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文艺调演结束的第三天上午，三队全体社员在摘蚕茧，你看，多闹猛：
青壮年男社员，两人一组，把屋里的一条、一条做满白茧的长长“蚕龙”（注：由两股10多米长的稻草绳，系在农民自制的简单机械两头，再把铡成尺把长的稻草或麦秆一一绞在两股绳的中间，形成了“蚕龙”，形如巨大的滚筒状木梳。蚕快要吐丝时，把放养在屋里地上的老蚕捉起来，放在“蚕龙”上，蚕就在那里做茧了）抬到房前、屋后或弄堂里。今年蚕种好，天气偏凉，蚕茧大丰收，社员们脸上都笑嘻嘻的。
摘茧，以妇女为主，她们坐在各式各样的小矮凳上，一边上下摆动双手摘茧，一边闲聊说笑不停，高兴时还咧嘴哈哈大笑。有人还悄悄地与身旁的人在讲隔壁生产队里的桃色新闻？ ？
9点半左右，元宝型大竹篮里、木头脚盆里、陶瓷脸盆里、箩筐里、停靠在河边船上的一只只长方形蚕匾里，全是白白的饱满蚕茧。
戚子站起身，提起满满的一篮蚕茧，弯着腰往蚕匾里倒。
“戚子，戚子。”
突然，背后有人叫，戚子回头一看，是杭州“知青”王友义。他下放三队六年多了，今年29岁。
你看，他长得多帅，有点洋人气质。他身高约1畅75米，身板结实，曾是“杭四中”的运动健将。头发稍有天然卷，国字形脸，鼻尖有点小鹰勾，嘴巴上唇中间微微上翘，眼睛较大稍内凹，但眼神有些忧郁，这恐怕与家庭成分有关，他父亲是资本家。
“你编排的‘三句半’，获得太湖公社创作、表演二等奖，奖状已经挂在大队办公室的墙上了。这是公社奖给你的，叫我带来。你让我们三队都光荣了。”
戚子听后，脸露喜色，连说了两声“谢谢”，又用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奖品，那是用大红布条打十字型结扎牢的四卷枟毛泽东选集枠。
在场的人无不为戚子感到高兴，夸她聪明、夸她来煞（当地方言，能干的意思），甚至有人“大毛！大毛！”高声叫喊起来。
戚大毛正与他人抬着“蚕龙”从屋里走出来，应了一声，放好“蚕龙”，走过来了：“嗦事体？”
好几个妇女几乎同声说：“阿子得奖了！”
戚子手捧书过来，把喜事告诉了阿爸。你看，戚大毛的红脸上没有一块肌肉不在笑，显得多么幸福和光荣！
吃过晚饭，戚子在桥口头洗碗。
“阿子，你为大队争光了，戚叔我也沾光了。”戚善根在岸上笑着夸奖，黑脸上充满了自豪。
一到家，戚善根直说：“阿子，再过半月多，赵秀芬老师就要退休了。吃夜饭前，我们几个大队干部碰了头，大家都说你思想好，文化水平高，想叫你去当代课老师，叫我先来听听你的意见。”
戚子想：“当老师，不受风吹雨淋太阳晒，拿粉笔与拿铁耙是不可比的，再说对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也有好处。”想到这里，她爽快答应了。
“阿子，你可不要小看这些三四年级的学生，有几个调皮得浑（很），孩子王是勿好当的，要有思想准备。趁赵老师还没有退休，好好去学习、学习。”
“谢谢戚叔关心，我知道了。”
戚子做事向来认真、仔细、踏实，戚叔的及时提醒，她更加重视了。第二天开始，每天吃过晚饭戚子就到赵老师那里去讨教。
赵老师和蔼可亲，再加上戚子曾是她的得意门生，更加关心了。在她的热情帮助和指导下，戚子很快熟悉了教材、教程和复式教学要注意的有关问题等，还试着编了语文、数学两课的复式教案各一份。赵老师看后帮她一一指出了存在的问题，辅导她修正，戚子深受感动，并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像赵老师学习，当一个像她一样受人尊敬和欢迎的好老师。
赵老师退休后回到了飞英市，在家安度晚年。
10月中旬的某一天，戚子很早起床，认真检查了语文、数学两堂课的教案，洗漱、吃好早餐后，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下。你看，她今天显得多么干练、大方和精神，上穿天蓝布直领两用衫，下着黑色“的卡”长裤，脚上是小方头棕色皮鞋。
秋高气爽，朝阳温和，戚子背起当时十分流行的黄色帆布挎包，精神抖擞地向小学方向走去。包的正面，有五个横排的红色短绒大字———“为人民服务”十分醒目，那是她按照毛主席的字体，用笃针穿上大红绒线刺绣好后，又故意挑断绒线、弄毛、剪平而成。
戚子来到东方红小学老师办公室，烧水、打扫卫生、写好小黑板。忙碌一番后，其他两位老师来了，戚子向她们问好，并笑着说请她们今后多帮助。
“当当当！”“当当当！”上课铃声敲响了，戚子的心里“扑———扑———扑”直跳，两条腿也有轻微颤抖。她在心里骂起自己来了：“没用，真没用？ ？”轻轻吐了几口气，定定神，壮壮胆，走进了教室。
她把书和本子往讲台上轻轻一放，大大方方地说：“同学们好！”
“老师好！”同学们响亮地回应。
戚子按照事先的设计方案，叫三年级抄词语、做造句，给四年级上新课。她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一边读，一边要求学生用铅笔在书上画出生字、新词，而后挂出事前准备好的小黑板，拿着教鞭，教同学们认识生字和新词？ ？
“当当当！”“当当当！”下课铃声敲响了。
第一堂语文教学，学生精力集中，纪律不错，戚子感到比较满意，增强了自信。
休息10分钟后，第二堂课开始了，那是算术课。铃声敲响，戚子左手提着小黑板，右手捧着书和木制的小粉笔盒，迈着比较镇定的步伐，再次走进教室。
这堂课，教三年级计算平行四边形面积，四年级复习、巩固3位数乘2位数。先给三年级上新课，学生纪律明显没有上节课好，有好几个同学在下面交头接耳。给四年级上课时，刚上了一会儿，先后有两位同学大胆地站起来，说听不懂、看不清，接着有好几个同学大声跟着嚷嚷起来，打乱了正常秩序。戚子尽管嗓门大，但根本喝不住，顿时感到毫无办法。吵闹声惊动了隔壁办公室里的老教师，她们出场才制服了学生。
下课铃声又敲响了，戚子无精打采，拖着沉重的步伐，眼看地上，回到办公室。
老教师见状都劝她不要灰心，说她们第一次当老师时也是这样的，万事开头难。有人还夸戚子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会适应的。戚子听后，心里多少感到一些安慰。
下午是副课，戚子总算勉强应付过去。
晚餐时，由于心思重，戚子只吃了半碗面条，比平时减少了三分之二。收拾完毕，她在吃饭间里拿了一把竹椅靠墙壁坐下，双手随意放在前面，脑袋枕在椅子背上，回想今天算术课上发生的事，要找出失败的原因。
有人弯着腰，头顶生产队里的大黑板，双手抚着黑板两边来到戚子家东门口。那人稳稳地放下黑板，靠在门口墙壁上，朝戚子微微一笑。
“王友义，你做啥？”戚子感到莫名其妙。
“天机不可泄密，黑板要派大用场。”
戚子请王友义进屋，给他和自己泡了一杯薰豆茶（注：此茶流行于南太湖沿岸，尤其是农村，一般有四种食料组成：烘干的熟青黄豆、用食盐腌过的橘皮和胡萝卜丝、炒熟的白芝麻或棕色的野生卜子）。碧绿的烘薰豆、黄色的细小橘皮条、红红的胡萝卜丝、白白的芝麻，悬浮在玻璃杯中，多美啊！乘热捧起来喝上几口，顿时满口清香，甜中带咸，很有嚼头，味道独特，口感好极了！
两人坐在饭桌旁，边喝茶边交谈起今天上课的情况。
王友义先说：“今天上午，我在你教室边上的桑园地里挖施肥坑，我从后面的窗口看过你好几次。为什么语文课纪律好，算术课差，原因你找出来了？”
“没有。旁观者清，你帮我分析分析、找找原因好吗？”
“不好，我今天会来吗？”
“戚子，依我看，语文课上得比较成功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你朗读得非常好，声情并茂，感染了学生；二是你在小黑板上用正楷写的生字、新词漂亮，吸引了学生。”
戚子一边点头一边说：“有道理，有道理。”
“算术课为什么不理想？我也有两点看法，供你参考：一是你讲话速度太快，学生听不明白；二是你的板书字迹潦草，有些字学生完全看不懂。当小学老师，板书的字一定要写得端端正正。”
“到底是‘杭四中’的高才生，分析得对，分析得对。王友义，太感谢你了。”说着，戚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调皮地向他敬了个礼。
王友义也马上站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戚子，你想当好老师，从今天晚上开始，就先要认真、刻苦做好两件事：一是在家里放慢速度练习讲话；二是在大黑板上练出快速写好端正粉笔字的基本功。”
戚子知道大黑板的用途了，两眼直盯着王友义，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王友义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笑着说：“不打扰你了，去准备明天的课吧，祝你早日成功。”
说完转身走了，戚子看着他高大、矫健的青春背影，心中油然升起敬佩之情。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房里，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写了起来：
要是我有这样一位能干的肯帮助我的贴心大哥该多好，可惜我没有。
碰到困难时，有人及时、主动、真心地来帮助自己，那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事啊。雪中送炭真好！我一定要向王友义学习，以后有能力去帮助别人时，一定要主动去帮助，多做一些好事。
写出了上面这些话，戚子心里感到非常舒服。当晚，她叫阿爸大毛当小学生，坐在凳子上，听她讲课。如果她讲话快了，就叫她阿爸用手指轻轻地敲一下桌子，作为提醒。讲累了，就拿起粉笔，在大黑板上练习写端正字。戚子与她爸就这样轮流折腾到了11点。
第二天上课，果然见效，戚子感到很高兴。从此，每天晚上戚子都会叫她老爸陪她苦练。
大毛非常乐意，还给女儿鼓劲：“做人只要肯吃苦，没有做勿好的事。阿子，你从小就不怕吃苦，现在老爸陪你吃苦，一定会苦出名堂来的。”
苦练一星期后，讲话过快的问题解决了，大毛解放了。但要快速写出端正的字还困难，为此，戚子每天晚上备好课后，就在大黑板上练字。手臂累了，歇一歇，拍打几下，或者甩一甩继续练，几乎每天都练到深夜。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半个多月的苦练，再加上原来有良好的写字基础，戚子终于能够用正楷快速、流利地板书了。
戚子与学生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同时她经常虚心向老教师和王友义请教一些问题，进步很快，得到了贫下中农的好评，得到了戚善根和其他老师的称赞。大家都佩服戚子的刻苦和顽强。
可数天后发生的两件事，却让戚子的情绪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星期一上午早自修时，班长气喘吁吁地叫戚子来到教室。进门一看，讲台上放着一个老荷叶包，戚子打开一看，里面有10多条蠕动的蚯蚓，她惊慌失措地速退到门外，顿时，教室里传出哄堂大笑？ ？
下午，第一节是美术课，戚子眼睛望着学生走进教室。一到讲台边，习惯性地把教具随手放在上面，突然，她的左手背碰到滑溜溜的软东西，一看，三条大青虫爬在台面上。戚子又一次惊慌失措地速退到门外，顿时，教室里再次传出哄堂大笑？ ？
戚子平时胆子不小，但十分讨厌、害怕蚯蚓和大青虫，一看见心里就发毛、恶心。学生是自己大队的，估计有人知道她害怕这两样东西，所以故意来捣蛋。今天两次弄得戚子无法上课，她感到憋气和烦心，想一走了事，不再当代课老师受气了。
终于熬到了放学，铃声一响，戚子低着头气冲冲回家。王友义正好从另一条路上走来，看见她一脸不高兴，就不与她打招呼了，心想肯定有事。他来到学校打听，了解情况后，知道这恶作剧是谁干的了。
吃过晚饭，他来到戚子家，明知故问：“戚子，当孩子王的味道怎么样？”
“烦死了，不当了！我正要去跟戚叔说这件事。”
“向小把戏（小孩子）投降了？”
“管你屁事！”戚子还在气头上。
“屁事管定了。今天你班里发生的事我全知道了。碰到问题光发火有什么用？要动脑筋想想，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你冷静地想想，这几天你得罪过哪个学生？”
戚子觉得有道理，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说：“戚叔家的小儿子红卫。戚叔要我对他管严点，上个星期，他好几次不做回家作业，早自修时，抄别人的作业交差。我发现后在课堂上狠狠批评了他。”
“肯定是他干的。星期天吃夜饭前，我看见红卫在桑地里用小铁耙挖蚯蚓，我以为他拿去喂家里的鸭子。戚子，这件事我帮你解决。”说着转身出去了。
王友义来到戚主任家，打过招呼，略施小计一问，戚红卫做贼心虚，一下子就承认捣蛋的事都是他干的。说戚子对他管得太严，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批评他，让他太丢面子，所以要报复她。王友义耐心地对他进行了开导和教育。戚善根听后怒气上冲，狠狠批评儿子，并命令他当场写好“检讨书”，而后叫他与王友义一起到戚子家，当面做检讨，并保证今后不再捣蛋。
红卫读好“检讨书”回家了，戚子的气也消了。
王友义趁热打铁：“人要面子树要皮，别看小学生年龄小，他们也要面子。今后学生做错了事，要叫到办公室里，一对一进行批评教育，否则容易激化矛盾，弄得自己很被动。今天你已经尝到过滋味了？ ？”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戚子感动：“王友义，你说得完全对，谢谢！谢谢！你真是活雷锋，我的好老师，希望今后继续帮助我。”
“雷锋不敢当，老师不够格。今后碰到问题时要冷静地去思考和分析，不要只管生气、发火，那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会让自己出洋相，下不了台。自己实在想不明白的，可以告诉我，一起商量商量，两人总比一个强。”
戚子一边点头一边“嗯、嗯”表示赞同，接着又说：“听你一番话，胜读十年书噢。”
“过奖，过奖。”王友义笑着起身走了。
戚子轻轻地向他挥了挥手，一回屋，就自言自语：“多好的人，可惜家庭成分不好，让他遭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