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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告发者的苦难

如果没有水谷洋一的告发,雪印食品公司的造假行为很可能永远不会被制裁。可以说,水谷洋一是维护社会正义的有功者。但这个有功者却因告发经历了一段辛酸的历程。回收牛肉制度,本是一种应急性的制度,就是要尽快地、尽可能全面地消除疯牛病肉流向市场,原本就没有设想过要惩治利用这个制度骗钱的企业,所以也就根本没有想到对告发者进行保护、褒奖。于是,告发者在这个各群体利益相互联结、和平共处的社会里,显得很不协调,格格不入。因为他的行为破坏了这个社会原本的和平,使执法者和造假者都不自在了。告发者的行为也显然无法用经济学所揭示的人的营利动机来解释,因为他的告发,不仅增加不了任何收益,反而使他赖以维生的事业毁于一旦。

告发者水谷洋一所遭受的苦难首先来自官方。

水谷洋一2002年1月23日通过《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这两家报纸把雪印食品公司伪造牛肉产地的事件揭露了出来,这对雪印食品公司的社会信誉是致命的打击,同时也使官方显得十分被动,着实忙乱了一场。水谷洋一的告发证据确凿,没有质疑的余地,又是通过媒体抛出,全社会都知道了,监管部门还能不马上去管吗?在这种形势的逼迫下,各相关部门都没有了通常那四平八稳的官腔,立刻动作起来,对雪印食品公司进行了处理。但同时,他们也没有忘了处理水谷洋一。因为水谷洋一为雪印食品公司开具了假证明。

7月上旬的一天,水谷洋一接到了国土交通省神户运输管理部的电话,管理部官员态度和蔼地说:“最近经营状况怎么样?我们这里换了新领导,想给你介绍一下。”水谷洋一就在当月的12日登门拜访了神户运输管理部,一个副部长接待了他。两人在友好的气氛中聊了约15分钟后,突然,副部长降低了嗓音,话题一转:“停止营业的处分,15天怎么样?”

水谷洋一不禁一愣:“您说什么?!”

“你不是开了假的进出库证明嘛。”

“不对!是他们逼我开的!”

“当雪印食品公司要求你开假证明时,你应该当场拒绝!”

两人对峙了起来。当天不欢而散。

跟神户运输管理部说不清楚,水谷洋一决定去东京找国土交通省理论。他先给国土交通省的大臣办公室打了电话,还真打通了,那边表示愿意见他。于是,水谷洋一乘高速列车去东京了。这次他又想借助媒体的力量,预先通知了媒体,一群人扛着摄像机和他一起上了车。有媒体助威,东京的官员们又是属于国家高级公务员,跟下面的小鬼们不同,应该通情达理些,水谷洋一以为这次上访会奏效。

国土交通省派4个官员接待了他,还让媒体进到了办公楼里,但只是让他们在楼道里等着。谈话从下午2点一直持续到了4点半。7月的东京,天气炎热。但政府机关要做节约用电的表率,把空调温度设定了在25度,整个办公楼里几乎没有什么凉意。会见室里的气氛,也像那气温一样,让水谷洋一感到烦躁。因为无论怎么说,官员们都不答应撤销处分。最后,他急了,说:“我明白,你们早已定好要给我停止营业的处分了,没什么说的了,我这就去向媒体宣布!”

官员们有些紧张,但也并没有怯懦,说:“别那样说!我们现在正在对是否处分进行研究!”

水谷洋一的上访几乎是无功而返。但“研究”的官腔中似乎有些“酌情处理”的成分。

8月5日,官方采取行动了,但不是立刻宣布处分,而是先派了4名官员到西宫冷藏公司检查,理由是该公司帮助雪印食品公司将进口肉伪装成国产肉,违反了关于保税仓库的管理规定。这种检查,有些打探虚实的味道。因为水谷洋一的那点儿事,他自己都供出来了,一清二楚的,没什么好再检查的。之所以大张声势地来检查,是要看看水谷洋一的反应,为正式宣布处分打底儿。

水谷洋一愤怒地说:“我告发了造假行为,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我,太不应该!”就是不放这4人进门。不过这些官员也并没有得理不饶人,硬行检查,而是暂且收兵了。法规是死的,执行的人是活的。如果那天4个官员来硬的,破门而入,也是有理的。水谷洋一如果敢硬拦,就是妨碍执行公务。但官员们没有这么做,没有让伸张正义的勇士太尴尬,也避免了一场冲突。

在官方“研究”处分的同时,又发生了两起重大的企业丑闻:肉食加工行业的两家大企业——日本灌肠公司、阪南公司也承认伪造了牛肉产地,诈取了国家的补助金!可见,造假之恶行在肉品行业是多么的普遍,告发者水谷洋一所面对的“敌方”势力是多么的强大,从此也可见水谷洋一的勇气!

尽管如此,官方还是没有放过水谷洋一,处分还是下来了:11月3~9日停止营业,比最初说的“15天”少了8天。但是,还有更厉害的处分,那就是撤销了西宫冷藏公司的“保税仓库”资格,就是说不准做进口食品的生意了,这彻底毁了水谷洋一!

生意没了,这是水谷洋一最深重的苦难!

雪印食品公司在西宫冷藏公司的存货量,约占西宫冷藏公司整个库容的1/10.跟雪印食品公司闹翻了,当然西宫冷藏公司这部分营业收入也就没了。除了雪印食品公司之外,在西宫冷藏公司存放肉品的还有“伊藤灌肠公司”。雪印食品公司造假被揭露后,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把雪印牌的食品撤了下来,但货架上也不能老空着,于是就向伊藤灌肠公司等订货了。顿时,伊藤灌肠公司忙了起来。水谷洋一没有了雪印食品公司的生意,就去找伊藤灌肠公司,以为可以多拿些业务回来。然而,结果却恰恰相反:不仅没有增加业务,伊藤灌肠公司还把给他的业务竟全部停止了。该公司的部长对水谷洋一说:“不是不去你的冷库存货,因为我们还有好多进口肉卖不出去……”当时,因为日本发现了疯牛病,因此好多消费者不愿买国产肉,都改购进口肉了。那为什么伊藤灌肠公司的进口肉还卖不出去呢?据水谷洋一推测,可能是在那之前,伊藤灌肠公司也像雪印食品公司一样,把价格便宜的进口肉伪装成国产肉了。但现在国产肉不好卖了,想再改换成进口包装,但在水谷洋一的冷藏公司里,这种事是做不得了。于是,便断绝了西宫冷藏公司的业务关系。

雪印食品公司、伊藤灌肠公司等肉产品在西宫冷藏公司的存货量,约占西宫冷藏公司整个业务量的25%。即使这两个公司的生意没有了,西宫冷藏公司还可以维持原来75%的营业收入。但事实上,它的营业额降到了原来的30%。那45%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西宫冷藏公司的客户中还有从中国进口蔬菜的企业。这些企业进口的菠菜曾因为残留农药超标,被查出来过。后来他们改变方法,不再进口新鲜蔬菜,而改进袋装蔬菜拼盘、腌黄瓜等加工品,这样就避开了检查。但西宫冷藏公司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肯定会常被检查,那时他们的产品说不定会受到牵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货全部撤走了!偌大一个冷库,只剩下了原来的30%的货。进项只有3成了,但电费、工资等开销仍然是一点儿少不了。西宫冷藏公司维持不下去了。

生意做不下去的水谷洋一,突然决定要参加国会议员竞选,想在政界谋活路了。在开冷库以前,他曾做过一个自民党众议员的秘书,对政界有些了解,知道议员这个职位的甜处:每年由国家给固定的“岁费”,也就是年薪,大约有两千万日元,还有秘书的费用及各种工作补助;百姓托办事,送礼又奉承;官员们则点头哈腰,大开方便之门。

当然,要选上国会议员也并不容易。日本的国会议员中,有相当一部分其上辈人就是政治家或军政要人,像当时的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他的祖父、父亲都是国会议员,父亲还任过两届防务厅长官。这种人在当地有威望,有牢靠的支持群体,有充足的选举费用,所以当选十分轻松。小泉纯一郎任总裁的自民党中这样的议员颇多。自民党和与其联袂的公民党加起来,在众议院的480个议席中占了323席,在参议院的242个席位中占了135席,在国会中占绝对优势。这两个党在侵略战争上态度暧昧,主张废除现在的《和平宪法》。而对侵略战争表示明确反对,主张维持《和平宪法》的共产党、社民党,则在国会中势单力薄:共产党众议院的议席数是9,参议院是9;社民党众议院的议席数是7,参议院是6.国会议席的格局,也就是日本社会的缩影。

如果没有家族背景而想当议员,获得势力强大的自民党的支持,是一个十分有利的条件。自民党为了扩大影响,也常把一些有名的演员、运动选手等在社会上有名气的人拉来作为自己的候选人。水谷洋一告发雪印食品公司事件,引起了很大轰动,从这个意义上说,也算个名人。再加上他原来干过自民党议员的秘书,他竞选议员还算是有条件的。

当然,如果没有社民党议员辻元清美因诈取秘书经费而辞职,水谷洋一也不可能在生意难以支撑时就想到去竞选议员、改吃政治饭。辻元清美为什么要辞职呢?原来,国家规定议员可以雇用秘书,费用由国家负担。但这笔钱是发到秘书名下的,也就是说,议员本人不能支配这笔钱。但社民党议员辻元清美1996~1997年间拿走秘书费用约1800万日元。这事在2002年3月突然被暴露了出来。严格地说,这种做法就是“诈取公款”的违法行为。然而,据说几乎所有的国会议员都“大同小异”地干这种事,只不过没有被抖搂出来而已。

但既然被抖搂出来,也只有认倒霉了。于是,社民党年轻议员辻元清美,这位在国会辩论中为维护《和平宪法》而严词斥责自民党的女斗士,2002年3月26日含着眼泪宣布辞去议员。因秘书费用问题倒霉的,还有扶持小泉纯一郎选上自民党总裁、当上首相、论功行赏地成为小泉内阁外交大臣的田中真纪子。田中真纪子是日本原首相田中角荣的女儿,在当上外交大臣后与小泉纯一郎的矛盾激化,2002年1月被免职,4月秘书费用问题便暴露出来,自民党的党纪委员会给了她“停止党籍两年”的处分,众议院的“政治伦理审查会”对她进行了公开听证,但她一直否认,不过还是于8月辞去了众议员。秘书经费问题,在日本政界似乎成了搞垮政敌的一个法宝。

同是秘书经费问题,辻元清美所遭受的罪比田中真纪子更大,2003年7月23日,她竟被以“欺诈”罪逮捕,2004年2月12日,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执行五年。不过,这些并没有阻挡她重新成为政治家,靠着社民党的力量,2005年她再次当选国会议员。在她之前,田中真纪子也凭借其父亲、日本原首相田中角荣奠定的坚实基础重新当选为国会议员。

2002年3月,辻元清美议员辞职后,按规定要在那个选区补选一名议员。水谷洋一觉得是个机会,他曾在当地从事过政治活动,又因告发雪印食品公司牛肉产地造假而出了名,一些地方议会的自民党议员也表示要支持他,为他拉选票。于是,他就报名参加竞选了。竞选者连他在内总共8人,这倒也是常事,但倒霉的是,那些原来支持他的地方自民党议员临近选举时突然变了卦,改为支持另外一个竞选者了。那个竞选者31岁,是个能写善言的记者,他得到了自民党总部的支持,被指定为“自民党认定候选人”。地方的自民党组织因为经费等关系,要听从总部的指示,所以就变卦了。稳坐政权的自民党上层没有看好这个告发者,水谷洋一的梦想也就无法实现了。结果,那个记者以43252票当选,而水谷洋一仅得了2453票,在8个人中得票数排在倒数第二。

等着他的,不光是竞选的惨痛失败。10月27日落选结果出来后,一星期后的11月3日,政府正式下达了“停止营业7天”的处分。停止冷库营业,就意味着不能为客户提供冷藏服务,就是要关电闸,那仓库里的货还不都臭了吗?别看处分由最初吹风的“15天”缩短成了7天,但对西宫冷藏公司的打击同样是致命的。水谷洋一心里很清楚,生意做不下去了。11月5日,他决定关闭公司。那天,他把20名雇员招集起来,宣布了倒闭的决定,要他们马上就去办理失业保险的手续。不甘心的他又通知了《朝日新闻》的记者,报纸又把这件事报道了出去。伸张正义的企业被迫关闭了,这在社会上引起了反响,为日后水谷洋一的复起打下了基础。

有7000多人连名写信给国土交通大臣,表示反对对西宫冷藏公司的停止营业的处分。这虽然没有能改变监管部门的执法决心,但对于陷入困境的水谷洋一是莫大的支持。在这些人的鼓舞下,水谷洋一决心重整旗鼓,恢复企业经营。他给支持者挨个儿写信,请求捐助,结果募到了300万日元,而开业需要800万。于是,水谷洋一想出了一个自力更生的方法:去街头卖书!当时,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为《内部告发——向当权者引弓发箭的三名男子》的书,内容是包括水谷洋一在内的3个告发者的事迹,水谷洋一找到那家出版社要求代销,出版社答应了。

他在人来人往的大阪车站附近的街头,摆开了书摊,竖起一面黑黄两色旗,上写道:西宫冷藏,决不败退!如此独特的书摊,两个月下来销售了150万日元,还引来了两家杂志社、一家电视台对他做了专题报道,这又为他引来了一些捐赠。西宫冷藏公司终于在2004年3月又重新开业了。

但是,神户海关又给了水谷洋一当头一棒:撤销西宫冷藏公司的“保税仓库”资格。有保税仓库资格,就可以接纳有关进口货物的业务。以前西宫冷藏公司保存的很多货物都是进口货物,现在不允许接纳进口货物了,生意来源就少了一大半。并且撤销的理由是西宫冷藏公司有13亿日元的债务,经营状况不稳定。这更让水谷洋一不满:这些债务以前就有的,为什么现在成了问题呢?这都是那些想整我的家伙们在捣鬼!

为了弥补不能接纳进口货物的损失,水谷洋一想了各种办法,开拓新生意。他利用冷冻设备,生产了冰激凌,并取名“大翻转”,表达了自己重整旗鼓的决心;生产了以自己公司命名的“西冷烤肉”,向社会显示自己生产的烤肉是货真价实的国产肉。同时,西宫冷藏公司也陆续接到了一些冷藏的业务,慢慢地恢复了起来。尽管水谷洋一不受官厅的待见,也被很多生意人厌恶,想跻身政界也遭白眼,但社会中还是有看好他的人的,尽管这些人的数量、影响力都很小,水谷洋一就在这些人的帮助下顽强地生存着。

政府虽然对水谷洋一的告发行为没有任何支持,反而给了足以致死命的处分,但同时也不能不承认水谷洋一以及其他告发者对社会的影响力度,以至于不得不考虑制定法律,来“管理”告发事宜:2004年6月14日,《公益通报者保护法》在参议院通过,2006年4月1日开始实施。这个法律规定企业雇员等对企业等的违法行为进行告发时,将受到法律保护。所谓的保护,就是规定企业不能解雇告发者,不能对告发者进行降级、减薪等报复行为。在日本社会中,把所属组织的“家丑”抖搂出来,是大逆不道的背叛行为,往往要遭到各种形式的惩罚。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法律把告发行为看做是为了“公益”,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但是,从这个法律中的有些规定中,仍可以看出把告发者归入“另类”的痕迹。如要想得到法律的保护,告发者不能有不正当的目的。至于什么是不正当目的,解释权就不在于告发者了。还如,要先向所属的企业及机关举报,若20天还不见上面采取措施纠正,才能向外部告发,这样才具备被法律保护的条件。如果犯罪者是企业头目,向他举报,不是自找倒霉,给他隐瞒犯罪事实的机会吗?对于这部法律,水谷洋一并不觉得怎么样,他评价说这个法律实际上是要“抑制告发”,“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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