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因病目,久已不能写作;偶有时闭眼写一点诗词,以遣胸怀而已。但自任君去世以后,儿女们都希望我能为他写一篇小传。
对于四十多年来同甘共苦的一位伴侣,又是我生平的最深知,在情绪与责任两方面,我是都应为他写这小传的。但七十多年的事迹,无论写得如何简略,至少亦应在十万字以上,这又岂是我的病眼所能胜任的?想来想去,以为唯一的办法,只有选择任君生命中重要之点——事业与人格上的不朽之点——简略的写出此数千字,名之曰“任叔永先生不朽”,不能算为小传也。
但在实际上,任君的小传已由他自己写出了三分之二。我们试把他七十五年的生活,分为三段,则见每段恰好是二十五年。第一个二十五年,有他自写的“前尘琐记”;第二个二十五年,亦有他自写的“五十自述”。这两篇文章,记载得较为详尽。在第三个二十五年刚开始的时候——即是他过了五十岁又半年的时候——一九三七年的国难就来临了。接着来的,是国内政治上及社会上的大变动。因此,他最后二十五年的生活,是截长补短的,是形现心隐的。开山辟路,或立言立功之类的事,是说不上的了。所以这一段时期的缺乏记载,恰也是一件人天同意的事,不能算为缺憾也。
这寥寥数千言的短文,是在我目光半明半昧中写出的,并且也是我写作生涯的广陵散了。任君泉下有知,想来也能同情于我的努力与苦心吧。
君姓任氏,名鸿隽,字叔永。原来是浙江吴兴人,因他的祖父和父亲避乱到四川,故他是生在四川的。关于他出生前后,以及他三十岁以前的事迹,我不甚知道;但他自己写的“前尘琐记”有详细的记述,此处不赘了。
我的认识任君,是在一九一六年的夏天;但早在一九一五年的冬天,他因要求我写文章,已经开始和我通过信了。(那年他是《留美学生季刊》的总编辑。)现在抄录一段他的旧作于下(《小雨点》序),以见我们的文字友谊是怎样开始的。
我看见莎菲的第一篇文字,是她所作的“来因女士传”,(当时我做《留美学生季报》的主笔,还不认识莎菲呢。)这篇文章,虽然讲的是一个兴学女子的故事,但她说的娓娓动人,我当时就觉得作者很有文学的天才。后来在一九一六年的夏天,我和莎菲见面了。这个时候,我和适之、杏佛几个朋友,正在那里还发奋做诗。有一天忽然接到莎菲寄来两首五言绝句;其中的一首道:“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映清谿底。”我看了这首诗,喜欢的了不得,学着化学家倍随留斯的话,说:我在新大陆发现了一个新诗人。
我和他做了四年的朋友,在一九二○年,两人都回国以后,才由朋友进而为夫妇。但四十年来,我们的共同生活,是仍旧以友谊为基石的。我们两人和几位朋友们的办报(《努力周报》和《独立评论周刊》)、写文章,以及其他在教育及文化方面的努力,便是这友谊基石的例证之一。
任君在日本留学时,曾加入“同盟会”,参加过革命运动。辛亥革命成功之后,他回到国内,在南京临时总统府任秘书。后来由于种种理由(“前尘琐记”有详细的记载),就决计请求到美国去留学了。
那时在美国的中国学生中,有一部份是受过戊戌政变及庚子国难的刺激的,故都抱负着“实业救国”的志愿(所谓实业,即是现今所谓科学)。我是于一九一四年秋到美国去读书的。一年之后,对于留学界的情形渐渐的熟悉了,知道那时在留学界中,正激荡着两件文化革新的运动。其一,是白话文学运动,提倡人是胡适之先生;其二,是科学救国运动,提倡人便是任叔永先生。记得他认识我不久之后,便邀我加入他和几位同志们所办的“科学社”。我说:“我不是学科学的。”他说:“没关系,我们需要的,是道义上的支持。”
回国以后,任君先后在①北大教书,②教育部,做范静生部长的司长,③东南大学副校长,④中基会干事长,⑤四川大学校长,⑥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在此各种事业之中,尤以中基会为最能使他发展其对于科学的抱负与贡献。自一九二五到一九三四年,又自一九四二到一九四九年,在这十六七年之中,他曾利用中基会的经济辅助,尽量的在全国各大学去奖励科学的研究与工作;又遣送有科学天才的青年,到欧美去留学。对于国内的科学研究事业,如地质调查所之类,他也尽力的给予经济及道义上的支持。而在他所创办事业之中,我们可以上海的科学社和北京的北平图书馆为代表:前者是他募资建立的,后者是他以基金会的经费创办的。
这个对于科学的建设与推进,实是任君一生精神生命的中心点。因为他相信:“所谓科学者,非指一化学一物理学或一生物学,而为西方近三百年来用归纳方法研究天然与人为现象所得结果之总和。……同时,欲效法西方而撷取其精华,莫如介绍整个科学。”
任君的著作及译著,大部份是属于科学的;虽然对于文化及教育各方面,他也有富有价值的意见与贡献。他的诗词,他自己也曾编定过。但我因病目,已不能为他整理任何遗著。这件任务,只好留待儿女们去完成了。
在为人方面,任君自己在他“五十自述”中曾说:“余生性淡泊,不慕荣名。”这短短的九个字,却写出了他一生为人的标准,以及一生努力的依据——不以名利地位为怀的努力依据。而这个怀抱与人生观,也是我们四十多年相契的中心磐石;因为在这一方面,我是和他完全同志的。
在待人方面,任君不但是温良恭俭让,兼之而无愧;而且胸如皎月,绝无我见,也绝不以此自以为高。他的对待朋友,不但始终如一;而且有许多隐德的行为,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举一件事以例其他,有一次,有一位朋友,处到了一个不能下台的地步。任君见到了他的窘困,立刻到有关方面去,替他解决了这个困难,使他顺利的走上了他所宣传的路径。但直到现在,那位朋友还一星星不曾梦想到,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暗中的救星呢。
任君对于我个性的深刻认识,我也忍不住要说出一点,因为那更可以证实他的无我的人生观。在多年前,他曾对我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这是他的看法,我当然不敢当。)靠了这个道德上的大支持,我才能在儿女及家务繁琐任务之外,对于自己的使命,仍旧尽得一点责任。这支持使我努力,使我向上,使我能尽量的去发展我的能力与抱负。这样的深契与成全,又岂是“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的那个平凡望愿所能了解的?
所以我若说,任君在立德、立功、立言的三方面,是都有了不朽的地位的;我想,凡是知道他较深的朋友们,是决不会以我此言为溢美的。
任君在青年时,身体似不甚强;但中年以后,却日益强健。四十多年来,他虽也大病过一二次,但直到六十四岁以后,才发现他有心脏病。他生性好动,尤喜游览山水。但自从发现心脏有病之后,他在身体上的活动便受到了限制,因此他常郁郁不乐。他不服老!
此次他的致命症,是小脑血栓形成,加以心力衰竭。幸他始终无痛苦,大部份的时间都在昏迷状态之中;虽然中间曾清醒过七八天,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不起。他于一九六一年十月九日正午发病,经过华东医院的全力抢救,终于无效,于十一月九日正午,与世长辞。
君生于公元一八八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前清光绪十二年十一月廿五日),卒于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九日,离七十五岁尚差四十一天。他的遗体是火化的,这是我们两人的成约。
一九六二年七月于上海
附哀词(选四首)
(一)金缕曲
不信君真去!小窗前,瓶花犹在,砚书如故。謦欬无闻茵枕冷,梦断重门开处;始惊悟、果成千古。寂寞余生还怆恻,问从今,哀乐和谁语?幽明隔,永无路。
当年新陆初相晤,共游踪,清池赏月,绮城瀑布。四十年来同苦乐,况又诗朋文侣;还相约、匡庐隐羽。我自衰残君独健,道当然,病叶先离树。谁司命?颠倒误。
(二)浪淘沙
生死本相牵,漫羡神仙。多君强矫比中年;树杪秋风黄叶二,容我凋先。
危病忽联绵,一再摧坚;逗君一笑任长眠,从此无忧无罣碍,不颤风前。
(三)浪淘沙
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
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
(四)忆江南
年来病,目眚绝书缘;每读佳文为我说,零章断句夕消闲。谁复话灯前?
一九六一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