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慎微先生以魏晋为笔名撰写的大著《兰州春秋》近日公开出版发行了。承蒙先生令嗣思隋君厚爱,赠送一本,先读为快,可喜可贺。欣喜之余,不禁想起20年前的一件憾事。
20年前,当时我还在靖远县城关中学工作,与张先生的孙子张大地是同事。一次大地要送我几幅他爷爷的字画。当时我对字画没有什么了解,不知张先生字画的妙处与珍贵,一看行云流水,天马行空,自己一片茫然。“你爷这么丑的字,我不要。”随口辞绝了。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后来,我有幸和张先生见过两面。印象中的张慎微先生高个、美髯,既有实干家的干练,又不失学者之清秀,即便以现代人的审美来看,也像个大干部、大教授,可谓文质彬彬。同时听过他的两件趣事:一件是老人家80多岁时,经常独自一人坐火车去兰州,不要亲属陪同。另一件是老人家子孙满堂,孙曾一大阵,来来往往,出出进进,难免混淆。小辈们拜见先生,先生辄令“来将报名”。通报上来了,他哈哈一笑,说一段这个孙子的丑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见到张先生的字画诗文,断断续续读了2000年《兰州晨报》上连载的《兰州春秋》,对先生其人其事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索求阅读了他辑录的“范禹勤先生文录”,在张尚瀛先生家看到了他画的中堂——一幅偌大的松柏图。上面有一首饶有趣味的题诗——瀛仙同志属画中堂并题:
青松拔地老弥刚,瀑布千寻挂玉章。
红叶飘零仍自艳,黄花做伴倍生香。
雄鹰展翅逍遥过,北雁南飞信字双。
万壑千山齐白首,小草无名敢傲霜。
人到寒酸惜老友,酒逢知己醉霞觞。
高轩剪烛未寂寞,抵掌推敲夜未央。
点线皴擦,华滋抱朴,大气磅礴,蔚为壮观。末两句是:
笔有阳秋堪问字,胸无丘壑报西窗。
涂鸦不足奉高雅,未免客来笑二张。
这“二张”就是他和陇上文史专家、甘肃省文史馆馆员张尚瀛先生。
慎微先生自幼受家庭熏陶,承小霞先生口授心传,书法初习颜体,后临魏碑,中年后兼习行草,在家法的基础上,参考二王、张芝、孙过庭和文衡山,不拘一格而自辟蹊径。喜画山水,更喜真山真水。壮年时足迹遍及甘青宁各地,1940年游四川,1980年72岁游江南,1985年游北京、青岛、敦煌,翌年复游青岛。先生游历之中,凡临佳境皆悉心体味,目识心记,贮之于胸。兴至作画,不摘纸墨笔砚,秉笔疾书,略无停滞。亦不需勾画草稿,面对画纸,略一注目,即始命笔,由近景、中景而远景,胸中之丘壑翩翩而来,长划短点随意而出,清新飒爽之气跃然纸上,顷刻之间诸法咸备。山石田土、草木云霞、小桥流水、屋舍雁鸦,与夫渔舟樵子、突兀悬崖,皴擦点染纷呈于眼下。娴熟自然、随心所欲地表达了作者对大西北壮丽山河的强烈感情。所画景物,多有常人所不经意者:若著名的青海草原、甘肃特殊地质红层、严重风化的“面兴山”、极为普遍傲岸的伟丈夫——白杨树、冬日雪村等。作者于1956年曾追忆壮年时在黄河惊涛骇浪中,乘皮筏旅行之感受与印象,采用驰马散点透视法,创作了总长十四丈的巨制《黄河天险图》长卷,首次将母亲河上游源至包头一段天险再现于笔下,开创了黄河画派,堪称古今一人。
先生画风,掺杂南北,融汇中西,博采众家之长而无门户之见。作品灵秀清奇,个性突出,有人谓之“格奇”,有人谓其“颇有禅意”。寿至耄耋高年,笔力丝毫不减,凡目睹者莫不惊异。
就是这样一位大家,而我却知之甚少。
后来,费尽周折,才收藏了先生的一幅墨宝,了却了心中的一件憾事。
去年编辑《中国西部历史文化名城靖远》的时候,有了更多的了解。张慎微,靖远县人。生于1908年,卒于1995年,享年87岁。其祖父张炳南,父张云锦都是陇上有名的书画大家,其家族三代书家,五世缵缨,名闻三陇。清代钦命提督陕甘全省学政翰林院编修吴为曾亲书“恩进士第”巨匾,以旌其勋。张慎微是陇上文化名人张云锦(号小霞)先生的四子,毕业于兰州师范。青年时,曾在马鸿逵幕府执笔左右,后任宁夏贺兰县、挑沙县县长;《甘肃民国日报》编辑;兰州中心报社长;民盟兰州市主委;民革甘肃省委秘书。喜欢书法、绘画、摄影、射虎等,尤擅写作和书画。著有秦腔剧本《风月缘》、《金玉缘》、《鸳鸯剑》、《博浪锥》、《正阳门》、《小翠》等六部剧本,章回小说《兰州春秋》及《甘肃民歌》、《兰州虎选》、《甘肃秦腔随笔》、《红豆诗稿》、《三友集》等,编纂《洮沙县志》、《靖远文录》、《范禹勤先生文录》、《随庐友石斋诗文集》、《靖远儿歌·民间故事集》、《靖远地名考》,著作专稿30部,类稿397篇,字数多达300万字。张先生对于琴棋书画,诗文联谜无所不精;陇上掌故,轶闻趣事无所不知。而先生宅心仁厚,谦恭遐迩;学问道德、敬业精神、人格魅力令人仰慕。是一位慈爱的长者,渊博的学者,多才多艺的智者,传薪播火的使者,名副其实的陇上文化名人,国学大师。
《兰州春秋》是张慎微先生以魏晋为笔名创作的一部章回体小说。全书43万余字,续麻顶针、铁丝穿豆,描绘以兰州、靖远、皋兰、宁夏等为主的西部风情;穿插描写了清代、民国等诸时期的逸闻掌故,铺陈了80年的“兰州春秋”。既写了清政府、民国、兰州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等以甘肃为中心地区的政权更替,又写了同治登基、洋务运动、辛亥革命、抗日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既反映了鸦片经济、水烟经济、果木园艺、货币流变等经济问题,又描写了科举、碑帖、灯谜、观聘礼、元宵节、戏剧、兰州鼓子、古琴音乐等社会文化生活及民风民俗。是一部反映民国时代兰州和靖远风土人情及官场陋弊的历史长卷,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价值和研究甘肃地方史的史料价值。
该书写作时间长达10年,作者从1953年动笔,到1963年完成初稿,前60回全部用毛笔撰写,后20回用圆珠笔写成。原稿分8卷,每卷10回。1966年惨遭没收,12年音信全无,幸兰州市图书馆王统仁先生劫中搜珍,收藏于兰州市图书馆。1978年先生偶得信息,从兰州市图书馆抄录一部修改成书。1995年,先生不幸逝世,憾者未能亲睹大作出版问世。2000年《兰州晨报》连载了部分章节,一时轰动金城,赞誉不绝。该书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史料价值,是一笔难能可贵的精神财富,一件弥足珍贵的文化瑰宝。既是一部资治存史的志书,又是一部见证历史的史书。同时也是一部极有收藏价值的图书资料和地方史书稿。陇上著名书法家何裕曾这样称赞此书:“张老先生之兰州春秋一书采取章回小说体裁,将兰州之轶闻琐事历史掌故汇于一编,实属别开生面。读之不仅增加知识,亦赏心悦目。较之蒲松龄聊斋更系统化。诚佳作也。”甘肃省书画研究院副院长黄汉卿先生作联赞道:“慎思守志写尽人间几多喜怒;微妙入画倾诉文苑无限辛酸。”著名工艺美术大师阮文辉赞道:“浓淡枯湿墨,描绘兰州历史;喜怒哀乐情,细说金城春秋。”原甘肃省文联主席曲子贞看后,认为此书是一部真正的“镜花缘”风格的小说。
《兰州春秋》一书风格泼辣,行文干练,在着意批判现实,讥讪弊政陋习的同时,饱含了作者对故土山河的热爱之情,饱含了作者对美好人性和光明未来的呼唤和期盼。《兰州春秋》的问世,无疑是甘肃文化事业的一件大事,对于丰富、充实甘肃文艺百花园有着重要的意义。
靖远在乾隆三年(1738年)由巩昌府改隶兰州府,民国初改隶兰州道,民国十六年(1927年)废道设省政府,直隶省政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归定西。故书名《兰州春秋》,写靖远也是名副其实的。
站在靖远看《兰州春秋》,倍感亲切朴实。
《兰州春秋》堤对名城靖远的大阐扬。靖远是中国西部历史文化名城,1958年7月17日《甘肃日报》报道靖远已实现了文化县。除此,便再没有任何佐证资料。而《兰州春秋》第十回“初巡文城空巷热烈观聘礼,一入讲座大黄先生作冰人”。明确讲“魏晋急于到这个文化城作一巡礼”,用“文城”形容靖远,可见靖远当真是一座文化古城,而不是当今热炒“文化”二字的附庸风雅。第十回至第二十回全部写的是靖远的人事。行文所到之处并没有架空“文城”二字,而是处处着墨,笔笔生花,通过对“卖碑帖”、“北湾”、“王府”、“法泉寺”、“乌兰山”、“大地震”、“开烟禁”、鸽子鱼、靖远糁饭等场景和掌故的讲述,肆意张扬靖远,浸染靖远。正如《社戏》展现给读者的是鲁迅的故乡绍兴的文化底蕴一样,《兰州春秋》以它独到的视角和洗练的文笔为我们勾勒出了靖远的风貌和神韵。
《兰州春秋》是西部人文,特别是靖远人文的长画卷。作品中描述了众多的靖远民俗,像送聘礼、说媒、正月十五的灯会、打春牛、射虎、十五晚上偷灯的习俗,张刘文、刘民的对联,方先生家的“恩进士第”匾额、古琴,以及方先生著的《琴品》簿。特别有一章专写了古琴演奏,抹挑勾剔、吟揉逗撞,娴熟自然,恢宏大气。可以说是古琴艺术的一个补缺。
文中还使用了许多靖远方言:像“一蹦子”、“咕噜雁”、“南杆儿”、“山猫头”,以及“是啥先来一段”的“是啥”,还有“喧了一夜”的“喧”、“水流百步自缓呢”、“马不跳的鞍子跳”、“干骨子硬碗”、“白眼狼”、“白火石”“没麻搭”、“背扇”、“乱弹”等。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自觉地就对靖远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另外,文中还引用了许多写靖远的诗词和左宗棠等名家写给靖远的楹对等。如张刘文诗:
新秋十日雨,乌兰山色新。
为依新草阁,添得翠围屏。
再如写彭泽在法泉寺读书时,一夜掌灯出恭,置灯于黑鬼之头,鬼曰:“彭公诚大胆”,彭对曰“黑鬼好方头”等。
《兰州春秋》是陇右历史的多棱镜。陇上的山川人文,风花雪月,士农工商在这本书中都写到了。既有官场的倾轧,又有科场的角逐;既有土匪的诙谐、军阀的霸道、议员的跋扈、专制的淫威,又有老学究的墨守成规,红戏子的张扬献媚……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书中记录了大大小小事情,许许多多人物,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历史掌故,可以说《兰州春秋》是陇右历史的多棱镜。
著名作家冯骥才说:“文化似乎不直接关系国计民生,却直接关系民族的性格、精神、意识、思想、语言和气质。抽出文化这根神筋,一个民族将成为植物人。”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一个民族来说,只有将它的文化资本、自然资本和国民健康与它的GDP看得同样神圣的时候,这个民族才是有生命力的。就像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中,只有将他的心灵、生命看得与物质财富同样重要时,这个人才不至于沦为一个只会挣钱的、没有灵魂的植物人。我国著名的教育家、至圣先师孔子曾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过去所谓夷狄,就是文化落后的边疆地区,孔子的思想是以文化为中心,凡是没有文化的,称为夷狄。孔子说那些蛮族落后地区的人,也有头子,有君主,有酋长,但光有形态,没有文化,有什么用?不如夏朝、殷商,虽然国家亡了,但史上的精神,永垂万古。一个民族,如果文化亡了,则从此永不翻身。现在,有的专家讲,经济的一半是人文。苏州寒山寺,不就是因为张继的《枫桥夜泊》才名传中外;湖南岳阳楼不就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才流芳千秋,才吸引了今天众多的游人去一睹芳姿,大献殷勤,大把大把地掏钱,大大方方地奉献吗?苏州、湖南的经济也因之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曾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诗人李白曾赞美屈原:“屈子词赋悬日月,楚王舞榭成荒丘。”史学家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说:“天下王侯,至于贤者众矣,当时则荣,殁则已矣。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张慎微先生当然无法与屈原、孔子相提并论,但这并不影响张先生在甘肃文化事业中的地位和所起的重要作用。如果我们将屈原、孔子视作日月的话,那么张先生则是夜空中的一颗亮星。星光给夜晚增添了绚丽的色彩,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多少诗情画意!这就是文化的功能。
古人云:“文以景生,景以文传。”就在张慎微先生辞世十周年之际,他的儿女们省吃俭用、筹措资金,甘肃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了《兰州春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善举。这是张氏家族给靖远乃至甘肃文化事业的重要贡献。千百年来,正是这种勤慎履善的义举,续燃了中华民族文明之火,薪尽火传,星火燎原。
8月5日,张慎微先生的《兰州春秋》首发式在他的家乡靖远隆重举行。靖远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靖远文艺界人士、县上领导及张慎微先生的亲属80多人参加了首发式。同志们各抒己见,异口同声地表达了对《兰州春秋》出版发行的热烈祝贺,表达了对张慎微先生的缅怀和仰慕之情。
慎思笃行,倾廿载心血,萃西部风尚,妙笔鸿篇,玉管书碑,娓娓道来八十年金城掌故;
微言大义,集琐事遗闻,以续麻顶针,红心赤胆,铁丝穿豆,款款铺陈二三朝兰州春秋。
挂在会场中的这副贺联寄托了大家对张慎微和他的《兰州春秋》的肯定与赞颂。
张慎微先生如果地下有知,当该含笑自慰了。毕竟他的遗作在儿女和后人们的努力下出版发行了,他的心血,他的苦诣终于得到了世人的青睐,能不自慰吗?大家张慎微。
(原载2005年8月24日、9月13日《白银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