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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再相见强作笑颜

为毛泽东而设的晚宴是在热情欢快的气氛中进行的。宴会厅内的十几台大吊扇一齐开动起来,阵阵凉风送爽。宾主开始宴饮。几十个漂亮女招待身穿全套白制服,有的在一旁悉心侍候,有的紧张地跑来跑去,忙着上菜。

美貌的宋美龄女士坐在赫尔利和毛泽东之间,手捧着高脚酒杯,面带矜持的笑容,心里却忐忑不安。今晚宴席上的菜是按照她划的菜谱制作的,她不知道是否合客人的口味,各种冷莱的搭配能不能赢得客人的好感?也许,应该多弄几个有辣椒的菜,据说毛泽东是爱吃辣椒的,他有一句名言:不会吃辣椒的人,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她正这样想着,麦克风的吱吱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的丈夫、今晚宴会的主人蒋介石站起身来发表讲话了:

女士们、先生们:

在这样友好的气氛中,在这么多尊贵的来宾中,国共两党的领导人终于坐到一起来了。政府方面高度评价毛先生莅渝和谈的崇高举动,请允许我代表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对毛先生和中共代表团表示热烈的欢迎。

说罢,蒋介石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久久不息,良久乃止。

接着是毛泽东站起身来致答谢词,他的答谢词很简单,感谢蒋委员长和夫人以及各位来宾的盛情。

蒋介石表现出作为宴会主人的热情,他举着酒杯来到毛泽东身边,满脸带笑地说:“欢迎你,毛先生。”

毛泽东同样举起酒杯,回答说:“谢谢你的好意,委员长。”

蒋介石听见毛泽东称他“委员长”,很是高兴,又举起酒杯祝毛泽东健康长寿,毛泽东也很得体地回了礼。

驻华美军司令魏德迈似乎不适应这样一种彬彬有礼的气氛,或许他觉得国共两党既然存在尖锐的矛盾,甚至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就用不着如此温文尔雅,应该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表露出来。他看了赫尔利一眼,赫尔利似乎能够容忍这种不协调的气氛,他在和一旁的宋美龄说笑。

魏德迈以军人的果敢来到毛泽东面前,劈头便问:“请问毛泽东,你知道伯奇事件吗?”

毛泽东当然知道,这是三天前发生的事。美国陆军上尉约翰·伯奇和一名国民党军官带领一个由多名美国军人和国民党人员组成的情报小组,在徐州附近侵入解放区。当地解放军得到可靠情报,知道这个小组是戴笠指挥的情报小组。对这种间谍活动,解放军是有权采取任何措施的。但当地解放军出于对美国军官的考虑,只是阻挡他们的行动,并未拘捕他们。但是,伯奇不仅不认错,反而辱骂解放军是“土匪”。旁边的国民党军官自知理亏,劝伯奇停止挑衅时,伯奇却狂妄地宣称:“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怎样对待美国人。他们杀不杀我,我满不在乎。如果他们杀我,他们可就完蛋了,因为美国会用原子弹来惩罚他们。”当地解放军见伯奇竟然执迷不悟,仍然要往解放区侵犯,便当即扣押了情报小组的人员,并处决了气焰嚣张的伯奇。这就是所谓的“伯奇事件”。魏德迈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提出这件事,居心何在呢?

毛泽东瞥了一眼气势汹汹的魏德迈,心平气和地说:“知道。我已读过当地解放区送来的调查报告。”

“那好,我以驻华美军司令官和中国战区参谋长的名义,要求你现在就伯奇事件向我作出解释。”魏德迈仍然是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

“如果这个美军军官死于误会,那么我愿意代表共产党军队向你表示歉意。”毛泽东冷冷笑道,“可是,尊敬的司令官先生,调查报告表明,伯奇事件并不是一场误会。”

魏德迈对毛泽东的毫不示弱恼羞成怒,大叫道:“是的,不是误会,美军和共军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误会。正因为如此,我要向你提出警告,今后如再发生蓄意袭击美方工作人员的事件,一切后果概由你们负责。”

“我们当然知道应该负什么责。对于你来说,恐怕尤其需要有言在先,”毛泽东显得很轻松,谈笑风生,“今天先送你十六个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魏德迈被毛泽东的话噎得满脸通红,正要发作,蒋介石上前来扶住魏德迈坐下,笑嘻嘻地望着毛泽东说:“过去的事情我们都既往不咎好啦,只要今后我们能好好合作,不还是朋友吗?大家都轻松点,别那么认真嘛!”

毛泽东不再说什么。

宋美龄女士趁机插话:“今天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让我们大家伴随着美妙的音乐跳个舞吧!”

于是,音乐声四起,宾主跳起了高雅的华尔兹舞。

宴会散去,由于蒋介石的再三挽留,毛泽东便在山洞林园歇息了。

这山洞官邸原本是张治中担任侍从室主任期间,为蒋介石修的一座别墅。自从国民党政府迁都重庆以后,为避日机空袭,划出西郊以外的大片地方,作为国民党、国民政府机关和重要大员的迁建区域。一时间,荒凉的山林野岭布满了三院六部和各种重要衙门,一幢幢中西合璧的各式公馆别墅林立各处,出现了一种突然的、畸形的繁华热闹和比比皆是的富丽堂皇的场面。这就是国民党抗战时期的中枢要地,人称“陪都中的陪都”。

最引人瞩目的,就是这幢占地数百亩,包括官邸主楼、官邸大客厅、官邸大礼堂等主体工程的蒋介石的山洞官邸。走将进去,但见四面青山,峰峦叠翠,巍岩嶙峋,曲径通幽。山上古松青翠,郁郁葱葱。与山相衔之处,舒坦开阔,林木繁多,奇花盈野,芳草萋萋,真是一处人间仙境。

1939年底,工程完毕。国民党要人纷纷前往祝贺蒋介石。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也驾临致庆。林森对山水园林有着特别的爱恋,在伴随蒋介石悠游于湖光山色之间时,倾慕之心溢于言表,连声赞叹。蒋介石是个善解人意之人,见林森有意,当即就将这幢园林别墅送给林森,自己则到黄山别墅去住。林森乐得接受这处人间仙境,美滋滋地从歌乐山云顶寺迁居而来。于是,官邸主楼便被称为林森公馆,而这块优美的园林之地,也就被称作林园了。

1943年林森病逝。第二年蒋介石便搬了回来,并在园内石岗子一带又新建了三幢楼房,依次编为1、2、3号楼。林森公馆则改为林森纪念堂,编为4号楼。

1号楼是蒋介石的住宅。楼分两层,砖木结构,与一般楼房并无多大不同之处。

2号楼则是蒋介石专为宋美龄修建的,依然也是两层。宋美龄不在时,这里就是他的“国宾招待所”。毛泽东下榻的,正是这幢楼的底层东屋,王若飞住底层西屋,而周恩来,则被安排在通常用作召开重要会议的3号楼去了。

“这里很安静,希望你能睡个好觉。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都行。”在晚上分手之时,蒋介石以主人的身份随和地告诉他的客人。

可是,毛泽东却没有睡好。

床,是富有弹性的弹簧床,软绵绵的;枕头,不知内中充塞的是什么,也是其软如棉;还有趿在脚上的拖鞋,踩在脚下的地毯,都是软绵绵的。床头灯放射出温柔的灯光,让人有身处幻境之感。但是,就舒适的程度而言,他觉得远远比不上延安的窑洞。这也许是习惯使然,住在这样一间华丽的屋子里,毛泽东总觉得举手投足受到某种无形的束缚,远不如在窑洞里潇洒自然。另外,这里似乎太安静了,寂静的夜晚静得像死一般让人感到不安,尤其是毛泽东,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他宁愿听陕北高亢的信天游,宁愿听黄土高坡上呼呼作响的高原风,甚至宁愿听在窑洞前走过的羊群的叫声,也不愿享受这样一种毫无活力的宁静。毛泽东的内心世界是活跃而敏捷的,他充沛的精力渴望着时刻让大地沸腾不停,他觉得停息便是死亡,便是生命的枯萎。他不能身处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中。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当窗外已有朝霞的光辉时,毛泽东便起床了。

走出房门,顺着稍有坡度的柏油路下来,侧旁是一条长长的长满青苔的石阶。沿着石阶缓缓而行,于是他进到了林荫深处。

然而,他突然站住了。当他透过茂密的枝叶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很悠然自在地低着头朝他这边走来。

“蒋委员长?”毛泽东觉得很意外,不由得叫了一句。

蒋介石猛然抬起头来,要看清是谁冷不防地这样叫他。他愣住了,原来是他邀请来的客人毛泽东,一个围剿了十几年而未能消灭的人,现在,他主动上门来了,却非但不能动他一根毫毛,还得把他当作座上客,他掩盖住内心的恼怒与不快,迅速堆起满脸的笑容:“哦,是润之先生!我早晨常常这样,在林子里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唉,身体不如以前呀!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嗯,早就听说你有夜晚工作,白天睡觉的习惯,现在还这样么?”

毛泽东笑笑。算起来已有十几年没见这位委员长了,他不由得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位要置他于死地的对手,看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老了一些,大概现在操的心比春风得意的北伐时期要多得多了。于是毛泽东说道:“现在也一样,只是白天睡得少了。有道是,前30年睡不醒,后30年睡不着嘛!委员长是不是也有这种体会呢?”

“有的,有的……”蒋介石似乎有点慌乱,机械地答应着毛泽东的问话,然后又不失主人的身份,招呼毛泽东说:“来,润之,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

毛泽东点点头。

于是,国共两党的领袖、争斗了十几年的敌手,就这样在路旁的一张圆形石桌边坐了下来。

毛泽东端端正正地坐在带有露水的石凳上,全神贯注地望着蒋介石,仿佛在向蒋介石说,我们就在此时此地拉开重庆谈判的帷幕吧。

蒋介石似乎嫌石板太冷,把一条洁净的手帕徐徐地展开,铺在上面,然后才坐在上面。终于,蒋介石说话了:“润之先生,以前来过重庆么?没有吧!这里虽说傍江倚山,却总是特别的热,初来重庆时,真是过不惯。不过,花木倒是非常喜爱这种酷热的气候。你看四周的花木,郁郁葱葱,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哦,对了,林森主席的墓就建在这万绿丛中。那是前年年底,国民党党政军首脑为老先生举行了奉安典礼之后,才将他的梓棺由官邸大礼堂移入墓中。墓修得不错,周围的环境也很好,抽空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毛泽东笑笑,他没想到蒋介石会挑出这样一个话题来谈,而且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或许他想让谈话随便一些?作为客人,就暂且依他去吧!于是,毛泽东顺水推舟答道:“林森墓,我当然是要去观瞻的。林公在担任国民政府主席期间,对日态度强硬,深受国民爱戴,更令我辈敬仰,所以中共中央曾有唁电云:领导抗战,功在国家,溘闻逝世,痛悼同深!我在延安时,听说林公患病,与一次车祸有关,不知此说当真否?”

“当真,当真,”蒋介石对这个话题兴致很高,继续说道,“那天上午7点钟左右,老先生从林园坐车进城,准备接受加拿大驻华大使递交的国书。车到山洞的转弯处,不料迎面一辆美国车急驶而来。两车司机同时紧急刹车,虽未相撞,但老先生已是76岁高龄,被急刹车的猛然震动导致严重脑溢血症,卧床不起。在重庆的中外名医都对他进行了精心治疗,但效果甚微,最后还是离去了……唉,人呀,真是如古人说的‘有旦夕祸福’,谁能知道未来如何呢?”

蒋介石略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为林森默哀。继而又说道:“润之先生,在老先生病重期间,你特意派了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诸位前往林园官邸看望他,这是我至今不能忘怀的。也许你还不知道,当时为了确保老先生在安静的环境里养病,根据周恩来先生的建议,我才命令把成渝公路从林森公馆附近改在石岗子东侧围墙之外呢!”

毛泽东见蒋介石提及往事,重温旧情,原先有的对蒋介石的反感不免减了几分,如果蒋介石不只是念及周恩来的友情,也念及全国人民的感情,那么,这次谈判应该说是会成功的。于是,毛泽东说道:“蒋委员长能够理解周恩来先生的一片好意,这令我感动。本来嘛,国共两党应该相互理解,相互帮助。在孙中山先生领导时,国共不是有过一次成功的合作吗?八年抗战,国共两党又并肩赶走了日本侵略者。现在,全国人民都扬眉吐气,精神抖擞,盼望着能有一个和平的环境,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我想,国共两党,还有其他党派,应该捐弃前嫌,通力合作,领导四万万中国人民建设一个民主的新中国。”

蒋介石显然不愿在此时与毛泽东讨论这个问题,他站起身来说:“润之先生,这个问题不急,我们抽空再细谈。现在我们吃早餐去吧!”

毛泽东刚刚热起来的心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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