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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暗涌

堤坝之上,冰面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忍不住一颗遇到温度四下里漫溢的心--大块大块地迸裂。

隔着防护拦,她听见自己的哽咽抽泣声。这种莫名其妙的抽泣像身体深处的语言,视线忽然打开延伸了深处的眼睛,恰是语言奔涌的出口。记忆久久凝视等待。生命是否也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从深处的眼睛里流走?

几米开外,他背靠着堤坝之上、冰面裂开形成断流的荒滩高处的栏杆,忽然存在的视力中他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然而,他离她是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清楚听到她的身体正在抽泣,只是他望不到她的视线、她深处的眼睛里的泪水、她忽然寻到时机要流走的记忆。那些奔涌的语言。

荒滩高处的天空--猛然意识到天空的蓝和空阔是因为那双翅膀的突然振动,它一直是存在的,她那哭泣的视力很为难地发现了它--鹤的双翅一下拉伸了天空的高和远,清冷而透明、荒滩寂静无声、毫无生机。只有鹤的双翅在振动、搏击冬日异常空阔明净的蓝天。

他们只能凭某种感觉称它作鹤。冬天到来不久时它们有四只。远远地隔着在堤坝外截流的河岸、碍于视力(它惯于藏匿在深处的眼睛里)无法看得仔细。翔飞、跃动的几点白,那一双双洁白、有力而漫动的翅膀,正是它们拉延了善于疲倦深藏的视力--相依相靠的视力,他们并排站在一起,忽然就感触到了那翔飞的生命。

夜的香气沉下来。人的喧嚣声已经远去。他醒着。吻夜的香芬。

他喜欢这样被自我欺骗--在夜的手掌间被幻觉般的温暖和平静抚慰。

离天亮还很远。凑近窗玻璃,能感觉到一点月色,望不到月亮,但它溶溶地皎洁,溶溶地静悬在室外的高空,悄然地挪步,悄然的寒孤。

他听见暗处的植物和夜晚的香芬一起生长。叫喊。

它们喊出了蓝色。夜空映照着他的心是蓝的。路灯的光荒芜着,它们似乎找不着归宿般茫顾。

他拥有整片夜色,这令他感到那正是他此生全部的光阴。

有点点月色的夜晚环拥着他,他以蓝色、温软的身体深处的语言回应。无人在荒芜遍布的深夜来来往往,无人过往。

夜晚生长着,叫喊着。它的双眼灰蒙蒙一片,生长无着无落,夜的眼睛一无所见。它们生长着。

在宾馆的夜晚,他总要在窗前站很久。要不是女人来打扰,他几乎要体验到孩童般的一星儿幸福了。幸福是个怎样的词--那首先属于孩童。

一簇乱蓬蓬、毛茸茸、肆无忌惮的希望。

手机响了几下,极为信任、无所顾虑地刺透了溶溶的清净的夜空,他看了一眼号码不打算接听,返身回到窗口,市声突起,喧嚣的灯火和人影令玻璃无法阻挡。额头抵着灼热而透明的玻璃--转身走到床前拿起手机。

“嗳,”一声轻暖、友善让人丝毫不存有怀疑的嗳,就像一场多人的谈话进行中身边的陌生人忽然转向你发出一声:嗳,而不是:喂!“嗳,华方你们回来了?”

电话里是个女声,是他陪同到沿线视察工作的主任的同学,他只见过她一面,但这个电话让他感觉那么熟悉、亲暖。女人笑着挂了电话。连日来他的心阴霾密布,因为这样一个电话,房间里有板有眼冰凉着的空气一下变得轻软和善起来。在窗前又站了一阵,不断回味着这个电话所隐含的意义。她知道他们住宿的酒店和楼层,她跟他之间并不熟悉,而且,她要找的人是主任。可她为什么要打这样一个电话?是卑微促使他黯然神伤还是黯然神伤时分他发现自己不过一个卑微之人?一种惯常的挫败感掺杂着被弃之荒野间的凄凉,茫顾。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思索着要给姝缦打一个电话,虽然他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说不定他凄楚挫伤的心有可能会越陷越深而要打这个电话潜意识里也是在自救--恰在此时,极有分寸的几下轻响,他奔过去。

女人站在门外,束腰的风衣令她看上去干练而精致,他说不上她的年龄就像他一贯猜不出姝缦的心思,跟姝缦在一起除过与她肌肤相亲之时他一直处于一种头昏脑胀的状态中。如果最初爱上的(唤起他作为一个男人原始爱意的)不是姝缦而是别的女人,那么此刻对着风衣的女人(除姝缦外,女人似乎都同一的面孔和色彩)所表露出的友好会不会由衷一些?简洁的打配勾勒出会计师不是很苗条但颇具韵味的身段。“武主任在907。”他匆忙往外走,她笑着挡住了,“知道,来看看你,晚饭吃得那么少--那好,你早点休息吧。”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睡衣。在宾馆的夜晚他都是站在窗前度过的。

又看了一下手机,转回到窗口,他忽然回了下头--女人的气息似乎还留在逼仄的门厅--他投向夜晚的双眼忽然一无所视,一无所知,而它根本不在乎他的漠视突然加强了喧嚣声。城是别人的城,那簇乱蓬蓬、毛茸茸、肆无忌惮的希望--绝非幻觉--杂乱纷飞,不知所向。他感到分外的凄凉。猝然间他一把扯掉了窗帘,暗色、厚重的帘子捏在手中,他听见体内热烈而颤抖的响声--时间还是血液在奔涌?夜只是黑,喧嚣声忽然具有穿透力,猝然,他被夜的黑的眼睛一览无余。

你在逃避?你这样对我有什么意义!

查看短信。绝非是姝缦击倒了他。女人除了能让你产生对她们的爱意还会拿一些无意义的话来敲碎你的希望。

“今晚我去市里了。”李渊正在换衣服,西服,领带,双脚伸进刚从柜子里取出的皮鞋中--他看着那一系列的动作,凄凉、茫顾像蚂蚁再一次攀爬上他的四肢,他哆嗦起来。他没有朝李渊的脸看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他紧抱着臂膀低下头去。蚂蚁似乎正在渗透进血液。你不舒服?这话仿佛从异域飘来加深了他自我的处境。突起的孤魂野鬼般的绝望让他差点就说出女会计。一些酒精因子一样的烟火小朵小朵的炸裂,不知李渊发现没,他那不无讨好意味的神情?

任谁的眼里,他根本不值被一顾?

“走吧,我们去城里找点乐子,再这样呆下去非傻了不可--哦,好吧,你怎么了?姝缦不要你了吗?要我捎点什么不?”

通勤车停在大门外,李渊很快就跌进外涌的人流看不见了。

办公楼下的蓄水池干了,风热烈地吹着,不分四季地扬着沙。一个人去食堂--习惯还是仪式?胃里像积了石头,得好几年才能消化。按部就班地出现在各种需要抵达的地方,看似程序化的作业,但还得他动用脑子加班加点地干,隔三差五,陪书记主任们去散布在各地的运用车间,住几晚宾馆,回来再投入日常的工作。另外,他还负责办每周一期的《大漠快讯报》,他比任何人都忙,许多事并不是非他去关心不可。

还不是想往上爬。

他本来就傻啊。

那些声音。

每日如此枯燥无味又紧锣密鼓地重复。这个礼拜天注定不能回去--姝缦又会质问他的心智问题,逃避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多蠢啊!

做苦行僧有人强迫你了吗?

真的回不来。

到底什么意思?你就当自己是个正常人……哦,抱歉,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几个月没在一起了?

也就一个月。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回不来。

一个月!上帝老祖宗,爱情就这样被我们糟蹋了--我靠它活着而你……

每回都是这样的对白,真奇怪,有些事重复多次后你就不再觉得那是重复了。那些话其实很没意思但就像某种疾病的侵蚀一样根本由不得他们的控制。总有几个值班的人守在大楼里这让他凄凉的心凭空抓住了一点希望般热烈地跳动几下。闭眼感受那热情、猛烈起来像刀子一样的风沙。往食堂去的路旁植有冬青树,矮矮墩墩排列成行,长了十几年才长成那样,但却给他带来某类惯性的幻想。这幻想与在宾馆窗口的夜晚衔接起来,他听到了那暗处的植物和夜晚的香芬一起生长的叫喊声,他不知凭什么认定那就是希望,一簇乱蓬蓬、毛茸茸、肆无忌惮的希望,他仰头向着太过高远寂寥的天空,一丝丝儿淡蓝色的亮光润饰着黄漫漫的环罩。周围几百里望去全是黄沙,到了冬天,风吹着吹着就变了白色,尸骨样让人心里打颤的白。黄的哑的天空罩着,黄的浊的视力紧贴着心壁那一点幻觉一样的温暖才不致让人连喘口气都觉绝望。

他期待那窗口的蓝色的黑,蓝色的萌动的潮。只有这样期待的时候,他心里的植物一样的情绪便像春天的大地萌动生发起来,一些儿欲望,一星儿希望,都不那么坚实,像喝了几口啤酒后最初晕晕乎乎轻轻飘飘的感觉。

郑重其事地在窗口要了几样饭菜。饭菜填充不了身心深处的空虚。晚上在食堂用餐的人没几个,饭菜自然不怎么可口。他本来可以去几里外的胡子餐馆,如果他感觉饥饿的话。将桌上的饭菜扣到一团纸巾中带走,扔到门外的垃圾箱里--有这个必要吗?

胃口小得像姑娘。

工作很累吧?要注意身体啊。

那些声音啊。

他听到大漠里风的嘶吼,黑暗猝然降临,他所在的办公楼坠入无形又具形的黑洞中,荒漠无止境,荒漠的歌声起自风沙。此刻他在六楼的宿舍。食堂回来后他在三楼的办公室里呆了阵,原想写完这几日在一线的调查报告。风声加强了大楼里的空寂,除了他,家在外省的段长、书记住在七楼,意念中那几个值班的同事此刻还在几里外的胡子餐馆。十几个小时闷在火车上的晕眩和疲惫尚未过去。李渊的外衣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他盯着那件蓝色的外衣坐了一阵就回宿舍了。

“今晚我去市里了。”楼道里的风声很怪异,鬼叫大概就那种声儿--那该是几千个有多巨型有多少个发声器官的鬼呢。他仍想着那句话,这样轻易就让自己跌入一个伤感的漩涡,谁都知晓他们暗里勾心斗角,明里相安无事,甚至相友相亲,在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他们都需要有个依靠。猛可里,他觉得对情感的依靠越来越多、更切实地发生在李渊身上。

看到那半瓶啤酒,取掉前天离开时扣上的纸杯闻了闻。每晚必打的电话--习惯还是仪式?不打的时候它是点希望,想打的时候似乎已无必要。拿起手机,听到心底提示的惧怕(似乎中间还发生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又放下。

质问和争吵。

他总结出这种维安手段的最终结果喝下那半瓶啤酒--维护与姝缦之间的安定团结,维护生活的日常展开。你对姝缦到底有没感情?不知道,他真不知道--胃里立刻翻腾起来了。

只需要一句互抵心灵的情话姝缦就能安静下来?他一直将手机翻来覆去转着把玩,座机响了。

“今晚若书记要材料时帮忙打印一下,U盘在左边的抽屉里。”

他注视着李渊的电脑,对了,他还得写调查报告,他打了个令自己难过的嗝--姝缦总是不相信他在加班,在路上,他怎样吃饭,每天睡几个小时,她都知道吗?半夜三更被送到卫生所又转到市医院,医生警告他得小心,要做到滴酒不沾为好。

我能从你那得到什么?爱吗?你是说爱我?好啊,请给爱出示性!姝缦在套用电影台词,但初听的确让他很吃惊。这让他以为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姝缦只有二十岁。

花一样妩媚烂漫的姝缦。

“你要我对你的感情还是性?”

“那是一回事,没有感情就没有性,有感情就得有性。这不是写材料,别那么假……”

电脑桌面上的姝缦时尚而性感,与他疲于奔命的脸相比简直活力四射,手指触摸到她的脸颊,摸她那双狡黠的大眼。李渊的电脑上不时闪动着一个桔黄色的方块。拿起手机--他多少期待呢?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李渊的电脑就在手边--点了下鼠标,屏幕上闪着姝缦的头像,几个数字念出声来他确定那就是姝缦。

我这种理论你能接受?

往前翻了几页--姝缦并不知晓与她聊天的人就是李渊。

夜晚很孤独,你在哪里?为了等你我没有跟同事出去享乐。

另一个电脑屏幕上也闪着姝缦的头像--语气完全不同!一个在狡黠狂放而另一个指责埋怨而且看上去都那般不由自主!他拿起手机。他想说那是李渊,他的同事、舍友李渊可他没说出口。她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兴致重复讨伐他罪过的样子打了一串让他的身体忽然萌动生发的呵欠。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我很困,我需要你,我看不到希望--在宿舍?你老这样我都觉没劲,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挂了手机拿座机打过去。她哭起来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去跟同事及时行乐吧。跳舞吧,歌唱吧--她很爱玩,很会玩,没有热闹她根本活不下去正像他没有窗前的那些夜晚他就没有希望一样。她还很年轻啊。重要的是,她是依赖爱情和信仰奇迹而活着的人。

为什么不在乎!那种距离让人无法活下去,对呀,就像我们无法穿透屏幕看清对方,不,这不一样--他没说过会这样啊。当初若知这样--当初那个日子他似乎获得了新生。

一到春运他就越加忙乱不堪。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忙什么,大家似乎都在忙,总是堆积如山的材料需要赶写、处理,每日的例会还得参加,晚上十一点还在办公室。“小伙子,楼都快倒了!”那是主任的声音,要么是书记的,甚至是段长的。他们都在等材料急用。大家都在说,等忙完这阵--中午爬在办公桌上打个盹,他忽然坐起来:真有必要这样么?事故偏偏频发,领导一动身他就得跟随。途中腿上还放着赶写的材料。去年春运是他工作史上最忙的一年,突然哪,有了那抽离出日历的一日,这一年所有的忙乱忽然就生发了意义。

窗外挤车的人跟雪片一样密集慌乱。他拉上窗帘将这一幕挡在心界之外。广播通知在小站还要呆十分钟。

掀起窗帘一角,浊黄的灯火中雪花扑贴在窗玻璃上。一片西飞一片东。那正是词中红的花,多情的有生命的花。它们大概如他夜晚所见的植物一般只会暗地里发出某种声音吧?起身往车下走,乘警吴挡住了他,“可别把你给挤没了。”他没弄清吴的名字,虽然来来往往中早是惯见的面孔。“底下乱啊。”

工作已有七个年头了--他在大漠里呆了六年了。“跑了--一年车。”他只出过一趟车啊,吁--彼此聊起来,感叹人生可真是惶急难测。吴二十多年就这样在车上穿梭。“到了地面就发晕,车上反而清醒。”吴的儿子才八岁,妻子是列车员,他们四十岁才有了小孩。

“是啊,一停下工作反而不知自己到人世干什么来了!”

“不用这里思考,躯体自己知道到了点要干什么,真是奇怪啊。”吴指指脑袋,丢给他一支香烟就去别的车厢了。

吴的躯体在每节车厢滞留的时间大概不用大脑提醒都是精准的,他笑着往前行了阵,企图看到吴。车辆连接处挤满了抽烟的人,有人给他让出点位置好让他贴着门站稳。站台上,她在灯火和雪片中来来回回奔跑,披肩散落在后背,头发迎风乱舞,叫着谁的名字好像一声沮丧的叹息。周佩慈--听不太清楚,他不确定她唤着的是不是这名。拖着的旅行箱在她身后不断转着方向,离开车还有五分钟,看样子车厢里再挤不下她这个人了。站台上大片的人群还在前奔后突,让人以为这半天似乎就没挤上来几个。她不断向里张望,有那个名字的人似乎把她彻底抛弃了。终于,旅行箱倒在脚下,她蹲下去。那张年轻的脸多像窗前那些闻得到的植物。他往前面的车厢行进以便看清她的面容--当时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奇怪,那样做只是为了看她到底是否在哭泣,后来,当她一再问起时他才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她正转过头来,注意到车厢里的他。她在拿袖口擦眼睛,望着他。往他这边跑来。他举起手从人堆里向着车窗外晃了晃,有人挪了下脚把他让到窗前。她跑得像一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植物。

叫着“抱歉”往窗口又凑了凑,看她跑过来站在窗下,人群忽然都往这边拥。他奋力往车下挤。

“你那还有座是吗?”张皇失措的脸上闪着一星儿神采。

“不是--是,我是说我可以带你上车。”拉过她的行李箱往车门处挤,她紧跟着他。人流涌动,他回头想拉住她--她站住了,脸上忽然出现的失望促使他转回身来掏出一些证件给她看。她看看他的脸,又往车厢里探看。他望望夜色,看看地面,盯着她的脸。发出一阵笑声,将行李箱交还她手中。他不停地看表。

最后几秒她还是跟他上了车。

停在一节车厢里。放下行李,他看着她。她哦了一声笑起来,仿佛以此掩饰着将一颗半空里浮荡的心沉下去。上铺的人还在呼呼大睡。对铺空着。他们小声说话。“看来坐车也分三等啊,我这还头一会上‘头等舱’。”

“哪有那样分,这是专供列车员休息的车厢。”

“是那样分的你分一下就知道了--在站台上才发现认错人了?”

“我也不知道。”他想笑,但忍住了。

“当时完全绝望了,根本没管你在向谁招手。”

“我招手了吗?”

“对呀。你坐呀。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疯癫--”

在她对面坐下来。吴过来时他马上说“我妹妹。”吴其实并没打算问他什么。那是一种会少去许多麻烦和追问的关系--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过多交流的欲望和热情。不过她主动拿出了自己的车票。“你能送我去前面--那是前还是后啊--去我该去的车厢当然好啊。”吴冲他笑笑急煎煎地往别的车厢去了。

“看来你老这么说。”

“什么--没有。”他认真思索了一番。“还真没有过。这么说你也不吃亏啊。”吴刚才到底用大脑思考了没!他将笑隐下去。在接下来的十四个小时里他们一刻也没有停止地说话。他简直惊奇自己。

还有半学期她就大学毕业了,原来只为了与你这样的遇见啊,她的双眼亮晶晶的眨巴着。家在接下来会经过的宝鸡,在北京上学,此行是来结束一段感情。他想,之所以她会告诉他这些,可能是她自己还在犹疑,而并不是她所说的“你是那种见一面甚比天天见还可信的人”的缘故。

她的目的地是郑州。昨天在刚才上车的小站下了车,住在一个叫马角坝的小镇上。“叫马角坝的小镇应该在四川吧。”她说是,就是那个小镇。“也许是我自己有意听错了名字吧。”还有这么奇怪的人!顿了顿,他才看着她说,因为爱情?

是吧。

她在旅馆里思考了一整天。本来下定了决心,想还是再慎重些,她完全是替对方考虑,他们网上交往三年了,见过几面,她无所谓,可对方极为认真,不辞千辛万苦跑到她的学校来只为看一眼她,跟她抱抱又回去。她受不了这种认真又冲动的甜蜜。“可是,爱情真让人神往啊。”她的眼神令他神往。

“可能不够喜欢他吧,他那样泪流满面的样子让我感觉不够真实--我一直感觉不安,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感情。”

“不再试试?我是说也许他的热情吓着你了,说不定你对他有感情的,连一同去过的小镇都刻骨铭心--”

“是,应该是这样,可是,那种感觉就是不对味。这样做也是为他好--那么你呢?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你有爱过一个人吗?浑身都发光的那种奇迹般的爱?”

“看我在发光吗?”他搓着双手躲开她的眼睛笑出了声,手心里掉下一支烟来,他才知自己原来一直紧张得不得了,烟几乎被他捏碎了。“又是个烟鬼。”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不抽烟,是吴刚才给的。他站起来伸伸腰。他打了一串呵欠,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她让他睡一会,她可以到外面站一阵。

“这算不了什么,上列车上有个小女孩坐了四天四夜还那么活蹦乱跳,老有意思了,她才四岁--想起来了,她叫李心怡,就是这个名字--话就像流水一样,嘴巴根本闭不上,她爸说都是那些兵给宠坏了,她爸爸是带兵的。”不知她是否像他一样仍旧紧张,还是心里的那份感情让她心思繁乱,她不停地说着话,竟也勾起了他极为难得的一点点对于话语的热情。“我得谢谢你,这一天对我很重要……”

俩人站在窗前,雪大阵大阵地飞来,似乎要掩埋掉一切。灯光下她的脸庞时隐时现。她的声音轻慢而坚定,他听出来她似在有意压抑着一些言词。那些声音便不似从她嘴里发出。父母倒是喜欢他的,说他成熟稳重,加之他们学的专业一样,将来若在一起的话生活会谐调些--父母一生相敬如宾地生活在一起,一个经商,一个教书,骨子里一个看不起一个又为了某种缘由相互依存着理所当然地索取。“是为了照顾到我,我离开这几年指不定他们怎么闹呢。对感情我有些过于认真了吧。”

他如同奔跑到了窗外的雪地。最为原始的人的本能也许被他有意拿程序化的工作偷换了,至今他都没爱上过一个人,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他从小过继给了叔叔,为此他痛恨自己的父母,尤其痛恨自己的生母。对有关母爱的文章他嗤之以鼻,撕下那张书页,他嘲笑那些写颂扬母亲作文的同学,在黑板上谩骂所有的母亲,包括不怎么拿他当回事的婶子。在他眼里,女生就像头皮屑一样让人讨厌。终有一天,同学群起逼他跳进一个众人齐心协力挖了好几天的陷阱里,女生往他头上撒尿,男生扔石头,他在陷阱里呆了四天才被叔叔发现。婶子将他隔离在一个小阁房里让他彻底变干净了才能吃饭。他在同一年级的几个班里被换来换去,女教师没有一个能受得了他的存在。

他从未给任何人讲起过这些,这样说出来时他觉得那原来正是他身体深处的疾病。她根本不相信这些,但后来她哭起来了。他手足无措,宁愿以为她为那段将要失去的感情忽然悔悟。“真是个可怜的人。”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抚摸他的脸颊。他没有躲避,心里汹涌起一阵夹杂着友好、难过、惊讶、陌生又无比激烈的潮汐。她微微侧转着脸颊与他暗涌奔流的双眼对视,他感觉身体深处的忧伤蓦然发亮。他本来可以去一个事业单位,为了逃避见到亲生父母,他选择去几千里外的大漠深处。

在她将手放在他额头上之前,他不相信自己原来准备自我毁灭。从来没有人将手抚在他的额头说“真是个可怜的人”。那种语气原来像夜晚的香气一样让人迷恋而向往。七年来他只回过一次家。抱着感恩的心而去,带着厌恶和失望而归。养他终无回报的预见--婶婶再一次以隐晦曲折的言语诉说出来,那是他从小听惯的辱骂,只不过婶婶学会了某种技巧而使得那些字眼听来仿佛源自某种深层文化,那比直接的辱骂可具有杀伤力得多。

他从小体验到的被抛弃的凄凉和寒孤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和冷峻。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将她拥在怀里--为了阻止和掩藏欲放声而泣的无助?她身上一种母性的召唤?还是心底那阵激烈湿润的潮汐的敲击?正过隧道,彼此的脸一下暗了,他听到自己粗鲁的喘息声。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传递给他一种讯息:她不会嘲笑他--像幻想夜晚那样,嘲笑是个他常幻想别人会用什么方式奖赏给他的字眼,孩提时代的某些刻痕,往往得我们用一生去品咂去抚平,那个年岁的记忆总会太过深刻,我们难以做到忽略和忘怀--或美好或伤感,他却只留住了凄凉。他抹掉两滴泪推开她,过于用劲以致使她趑趄着晃了几下。

“你没下去?神裕河过了呀!”吴指着窗外--他们看上去似乎吵架了,满脸的惊恐还没来及消隐。

“是。”一声军人般铿锵的回答。

吴便去了他的铺位--他不想过多说话的提示。吴是个聪明之人,所以吴不用大脑思考。他愉快地笑起来--一张荒漠一般广袤的令他忧伤和凄凉的网被笑声弄出个大窟窿,越开越大。

他没有告诉她本来要在前一站下车的,他去那里与提前到达的主任会合。发生了一起机车与汽车相撞事故,对他们来讲与车轮子相关的事无小事,安全生产是头等大事。在下一站要不要下车呢?也许他会一直坐到郑州。这等于违抗命令,他的工作环境半军事化,这些她不会懂的--他的笑声愉悦上扬。她什么也没问。

她想去看看后面的车厢里有多挤,顺便找找她的同学。“周佩慈?”正是她在车站上唤着的名字。“是啊,你怎么会知道?”

他随同她一起往人堆里挤。车厢门一打开,立刻一股冷气窜过来,夹杂着烟味、方便面被开水冲泡后浓烈奇怪的味道。过道里的人紧贴着站立,座位上挤坐了四五人,边上耽了一点位置的人将腿斜伸出来勉强搁在站立的人腿中间。偏有食物和香烟饮料的小推车一路劈波斩浪地吆喝而来,真难以置信,那堆叠粘贴的人群在小推车经过时还真就出现了空隙,小推车往前,时而悬空,时而压住了人腿,封闭密集的波浪从中劈开旋即又闭合得严严实实。

“过不去。算了,”她转向后面紧随的他,他才完全看清了她洁净流畅的脸颊的线条,月一样弯曲隐约的眉毛,淡蓝色的双眼--正是那种色泽--荡起春天的湖水一样的生机。他们被夹困在几只旅行袋中间,离开的的人从卫生间回来了,站在他们面前,示意那地盘是他们的。

终于又挤回来了,她蹲下去喘气,一边拿出手机。周佩慈没有回短信给她。

“是你朋友?”他在思索着看有办法再把那个周佩慈弄到这节车厢里来。发现了自己这点善心他惊讶地摆晃了下脑袋。也许连吴都能猜得出他是个洁身自好之人。

“前面那个小镇上才认识的,你说奇怪不,这两天竟遇怪事了哈。他和我竟会在同一所学校!他也去郑州并且也突然决定在小站上下车喘口气再走!要不怎么遇上呢。”他注意到她用“小站”代替了那个“马角坝”的名字,似乎刚才那一气挤彻底耗光了她的力气,她说着又蹲下去,他的眼前立刻一片喧嚣和空茫。他们回到宿营车厢,他让她躺一阵,她躺下了,尽量缩紧了身躯好让他能坐下来。对面铺上刚才有人放了一件大衣。上铺的人睡得像死过去一样--他们屏息听了阵,直到听到了呼吸声才对视悄笑,气氛重变得活泼亲切。

“真不知他怎么样了,那家伙,”他猜测她在说周佩慈,“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他说话的样子很像我要去见的人,”

“这就更说明你对那人有感情的。”这个声音在他身体里暗了一下才冲口而出。

“不是,那是两回事。他们都喜欢用一些电影对白--喜欢电影不?”

“学生时代不是图书馆就是电影院。不过--”

“我知晓那种感觉,如果略受我的影响你定能重新找回那种迷狂--”

“各位旅客--”忽然响起广播声。他们都没觉察到已早晨七点钟了。雪花仍在飞舞,天际刺目的亮。

“最上等的旅途是有令人愉快的伴侣,中等是一个人,下等是有一个糟糕的伴侣。”他们望着对方的脸笑起来。“是这样说么?”听去是在问对方“是有这样感觉么?”

“好了,现在轮你躺一会儿,”她翻起来,他真佩服她,近十个小时了,她一直在絮絮叨叨,精力充沛的样子。他其实早就支持不住了,但仍旧装出些兴致来陪着她。“真想念爸妈啊--看到那种为了我而尽力装出来的虚假和热情心里只会更加难过。说实话,他们还不如离了呢。真不知他们在一起怎么混,那么多个小时、分钟--看啊,那边就是家的方向--正如同在候车室里漫长等待中你会被茫然和凄凉淹没那样--”

细雪还在飘着,地面的积雪使得窗外的光线越来越刺灼,微微闭上眼睛才得以看清雪景。大漠深处正是这样的广袤无尽头--他忽然又是那样一无所视、一无所见的痴呆。漫长。凄凉。

列车忽然停了。她再打了一遍电话后变得忿忿然起来。“也是,凭什么他非得记得我呢!”站台上有人在奔跑,广播员再次说要停车十分钟。真不知搞什么。“可能路况不好吧?也可能在会车。”他趴到窗口,刚才行驶而来的方向一片混乱,人们不断地向那个方向聚集。还有几百米就到千阳了。他对她讲曾跑过这条路线。她说开火车一定很刺激吧。“你如果想让自己变成金刚大概就会很刺激吧。”

如果人生旅途中允许人人都设有一个删除键,那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独自牵引机车运行的经历可能从当天就被删除了吧,那样,他可能比现在看上去健康一些。那天午后三点钟的太阳仿佛正是地狱入口的光亮,机车窗户上投射进来的光线灼伤了视线,火车正在加速,他体验到飞翔的快乐。经副司机的提醒他才猛一下警觉:钢轨上有人!鸣笛、减速、制动,他动用一切能避免事故发生的措施也没能让机车正好在那个聋子身边停下来。机车颠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那具碎裂了的肉体自己先昏死过去了。

尽管不属于他的责任,然而这件事让他整整休息了半年。“你说他在捡什么呢?”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针对那个事件开口--当时那人在道心里站成弓形,左手扬着一个塑料袋迎风飘摇。“为了避免想起那个场面我不停地喝酒,有意勾起一些幻觉--”

“哦。你可真脆弱。这么说,你后来就打算在这个行业里混了?”

“差不多吧。”

“还是去找找他吧,老觉不安。”她又往前面的车厢行去,他跟着她。

“有人跳窗了!”晕晕眩眩的一种集体迷糊状态中忽然刺进这样一个声音,发呆的,假寐的,酣睡的,人全醒了。“就在那个拐弯处,正撞上那面石墙……哪还有形。”她忽然往回急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都能感受得到她剧烈的心跳。“是个年轻小伙子啊,怕是有幽闭恐惧症……连续几天几夜这样封闭的拥挤谁都会受不了的……”

最终从吴那里得到可靠消息。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原本在哪呆着的,拥挤成那样,站着的坐着的都还昏昏欲睡,小孩先尖叫起来:“妈妈!他在--跳了--!”

看到那一抹细雪中的朝阳,也看到了拐弯处忽然裸露出来的石墙猝然就跳出去了?孩子的母亲看到一角黑色的风衣如同一片巨大的枯叶从窗外沉重地坠落。“周佩慈,你们有谁认识吗……”

“不!”她惊跳起来,双手蒙住了脸,出乎他的意料,她那番样子让他甚至一下确定周佩慈正是她那段隐晦感情里的主人公。“天哪,不是他!怎么会这样--”

待她稍稍平静一些,吴带他们去另一个车厢。他注视着她软弱忧伤的肩背有刹那的恍惚、悚然。她说的仍是最初说给他的那些话。“在前面那个小镇上才认识的……”她一定在撒谎--她说得越多,越与给他讲过的话重复,他的心就越抽紧一些--周佩慈的死一定与她有关!如果有人向他发问,他一定会这么肯定地说。没有人问起他。

“你慢点说,别紧张,有我在这呢,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他拍拍她的肩膀。

她把这当成对她的安慰左手伸向他的臂弯摇摇头。“我就知道这些。我们在候车室里就走散了--是,他是有意要抛下我,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看到旅行箱上有张纸条,是他写的电话号码,当时以为他突然有事走开了吧。他帮我看行李来着。至今我都没有打通过那个号码--如果我一直跟着他,能与他保持通话事情可能就不会是这样了。”她的双眼被一层水雾蒙住了,重新紧攥住他的手指僵硬冰凉。

有人询问他俩的关系,“是他妹妹。”吴抢先替他回答了--他本来想实话实说的。

再一次艰难地回到他们的车厢,她呓语般重复着那些话。不断地抽泣,“怎么会这样?他写下电话号码不还希望我跟他联络么!”

“我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觉得烦躁,想寻点酒喝。

如果我一直跟着他,能与他保持通话事情可能就不会是这样。

两年过去了那番话她还在跟李渊讲。他滚动鼠标。

当初若知这样--我还是爱他的,无法替代。多亏了华方啊,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罪人,要不是他在身旁我定会被歉疚淹死,当我听到他身心深处的语言,爱情就那样发生了,真是神奇,我总是那样深信奇迹你不会嘲笑我吧……我要他回来解放了我。

他绑着你不成?

我要他送我回到原地去--跟被绑住了一样啊,两年前在那列绿皮车上,他救我浮出冰面并拿爱情绑住了我……你有见过那种荒滩高处的天空--我常常去河滩,有时跟同学……你知道那个河滩?真太巧,说不定我们见过呢--猛然意识到天空的蓝和空阔是因为那双翅膀的突然振动,它一直是存在的,只是我那哭泣的视力很为难地发现了它--鹤的双翅一下拉伸了天空的高和远,清冷而透明、荒滩寂静无声、毫无生机。只有鹤的双翅在振动、搏击冬日异常空阔明净的蓝天。

很久都没有这样被打动过了--我是说你的这些话,我也曾像你那样站在河滩发呆,只是我并没有见到过飞翔的鹤。

他的眼睛猛可里昏花不明,时间一分一秒逝去时啤酒也一点一点变质了?他一点都没尝出来。

如今还会偶尔拨打那个电话号码--他原本带了一点希望,我原本是可以救他的。有次真拨通了,I can tell you why。是他的声音。没错,我们都喜欢电影,可我并不知这是不是电影对白。

你在做梦吧?还是在构思小说?

我不知道,也许,它什么都不是。只是句歌词。

敲门声响起。他盯着屏幕上的对白屏气敛声等待了片刻不准备去开门。

“李渊!”是书记的声音。

“李渊呢?你打电话问一下他准备的材料?”书记站在门外打量两个单身汉的房间,“我等着上报呢。窗子也不开一下,都馊了你们。你眼睛怎么了?”

忽然一阵剧烈的腹痛促使他皱紧了眉头,他转身揉搓着眉毛开了窗户。书记让他去他的宿舍里拿眼药水。“你看上去太疲惫了,灶上的饭菜不好吧?你可得好好吃饭,瞧这身子骨。”书记拍他的背。“那好,材料你来写吧,会议你参加了?”

“是。”

他拿了眼药水和一些胃药。“那是胃,你这小子胃和肚子都分不清。”书记关照了他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能行不?让李渊打车赶回来!”

他下楼,回到宿舍。五颜六色的药片散在桌上。他在桌前坐了阵,起身关了窗户,他走到李渊的桌前,打开左边的抽屉。U盘夹在一本电影杂志中--他原以为会在办公室的抽屉中。下楼,楼道间的鬼怪们还在嚎叫,又似有许多人在行走,奔跑,窃窃私语。他大声地咳嗽,踱脚,将办公室的门嘭一声磕上了。将U盘插入电脑,找到文件,没过目一遍他就直接打印了。

十一点他又去敲书记的门。书记正在泡脚并没有吃惊他的速度。“放桌上吧,”他将文件放到桌上退出来。“胃好些了吗?”

他关门的时候想,姝缦打通那个电话是在什么时候呢?

千阳一过,列车加速,似在追赶被打断的时光。她哭了一阵就抱着自己睡着了。他起身去找吴,他极想说点什么,对酒精的过度渴望使他无法安静下来。她忽然起身揪住了他的袖口。

一过宝鸡郑州也不远了。

她伏进他怀里。她的唇贴着他的,他感觉体内的烦躁奇迹般消退了。有一瞬他有点怀疑自己这样胆大妄为不排除一种龌龊之心,那种陷落般的体验又使得他的心像春天的植物一样生发膨胀。他哆嗦不止,剧烈的心跳似乎也穿透了她的胸膛连抚在她后背的手指也能感觉到。他轻触她的面颊,她的背抵着贴满了雪花的窗玻璃,恍惚间她会蓦然消失般他捉紧了那张仰起的脸庞。那一站地他们像恋人一样不分彼此地紧贴在一起。她喃喃说,是的,就是这样顺理成章、不由自主的陷落呵。

在郑州一同下车,在站台上分别。他们拥抱着旁若无人地亲吻,她埋在他怀中的脸颊还湿着。他们纠缠的身体冻僵了、又似乎早融化掉了那样不属于他们自己。他准备打车往回走,千河有他们机务段的机车他可以搭乘返回神裕河。

出租车走远了,回头还望得见她挥舞的丝巾裹挟着雪花飘扬。他捂住酸胀的眼眶感觉到手心里的纸片。

如果你不打这个号码,结局会与今天早间发生的事有所雷同。

他在出租车上就打了。“你专意错过了站时我就知道了你是生命里那个最重要的人。我不打算去见他了,刚经历了痛苦伤心的事,我怕自己会错乱。”

他把她的话颠来倒去想了好多遍,到千河时他的心从幸福和甜蜜的高空一落而降。

有半年多的时间,每晚七点半她都会给他打电话。在她的恳求下,宿舍的电脑上终于安装上了视频,可他上线的时间并不多。“看不见你,我就仍停留在那片雪地的绝望中。”如果失去她,他同样会被绝望的沙雪淹没。

毕业后,她选择了离他最近、离父母却较远的城市银川。她在学校就联系好了出版社的工作,他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每周五,他搭乘通勤车赶往银川,再坐周日凌晨三点的客车赶回来。

“何时带我去见你的叔叔婶婶?”这是一个讯号,也许他飘荡的心也该安顿下来了。

他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是电影,这使他越来越相信,对她来讲,虚构总是重过现实,美或艰难、愁苦一经电影手法的印证、再创造而降落人间、她的身旁时才称得上是真实。他不得不重新翻找记忆好搜捕到一些精彩电影对白好与她交流。

“你喜欢哪种结婚方式?”他们在银川按揭到一套住房,他还没来及告诉她:如果结婚的话他有可能会调到银川来。

“结婚?你开玩笑吧!我就喜欢这样,想见时在一起,烦了时又看不见,这样天天是奇迹。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这样说时他的心似乎又折回到绿皮车上与某段被悬置起来的时光再一次相遇。

八点的例会上他没有看到李渊。书记再一次提到那份材料--它被逐层上报直到铁道部并正被各路媒体论来道去,“有深度、针对性强,是对常见事故及管理机制的深层挖掘”、“……全新的认知”。

“李渊要结婚了?对方是哪的?”他的心逃散在外,书记的话如同雪花在耳边乱舞。同事忽然问他,他便越加地恍惚。李渊没有告诉他也在银川按揭了住房。

“你调银川的事怎样了?”

“没有啊,我没打算要调的。”

李渊牵着姝缦的手站在昏暗不明的教堂,那件风格和样式令人咋舌的婚纱一定是姝缦自己设计的。

姝缦应该是昆汀·塔伦蒂诺式的人物。基耶斯洛夫斯基作品里的每个女主人公也都是她。上个月他和姝缦一同观看了《无耻混蛋》,他看到那些太过真实的割皮刺字的血腥场面而不由得猛烈摆头。姝缦忽然说:塔伦蒂诺甚至能让他爬起来在绿皮车上再死一次--忽然响起一阵掌声,众人都望着他。“这回要请客啊。”他伸伸脖子,感觉浑身在冒冷汗。

他没打算纠正那材料其实是李渊写的,即使在拿到奖金时。

他等着李渊揭穿他。他们仍像以往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忙碌,在同一个宿舍里直睡到有人喊“小伙子们,楼都快倒了”。偶尔李渊不外出的夜里一起喝啤酒,他仍分不清是胃痛还是腹痛,李渊从抽屉里拿出几种药片,看看说明书后让他服下去。

他也还会无意查看那些聊天记录。李渊似乎有意让他看到,又似乎不是。李渊真把他当朋友吗?或者说,自材料后事件后李渊还把当朋友吗?他忽然感动,继而难过,但这一阵儿冲动的情感很快就过去了。他并不想从记录中看到什么,已经打开了,他便翻看起来。他感觉头晕脑胀,他翻了好多页,却不知上面到底有没太过精彩的对白。

姝缦在一个夜晚忽然打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电话。他与姝缦已三个月没见面了。

当时他正在一家旅馆的窗前嗅闻那些被他有意复述的夜晚的气息。

“时间无法折回,事件却随时可以重复发生。”

他拿出记要本察看最近三天的工作安排、通往银川的车次、时间,最早的一趟还有半小时发车。他给司机小郑打电话。

如果你不打这个电话号码,结局会与今天早间发生的事有所雷同。

无法遭遇奇迹的时候,姝缦与别的女子没什么不同!想起姝缦在站台上交给他的纸条,那个手掌间粉红色泽的纸片。几下里对照,汗水又湿了他的衣。

半月前他升为段长助理。这一消息他没有告诉姝缦。铁道部要借调他去北京工作,被他以身体素质差、对气候变化极为敏感为由推脱了,这可能是他被提升的真正原因吧。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烦劳小郑--目前的工作只是谐调段长工作的展开,这样一来,众人见着他的时候就越少了。有时候,他可以几天不说一句话。他最大的愿望是彻底做一只蜗牛。

姝缦躺在医院里。姝缦去做人流手术,在最后关头她推开医生跑下手术台。

他对姝缦珍宝一样护着的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一点爱意,他担心姝缦会猜穿他那忽然带了点凄凉意味的心思而背对着她以习惯的姿势站在窗前。

春的踪迹像焰火的燃烧,睁眼闭眼间周遭就绿得让人心里翻腾。他忽然想跟姝缦说说那辆绿皮车。姝缦不知,灵动曼妙的雪花代替了他对那些蓝色的夜晚的追寻和记忆。至今他都不知周佩慈到底是姝缦的什么人。只要他愿意听,当时就可以知晓答案。乘警吴在列车再一次启动之前就从周佩慈的手机上得到重要的线索并将姝缦再一次唤到列车长面前去。回来后,姝缦便睡着了。吴给他念了周佩慈手机里的一段话: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清楚听到她的身体正在抽泣,只是他望不到她的视力、她深处的眼睛里的泪水、她忽然寻到时机要流走的生命。惊惧和幸福感猝然间同时注满了他的身体。

“我必须告诉你,李渊他来找过我,”李渊三天前终于结婚了,是姝缦的同事。他没去参加婚礼而姝缦去了。“我才知道他是你的同事,”姝缦像在即兴演说。“他一直跟我在网上聊天。一旦知道真面目才知说的话原来比跟你说的多--”

“够了!你应该找李渊去好好商议这个孩子!”他指着她的腹部突然咆哮起来,门口一下就聚集了好事者数众。

“……”她肩背处流淌着他所熟悉的柔软的凄凉。

他往外冲扑,不管姝缦要说什么他都能猜得到的了无意义,撞倒了一名护士,他没转身扶起也没有说声抱歉。

今年的雪落得比往年早,还没到冬天就开始如沙一般地随风乱飞。他在窗口站了阵,回身关了电脑。桌上放有一摞碟片。他翻看了一下,昆汀·塔伦蒂诺的作品他差不多全看完了。他不知几点了,找手机翻看,姝缦曾发过一条短信给他。

忽然的冲动,他决定在春运期间再乘坐一次绿皮车。如果运气--不,有缘的话,说不定会再次碰上吴。这回,一定要问清他的名字。

他试着拔打一个电话号码,幻想着姝缦的口吻重复那句话:

I can tell you why。

姝缦说,她又迷上了某种风格的电影,导演的名字听上去好像是美国人。

他先陪段长去处理一线的一起机车夜间溜逸事故。

还是同一家宾馆,当那种隐晦曲折的忧伤和恍惚忽然如睡意一样袭来时,他甚至以为属于他的夜晚从未到达过天明。独自站在窗前喝了一杯啤酒,他一下感觉自己成了杰夫·布里吉斯饰演的那位喝酒成瘾、颓废消沉的蓝调乡村歌者--蓝调,眨巴着一点毛茸茸的希望,那位女会计叫什么名来着?他拨打她的电话,竟然通了。似乎为了求证对方接电话的语气、态度会不会转变他才会那么冲动,这令他想起与姝缦的相识,好奇怪啊,为了想看清她是不是流眼泪了,竟就与她认得了。

女会计的口吻完全与从前不一样了,一声不无仪式感的“您好”,不再那般温暖让他感觉亲切--窗外的时光一下就像一道闪电一样生硬地暗示了某些他反感的存在。

无论他的决定和追赶怎么迅速,他都无法追赶上姝缦。姝缦对电影的热情何在呢。对奇迹的信仰是真是假呢。

隔着防护拦,你会听见自己的哽咽抽泣声。这种莫名其妙的抽泣像身体深处的语言,视力忽然打开延伸了深处的眼睛,恰是语言奔涌的出口。

它们久久凝视等待。以为那正是裂变的伤口--生命是否也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从深处的眼睛里流走?

周佩慈在一张紫罗兰色的纸片背面写下这些话。姝缦有一天拿出来给他看,他看到一朵朵暗淡了的紫罗兰,他记下了那个被姝缦一再拨打的电话号码。就在那时,他确信自己根本不如李渊了解姝缦这个信仰奇迹的女子。他甚至不知那些文字到底是姝缦、周佩慈还是李渊写就!还是他们三个人共同创造、连贯起了那些汉字又被姝缦加以电影艺术手法的升华!他一下记起乘警吴--因为喜欢还是如他一般的惊讶才将那些文字专意念给他听?

我们站在时光的河岸。堤坝之上、荒滩与河岸的栏杆之外的抽泣声。鹤的双翅振动、搏击。如幕布谢落、收拢、消失在荒滩之中的杂草中。

某段记忆的复苏。被深处的眼睛复述,生命自不知名的伤口流走。恰是视力难以拆解的忧伤。恰是抽泣的语言奔涌的出口。

断裂口。暗涌畅流。少女站在家乡那惟一的河岸、冰冻的荒滩之上。她的足贴着冰面。无可名状的忧伤严寒一样紧紧包裹着她清凉卓孤的视力。

视力无法穿透暗流。她在河岸、堤坝之上的栏杆外抽泣。河对岸,父母相携站立。绿皮车从他们身后经过。那些卓孤的深处的语言沽沽,流往时光的河岸。

那孤单模糊的形貌依旧是隔着河岸的一点白,然而,正是此刻,她的抽泣一下被那双有力漫动翅膀的搏击折断。她不知它们因何只成了它、只有一双翅膀在荒滩般的河岸飞翔!

它只是要来折断她莫名其妙的抽泣--她很快就追不上它的翔飞,她失去了它。

巨大的冰块在高出水位的堤坝之上翅膀一样翘起一个坡度,因为突然的降温,下流的水凝成了冰保持那个坡度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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