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点,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如约前往3号楼楼上的会议厅。然而,当推开大门时,长长的会议桌一侧坐着的是张群、张治中和邵力子,却不见蒋介石。
张群察觉到了毛泽东等人表现出来的不快,慌忙起身,毫无表情地向毛泽东解释说:“毛先生,蒋主席嘱我转告你们,因为巴丹之战的温锐特将军昨天抵渝的缘故,他要稍作安排才能到这里来,还望你们能够谅解。另外,蒋主席说了,在他到来之前,中共方面的意见,不管哪方面的意见,都尽可先与我们谈谈。”
周恩来淡淡一笑说:“中共方面的意见,蒋委员长向来是可听可不听的。既然蒋委员长有比和我们会谈更重要的事情,只好由他去了。我想先谈点个人方面的意见。关于国共谈判,这不是第一次,但是我要指出,这是第一次有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参加的国共谈判,这是第一次在抗日战争胜利结束、和平建国行将进行的基础上的国共谈判。因此,就中共方面而言,我们是带着沉重的历史责任感和现实的重大任务来参加这次国共谈判的。我们当然是希望这次谈判能够获得成功。为了配合这次谈判,三天前中共中央发表了《对于目前时局的宣言》,提出了和平建国的方针和应立即采取的六条紧急措施。而成功与否的标志,我认为,那就要看国民党当局能否接受这个方针,促使这些紧急措施的实现了。”
张群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接过周恩来的话题说:“谈判伊始,我觉得周先生开了一个好头。这个好头便是对这次谈判成功抱有热忱的希望。这种希望当然也是国民政府的希望,全国人民的希望。当蒋主席三电延安的时候,当赫尔利先生不辞劳苦、亲自到延安去接驾的时候,以及毛先生于昨日到达重庆的时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这种希望的存在……”
“这种希望的存在,我却是在中共中央《对于目前时局的宣言》里看见的。”王世杰打断了张群的话,作出一副对中共颇为了解的样子,“贵党在《宣言》中说:‘我们愿意与中国国民党及其他民主党派,努力求得协议,以期各项紧急问题得到迅速的解决,并长期团结一致,彻底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较之过去的主张,无疑表现出了极大的进步。除了个别问题外,我以为多数条款都是可以商量的。如此一来,国事将大有可为,谈判将大有可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中共方面能否真正做到以公诚感召,摈弃党派之私见了。”
王若飞忍不住站立起来问道:“那么,雪艇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哪些是属于‘党派之私见’的‘个别问题’吗?我可以以中共谈判代表的名义向你担保,如果某些条款果真与和平建国的方针格格不入,那么就是我们不摈弃它们,它们也会遭到人民的摈弃的!难道不是吗?”
“那是当然。”王世杰把说话的节奏放慢,一边捕捉着能置对方于难堪之境的东西,“不过,与其让民众摈弃,还不如我们自己就把它删除,免得损害自己的形象。譬如贵党在《宣言》中提出的紧急措施,第1条便说,‘承认中国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撤退包围与进攻解放区的军队,以便立即实现和平,避免内战。’我个人认为,这种提法是不妥的。抗战已经胜利,蒋委员长已经号召全国人民奋发图强,重建家园,贵党却偏偏要提出‘内战’的话,这似乎与全国人民渴望和平的愿望相悖。就中国的现状来看,何处能够表现出有内战迹象呢?”
久没说话的毛泽东这时爆发出一串爽快的笑声,他很优雅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猛然喷吐出来,望着王世杰说道:“听了王部长关于中国无内战的高论,突然想起了前几天中央社转发的美国《纽约时报》新近一篇叫做《中国共产党》的社论,所以忍不住要说上几句。这篇社论有一个观点,‘中国共产党于14年来蹂躏中国领土之日本侵略者终于投降及远东最严重问题亦由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而获解决之际,突然以发动内战相威胁’。这就是说,天下本无忧,中国共产党自扰之,是中国共产党以内战来扰乱蒋委员长的和平建国。对吗,王部长?”
“这个嘛,不能这样说。”王世杰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更多的话说。
毛泽东笑道:“王部长的话太模棱两可了,你是指我不能这样说呢?还是指美国人的社论不能这样说?我想你是说美国人的。因为王部长是了解中国共产党人,了解我毛泽东,不会象美国人那样不顾实情而乱发一通议论,乱来一番指责的。已故美国总统罗斯福曾经制定的对华政策,是要促成中国政治的民主化,可是现在的美国当权者,却背离了罗斯福的思想,支持中国的少数人进行一党专制,搞独裁,甚至支持内战。”
王世杰赶紧接过话头:“毛先生言重了吧,内战是不会有的。”
毛泽东“霍”地站起身来,冷峻的目光直射向国民党的4位代表:“只要是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会用‘没有内战’的话来欺骗自己,欺骗民众。难道人民是傻子,难道中国共产党是瞎子,都没有看出有人要打内战,要消灭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武装么?我们共产党人是爱好和平的,如果有人要逆人民的愿望而发动内战,我们将针锋相对,保卫来之不易的和平。”
王世杰不再说话了。
张群和邵力子都在拿手帕擦拭额前的汗珠,只有张治中在静静地凝视毛泽东,也许他在想些什么。
毛泽东来到重庆,敏锐地察觉到,和国民党政府谈判不会有什么十分乐观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来重庆谈判,是为了向各界人士表示中国共产党人热爱和平的强烈愿望,揭露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面目。因此,毛泽东在与蒋介石代表谈判之暇,尽可能地会见各界社会名流。
8月30日下午,毛泽东由周恩来陪同,来到上清寺特园“民主之家”拜访张澜先生,门铃一响,张澜和他的夫人鲜英便赶忙跨向大门,恭迎毛泽东、周恩来进入花园。上午张澜先生已经接到周恩来的通知,说毛泽东在下午3时要来拜会他。张澜先生对这位“神交已久”的朋友的来访自然是喜出望外。但同时张澜先生又有几分忧虑,因为特园的旁边便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的住处,明暗特务多如牛毛。于是张澜先生说:“润之先生操心国事,极尽辛劳,应该在他方便的时候,我们去拜望他才是,不应劳他来访。”周恩来精明过人,知道张澜是担心毛泽东的安全,便告诉他不要在大门外等候,晤谈的地点,也不要在大客厅里,安排在静僻的卧室即可。张澜先生一一答应了,并告诫家里人:暂不要将这个喜讯外传。
毛泽东、周恩来在主人的陪同下向内室走去。看得出,周恩来是这里的常客,张澜先生的儿女们对他都特别熟,立在台阶上亲热地称他“周伯伯”,而对毛泽东,则怯生生地望着,尽管眼光里流露着敬仰之情。毛泽东以长者特有的慈祥、和蔼的神情和他们挥手招呼,他们才渐渐改变了拘谨的窘态。
一进到卧室,宾主在椅子上坐下。毛泽东便一见如故地说:“张老表,机场匆匆一见,未及深谈,今日能登门拜访,非常高兴呀!”
张澜满面春风,兴奋地说:“润之先生能光临寒舍,我也是非常高兴,中午我连午觉都没睡,太高兴了。”
毛泽东说:“这次我来重庆,朱德总司令还特意叮嘱我,要我务必转达他对老师您的问候。哦,对了,吴玉章同志也问候您好。”
张澜先生忙请毛泽东回延安时也问候他们,接着便谈起对毛泽东来重庆的看法:“这明明是蒋介石在演戏啊,国共两党要谈判,你们可以象过去那样,派恩来先生,加上若飞先生来谈就行了。何必动润之先生的大驾呀!”
毛泽东哈哈大笑说:“这次蒋委员长是专门拍电报请我来的,一连拍了三封,盛情难却,焉有不来之理呀?”
“主席,我下午开会的时间到了。张澜先生,失陪了。”周恩来用带有歉意的语气说。
周恩来是要赶到桂园去继续和王世杰、张群、张治中、邵力子就政治军事问题作一般性商谈。
卧室内剩下毛泽东和张澜先生及其夫人鲜英,彼此倾吐心曲,更显得心心相印。
张澜郑重地说:“蒋介石在演鸿门宴,他哪里会顾得上一点信义!前几年我告诉他:‘只有实行民主,中国才有希望。’他竟威胁我说:‘只有共产党,才讲实行民主。’现在国内外形势一变,他也喊起‘民主’来了!”
毛泽东风趣地说:“民主也成了蒋介石的时髦货!他要演民主的假戏,我们就来他一个假戏真演,让全国人民当观众,看出真假,分出是非,这场戏也就大有价值了!”
张澜领悟道:“蒋介石要是真的心回意转,弄假成真,化干戈为玉帛,那就是全国人民之福呀!”
毛泽东继续说道:“中国共产党人对抗战胜利后的建国方针已经在《对目前时局的宣言》中阐明了,要而言之,就是:承认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划定八路军、新四军、华南抗日纵队接受日军投降的地区,严惩汉奸、解散伪军,公平合理地整编军队,承认各党派的合法地位、保障人民的自由权利,立即召开各党派代表人物的会议。”
张澜掀动银髯,连声称赞:“很公道,很公道!蒋介石要是良知未泯,就应当采纳施行。看起来,这场戏倒是有看头。”
显然,毛泽东极为理解这位爱国老人的胸怀,于是就解放区的政权建设,社会新貌,人民福利,以及生产、教育等等,给张澜详细作了介绍。张澜神驰于解放区的新天地里,直到警卫员进来告知张治中为毛泽东举行晚宴的时间将到,这才结束了饶有意义的“家常话”。
这天毛泽东还抽空拜会了另一位重要人物——宋庆龄女士。
几辆小车鱼贯驶入两路口新村。宋庆龄容光焕发,来到大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宋庆龄的陪同下,毛泽东来到一间布置典雅的客厅。宋庆龄把一切都想得很好,很平静:最困难的战争时期已经过去,现在可以从容地工作,而不必担心半夜里的空袭警报。总理遗嘱中提到的两件事已办了一件:废除与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还有一件未办:召开国民会议。宋庆龄希望近年内办到它。
毛泽东来到重庆,在宋庆龄内心深处,引起了许许多多的感慨和联想。这些年来,她在重庆孤军奋战,为拯救祖国而奔走四方,在疲倦之时,她多么希望能有自己的同志、朋友和她说上几句充满友情的话。在和毛泽东握手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很久没有感到的友情的温暖,这种感觉,在史迪威将军离去以后就不再有过。
毛泽东在沙发上坐下来,用亲切而尊敬的语气对宋庆龄说:“孙夫人,延安人民让我转达他们对你的问候和敬意。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候,是你排除种种阻碍,为我们提供了最急需的药品和书籍。我无法告诉你,这些东西对我们的帮助有多大!”
“不要这样说。”宋庆龄以女性特有的羞涩摆摆手,“比起在前方英勇抗战流血牺牲的将士,我做的这点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你送来的药物挽救了成千上万抗日将士的生命,功不可没。”毛泽东以一种真挚的口吻说。
宋庆龄不再说什么,她仔细地打量着毛泽东,这位被蒋介石政府视为洪水猛兽的人物,他的名字已为传说所笼罩。有人说,毛泽东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红色君主,善于作鼓动性的演讲,煽动民众起来造反作乱。也有人说,毛泽东是一位极权主义者,森严冷酷得犹如地下隆隆然的火山。而在宋庆龄看来,毛泽东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人,待人接物温和得犹如初春的微风。
在这样的友人面前是用不着有戒心的。于是宋庆龄和毛泽东谈了很多:关于三民主义,关于两次国共合作,谈得最多的,还是即将展开的国共谈判。
毛泽东说:“和为贵。现在要争取和平建国,我对此是有信心的。”
宋庆龄说:“如果你有信心,那么我们也有了信心。”
时令进入到9月,山城重庆的酷暑退了许多,加上下了一场夜雨,山风吹来,竟有了几分怡人的凉爽。
中苏文化协会为了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今晚在中苏文化协会大楼举行盛大的鸡尾酒会,同时,苏联各民族友好照片展览的预展也将举行。下午6时,黄家垭口一带的街上就挤满了人,各式的汽车一辆辆地停下来,这样的集会,在战时陪都是常有的,可是,今天的情景却显得并不平常。尽管天下着蒙蒙细雨,可是来参加酒会的人却越来越多,到了6点半,几千市民几乎把交通都阻塞了,交通警和宪兵忙着维持秩序,傍晚的街头充满了汽车喇叭和市民们兴奋的谈话声。
今天这个会的意义是重大的,又因为一个人的参加,而更显得重要了。几千双眼睛望着中苏友协的大门,几千个人谈论着一个人的名字。报上没有发表消息,举办者甚至于守口如瓶地保守秘密,但,这千余市民终于在细雨中停下脚步了。“什么?毛先生要来参加?”一位老公务员模样的人向他的同行者问,脸上浮出了笑容来,“瞻仰一下丰采吧。”他挤到文风书店屋檐下站定之后,感慨地说:“咳,毛先生啊,真说得上是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了。”
晚上7时许,一辆黑色轿车向中苏文化协会门口驶来,这时人群沸腾,万头攒动,都把视线投向这辆汽车,车里坐着的,正是山城人民日思夜想的毛泽东。人们高兴地呼喊着:“我看见毛泽东啦!”“毛泽东到啦!”
在周恩来的陪同下,毛泽东向主会场2楼走去。2楼已经挤得满满的了,到处是一片欢笑的声音,一片期待的眼光。全陪都的知名人士、党政军要人、文化艺术界人士,都聚会在这今天特别显得狭窄的屋子里了。这一边孙夫人在和郭沫若握手,那一边陈立夫在和孙科干杯。彼得罗夫大使今天是最忙的人,他不停地向前来参加酒会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客人友好地打招呼。
当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一行三人步入会场,出现在盼望许久的朋友们面前时,会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毛泽东象一块强劲的吸铁石,吸引了整个会场参加酒会的人的目光。晚会主持人孙哲生捷足先登,第一个和毛泽东握手,足足有半分钟之久,孙哲生才说:“毛先生,热烈欢迎您出席今晚的酒会!”
毛泽东点点头:“谢谢你的盛情。”
冯玉祥将军是个急性子的人,他从座位上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毛泽东身边,双手紧握毛泽东的手,两眼噙着泪花说:“您来了,中苏友好条约缔结了,来来,让我们为总理的三大政策的实现而干杯。”
两人从侍者的盘子里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相视而笑,多少知心话都溶在酒中,溶在这笑里。
苏联驻华大使彼得罗夫以一个外交家特有的风度和毛泽东紧紧地握手,并提议:“为了中苏两大民族的友好同盟,为了新中国的和平建设,干杯!”
接下来和毛泽东握手、干杯的还有陈立夫、孙科、郭沫若、陈诚、张治中、谭平山等。毛泽东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要不是一直跟在他后面的酒量超人的周恩来替他喝了不少,或许毛泽东早醉了。
因为晚间8时,毛泽东还得去赴吴铁城秘书长的酒宴,尽管毛泽东谈兴正浓,也只好和大家匆匆告辞了。
宴会的欢声笑语,取代不了谈判桌上的唇枪舌箭,针锋相对。当国共双方端坐在谈判桌两边时,双方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双方从外面看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却是寸步不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