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京大学演讲
我此次出国三个月,除去海上旅行之外,在北美整整的住了八个星期——八月十二星期六,从温哥华上陆,十月七日星期六,从同样的地方放洋回国。这个短时期的旅行虽是十分匆匆,但因为它所给我的经验与闻见,都是反映在一个六年留学的背景之上的,故它们在我意识中所留下的印象,似乎也就有点特别意味了。今天司徒校长要我把我在北美的闻见来向贵校的师长同学们谈谈,这当然是非常愿意的,虽然我不能把那些印象都琐琐屑屑的向诸位报告。现在我且选择几件比较值得注意的观察与感想,来与诸位谈谈。
现在先说加拿大。加拿大所给我的印象,是广大。是一个广大的土地,一个广大的人的心胸,和一个广大市场的需要。
当我坐了火车,自东方向那落机山西行的时候,我差不多以为是从南京坐车向北平了。这两条路上,有的是一样的广漠平原,一样的无涯的麦田,一样的北国凄凉的景色,一样的向着一条横行的大山脉冲去。所不同的,一是这两条路恰恰相差九十度:在加拿大是南北行的山脉丁着东西行的火车,在中国却正相反。二是加拿大人烟的稀少,以及贫苦现象的不存在。加拿大的面积有三百六十八万四千余方里,比欧洲全部的面积只少了百分之二,但它的人口却还不到一千万——和大纽约城的人口差不多。我们试想,若把北平人口的七八倍,放到两倍于中国二十二行省的土地上去,(中国本部和东北四省的面积,是一百八十九万六千余方里。)该是多么的通畅舒服!在这样情形之下,我们的问题将是“粮食没人吃,怎样办?”而不是,“人没粮食吃,怎样办?”将是,“货物没人用,怎样办?”而不是一个牛溲马勃,竹头木屑,都变为穷人的奢侈品的情形了。加拿大以这样大的面积,载育着那样小的人口,而能不感到麻木与荒废,乃是全靠了它的一个大规模的交通组织。加拿大全境有两条横贯大陆的铁路,一条叫做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一条叫做加拿大国家铁路。这两条路把太平洋与大西洋联络起来,再加上了一个伟大的航海事业,遂使伦敦到马尼剌的交通,比了北平到河北定县的旅行还要便利。这个巨大的交通组织,不但给了那个广大的北国一个流通的血脉,并且可以说是加拿大对于世界文化的一个大贡献。
在数年前,我曾在中国遇见两三位加拿大的领袖,他们所给予我最大的印象,是一个广大的心胸,和一个诚恳的友谊。我当初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现象。此次到了加拿大,会见了在班府开会的许多加拿大的代表,我的印象还是一样,只更加深刻了一层。后来我又到了三四个加拿大的家庭去作客,每次都会见了许多当地的领袖——教育界和工商界的——而我的印象还是一样。我觉得他们有的是一个伟大的胸怀,一个真诚的友谊态度,和一个温暖仁厚的心。我曾在我的一位居停主人的留名簿上,写了这样的一个句子:“一个广大国里的广大家庭,一个广大家庭中的广大的心。”这是一句真实话,也是我对于加拿大人民的最大赞誉。
但是,想到了一个市场的追求,我们便不能那样的乐观了。加拿大的最大农产品是小麦,但巨量机器的生产小量的吃,结果是粮价低落。加拿大的工业品也是供过于求,结果是人民只好有时以较大的代价买本国的货物,虽然美国货的价钱要比较的便宜。这叫做做了一家人,没法子。但一家人的帮忙还是不够的。即以小麦一项而论,它近年的产率,大抵都在四万Bushels之上——每一个Bushel约合中国半石——比了二十五年前,要增加到四倍以上。这个巨量的加增,原是欧洲大战时激励粮产品的一个结果。大战完结之后,欧洲经济情形渐渐恢复了原状;尤其是俄国,现在竟侵到加拿大的母国,英国的市场中,成为她的一个劲敌。虽然最近靠了英国征收外麦的税则,加拿大的小麦在英国市场中,占到了一个优越的地位,但这还是不够的。因此,他们便不能不关心到小麦在中国的市场了。我相信这个加拿大的小麦,不久定要在中国的商战中,占到一个重要的地位。
再说美国。我对于美国的感想,不能尽讲,正也不应该尽讲。比如关于抽象的论列,如从美国人有组织能力等等,则是近于老生常谈,故不讲。又如关于有争辩性的事情,如美国近来的复兴运动等,则因它的利害尚在黑白不分明之间,故也不讲。再如关于美国近年的妇女情况,教育上的超势,及一般人士对于中国人的态度等,则因它们的范围太宽,或是题目太大,数个星期的观察是不够得到结论的,故我也不愿意讲。经过这样的淘汰之后,我对于美国的感想,便容易说话了。我今天所要说的,是两三件与十三年前显然不同的情形,它们都是经过我的亲身观察的,并且也都足以代表此十数年来,美国在社会上,教育上,以及经济上的问题与趋势的。
第一件我要说的,是一个汽车的新纪元。美国汽车的统计数目,最近的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数年前已是每四人有车一辆了。如今当然只有加增,没有减少。因此,凡是我所看见美国在工程上的新建设,差不多十分之九是与这个汽车文明有关系的。新的大钢桥我看到了四五个——或在桥下仰头看,或由主人出一元或半元钱的通过费,特别领我坐车过桥去——都是为着大规模的汽车旅行而造的。新的空中大道,是那样的宽,那样的高,那样的坚固;我曾看见整个的城市,静静的伏在它的下面。新的地道,如纽约到纽玖色的荷兰地道,是那样的整齐与美观。据我所知,这些地道和空中大道,不但是专为汽车旅行而建造,并且普通行路人是不准通过的。还有许多所谓道旁的小屋,是一种小旅店,也是专为长途汽车旅行而设的。最近回国的赵元任先生,便是这个汽车新纪元的一位信徒。他自己开了汽车,带了一位太太,三位小姐,还有炉灶伙食一应家具。九月十三日,他们自华盛顿起身,一路游山玩水,吟歌作曲,好不“写意”!饿了还有太太在车上烧的饭吃;倦了合家便在车上打瞌睡;汽油用罄了,路上有的是油站;晚上据说都是住在那些路旁的小屋中的。这样的晓行夜宿,走了十余天,直到西雅图方上船回国。赵元任先生的一家,真可以说是这个汽车文明时代中的一个中国先锋了。这个汽车作霸的情形,在美国有两个特别显著的结果。一是火车的被打败,一是郊外家庭的加增。我此次凡是坐火车的时候,每次都见车上空空的。有时还可以见到一辆整个儿的空车,黑的不见一个人影子。听说美国近年来,因为汽车已经成为旅行的一个主要工具,火车的生意坏极了,而从纽约到潘省的一条干线,更差不多到了破产的地步。但同时,靠了汽车的便利,许多在城市中服务的人,现在却都到郊外住家去了。这些家庭我曾到过两三处,它们都是庭院空阔,花草满地,山光水色,相映成画。女主人无不欢欣相告,这是她梦想的实现,一个乡村中的舒适家园。本来呢,住乡村本非难事,要舒服——指浴室的设置,与医生的接近等等——也做得到,但要两者兼全,却只有在汽车文明中方能得到了。希望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是每个人的心理,尤其是一个做了母亲的女子。为了这一点,我对于这个汽车文明纪元的降临,便不得不由冷淡的态度,一变而为欣羡的热忱了。
第二件使我不得不注意的情形,是大家知道的所谓失业恐慌。在一般知识低下的人群中,这个情形的严重自然不消说,即在所谓知识阶级中,失业的恐慌也似乎占据了他们生活的中心点。现在我且举一个经验作例子。我到纽约的第四天是一个星期日,故那天便不约而同的有好些位老朋友来看我。我们大家坐在一间卧室里——是我一位老同学做工寄宿的地方——大家谈天,但“天”的中心似乎也旋转到一个“位置”上去了。在这一群朋友的中间,先来的都是女的,中饭后又加入了两位男的,他们一共是六位。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知识才能都在水平线以上,有的还有独具的技能。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不感到失业的恐慌,有位置的感到位置的不稳固,没有位置的感到找事的艰辛。有一位朋友说,“假如我这个五十元一个月的位置还保不住——五十元一月的薪水,在美国是等于一个女佣的工钱——我只好登广告求佣为使女了。假如那再不行,我就只好自杀了。”又有一位说,“假如你不帮助我到中国去的话,我就只好跳赫贞河了。”中饭过后加入的两位男子中,有一位是学新闻事业的。他说,“你能帮助我们很多。只要你肯,我们可以常来听你谈天,再把那些谈话写出来,我们便可以在报界中找到很好的买主。”这真所谓想入非非,太可怜了!我听到了他们这样的申诉生活的苦痛,又看看他们,不禁联想到了传教士。这个情形假如发生在一百年或五十年之前,这一群的人物不将尽变为中国的福音宣传员吗?但这件事业如今已失了它的引诱,凡是具有世界眼光的人,都不愿再来做这个喜剧的演员了。但他们虽不做演员,他们眼光的集中在中国,却仍是一样。我们看了这个情形,岂能不深思?那天我们谈了两个钟头,看看已近午饭时候,我便说,“我们出外吃饭吧。”因为我是这一群中的唯一外国人,怕她们要请我,故我又加上了一句,“大家荷兰”,那便是说,各人自己会钞,不要请客。我说了这句话后,大家仍旧不动身。我觉得奇怪,但当我再看看他们的表情时,我明白了,便说,“让我来作东,请你们到杂碎馆去吃饭吧。”他们说,“你是客,哪能让你作东?”我说,“因为是中国的杂碎馆!”这个解释似乎很满意,大家便默然不作声的站了起来,同我向着那饭馆走去了。那天的结果是,一个穷国中的穷旅行家,用了那银元变成的金元,请了四位美国青年女士一顿中饭!我们说这个情形是例外吗?此次我到的地方不多,我哪敢说这不是例外?但在美国今日的社会中,像这一类的人物,我却敢断言,是绝对不以这几位我的穷朋友为限的。要不然,那岂不等于说,只有我的朋友是穷光蛋?那就真真岂有此理了!
对于美国近来教育的发展,我已经说过,因为时间和观察所限,所得的材料不够,故今天不能向诸位报告。但这七八年来,美国教育界中有一个很值得我们注意的新趋势,我却忍不住要说一说。这新趋势即是那个所谓优行学(Euthenics)的研究与施于实用。优行学的目的,是在研究和改良一个人的整个生活。换句话说,即是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健全关系的。它所包括的,有家庭中亲子之间的问题,社会上各个分子的关系等等。在一九二五年,瓦沙大学首先创设了一个优行学研究所(Institute of Euthenics)专门研究这个学说和它的实用。凡是大学卒业生,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做它的研究员。研究的科目,则有儿童心理,成人心理,心理的康健,营养问题,美的家庭等等。研究所中还附设了一个育儿院,和一个模范小学,俾一个人自呱呱堕地时,便可以得到种种应付环境——人的和天然的——的训练。因为瓦沙是这种研究所的首创者,故一方面它便成为全国中这个试验的领袖,一方面它又是最能努力把这个学说施诸实行的一个学校。
瓦沙学生的数目,向来是以一千人为限的。因为有这样一个重质不重量的优胜情形,瓦沙的教育政策,向来便能以对于学生的个人注意,著闻于美国的教育界。但从前的注意是偏重在教室之内的,如今则因靠了这个优行学的鼓励与合作,个人的注意便由脑力推广到整个的人生了。举一个例。从前管理学生的教员,是每舍一位的舍监,她们的职务乃是代表学校施放命令。现在舍监制已被淘汰了,虽然至今校中还有一位舍监,但她不过是秋风中的一片黄叶,孤零零的挂在树上,作为一个过去制度的纪念而已。取而代之的,乃是所谓“寄宿师”的组织。她们的职务,是学生生活的监察与指导——即是优行学的实施——她们的方法,是与学生代表合作。她们须把她们对于学生人格的观察,如才能,康健,习惯,行为等等都在内,不断的向教授们报告,作为后者授课的依据。换句话说,即是把知识的训练与人格的陶育,打成一大片,使它们变成一个整个的问题。在这样情形之下,一个瓦沙学生在人生上的失败,在学校及教授们的眼中看来,便觉得比她在功课上的不及格还要严重,觉得有受到更大的注意与纠正的需要了。在现代美国教育界中,学生自治的范围是到处向着扩大的路走去的。但我以为,必须有这样一个积极的学校指导与合作为背景,这个新获得的巨量的自由与自治,方能向着一条康壮大道走去。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