹灰之力把后周改变了国号,摇身变为大宋皇帝。所以如此,还不是因为郭威和自己都是禁军的高级将领,掌握着连皇帝都无法左右的兵权?

那么以后呢?江山易主的悲剧还会不会重演?大宋王朝会不会也是个短命朝廷?不!他赵匡胤绝不允许这种历史的悲剧重演。要想让赵氏皇权永固,让大宋国脉传至千秋万代,就必须狠下心来,削夺这些禁军高级将领的权柄。

但是,最让他感到头疼和为难的,便是这些出任禁军高级将领的,不是他的“义社兄弟”,便是他的亲朋故交。他们在拥立自己跃登大宝的过程中,在讨伐二李的南北征战中,都出过死力,甚至负过伤,流过血,建立过令世人瞩目的赫赫战功,对于大宋王朝来说,他们是功不可没的开国功臣,兴邦元勋。

自己素以重义气,讲友情著称,绝不能像汉高祖刘邦那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残酷地杀戮功臣,落个不仁不义的千秋骂名。刘邦虽然夺了天下,威加四海,但他是个残忍刻薄、毒如蛇蝎的流氓无赖,自己平生瞧不起他,绝不能做个刘邦第二。

这些禁军高级将领,都是自己的老弟兄,是同自己一块出生入死,钻刀丛,闯剑树,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患难之交,自己决不能伤害情同手足的老弟兄们。

可是,这些人掌握着这么大的兵权,往远处看,确是严重地威胁着皇权的安危。怎么办?削其兵权乃大势使然,不伤老弟兄的和气又是自己志在必得。我赵匡胤是既要江山,又要朋友,如何才有个万全之策呢?

这对矛盾在宋太祖的脑子里激烈搏斗了许久,究竟该怎么办,他一直难以决定。他又一次想起了谋臣赵普。

此时,原来的宰相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人,已感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新皇帝的步伐,难以适应新朝廷的要求,主动辞去相职,退隐致仕,或任闲职。赵普已被任命为门下侍郎、平章事、集英殿大学士,成为大宋的首辅宰相。

宋太祖十分看中赵普,这不仅因为他佐命之功居群臣之首,平叛二李屡设奇谋,更因为每与他议事,所论往往与自己的思虑暗合,确有经天纬地之才。

况且,自己的母后杜太后对赵普也极为推崇,每次召见赵普,从不直呼其名,而总是以“赵书记”相称,常说:“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

几个月前,母亲杜太后骤然得病,崩逝于滋德殿。临终之时,仅召太祖与赵普二人,至病榻前共受遗命,足见赵普在太后心中的分量。

宋太祖相信母后一生都慧眼识人,赵普既是自己无话不谈的心腹近臣,也是大宋王朝的肱股元良。

现在,面对这样一件令人棘手而又关系着大宋长治久安的大事,他自然首先要找赵普商量。

宋太祖在崇元殿召见赵普,赵普行过跪拜之礼以后,垂手而立,等待着太祖问话。太祖却稳稳地坐在龙榻上,一动未动。这倒不是宋太祖有意摆谱拿大,实在是君臣礼仪所必须,这也是宋太祖登基以来,着意建立的一种新秩序。

赵普对太祖的这一做法深为嘉许,他当然会率先身体力行,垂手站立,显得恭恭敬敬。

宋太祖也无寒暄之词,开门见山地问道:“自唐末以来,数十年间,帝王易八姓,朝代频繁更迭,战火不息,生灵涂炭,天下大乱,这究竟是为什么?”

赵普看看太祖,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李筠、李重进之乱,绵延数月,扰民乱政。若非陛下御驾亲征,迅速勘乱,一鼓荡平,后果着实堪忧。臣以为,古今之事,大都事不同理相通,所谓鉴古可以知今,古今一也。”

太祖见他说了一顿,却有些答非所问,但仔细一想,又似乎有着某种牵连,便又问道:“那么,以爱卿之见,这二李之乱,与唐李后数十年之乱有何相通之处?”

赵普道:“李唐自高祖、太宗皇帝开创大业,历三百年天下。诸帝多励精图治,慎于守成,致使盛世频显,万国来朝。然天宝之后,藩镇作乱,狼烟四起,经久不息,终使大唐王朝终结。此后便进入了兵革不断,连年混战的年代。五十三年中,王朝五更,帝易八姓,历十四君。各短命王朝长者一二十年,短者不过三四年。其所以如此,盖因骄兵悍将恣行,藩镇专横跋扈,动辄兴兵作乱,篡夺皇权。而二李之乱,亦因其自恃拥兵在手,资深位崇,故而藐视天威,冒天下之大不韪。”

赵普的分析,切中要害而又透彻明白,正是这些天来自己所想的,太祖不禁频频点头,问道:“朕欲息天下之兵,使大宋基业久长,百姓安居乐业,该从哪里着手呢?”

赵普上前深施一礼,很激动地说道:“陛下一言及此,乃天地人神之福,国家幸甚,万民幸甚,请受微臣一拜。只是,臣尚有小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太祖怪道:“朕虽非圣贤,但愿效唐太宗,广纳直言,卿素为朕所重,何虑之有?”

赵普略作迟疑,微微一笑,提起了一件让他震惊难忘的旧事。

这件事发生在不久以前。有一天,赵普向太祖推荐一个人做官。当他把那个人的大体情况和打算任命的官职说了之后,宋太祖却摇头不允。第二天,赵普又入朝举荐,太祖仍不肯用。赵普并不泄气,过了几天,又把这人的情况写成奏牍呈给太祖,太祖一看大怒,一下子变了脸,竟将奏牍撕成碎片,扔了满地。可赵普却不慌不忙地跪在地上将碎片一块一块地拾起来,回家后将他们一一粘接好,第二天上朝又呈给了太祖。

原来宋太祖不同意赵普的举荐,是因为当时心情不好,又怀疑赵普是在有意地培植亲信。后来见赵普三番五次,如此执着,据了解所荐之人也不是他的亲信,完全是出于一片忠心,终于受了感动,很快依赵普的建议,任用了那人。

现在旧事重提,总让人有些尴尬。宋太祖略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难道卿还在为此事怨朕吗?”

赵普忙说:“臣不敢有怨,只是愿陛下永远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言,大道为公,这样不仅微臣,就是朝中的其他言官、诤臣,不管有什么谏言,不管涉及到什么人,也不管他们的官位多高,权力多大,与陛下的关系多么亲密,都敢于弹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日普所言,就要触及一大批功臣宿将,又是陛下的亲信故交的切身利益,以此不能不有所顾忌。”

宋太祖笑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朕深知其中道理,亦定会身体力行,以一贯之。亦愿爱卿能以天下为己任,永为朕之肱股。有什么话,不管对错,都能向朕推心置腹,和盘托出。”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这种亲密无间的谈话,使两颗心更加接近了,沟通了。

话归原题,他们又很快扯到了那件让太祖日夜忧心的大事上。太祖问此事究竟应如何处置?

赵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有成竹地说道:“臣有一计,可安天下……前已谈及,数十年之乱皆因方镇太重,君弱臣强所致。今所以治之,亦无奇巧,惟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

几句话,不啻于一道划破夜空的雪亮的闪电,在宋太祖的脑际倏然闪过。他顿时心领神会,幡然省悟,点点头笑道:“爱卿不必再说了,朕已知道该怎么办了。”

几天来,宋太祖的脑子里,一直在萦绕着赵普关于“方镇太重,君弱臣强”的提醒和“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的对策。毫无疑问,这一对策应该成为自己今后强化皇权,厉行专制,息天下之兵的纲领。他在反复玩味着,咀嚼着:削夺其权,就是要削除各藩镇尾大不掉的祸根,防止朝廷大臣权力膨胀,将国家军政大权集于皇帝一身;“制其钱谷”就是要剥夺地方藩镇的财权,将其集中于中央;收其精兵就是收回藩镇的兵权,由朝廷统一管辖和指挥。

“权”、“钱”、“兵”三字可谓症结和要害所在,五代以来武将跋扈、藩镇割据、皇权旁落,战乱不止,盖源于此。现在要实行“夺”、“制”、“收”的大手术,必将要冒大风险。因为这一举措的锋芒所向,多是冲着曾经忠心辅佐自己的义社兄弟和故友至交。但是,他不能不这样做,即使落个不义之名,甚至为天下人所指,他也必须义无返顾地实行这场非同寻常的改革。他不能只顾兄弟的情义而忽视了江山社稷的稳定,铸成千古大错。

建隆二年春季的一天,宋太祖传诏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高怀德、李继勋、刘匡义、韩重赟、张光翰、郑恩等在京的老弟兄们入宫宴射。宴射是宋太祖十分喜爱的一项活动,在宴饮之中,这帮武人出身的老弟兄们,一边饮酒,一边骑马赛射,既可增添乐趣,以助酒兴,又可引发一些对往日征战和兄弟情谊的回忆,这比那些以女乐丝竹侑酒,咿咿呀呀聒噪不休要快活得多。

义社兄弟们接到诏命,都兴冲冲地来了。宋太祖与他们稍做寒暄,便吩咐内侍们:“备弓马来!”

宋太祖每人颁赐给他们骏马一匹,利剑一柄,良弓一张,众弟兄皆受宠若惊,纷纷跪地谢恩,并一再表示:皇上既临大位,不忘旧情,给他们这些老弟兄诸多照顾,各赐重要官职。今生今世,定要牢记圣恩,披肝沥胆共保社稷。

太祖看看这些老弟兄,只淡淡一笑道:“尔等平身,咱们该出城了。”

宋太祖率先飞身上马,与众弟兄们出了开封城西固子门,十几匹战马扬鬃奋蹄,直奔西郊旷野。

阳春三月,万木抽绿。一条清澈的山溪在欢快地流淌,溪边一株株粗可合抱的老柳已抽出了万千条柔弱的新枝,在和煦的春风中游曳飘荡,无数的小鸟在树间跳跃鸣啭,奏起了轻松愉悦的乐章。就连这些惯于驰骋沙场,不大好游山逛水的老将们,也禁不住为这满目春色和清新的气息陶醉了。

宋太祖却没有那么轻松和惬意,他看看这些鬓角渐白,皱纹已爬满眼角的老弟兄们,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些生死与共的老弟兄们,情不可谓不真,意不可谓不深,功不可谓不大。从过去到现在,他们对自己的赤胆忠心,可昭日月,可对天地。可是,不收他们的兵权能行吗?若是任他们的权力无限制地膨胀,谁能担保他们久后不会步李筠、李重进的后尘?人是会变化的,随着环境、地位、权力的变化,人的欲望和追求也会变化,会滋生出一些非分之想和非常之图,自己当初不也是周世宗的手足兄弟吗?不也是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地事奉周室吗?可一旦大权在握,时机成熟,不是也自觉不自觉地把大周江山翻了个个儿吗?

想到这里,连宋太祖自己也打了个冷颤,不能再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不能再有妇人之仁,必须坚定不移地将赵普为自己的谋划变为现实。老兄弟们,对不起了,但愿你们能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和无奈。

宋太祖和众兄弟们在侍者们选好的一片草地上下马,一起坐了下来。这里是两个山包之间的开阔地,碧草青青如绿毡一般,到处星星点点地绽开着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各色野花,为这静谧的旷野平添了许多雅趣。阳光温暖,空气清新,确是野外宴饮的好地方。为了不破坏这种野外的氛围,这里不摆桌椅,只在草地上铺了一大块油毡,预先准备好的菜肴就一盘一碗摆在上面。

君臣不再分尊卑上下,一块儿席地而坐,边谈边饮,几杯酒落肚,一个个面赤耳热,心旷神怡。郑黑子又乐得开始大呼小叫,众人也不断地捧腹大笑,他们已经淡忘了君臣之间的距离,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以前,这里所有的,只有老兄弟、老战友之间的情意。

酒喝到热闹之时,宋太祖端着一碗酒站了起来,一仰脖子饮了下去。突然把酒碗往地上一扔,阴沉着脸说道:“诸位弟兄,请把所授弓、剑拿出来,把马备好!”

众人一时懵懂,不知道太祖要干啥?一个个把酒碗放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郑恩把嘴里的酒菜咽下去,大咧咧地说道:“皇上,这酒还没喝到火候,还不到较射的时候。”其他人却看出有点反常,想问什么,又不敢问,只是张着嘴,愣着神,显得惶恐失据。

宋太祖没理郑恩的话茬儿,威然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厉声说道:“此地远离皇城,幽静无比,没有外人,没有闲人,只有朕与众弟兄们,你们要想当皇帝的话,只要箭上弦,剑出鞘,易如反掌。”

几句话如同狂飙骤雨,惊雷疾电,直把几个老将军、老兄弟们震得心胆欲裂,面如土色,一个个浑身颤抖,呆若木鸡。刚才还一片和谐、欢快的气氛,霎时间变得杀气腾腾。空气凝滞了,时间凝滞了,人们的呼吸凝滞了。天上飘荡的白云、溪中匆匆的流水、林间鸣唱的小鸟和草地上飞舞的蜂蝶,在这一刻也似乎全都惊惧地凝滞下来,天地间紧张的像要爆炸。

愣怔了片刻,人们一齐跪伏在地,齐声说道:“陛下息怒,臣等断然不敢。”郑恩一边下跪,还一边高声嚷道:“万岁,哪个驴日的想要谋反,您说出来,俺郑恩将他剁为肉酱。”

宋太祖嘴角上泛起一丝冷笑:“尔等既然拥戴我为天子,就应当尽臣子之职,献臣子之忠,不得偃蹇无礼,欺君罔上!”

众弟兄们连连叩头,一齐说道:“我等谨记圣命,永不敢忘。”

宋太祖见诸将确是惶恐战栗,服伏在地,暗想道:“今天宴射,只是试探性的小举动,是重头戏的序幕和预演,不过要看看这些老弟兄们的反映罢了,还不到真正解除他们的兵权的时候。先让他们心理上有些准备,话要适可而止。”于是,便把口气缓和了些,说道:“兵骄则逐将,帅强则叛上,这是五代以来的一种恶习,诸位久在军中,想已熟知。如今朕对诸位以诚相待,信之不疑。赐以高官,委以重权,尔等切勿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臣等牢记心怀。”

“朕方才言辞有些过激,一方面是因为多饮了几杯,另一方面也是想起了潞、扬二州的祸乱。尔等切不可过高地估计了手中的那点兵权,忘乎所以,铤而走险,步逆贼二李之后尘。”

“臣等一定引以为戒,今生今世永远忠于陛下!”

“好了,诸位共同举杯,让我们这些患难与共的老弟兄们共饮此杯!”太祖首先举起杯来,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亲切。众人忙站起来,举杯在手,一饮而尽。偷眼看看太祖的脸上,刚才还雷霆霹雳,霎时已云霁天晴。野宴上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和谐、宁静的气氛,兄弟之间那种亲密的感情,随着酒杯里醇正芳香的琼浆玉液,再一次汩汩地流淌进了每个人的心田里。不过,这种亲密和愉悦,已经掺和了酒意的朦胧和飘忽,是在神智不甚清醒的状态下的一种短暂的感觉。

骑马较射开始了,七八匹战马在开阔的草地上风驰电掣。老将们纷纷引弓搭箭,向着箭靶飕飕地射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平日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们今日都失手了,射术远远不如昔日,箭镞不是偏离方向,就是绵软无力,中途坠落。在这位居高临下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面前,他们居然像一群犯了过失的惊慌失措的大孩子,往日那种叱咤风云的统帅神威和纵横于万马军中的大将风采,早已经荡然无存。宋太祖冷眼看着这种情景,心里稍稍感到了一点轻松。

当天晚上,赵普又只身入宫,面见太祖进言道:“石守信、王审琦等皆陛下故人,于今各典禁军,为国家计,请改授他职。 ”

宋太祖仍在犹豫不决,他叹口气说道:“朕今日与这些老弟兄们郊外宴射,他们虽然个个手掌重兵,但并不像你我想象得那样偃蹇难制,无法驾驭。”在宋太祖的内心深处,也认为赵普的主张是对的,这些老将虽说现在还慑服于自己的皇威,但很难保证以后会持久不变。

不过,这么快就将他们“改授他职”,他真有点下不得手。他觉得那样做太无情,太对不起这些曾经舍生忘死拥立自己的弟兄们。

赵普看出皇上很难,在一旁思量了许久,决定换一个角度来劝皇上,便说道:“石守信、王审琦等幸伴陛下多年,久蒙厚爱,倍受恩泽。臣也认为他们的忠心无可置疑,不会辜负圣恩,举兵反叛。臣只是觉得,这些人勇则勇矣,功亦高矣,只是缺少统兵驭众的本领,恐难制服部下。万一其部下有人作孽,举兵反叛,他们为众将要挟,恐怕将无力驾驭,难以自主了。”

这一点,恰恰是宋太祖所深深忧虑的,他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容朕再想想。”赵普看了看太祖的表情,知道他已下了决心,便告辞出宫。

又是几个月下去了,宋太祖表面上不动声色,每日里上朝下朝,平平静静地处置着各种军政事务。而内心深处,却一直在紧张地翻腾着,思索着,缜密地筹划着“夺”、“制”、“收”大手术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

殿前都点检、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两个总揽禁军大权的职位要该取消,在大宋朝的历史上要永远地取消。任何人占据这个职位,掌握这么大的军权,对皇位都会形成巨大的威胁。军队只能由皇上和朝廷掌握。

其他老弟兄们都分别握有禁军各部的大权,也必须予以解除。因为他们功劳太大,权力太重。自古以来“功高震主”,功勋太高,不加节制,就会权欲膨胀,滋生野心,这几乎成了一种无法逆转的自然法则,并不以哪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藩镇节度使,也必须逐渐削夺他们的权力,尤其是对禁军的指挥权。中央朝廷必须拥有对全部军队绝对控制权,任何将领,特别是那些高级将领,必须保持对朝廷、对皇上的唯命是从。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避免五代以来军队失控,大权旁落,诸侯拥兵自重,导致战乱不止的惨祸发生。

宋太祖觉得,他和赵普共同导演的这场军事体制改革的大剧,思路越来越清晰,立意越来越明确。一旦选择好时机,就可以正式登场了。

汴京城里像火炉子烘烤般的令人喘不透气的酷暑,在白天黑夜都聒躁不休的蝉鸣声中,终于慢慢地退去了,尽管天气仍然很炎热,但毕竟有了爽快怡人的早晨和清凉似水的夜晚。微风中,白杨树欢快地拍打着银灰色的叶片,“哗哗啦啦”地开怀畅笑。一株株倒垂柳那无数柔软细长的丝条,在轻轻地摆动着,像婆娑起舞的姑娘们那曳地的长裙。梧桐树那阔大的像小蒲扇似的树叶子,终于熬过了盛夏烈日的淫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伸展开来。在这夏季的绿色世界里,人们似乎已经闻到了秋的气息,看到了她远远地抛来的媚眼。

七月初七日是个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日子,暑热始退,天高云淡。古老相传,睽隔天上,分别整整一年的牛郎、织女,将在这天夜里于鹊桥相会。许多民间好事的女子,常常躲在葡萄架下,偷听这对痴男怨女情切切、意绵绵的轻轻絮语。有更多的女子将要焚香化纸,望空而拜,向多情而又心灵手巧的织女星“乞巧”。

然而,这一天并非中国传统的盛大节日,关于牛郎、织女那段凄美动人的神话传说,也与朝廷中那班文臣武将、衮衮大员们毫无关联。不知为什么,宋太祖偏偏选择了这一天,在皇宫大内的集英殿里设下盛大宴会,要宴请他那批“义社兄弟”和老朋友们。

或许,是因为牛郎织女的故事本身就包含着亲人团聚的意思。更重要的,可能是因为已在北部边镇戍守了半年之久的殿前都点检、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延钊和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韩令坤,恰恰在几天前同返汴京。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参加宴会的还有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指挥使王审琦、侍卫都虞侯张令铎、步军都指挥使赵彦徽等等,除了潞州节度使郑恩未曾进京没有出席外,几乎全部是几个月前野外宴射时的原班人马。

宴会厅内的气氛十分热烈,桌凳帷帐全部换了新的,每张大圆桌上都摆满了金盏银盘,璀璨闪烁,琳琅满目。御膳房的高级厨子烹饪的各种山珍海味,摆得满满当当,色、香、味、形俱佳,满大厅里都在飘荡着一股股诱人的芳香。精心挑选的一班歌舞乐妓,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一个个面目娇好,腰肢婀娜,窈窕而又性感,正在弹奏演唱着悦耳动听的宫廷乐曲。一切都显示着富丽堂皇的皇家气派和宫廷规格。

众弟兄们步入宴会厅,却没有被这满目繁华和盈耳乐声所感染,几个月前野外宴射的情景还深深地烙印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让他们心有余悸。他们不知道皇上又要搞什么名堂,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召他们宴饮?他们一个个心怀疑忌地怯生生地看着太祖,想从他的脸上解开他们心中的疑团。

可是他们什么也看不到,皇上仍如平常一样,满面笑容,轻松自如。只是微笑着扫视了一下众弟兄,然后以愉快的声调舒缓地说道:“诸位,今日是兄弟聚会,不必太拘君臣之礼,尽管开怀畅饮。”说罢举起杯来,向众人照了一照,邀大家同饮。众人不敢怠慢,纷纷举杯,尽力显得轻松欢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欢快妙曼的乐曲在大厅里回荡着,歌妓们正合着乐曲的节奏翩翩起舞,行云流水,万姿千态,美目流盼,摄人心魄。

然而,这些老将军们此时却无心观舞听乐,他们知道皇上有话要说,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一边饮酒,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果然,宋太祖开口了:“大厦构建,需万人合力,天子立国,须众卿辅佐,是谓无百川无以汇江河,无土石难以成高山。朕能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皆因诸位之力。众卿之德,罄竹难书。每念及此,不胜感激,朕亦永生不忘。”

在座众人一齐立起身来,高声说道:“陛下权位,天予神授,微臣等不足道也!”

宋太祖慢慢地放下酒杯,面显忧戚之色,说道:“众卿辅佐之功,苍天可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卿等虽不说,天下人皆知之,朕更是深记于心。朕今贵为天子,位居九重,可谓显赫无比,万民景仰。然而,又谁知朕的难处?天子亦有苦衷,远不如做个节度使逍遥自在。”

众人大惑不解,石守信离席问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等实实不懂,天子之贵,岂是节度使所能相比的?”

宋太祖苦笑道:“卿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子治国,统御万民,夙夜忧心:一忧天下不治,积贫积弱;二忧五谷欠收,黎庶冻馁;三忧官吏不廉,贿赂公行;四忧边患不靖,外寇入侵;五忧文教不兴,子孙废学;六忧赋税苛繁,民不堪命;七忧土地荒芜,饥民四奔;八忧国库亏虚,财政不支;九忧盗贼蜂起,刑罚不禁;十忧……唉!不必多说了。人人皆以为当皇帝好,朕今日始知,古往今来,惟有曹孟德是真明白人。当年孙权上书让曹操称帝,自己甘愿称臣。曹操一下子便参透了孙权的用心,说道,孙权小儿不过想把我放到炉火上烤。在那个时候,曹操就是能当皇帝,他也不会去当。他宁愿当周文王,让自己的儿子以后再当皇帝。魏武帝所以这样做,是怕自己慕虚名而招实祸。真称得上雄才大略,察近知远,实在可敬可佩。”

宋太祖这一番话,让人听得有点茫无边际,摸不着头脑。曹操虽未当皇帝,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比皇帝还皇帝。不过你赵匡胤已当了皇帝,当年黄袍加身,你并不想效法曹操。更何况你这几年皇帝当得不是一帆风顺,有滋有味吗?当然这是众兄弟们心里的话,谁也不敢乱说。

但是有一点大家都听明白了,当皇帝很难,忧心事太多。石守信等人以十分虔诚而又敬佩的态度说道:“陛下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日理万机,实天下苍生之福!”

太祖见众人仍不解其意,你们这帮戎马半生的武夫,只知道为朕冲锋陷阵,怎么就参不透朕现在的心事呢?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众位尚不知,朕还有一忧,如同一块搬不掉的心病,使朕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众人大惊,急问道:“陛下尚有何忧?”

宋太祖看看众人,微微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尔等还不明白吗?朕这个位子,谁不想坐一坐?自古以来,谁不想尝尝当皇帝、居大位的滋味?”

众弟兄们这才如梦初醒,忙伏地顿首,说道:“如今天命已定,谁敢违天行事,复有异心?”

宋太祖道:“此言差矣!兄弟们对朕忠心无二,再不会负朕,这点朕确信无疑。但尔等敢保证,你们的部下不会在一天早上,将黄袍加在尔等身上?就像尔等当年把黄袍加在朕身上一样,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黄袍加身”四个字,真如千钧霹雳,众人只觉得浑身颤震,冷汗直流。殿前都点检慕容延钊只觉得一阵眩晕,脑海里刷地闪过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八个大字。刘邦诛杀韩信、彭越、英布等历史上那一幕幕惨剧也迅速在眼前映现。“树高者伐,人高者杀,功高者身危。”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容许功勋过高的人长久地身居高位,唯恐其利用权柄,篡逆、夺权、弑君做乱。因此几乎个个都是多疑、猜忌、嗜杀成性。可是,我们这位大宋朝的开国之君,曾是那么英明,睿智、豁达、神俊,难道这么快就坠入了那个昏庸暴虐的怪圈,这么快就要对这帮有功之臣开杀戒吗?即使要动手杀人,总要有一点谋逆的迹象,或者有一个堂皇的借口,可他面南称帝才一年多,这帮老弟兄又个个对他忠心耿耿,何以相煎太急?不过帝王之术,从来深不可测,谁能想得通说得清呢?想到此,一股冰冷的凉气沿着后脊骨“飕”地升了起来,直冲后脑勺。浑身的冷汗霎时冒了出来,朝服湿透了,脑门儿上的汗珠“叭哒叭哒”往下滴。他双膝一软,率先跪在当地,泪流满面道:“我等愚鲁迟钝,未虑及这一层,惟愿陛下哀怜,给我等指一条活路。”其他人也都回过味来,慌忙起身,跟在后面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太祖却笑道:“众兄弟何必如此,快请起,快快请起。”

众人哪里敢起身,只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太祖,一个个热泪滚滚而下,他们家中都有妻室老小啊!

太祖这才站了起来,慢慢地踱着步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何其匆匆?说白了,人一辈子,最多不过三万多天,能享得富贵足矣。富贵二字,也不过金钱、美女,荫庇子孙而已。汝等何不释去兵权,出守藩镇,去外地做官?朕可多赐金银,尔等广置田亩,为儿孙后代留下产业,让后人享之不尽。汝等也可广蓄歌妓舞女,”说到这里,太祖用手指了指大厅里以歌舞侑酒的众乐妓们,又笑着说道:“像这样的丽姝娇娃,又年轻又可人,每日里左怀右抱,红妆佐酒,笙歌自娱,以致天年。岂不是人生大乐?另外,朕还想与卿等次第联姻,永结秦晋之好。君臣之间,既是皇亲,又是兄弟,两无猜疑,上下相安,岂非万全之策?”

这些半辈子都是在沙场上杀伐征战、摸爬滚打的老将军们,个个手中都执着节钺大权,指挥着千军万马。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号令三军,一呼百诺的大权在握的生活,突然要削去他们的兵权,真比从他们身上割肉还难受。但是,割肉总比割脑袋强得多。到了这个时候,谁还顾得恋栈?他们好似凭空拣了一条性命,况且又有皇上的许诺,此生及后人都能常保富贵,有美女在怀,佳酿在杯,游哉悠哉,何不及时行乐?这些老将们一下子想通了,忧愁恐慌顿时烟消云散,心情变得轻松而又舒适,一齐泣声拜谢道:“陛下念臣等若此,真骨肉之情也。”

宋太祖看看这些老弟兄们,也悚然动容,说道:“卿等多多体谅朕心,朕为江山社稷计,也是为了保全众家兄弟,保全咱们的友情,只好出此下策!”说罢,挥挥手,让大家散席,他却再不敢多看众人一眼。

第二天,慕容延钊等人皆上了奏本,称自己有病在身,一一辞去朝中官爵。宋太祖厚加赐赏,委派慕容延钊任山南西道节度使、韩令坤任成法节度使、石守信任天平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远节度使。

宋太祖没有忘记他所说的“永结秦晋之好”的许诺,高怀德已娶了他的义妹京娘,自不必说。他又将大女儿延庆公主嫁给石守信的儿子石保吉,并封石保吉为左卫将军,驸马都尉;将二女儿昭庆公主嫁给王审琦的儿子王承衍。太祖的三弟赵廷美则娶了张令铎的女儿。

被释去兵权的众弟兄既感念太祖让他们长保富贵,以终天年的恩德,又敬佩他言而有信,一诺千金的品格,大家都与皇帝做了亲家,情绪自然稳定,心甘情愿地把一颗忠心全部系在了宋室江山这驾马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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