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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色如水

在机场准备进入安检的时候,达成抓紧艾妮的手,排在几个黑人的后面。黑人们叽叽喳喳,手舞足蹈,一分钟也不安宁,四周的人见惯不惊,不对他们的声音和眼神作任何回应,直到他们一个个入了安检门。

“亲爱的,不要舍不得,到了雨城,我另外给你买个全套,那儿应有尽有,玫琳凯,香奈儿……”

达成温柔地说着,从艾妮腰间拖过她的小包,把她那些液态化妆品纷纷掏出来,扔进安检门旁边的自弃箱。她像个乖孩子,看着他利索的动作,一声不吭。

这是从深圳到雨城的夜间航班。

他们是乘出租车到达机场的,达成避开了公司的司机。进入大厅后,艾妮就一直将她优美而脆弱的脑袋倚在达成的肩上,他一手拖着简单的行李箱,一手温柔地搂住她纤细的腰肢。黑人小伙们显然被情人的亲密和恩爱感染,一边微笑着礼让他们,一边哼唱和起舞。

他们确实是一对引人注目的美丽情人,像最佳男女主角,女人娇弱,男人硬朗。并且,这一对情人似有许多浪漫无情事:他们脸色苍白,温柔又冷漠。

快接近黄线了,艾妮开始回头张望。当然不会有人送机,但她这一动作似乎引起了达成的警惕,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现在对什么都不太放心了。

他看看她,犀利的目光迅速向后面瞥一眼。

“亲爱的!”他在她耳边说,轻轻把她推进黄线内。她没有行李,很快通过。到他了,行李箱被重复过一次安检机,他的身上也发出哔哔的声音。女警官示意他站到旁边接受检测的时候,他从电脑显示器上看见,自己行李箱里的东西全部显示为凌乱线条。而前面,艾妮弱不禁风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前往候机厅的杂乱人流中。

他一通过安检,就奔跑起来。

“艾妮!”他高声叫。

就那么片刻,她不见了,像被空气吞没了一样。

在接近咖啡屋的地方,他看见了刚才一直跟随着他们的那几个黑人青年,他们应该是开始暑期旅游的留学生。他向他们跑去。

“Excuse me!”他急迫地向他们摊开双手:“刚才和我在一起的女士,你们看了吗?”他们耸耸肩,又摆摆手,扶起他倒在地上的随身行李箱。

达成是个能够应付任何意外的人,这是他过去做股票经纪人时期锻炼出来的特质。但此刻,他的确不知道,是自己过于紧张多疑呢,还是艾妮要耍什么花招。

他冷静下来,步伐笔直地向登机口走去,那个雨航公司的扎着孔雀翎蓝花领带的小姐,正微笑着等候他,他是最后的客人了。

“先生,请出示登机牌!”孔雀小姐微偏着头,温柔地对他说。经过“啲”的一声条码扫描后,他“嘭嘭”地大步跨进登机甬道。一进入机舱,他就四处张望,寻找艾妮。

机舱中的孔雀小姐催促他:“先生,飞机就要起飞了,请您入座。”

机舱里坐满了经深圳到雨城的香港旅游团的客人,他的位置旁边是个肤色均净热气腾腾的菲律宾浅棕色美女。

他掏出手机刚准备关机,秘书娜娜的电话立刻打进来:“达总您在哪里呢?”

“我在……”

他最讨厌她这样的问话: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干什么之类。每个和他有关系的女人,都不自觉地把他们的关系视为可以控制的男女关系,他觉得这是女人们最最可笑的地方。

他的声音变得怒气冲冲:“有事说事!”

娜娜告诉他,准备收购公司蓝光大酒店的韩国金氏集团发来传真,金顺武父女明天到达深圳,并明确要求入住蓝光,除了蓝光,他们哪儿也不去。

他语速极快地回答娜娜:“把他们送去五星级酒店,陪他们到珠三角走走,就说蓝光所有客房已经订出去。另外,给金顺武父女透露,公司副总以上都在接待温州人,洽谈酒店收购事宜。所以,他们爱咋的就咋的。口气要礼貌温和,但态度一定要强硬。”

娜娜急了:“达总,那他们要是掉头就走怎么办?我们的蓝光……”

他发火了:“跟我这么久还不明白?没脑子你!这样他们才会着急,才会让步,价格才容易谈。我拿准了金吉子的。就照我说的办!”

“达总您太有才了您!”娜娜撒娇地恭维他,他“啪”地合上了电话,即刻把手机关了。

他左右张望,还是没有看见艾妮。

是不是她已经知道他的计划,所以,临阵逃脱?如果是这样,她会选择什么地方躲藏?

那会怎么样呢?

如果是别人,发现可能的危险后,会马上报警。艾妮不会,他相信她不会。

那么,她到底去了哪里?

片刻时间,他大脑空白。

为准备这次旅行,他有两个晚上没好好休息。一切就绪,他从来都是一个计划周密、执行严格的人。

此刻,疲困,或者是忧虑,一阵无力感向他袭来。

他拔开安全带,愣愣地,想着要不要假装心脏病复发要求下飞机找医生。

“Hi!”菲律宾美女抛来一个媚眼。这个棕色的塌鼻子美女,显然正处于发情期,不断找他说话,他却受不了她的白牙齿和红牙龈,以及她过多的眼白。她的脸一凑过来,就有很多眼白天真地在他眼前忽闪。

被这些眼白干扰,他没来得及去找艾妮。就那么一耽误,飞机开始滑翔了,孔雀小姐和孔雀先生们警惕地注视着机舱里的客人,他只好闭上眼睛,冷静下来,准备迎接飞机起飞的瞬间。

他喜爱这个起飞的瞬间,简直是上了瘾!那是轻、上升的极端享受,也许只有吸毒可以媲美--当然,他的理性还从没有放任自己去尝试它。他向来为自己永不败落的理性自豪。

艾妮!他的齿缝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心绪复杂。

艾妮是上海美女,做他的情人已经八年。在他经历的所有女人中,她是唯一让他感到失控的。他,一个绝对理性的商业男性,一个完美无缺的情场猎手,一个百无一失的阴谋家,为什么偏偏在艾妮的问题上,频频暴露出自己的弱点?难道是爱,降低了他的智商?

他回味着起飞的瞬间的心颤。

他喜欢乘飞机,喜欢飞机上升的片刻失重,那种微微心悸的感觉。只要是远离了城市的水泥森林,在云絮中掠浮,他就感觉轻松。

即使是夜晚,当飞行高度达到万米之后,就离开了地球的黑暗,一样能看到天空晴和,宇宙无限。

飞机再次爬升,白云之上,犹如推开了宇宙巨窗,缥缈如梦,蓝色深邃,白色纯净。他总是为这样的美景惊叹不已:这就是永恒和博大,是令思想停止、呼吸停止的太虚境,神秘,神圣,人类无法企及。

据说,如果身处月球,看人类的居住地,该是棕、蓝相间的明亮球体,裹在雪白的云翳之中……他会看到的,只要月球旅游开放,他定是买第一张旅游票的人。

飞机爬升到万米高空后,一直往北,向着海拔1千多米的雨城方向飞翔。

长久地观赏云层之上的太空,他有被净化的感觉。城市的喧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艾妮……艾妮令他的雨城之旅有了一种残酷的诗情画意。

黑夜迅速来临,云层之上剩下熹微的光芒。达成喜欢这宇宙的奇观,那是人间不可望及的,仿佛真正的天堂,清冷,孤寂,虚空,不可救药,连回忆也似乎稀薄到没有。

他扭头向后,从小窗口回望飞机航线,即将熄灭的云霞遗落在遥远的太空边缘,倾斜,一直倾斜到看不见。他感觉飞机又升上了一重天……黑暗,宇宙,上帝和神类的处所……

达成关上了小窗板。

他一闭上眼,就感觉艾妮在用眼睛找他的眼睛。

他彻底放松自己,紧合双目,不看她。

她已经消失了,在地球上,或许太空中……他不知道艾妮是如何消失的,难道她是有意?如果真是那样,她便有着针对他的阴谋。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只是一只螳螂,而她,是他尾巴后面的大鸟黄雀……

他基本不信,事情不可能是那样。

孔雀空姐送来的听装饮料还未打开,那是雨城的特色水果做成的。一些小食品堆放在他面前的小搁板上,平常,艾妮看见这些五颜六色的零食总是由衷地高兴,面对食物,她永远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他心怀怜悯,暗自絮叨:“艾妮宝贝,短暂、美丽的人生!”

生命的确是十分脆弱的,尤其是对艾妮那样漂亮、无能、多情,始终依赖着男人的女人来说。

她简直就像一块好看的玻璃,像一个诱人的冰激凌,像一朵飘出香雾的夜来香……她一定穿着那件柔软宽松的红色Dior连衣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那红色语言的意思是她永远只属于他--红色是达成生命的颜色。他酷爱红色,红色鼓动他,刺激他像斗兽一般拼搏驰骋。他的女人们,由内到外也一律穿他选购的红色系列衣装,乃至于她们总分不清哪些衣服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她们都是过客,这个城市的过客,他达成的酒店和别墅的过客,她们自己的生命的过客。她们为了从他的餐桌上啃一点他的面包,就得给他把红色的火炬举起来。当火焰燃尽,她们也各自走向自己的归宿。

所有达成的女人们,谁也不能够像艾妮,敢于和达成纠缠不休、斗智斗勇。如果说夏娃真的是亚当身上的一块勒骨,那么,艾妮就是达成的软肋。对于达成来说,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唯独艾妮不行。艾妮的归宿,几乎是他无法安排和控制的。

其实,原因就是一个:他们深深地相爱,艾妮爱他,他也爱她。他面临的最多的情形就是,他喜欢什么,艾妮就会是什么,她完全为他燃烧,将他灼痛了……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在雨城艺术学院教授音乐作曲的达成,辞职去深圳,成为暴富的第一代股民。清贫的副教授生涯过了多年,第一次尝到有钱的滋味,达成的感觉就是整个人悬在半空中。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买下第一套房子。达成很快冷静下来,寻找自己的事业依托,开始在炒股的同时做进出口贸易。这城市有无数商界精英,他们是真正的城市猎手,在游离的人群中,在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森林里,在欲望鼓胀流转的眼波和酒滴之间,他们总能够找到并瞄准自己的猎物。

达成无疑是无数猎手中最优秀的。

“Baby!”

达成的肩被轻轻地掐了一把。

他以为是菲律宾美女,想装睡,不理,结果又被掐了一把。

他弹跳起来,想发作,却看见艾妮笑盈盈的脸。

“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以为自己产生高空幻觉了。

“我去了洗手间,后来就在后舱休息。”她若无其事地说。

他一把将她搂过来:“怎么那么久啊?看你说得轻飘飘的,我以为我已经把你弄丢了啊!”他的鼻子有些发酸。

看来如果失去她他真会伤心的。

可是,他随即发火了:“你什么意思?人家担心得要死,你却一会儿失踪一会儿又突然出现了……”

她把脑袋从他的脖子里滑下来,很近地看着他:“我刚才一直不舒服,上飞机后就呕吐得厉害。后来,空姐一直安排我在后舱休息。”

她苍白的脸上果然有些虚弱的潮红,额头和脖子濡湿的细汗粘住绒绒发丝。

他俩一直站着,俩人的臀部刚好在菲律宾美女脸的位置。菲律宾美女对他们做个怪脸,然后让位离开。

达成把艾妮放在座位里细细打量:“你怎么啦?病了吗?”

她重新扑进他怀里,发出兴奋而又支支吾吾的奇怪声音:“没,我好得很,好的不得了!”许久,她仰起脸来:“达成,你愿意当爸爸吗?”

他拍拍她的头:“好的,你依然可以叫我达成爸爸。你是我的女人,也是我的女儿。”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和平常一样撒娇。她撒娇的时候,就是叫他“达成爸爸”。

“达成,我是说,你想要孩子吗?”

他立刻出现厌恶的表情:“宝贝,我说过,不要有这个话题。”

她很乖地不出声了。

此后的两个小时里,达成紧搂着艾妮,不再说话。

艾妮悄悄睁开眼睛看他的下颌,竟是那么瘦削、锋利,感觉十分陌生。他苍白的脸颊有些塌陷,积满很多东西:岁月,思虑,以及灰灰的冷漠。

他知道她在打量他。

他低下头,轻轻凑向她的脸颊,伸出干燥的唇尖轻吻她一下。她身上的气味,是他熟悉的那种植物的清香。

达成从来不许他的女人们用名牌香水,巴黎香水总带给他一种暧昧气息,让他联想起夜总会、发廊、按摩院这样一些地方。南方天热,任何香水和人的汗味混合后都变得龌龊。后来,他干脆就不许她们用任何香水。

她身上的植物清香,让他的心柔软了许多。他轻轻在她耳边说:“艾妮,我一直希望你做个乖孩子,就像现在,很乖!”

事实上,艾妮一直是个乖孩子。她从不因被引诱而背叛他,从不动他的支票和打探保险箱密码,不耍阴谋诡计,不设圈套陷阱。在所有女人中,她是唯一不因钱而露馅和变得疯狂的,她的信用卡,她手袋里的皮夹,到底放了多少钱,他清清楚楚,都是他存进去、亲手放进去的,她自己反而稀里糊涂。她和他的斗智斗勇,也是纠缠在那个“爱”字上,她所有的要求,都是归结到它上面的。

“但是你不能独占我,我受不了。你不能有这样的念头,一丝半点都不要有,那对我们俩,尤其是对你,绝没好处。”

他耳语般地说完这些话,长长地吐吐气,挺了一下上身。

她应该……他抽动一下鼻子,悄悄睁开一点眼睛觑她。但她好像听见,又没有听见,发一阵呆后,已经睡了,很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达成又开始感到孤独。

男人的孤独,在白天是颗坚硬无比的核,到了夜晚则开始弥漫扩散到整个宇宙。

在艾妮之前,被达成友好而又无情打发的一个大连女人,曾经面带微笑但用心阴狠地对达成说:“像你这种,只把自己留给自己的男人,将毕生饱受孤独的折磨!”

就为了这句咒语,他最后让她体面地离开但一无所获。

艾妮最初给达成的感受,是一件朴素而美好的礼物。

达成第一次看见他的“礼物”, 是在蓝光大堂的咖啡吧。当时,他正和接受自己资助的一个德国流浪音乐家喝咖啡,德国佬结结巴巴地用中国话对他说:“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在东方,东方最漂亮的女人在中国,中国最漂亮的女人在上海!”说完,对他挤挤眼睛。

达成就问领班,伺应里有没有上海女孩?

领班去到一个高挑女伺应旁边,和她耳语几句,那就是艾妮,穿着酒店大堂咖啡吧僵硬的制服。很快,她按领班的指令,过来给达成和德国音乐家续咖啡。

达成问她:“上海人?”

她有些慌张:“达总……”

德国佬继续挤眼睛,达成说:“她吗?”

德国佬得意地点了一下头。

艾妮不知他们说什么,更加不安:“达总,有什么没做好你多多批评哦!”

他不理她,而是和德国佬相视大笑。

她脸红了,再次道歉:“对不起,达总,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多多包涵!”

他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她,心有所动。

“没事,去吧!”

他想更远些看看她。

果然,她高挑白净,头型优美,面色如月,神态安闲,气质纯净。

咖啡吧客人不多,她站在自己的岗位上,目光望向酒店大门口,在下午的光照里,淡定、安静,目光朦胧。

她再次令他心动。

离开咖啡吧时,他告诉秘书:“把那姑娘带去我办公室!”

在他带套间的办公室里,她拘谨地坐了小半边沙发,双手放在膝上。

他问她要不要酒。

她似乎知道达总上班时间有小酌浅饮的习惯,老老实实地说:“葡萄酒可以要半杯,洋酒只能一点点。”

他笑:“了不起,你可以喝洋酒?”

她脸红了:“我刚从上海到深圳时,在一家公司做文秘,常常会要陪老总一起请客户喝酒。”

“做得不错啊。为什么来蓝光?”

“原来那老板卷款潜逃了,我有半年的工资都没有拿到手。”

“你现在每月多少钱?”

“我的工资都是达总给的,您还问我?”

他往两只高脚杯里倒了酒,又用镊子往杯里放了三粒话梅,再端起来,摇晃着杯底的话梅,递一杯给她:“我确实不知道,我怎么会管得那么细呢?”

她握着酒,不吭声。

他轻轻抿一小口酒:“尝尝看。其实,我是想看你对公司给的待遇满不满意。”

“我当然……”

他打断她:“我会叫他们给你加薪。”

她自卑地:“为什么?我的学历很低,没有上过大学……”

他竟然感到满意:“学历越高,忠诚度越低。那些硕士博士,一个个像商业间谍,我看着就讨厌!”

“那,”她天真地,“我是不是要多做点事情才好?”

“不要。你不要做效率机器,让他们去做好了。当然,你不要再站在咖啡吧里了。”

此后,她就留在他身边。

她温顺,洁净,健康,单纯。她让他很舒服,很放松。

他的德国朋友说,她可以更风情些,他应该让她多受些艺术熏陶。他觉得有道理,送她去上海戏剧学院学昆曲。

达成很快发现,这是步错棋。她读了几年书后就完全不同了,精神上有了要求,丝毫不满足于藏在别墅里的生活,口里整天咿咿呀呀地,偶尔也会发疯吃醋。他回到家里,她要检查他的文件袋,检查他的手机短信和通话记录。甚至衣柜里他的每件西服,她也要反复嗅,想从上面嗅出一个第三者来。

他开始觉得好玩,接着就越来越恼怒。

有一次,在蓝光大堂,就为一个风骚的加拿大美女的亲吻,她当即用一把餐刀扎进自己的左臂……

他开始把她当成麻烦了。

他曾经弄了空白护照,准备送她出去。结果,她在香港只停留了两天,就偷跑回来了。

她成了他的牛皮癣。

八年了!他害怕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此习惯了她,那以后就再难摆脱了。习惯比爱、比情欲更可怕,爱和情欲都是可以克制的,习惯却让人无法摆脱,并且会让人懈怠、往低滑落。

一段时间,达成把艾妮安排在他一栋无人知晓的房子里。

他打出她的辞职报告,放在案头已经很久,相信来过他办公室的人,都看见了她的这份报告。

几个月之后,有一次,他叫秘书和全部副总来他办公室开会,他才轻轻拿起那张纸,对秘书晃一晃:“那个上海姑娘已经离开很久了吗?为什么我一直没看见她?”

“不知道。”秘书小心地说:“她……走了……应该属于不辞而别。”

他笑笑:“是回上海了,还是被老外拐走了?”

秘书和几个副总都笑:“多半是后者。”

“好吧,”他像一个完全不知情的人士,“那就不提她了吧,谈我们的正事。”

他把她关了几年。几年下来,艾妮消瘦了很多,脸色一直苍白,再没有了初次出现在他眼前时的那种青春勃发的阳光气息。

他对她的爱所剩无几,他自己也筋疲力尽,不想耗下去了。

为了这次出游,艾妮变得温驯:她时刻渴盼着与他一同外出,远离深圳、远离他的生意,也远离他没完没了的男女纠葛。

他给她换了新的身份证并单独订机票,选定雨城,开始了他们的旅程。

旅程是短暂的,他们将抵达一个艾妮完全陌生的城市--雨城。

达成生在北方,曾经在雨城当过知青,在一个大林场上生活了几年,喂猪,种土豆,砍树,在树林里写诗,在深夜吹笛,在晨雾里哼哼唧唧作曲……孤独而浪漫的知青生活结束后,他考入雨城艺术学院作曲系,毕业后留校。尽管他令同龄人无比羡慕,但对于不安分的达成来说,生活在别处,在远方,他总想要离开。况且,这个城市没完没了的雨水,和知青点林场上的潮气,给了他痛苦的风湿病,他一定要去亚热带甚至热带地方,温暖自己的骨头。

到深圳后,他的风湿病不治而愈。他想,不只是气候原因,金钱与成功也一定是将人彻底改变的重要原因。

转眼20多年了,他到过几十个国家,领略各式文明与生存。他早就不是雨城的那个达成了。

他过着多重生活:既是绅士又是嫖客,既是艺术家也是市侩,既是斗士也是阴谋家。金钱加智慧,没有谁能够生活得如此随心所欲。

达成终究最爱的是工作、自由和女人。

女人,她们的美色和能力同样吸引他。

当然,最后他总是安排得很好,令她们感激不尽。在他的五十岁华诞宴会上,她们争奇斗艳,挽着丈夫或情人,双双乐呵呵地前来献媚讨好。

只要想到那一幕,他就会爆发出大笑。

从机场到雨城市区,是漫长美丽的林荫道,就像是通往天堂的道路,两边的梧桐树生长笔直,树身被刷成白色。

艾妮睡足了,兴致盎然,以为她和他正驶向幸福的乐园。

达成很沉默,她也不发问。

林荫道结束,市区也就到了,雨城真美,一栋栋小楼房被绿萝覆盖包裹着,一排排冬青和松柏宁静幽雅,蔷薇和玫瑰,就在路边上,在那些低矮的围墙上对空气微笑。天空中撒下零星小雨,阳光变得更加透亮,满城温馨。

艾妮想看街景,达成同意了。每经过一家商店,她都发现许多可爱的东西,都想买。这次出门他们带的行李非常少,许多必备的东西都没有带上。达成向来讨厌为物所累,但到了雨城,就没有理由不采购了,比如说那些色彩绚丽的蜡染衣裙、壁挂,那些雨城特有的工艺品,以及颇有艺术气质的刺绣衣服、头巾……她兴奋地一件件取下比试,问他:“好吗?”

达成站得远远的,脸色难看,简单地说:“不错!”

“那么,全买下?”她脸色潮红,欢天喜地。所有女人对漂亮服装的欲望都同样迫切。

“没必要。”他说。

她看他冷漠的样子,愣住了。

他拉着她出了商厦。

站在细雨中的街口,看见来来往往全是像花园里的瓢虫一般的红色微型出租车,很可爱的样子,艾妮忘记了买衣服时的不快,差点鼓起掌来。他们钻进一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问。

达成对司机说:“去红枫湖。”

听说要跑长途,司机面露喜色:“老板,要不要打表?”

他不耐烦:“无所谓!”

出租车迅速驶向郊外。沿着一条小溪流的道路,越过无数青草覆盖的山峦,不久,艾妮就看见一片碧蓝的水和一些优美的岛屿,她重新兴奋起来。

“欢迎来到红枫湖……”

码头上迎接他们的,是黑皮肤的本地导游,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身材结实性感,眼神灵活,他似乎一眼就可以判断出游客有什么样的想法和几多身家,可以率性地撒几多银子。这和过去的雨城人完全不同了,过去的雨城人是重文轻商的,现在的年轻一代,瞳孔都是方形的了。达成除了不讨厌他普通话里的雨城口音,他的热情和机灵,献媚的絮叨,胸前黝黑结实的肌肉,都令达成十分厌恶。

坐在小木船上,艾妮把细长的手指插进水里,感觉它清凉、厚实、爽滑。达成也把手指插进水里,他立刻想到水永远不倦的流动,该蕴含了多么大的力量!温度适中的水总是令人感到亲切。红枫湖的水不像北部湾的水那么刺人、粘乎乎,也不像马六甲的水温吞吞。达成对艾妮说,他想立刻潜入水中。

艾妮拉住他:“我也要。但我不会游泳啊!”

达成心里说:“不会游你也得下去。”但嘴上没说,给她一个最最温柔的轻吻。

斜风细雨拂面,他看到艾妮感激地望向自己,便也温情地注视她片刻。当她挤到他身边欲亲他的脖子,他心底那种残酷的情绪又上来了,假装不知她的意思,毅然将头扭开了。

游船来到鸳鸯岛,岛上的工作人员立刻迎上来,为他们安排好了去岛上的小山坡烧烤,艾妮很高兴,达成却不乐意去。他租了一膄快艇,自己驾驶。他是想要独处了,她不敢打扰他。

于是,就剩了她孤单单地留在由空油桶架浮而成的大晒台上。

“小姐,第一次来红枫湖吗?”一位光上身的黑黑的青年走到她身边,他的皮肤传递着阳光和青春的信息,细细的水珠在黝黑的皮肤上亮晶晶滚动。

她点点头。

“想玩点什么?我陪你,我们这里项目多呢。”

她没有回答,怅然张望渐渐远去的达成。远方的水一片灰色,在阳光直射下就像犁浪整齐的土地。达成的快艇切开水路,两边翻腾起白色水峰,生生不息。远方的岛屿在阳光的烟雾笼照之中,恍若蜃景。

“小姐,我们红枫湖的水,可不是忧郁的水啊!”那青年又说,在她身边坐下来,一手向后掠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她扭头看他的黑皮肤,性感迷人。她笑笑,没有拒绝。

“想不想游泳?或者我们去骑摩托艇?”

“哦,”她犹豫一下,指着水边的桔红色小艇:“那就是摩托艇吗?”

“哎啦,可以单人驾驶,也可以双人驾驶。”

“我想游泳,你给我救生衣。”

他把救生衣拿来了,但此刻接近傍晚,湖面来往的船只很多,浪越来越急,她怯了。

有人在跳飞伞,沿着湖畔飞行一圈后缓缓降落。

艾妮兴奋起来:“我要飞伞!”

黑皮肤青年殷勤地替她扣好每一个锁扣,又戴上头套。一群青年把伞拖动,在他们的喊声里,她飞上了天。除了起飞的瞬间有些惊惧外,在空中艾妮十分平静,一点不害怕。夕阳就在头上,下面的山、水一片灰蒙蒙,十分虚无。她到处张望寻找达成和他的快艇,却没有找到他。她看到远处的黄瓦红柱建筑,还有在民俗旅游画册上看到过的侗族鼓楼,它们依山面水,渺无人迹,十分神秘。

她看到的那些地方,就是雨城的苗寨和侗寨,每到夜晚,那地方灯火齐明,歌舞喧天,热闹非凡。

当她在夕阳的身边扮飞鸟的时候,她的爱人到了那有鼓楼的地方,神秘的处所,为自己订了最偏僻的3号别墅。

她降落后,黑青年来到她身边,将她带去码头,达成已经在码头上一个风味小食店等她一起吃晚饭。

饭菜很简陋,达成却像在西餐厅一般端庄优雅,殷勤备至。为了不干扰她,他把手机铃声调为震动。这是他们吃得最久的一次晚餐,仿佛是他们生命的礼仪。他平时是不让她喝酒的,这次却叫了三种酒:本地啤酒、白酒和加拿大冰酒。

她有些醉了,长长的手指禽爪一般指着他:“我明白,成,你就想让我醉!”

他笑笑。

她抓起酒瓶:“真好喝,我就爱喝加拿大冰白!我想醉。来,你也喝,你也醉吧,亲爱的,来到这里,不醉不行……”

当她飘飘然被达成的臂搂着离开码头时,天已经全黑,除了远方的城市有稀疏的灯火,湖畔没有灯光,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湖水辉映夜空,闪烁细微光芒。明暗之间,浮现出潮水暗暗的汹涌。他们在黑暗中沿岸踱步,堤岸仿佛随潮水起伏,艾妮感到自己失去了重量。

“达成,今天,真好……”她声音细弱,嘴唇颤抖。

达成没有吭声,他一直在看远方。他从来喜欢看远方。

“达成,我们再去哪里玩啊?”

他们踩过一道道礁石。

“我们,去那边玩--”达成的手往空中挥动,他的声音很快随风而逝。

一艘大船驶过,甲板上空空,船舱里却人影幢幢,男男女女温情相拥,舞曲飘荡,宇宙灯炫目的光从窗户散射出来,洒落在幽暗的湖面上。

“达成,达成,亲爱的,下雨了,我们,去那儿好吗?”她的手费力地指渐渐远去的大船。

“我们去,比那儿更好的地方……”

他轻轻说着,将她的手袋装进一个大挎包,那是他当年当知青时候用的一个帆布包,上面有斑驳的红字:“学习雷锋好榜样”。

帆布包还装了什么东西,格外沉重,像地狱的手,他将它牢牢地束缚在她身上……

据说,红枫湖虽是人工湖,却与外水域沟通,而且深达几十米,水流湍急。这,都是达成满意的。

本来,达成对这湖水是有激情的。当年他在雨城当知青的时候,这湖就开挖了,但挖了又停,停了又挖,一直没有成功。他在那个时候,就曾经梦想,雨城全部的雨水,都蓄于一湖,他们一帮知青,可以常常前来游泳。

此刻,这湖水暧昧。他的手臂试探着伸入,立刻满是鸡皮疙瘩。定睛看,郁暗的水中,好像有艾妮的脸一直在晃动,在对他做各种各样的表情。他甚至担心,艾妮修长的手臂,会突然地,从水里伸出来,舞蹈一样摆动,水草一样纠缠自己。

他因为这些幻觉,感到嘴角一直在抽搐,逃一般,很快回到房间。

这是一栋二层的独立别墅,外表是雨城少数民族建筑风格,红柱黑瓦,内部却是五星级酒店标准,十分奢华。

他只用了别墅的第一层。

达成是有洁僻的人,他格外冷静,从容不迫地用纸巾抹茶几,用热水烫杯子,然后冲一杯速溶咖啡,坐下来慢慢喝,想些事情。

这是一个简单但非常舒适的豪华大套间,浅棕色调。

喝了咖啡,他去洗手间洗手,回来后在客厅吧台处寻找,想吃点东西。方便面,红牛,本地牛肉干,都是他喜欢的。但他却突然感到有些恶心,立刻联想到晚餐肉类的颜色,鲜艳呈粉红色,十分可疑。物价涨得最厉害的就是猪肉,即使是雨城这种民风淳朴的地方,也难保店家不作假。这样一想,立刻有了许多担心,他不吃不喝,在沙发上躺下来,等待肠胃可能会有的反应。

她的尸体也许会像一团水草那样,在湖底缠绵;也许会像一只腐烂的螺,在岩缝的某处滞留……

她也许还会随水漂流,一直向南,漂到他们来的城市的某个海滩。人们不会惊讶,在当地,因种种原因自杀的北方女子实在是太多了。只是,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漂流,荆棘划刺,岩石撞磕,虫鱼撕咬……她会怎样的不堪入目啊!

他真是不忍。

窗帘半开,夜空的星星闪现出来,它们那么活泼又新鲜,他瞅着它们,心里出现音乐的旋律,咏叹调一般。跟随这音乐,他要和艾妮说几句心里话--“艾妮宝贝,哈尼,这虽然不是个好的结局,但我也阻止不了自己,或许,是你提前将自己的人生消耗了啊!与那些正经受生活煎熬的人来说,你不是幸运的吗?艾妮宝贝,你好好地,记住我爱过你,现在也深深的爱着你。所有女人都是生命中的过客,只有你是我深深爱过的……哈尼,宝贝……”

他的声音,如同哈姆雷特的自言自语。一粒冰冷的泪滚过脸颊。

他在感伤中获得良心的平衡:虽然他对她实在残酷,但他真是爱过她,深深爱过她的。他安慰着她的灵魂,也安慰自己。

等待了半个多小时,肚子没事,说明晚餐没事,是他因为艾妮的事情引起的神经性反应。

他想去花园里走走。

做完这件事,他还会来雨城吗?不知道,多半是不会来了。哲人说你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他一定不会再趟红枫湖的水。每个人都是罪恶的,只是要把罪恶藏好,让自己的灵魂安心。

所以,他要看看这个诡异的夜晚。湖水,花园,星辰,一切都曾经是他的同谋。他要好好地看一看,然后深深沉沉地睡,睡到明天,再接上公司订的出行计划。他会像鹰一样迅速离开这地方,离开回忆和往事。

就这样,他永远是个没有过去和历史的单身男人,风度翩翩,机智明慧,财富显赫,威仪动人。

衣袋里手机震动,他拿出来看,是娜娜的电话。

娜娜高声问:“达总你在哪里?”

他听见她那边音乐掀天,难怪她要那么大声。

他愤怒道:“我在哪里不该你问,你永远不能对你的老板如此发问,还是不明白吗?”

“可是,可是……我陪金顺武父女在酒吧玩,但他们已经不耐烦了,金小姐刚才都摔杯子了,你到底几时回深圳,她等不及了。”

达成笑了:“我最后一次开出的价码,他们同意了吗?”

“当然。”娜娜说,“主要是金小姐着急了,看得出,她为了你……为了蓝光,已经不管不顾了。”

一切按照他的设计和预想实现。他想豪放地狂笑一番。

但他并不想马上回去。金小姐不美丽,头脑简单到有些蠢,但金氏集团太强大了。他曾经按计划多次往首尔与金小姐私会,恰当地带给中年丧夫的金小姐某种错觉。男女之间的事往往就是错觉确定下来的。

结果就是他想要的那样:为了得到他,金小姐不惜要父亲投降,要金氏集团为她妄想的爱情大把买单。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对娜娜说:“好的,转告金小姐,我正在中止和温州人之间的合作,后天就可以回到深圳和金氏集团签约!”

他来到别墅花园,各种花草的奇香分外浓郁,令他产生些许眷恋。远远望去,红枫湖是睡着了,没有波涛,只有舒缓地起伏的黑暗的梦,安静,神秘。它是适合艾妮的。艾妮睡了,她终于安静下来,永远安静下来了。

她真的成了一个永远的乖孩子了!

他走过那些花草蔓延的小径,走了很远,直到接近湖畔。

雨城夜间气温很低,并且湿雾弥漫。他感到衣衫冰凉地贴在臂膀上。

在别墅花墙的那边,似乎闪过两个身影。

狐狸一般的直觉和警觉,令达成做出立刻离开的决定。

他掏出一个备用手机,拨宾馆管家部电话,要他们帮他叫一辆的士。年轻管家先生的声音清晰、温和、节奏平稳,令他稍安心。

“先生您好,请问您现在就要吗?”

他估计自己从湖畔到别墅大约需要的时间,说:“10分钟后,让司机到3号别墅等我。”

当他步行回到3号别墅时,的士已经等在门前,显然,它早到了。司机降下车窗,向他问好,他不回应,冲司机打一个响指算是招呼,走进别墅准备收拾简单的行李。

三个钻出的士的男人迅速紧跟上,按住了他。

“你们--要钱么?”他以为被绑架了。

一个男人转到他面前,晃一下证件,声音粗犷:“你是深圳蓝光集团的达成吗?”

“兄弟们有什么事好说,钱我有的是……”

他们把他拖进大厅,声音粗犷的男人噼啪把厅里的灯全打开,他一下子有些睁不开眼睛。

男人说:“看好,我们是警察!”

他不吃惊。这样的情形,他也不是没有想到过。

只是,他觉得这男人很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现过。

对了,在机场排队安检的时候,还有在红枫湖登上游轮的时候,就在他身后的旅客中,都看到过这张脸。他怎么就那么没上心呢?真是百密一疏啊!

他抽着冷气:“一直跟着我?什么事这么劳动你们?”

便衣警察说:“我们正在调查蓝光集团涉嫌经济诈骗案。昨天,我们又收到一份传真,举报你涉嫌杀害自己的太太……”

“她不是我太太,最多算同居女友……”达成咕哝。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这两句话,等于招供。完了,一个心理素质那么好的人,怎么偏偏又下意识地说错话了呢?

达成浑身发软,往沙发里倒去。按住他的两个人立刻给他上了手铐,说:“头,带回去?”

粗嗓男人一挥手:“华仔看好他,我们搜!”

夜里飘来忧郁而透明的萨克斯风:《回家》。应该是二楼传来的。

蓝光就反复播放萨克斯风《回家》,他告诫过大家,要让所有的宾客都感觉到了蓝光就是如沐春风一般地回到了家。此刻,在如此安静的地方听见这音乐,愰若隔世。

他想,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听。

但音乐真实无疑,有些惊扰,却清澈柔韧,带着欣慰,并有几许恢谐。

在南方的夜生活中,他也常常和艾妮在黎明前兜风途中倾听这音乐,任它在汽车里,在灰蓝的天空和洁净的大街上流淌。那时艾妮总是十分安静,双目大而迷惘。他喜欢她的迷惘。她迷惘的眼睛凝视车窗外渐渐稀薄的夜色,仿佛看见了梦的飘逝。那时她的脸庞苍白,甚至有些恐慌,他总会从方向盘上滑下一只手臂,抓紧她的手,直到她的脸色恢复粉粉的红,直到他们心中的幸福和爱达到同样的温度……

此刻,这音乐仿佛受人指使,温柔、险恶,千里迢迢而来,要寻找什么。

他难以忍受这音乐、幻觉和回忆,抬起头来,盯视墙上的一个水晶挂钟,它的时针和分针就要成为一条直线。凌晨六点半了,雨城的夜还是这么浓,这么深,只有树叶上湿露滴落的轻声,带给黑暗温柔的撞击。

率先冲上别墅二楼的便衣跑下来:“头,房间里只有我们救的那个女人!”

他愕然,问他们:“是谁?”

便衣笑笑:“用你的说法,不是太太,是同居女友。”

他惊叫:“艾妮?”

他们把他带到二楼。他听见卧室里传来声音,仿佛熟悉的呼唤。他从未进过这卧室。

卧室门是敞开的,宽大的双人床上,有人蜷缩在毛毯里,是他喜欢的那种红色丝绒毛毯。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回到深圳别墅的房间。

但这的确是雨城的陌生卧房。他轻轻走进去,一下子就看见了地毯上那美丽的红皮鞋,以及在晨曦中显露本色的红色连衣裙。

他突然全身无力,双手反背令他失去平衡,差点跪倒在地毯上。

大床上,毛毯里的身体动了一下,一条白色手臂挣脱出来扬在枕头上:“达成,亲爱的--”

她的声音真实、恬静。

他腿发软,跪下去了。

她在枕上微微昂起头:“你们,能让我单独和他说说话吗?”

紧随达成身后的警察对望一眼,无声退到门外,沿楼梯下到客厅。

达成看一眼半开的窗户,迅速站起来,跌跌撞撞奔到大床前,急迫地说:“宝贝,赶快帮我开铐,我有几分钟时间就够了。”

艾妮说:“你跑不了的。”

他急出了汗:“那么,你给我做人质!”

艾妮微笑:“亲爱的,我奉劝你放弃那样做。”她的声音理性,平静,没有惯常的那种虚无、顺从和脆弱。

他满怀疑虑:“艾妮,是、是你给他们发传真,让他们从深圳一直跟过来的?”

艾妮说:“我只是对自己潜水的能力不太有信心……另外,我知道他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证据,我一直希望你能够自首,为了我们的孩子……”

他大叫:“你疯了!”

“亲爱的,”她的声音平静、温柔:“你来,把头靠过来,听听我的肚子,他在动……我已经给他想好了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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