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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哈妮宫

她俩说好是去泡温泉的、去吃鱼的,她还要带她去吃传说中的鸡爪子,结果连夜就折回。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梦想就是去街头贩卖这种鸡爪子,或者做一名接线员。方匀觉得方刁发的那套小姐脾气,大可不必,完全是发给她看的,让她知道,她是多么有恃无恐。

来的时候火车是去南宁的,绿皮车,坐满了学生、工匠和盗贼,塞满了鸡鸭鱼肉。方匀在站口买了一本《商界》,翻得刷刷响,渴望发现新的商机。方刁买了一本《知音》,为上面的惨案祸事笑出了眼泪,所以说呢,《知音》是最为荒诞的文学期刊。回的时候火车是开去上海的,雪白的车厢,没什么人,都能当卧铺了。方刁赌气说,我们就坐到上海下吧。方匀看了她一眼,那是的,可是,你身上的钱够我们在上海住酒店,住几个夜晚呢。方刁想起多少次,午夜坐火车,把一只巨大的绒线娃娃垫在身下,倒头就睡,很身世显赫的样子。

方匀在景区的小摊位被查封了,是整个商场拖欠房租造成的。大橱柜倒闭,她的小抽屉自然也就打不开了。她的主打商品、特产,一种用岩石粉末制作的画,用打米机把小石块打成粉末,拿颜料染色,用胶水描摹山水,粘贴的恰好,也倒流光溢彩。载体也很多,可以是纸张、布匹或者瓷器。说得好听些,她是个女画家。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年来,她一直东奔西走,去大大小小的城市,开展各式各样的小本投资,总是血本无归,要命的是这些钱,都是问家里要的,向一对无职业者和下岗工人组合起来的老年夫妇要的,累计起来也不少,对他们构成了慢性自杀。以至于家里随便路过一个什么人,哪怕不相干的人,二老就要抓住诉说,导致方匀的事迹四处流传。幸好,还只是败家史而不是风流艳史。二老饲养了不少牲畜,甚至还有猴子,难保不对这些动物们诉说,猴子听多了,对方匀也不友好,有了抵触情绪。也不知道二老是不是得了精神病,自己的女儿自己来糟蹋,年纪大了承受不了就算了,是从来不肯担当。方刁想起自己有一回离家出走,她母亲在电话里大喊,你回来不回来,不回来就搞死你,搞臭你。

偏偏方匀所到之处,几乎所有算命的都作出一个预言,惊人一致,似乎是几家连锁店或者发短信约好的,让人不忍怀疑:三十岁之前,她风光发达嫁个好人家。今年,刚好她三十岁了,身无分文,孤身一人。回到这个小城里,三十岁还没有嫁人,是十恶不赦的,就是猫啊狗啊,有的嫁你都得嫁。她的相亲队伍里,渐渐出现了卖轮胎的残疾人、小饭馆的厨师、半屠夫半采石场工人。这简直是调戏人,奇怪的是,还未曾出现过二手男。姑妈叹息,本来方匀是能及时嫁掉的,可惜他们家为了终生使用免费的水,从城里搬到了城郊,此处有眼泉水,失去了不少想进城倒插门的乡下小伙子的追逐。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听到的最为缺德的话了,不过情由可原,姑妈得转移大家对刘习的火力,拿方匀当挡箭牌。婚姻上的事情方刁能理解姐姐,因为,这么多年来,没有成功的栽培一段感情,也不说成功不成功,起码,是要有这么档子事的,临时能拿什么来凑数呢,宁缺毋滥更好。听母亲说,方匀曾暗恋过她们家隔壁的一个矮个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那时候放学了他们老聚在一起抄歌词,为电视里的片子是香港拍的还是台湾拍的展开激烈辩论。这个对方刁的影响是巨大而无形的,已至于方刁后来听到台湾腔就换台,到现在都是这种习惯。那时候,方匀觉得哪个明星漂亮,方刁就跟着觉得,心悦诚服,不得违抗。渐渐的,当方刁有勇气觉得姐姐认为不漂亮的谁漂亮了,姐姐却自己反向了,也承认谁漂亮起来。方刁就疑惑,多次想指证,比如她记得姐姐是不觉得《上海滩》里的赵雅芝漂亮的,有一天,看到五十多岁的赵雅芝,姐姐竟然说还是那么漂亮,这可把方刁弄糊涂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方刁是最忠实的。还记得当时抄写的几句歌词,方刁当时还无法区分粤语和国语,“腰仗三尺正义剑,胸怀柔情千万千。”那小子到最后估计也就长了三尺三,个头太小了,看着就让人同情,她是替姐姐看不起的。至于发达方面,半闹着玩打开姐姐的钱包,真是干干净净,一毛的票子都没有。

她甚至气恼地方刁说:“你知道吗,你的名字本来是我的名字,你爸爸取给我的时候,觉得好,私自扣留了,把你的名字安给我,你原来是要叫我的名字的。”方刁也不反驳,在心里觉得好笑,关名字什么事,一个名字真的能照料好一条命运吗。我这个名字对应的这条命又哪里好了,有什么好处你拿去就是了。

方刁从不顶堂姐的嘴,已经习惯了,觉得姐姐挺容易动怒的,惹毛了不好妥协不好收拾。她从小就有一个天大的遗憾,父亲嫌麻烦,母亲怕疼心疼钱,奶奶响应政策号召,不肯多生一些,让自己没有一个亲姐姐或者亲哥哥。这个哥哥,要大她一些岁数,可能成长为一个小混混、一个技工,再好一点,一个大学生,他应该成不了大气候。总之,可以给她零花钱,帮她殴打男同学。这个姐姐,不能太大,可以不厌其烦地把衣服借给方刁穿,或者两个人交换穿,这样,一套衣服就变成两套了,三套衣服就变成六套了。这个姐姐长得也还不错,比起紧跟其后的她来却稍逊风骚,会有一些人追赶,这样形成一些于方刁的便利、小恩小惠什么的。她的生命里,是该有一个开路先锋的,这个人,千山万水百草尝遍,只为让她踩在身下作牛作马,否则,她不至于成长得如此狼狈不堪。

不止她,仿佛方家是个盛产怪胎的家族,里面全是些东倒西歪的人,想起她的家人,她连整个旅行都觉得畸形。

首先要拿一个人开刀,自然就说起刘习,好象每次都是这么开始的。“他怎么就这么无礼,有一次,我在家里看电视,他来到我家,看到沙发上坐着我,他突然走近我对我说,你以为你自己长得很乖是吧。还有一次,他走进来看都没看我,反正知道我在场就是了,他骂了一句,庸脂俗粉。大概是他在街上同哪个女的搭讪了吧,还在回味之中。他还建议我,不要上街,最好拿报纸捂着脸。我几乎要气哭了。”

方匀也深有同感;“他从小就这样,我爸爸老说他是给国家培养的。”

“给国家培养的是什么意思。”这话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少装蒜了,每次都这样,总是故作天真,装成涉世未深听不懂。引诱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还要我解释给你听,陷别人于不义。最两面派的也是你。给国家培养就是劳教,就是去农场做义务劳动的。他从小就爱叫我猪头或者母猪。还曾经把烟圈吐在我脸上,我一个做姐姐的。我上次从杭州回来,问他借了五百块钱,他借是借了,竟然说,你爸爸五十多岁还在外面帮人家搬石头,你却拿着钱潇洒,我就不明白,我是怎么潇洒了。”

方刁觉得方匀不该借他的钱,再怎么难挨,借了也就丧失了威性。当然,方刁也最不喜欢给人家借钱,因为总觉得钱借别人了就不是自己的了,别人未必还,几乎是每次在别人还钱之前,她就崩溃了,主动提出来不要别人还了,不管怎么样的数目,当然,她这个年纪,能借出什么天文数目来呢,反正她不要了总成吧,下次回避。虽然觉得方匀在刘习的问题上丧失了发言权,可还是要继续说的:“我总以为他找了女朋友,是会改的,没那么伤人。”

“什么女朋友,早分了,人家一转身嫁给药房老板了,现在的女孩子,总挑好的年纪大的,什么都是现成的,还疼人。没吹的时候,那女孩子问他,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他说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选真话,哪怕多么残酷。你表哥倒好了,他竟然说到,又矮又丑又蠢。还有一次,那女孩子逛街,掉了两百块钱,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一掌推开她,竟然毫不同情的说,看见你就烦,活该,你这头猪。不知道为什么,他和猪不共戴天,很喜欢说猪这个词。换成其他的男孩子,要么是补齐这两百,实在舍不得补,起码要哄得别人不哭为止。”

“那女孩子也不丑,白白胖胖的,就是屁股大了些,好象经历蛮多。”

“她那种大是单纯的盆骨大,不是有的是被搞大的搞变形了的。跟这种男人生活在一起,真要命,我都替她庆幸。”

“听说你们家花五百块买了一个猴子,他要花一千买走。姑妈不许,说等他娶媳妇了再给他买。”

“母猴子都要被他气走。”

说着说着,她们竟然有一种清扫路障的快感。

温泉没泡成,鸡爪子也没吃成,反正方匀来了月经,也泡不了,下了水还以为池子里捅死人了。她只是抱怨方刁行为过激,跟没满月的孩子似的,太任性了,不留情面不留后路,连夜就走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那么难以忍受了,肚子疼似的。他的眼睛、他的小肚子、他说话的腔调,可能从一开始起就没看上他,只是这么久以来,他对我很好。”

“少找借口了,你是心里有别人,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你现在的样子是越长越做作了,还记得你那条旗袍吗,尤其是你穿它的时候,让我反胃。如果是我,宁愿找对自己有利的男朋友,也不能做无谓牺牲。”

方匀从包里摸出一夜之间收藏的几包好烟。她仿佛要带给什么人,那人至于抽这么好的烟么。

“他应该是不喜欢我这种长相的,因为我们有些像,他应该不满意自己的长相,而我也不满意,他不过是附庸风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夸我漂亮,甚至说在这个城市里从来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人,这未免也太大言不惭了。可看起来,他们又是真心实意的,我都怀疑自己是被他们夸漂亮的,要知道人是能被夸漂亮的。有些人,老是夸你,也容易得到你。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漂亮,甚至我是一个败相之人。”这是心里话,并不是想获得方匀的推翻。

“那不至于,你小时候可真叫丑,大家都不喜欢你,而且很讨厌,去哪里都不愿意带上你。那时候我们俩家隔好远,你在我家里玩到半夜,可能是尿床了颜面无存,一定要回家,你可还真要面子,我爸爸骑摩托车送你,你在后面打瞌睡,差点掉进轮子里去,真害死个人。你本来就够丑了,万一再缺胳膊少腿,怎么向你家里交代。还有个夏天里,你骗我爸爸说,奶奶单位上分了好多大西瓜,叫他去取,跑去根本没有这回事情,我爸爸恨死了你。现在的你嘛,比起小时候来要好看多了,起码鼻子和嘴巴挺端正的。”

方匀对方刁的相貌评价还算中肯,方刁呢觉得方匀的脸有些大,鼻子有些大,身材倒是不错,不过不脱光又难以见识,所以她们俩都不喜欢冬天,渴望夏天快点到来。她有些胆战心惊,那时候自己才几岁啊,伯父恨自己却是旷日之久了。不过对于她,这点哀愁也很快就过去了,她犯不着跟一个糟老头子计较,火车穿完隧道就忘记了。她想,真该带伯父来坐趟火车,像火车抛弃每一个隧道一样来遗忘怨恨,心胸狭隘的人,一定连火车都没坐过。

“我是像妈妈才这么难看,没我爸爸一半好看,你看我爸爸的眼睛,单而不小,年纪大了还会翻双。要是我长的像爸爸,还肯呆在这鬼地方。我是嫌自己不够漂亮,才没有心情外出跑远。有时候,总有那个时候,我会细细地看上我妈妈一回,倒像看着一个怪物。难怪我爸爸和她吵架,会说我妈妈的眼睛长得像猫屁股,这是男人该说的话嘛。她又不是现在才变成这个样子,她一直就是这副尊容,都是你自找的。这个女人,固然差劲,但也陪伴了你几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有必要这么挖苦她嘛。不过我妈也是,她不精通打扮,毫无审美毫无情趣,每次喝喜酒或者居委会开会的时候,却总要打扮好久,她的头本来就小得像核桃,偏偏要穿一些类似军大衣或者日本浪人的衣服,头发染的比皮鞋还黑,她根本就不知道乖丑。她甚至觉得自己很乖,有一次看电视,看到香港的港姐谁谁谁,她甚至认为自己和她长得很像。她何德何能像到蔡少芬去了。居委会安插她们这些群众演员狗腿子去市委上访,她简直像英勇就义上刑场,跟王若飞似的。我看着她的背影,竟然产生一个变态的离奇的想法,她会不会得到一个领导的赏识,万一有领导审美异常呢,成为他的新欢什么的,获得工作岗位,我父亲会获得提拔,我们也随之获得好处。我想我是疯了,我爸爸早下岗了,我妈从未就业过,你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妈妈不认识一个字,长期幻想拥有一份职业,对工资的迷恋,还要把全家的积蓄拿出来买社保,给自己造成年老之后有工资发放的假象,她常常威胁我们,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她要带着家里所有的钱跑了,她真的肯走,我还愿意去哪里借两万捎带给她。她立志要去沿海地带的工地上煮饭、去街头贩卖酸萝卜,她好象只配跟民工打交道,成为她们的艳遇、罗卜西施之流,她好象很渴望某一句调情,家里来了一个修电器的,她都异常亢奋。在大街上说了一句得意的脏话,恨不得复述给每个人听。”说完这一切,方刁为这些险些让自己呕吐的想法兴奋而又羞愧地跑到对面坐着,和方匀要抱成一团了。方匀有些受不了,拍打了她几下,让她少疯疯癫癫。方刁有些不痛快,想起小时候,两人躲在被子里,为了一句话笑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那句话,除了她们俩,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听懂了。是些什么样子的笑话了,可通通想不起来了,举个例子也不成。这一回,她没有把握,姐姐是否听得进去。

“我真有些想不通,你爸爸怎么那么痛恨我,那时候我得罪了他,可我还是个几岁的孩子。他现在对我也不客气。这可怎么办,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我爸爸就是这种人,我爸爸也恨我表弟,因为有一次,有人给我表弟买了十个包子,我爸爸估计他吃不完想帮他吃,或者纯粹开个玩笑试探,问他要一个,我表弟拒绝了,小孩子就是不懂事,把十个包子硬是吃完了。也许是硬撑的,也许是小孩子,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吃的,是真能吃。从此以后,我爸爸就恨透了表弟,说这个孩子心狼。我表弟爹妈死了之后,搬到我家来住,他就没有给过一天好脸色,每天都是阴阳怪气的。有一次烤火,表弟挨着我妈妈坐,我爸爸竟然醋意横生极其下流地说:那么大的人了,还挨着女人坐,真不要脸。你说我表弟,还是一个孩子,在我们眼里,都还不具备性别,他总是要跟孩子过不去,犯得着吗。为了这句话,我妈妈差点要跟他离婚了,他才知道怕,跪地求饶。真的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妈妈的一个女同学叫我妈妈去看电影,她们就上前去了,我在后面,也嚷着要去,我爸爸不冷不热地对我说,你赶什么赶,你妈卖X去的。我妈妈走得不够远,话飘过去,不小心听到了,跑回家又同他打了起来,差点离婚,这还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还有次看电影,是我们俩去的,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不知谁,给了我爸爸两张票,刚好我们俩就去看了,看到一半,我发现是电视里演过的,没什么意思,就把你带出来了,提前回到家,爸爸问电影好看不好看,我还有些得意地回答,不好看,看过了的。我爸爸破口骂道,看过了你还争着要看,就不晓得心疼大人,你就是这么贱。他完全是没有逻辑的,我又不是电影院放电影的,怎么知道要演我看过的。”

方刁在心里暗暗想,真是怪了,你爸爸对新买的猴子宠爱有嘉,一泡屎一泡尿的削水果吃,对你表弟还不如一只猴子,难道因为那猴子是母的,让他难得有机会散发些男人味,所以大肆对着一只母猴子献殷情。可能你表弟跟他没有血缘关系,是你妈妈那边的亲戚,可是,我该跟他有血缘关系吧,他也不欢迎我。

方刁想了好久都想不起看电影的事情,好象她对童年的事情都不敏感,混混沌沌的,都是别人一一补充讲解进来的,主要补充源就是姐姐。她唯一记得的是,那时候流行一种宝石戒指,塑料的,两块钱一个,姐姐老是哄她问她爸爸要钱,带满了整双手,像个贵妇,门前的一条水沟里,都掉下去几只。第一次听方匀讲这么多她爸爸,庆幸自己有一个温和怯懦的爸爸,虽然她爸爸也经常让她不寒而栗,但起码表面是平静的,同时不幸自己有一个类似的残暴的妈妈。她不好做评价,因为二十年来,每年她似乎没跟伯父见上几次面,说上几句话。但是,她隐隐知道,方匀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是有原因的,不单单是她个人的原因,与生俱来,阴魂不散。

说起伯父来,方匀有些难以停止下来,是难以冷静下来,这个人,可能从小到大,每天都在和她作对,另她不愉快,仿佛女儿是他的天敌,女儿一生下来,他就如临大敌。可女儿的出生,究竟破坏了他什么呢,争夺了他什么呢。难道剥夺他的粮食了吗,难道要他的命了吗。

“我才六年级,那时候小学生坐公共汽车是不要钱的,可能我穿的衣服有些大,可能那时候我正在发育,个头有些大,售票员不相信我是小学生,要求我拿出证据。我就忙着找校徽或者课本什么的。他突然龇牙咧嘴起来,当然,不是对着售票员,而是对着我,他认为我令他蒙羞了。我至今想不起来我什么地方给他抹黑了。难道女儿的发育会令他含恨而死。他打我,总是要打到我哭为止,认为我才吸取教训。有时候我不哭,因为我觉得还没疼到要哭的时候,我想我等一下才需要哭,他就继续打,打的时间太漫长了,我觉得很无聊,竟然就忘记哭了,也不想哭了。你知道的,上次我在杭州,被男朋友拿走了三千多块钱,那个人我跟你说过,太有才华了,尤其是口才,坐火车从不买票,却可以说服乘列员,不花一分钱,还请他到餐车上喝点儿小酒。我想他也是没办法了,不然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看得起这点儿小钱,他是要干一翻大事的,没准现在已经有眉目了,你说他有天成功了,还会记得我吗,来找我吗。而我爸爸,几乎每天都要把这个事情提一遍。”方刁不经想,这个人要是现在在场,能确保说服乘列员不要她们仨的火车票吗,这未免也太可爱了,难度是大了点。

“天,伯母是个精明人、讲究人,怎么就看上你爸爸了。”你爸爸的,你爸爸的,伯父在方刁心里面,可真的就成了外人了,在方匀心里何尝不是呢。

“那时候,他们是知青,在山上,我妈妈不会种菜,也照顾不了羊群,我妈妈,别看她生活在河边,原来可讲究了,出门要戴墨镜打洋伞。有人说我妈妈的模样配不上我爸爸,那是冤灭,她们要么是没见过当年的我妈妈,要么就是妒忌当年的她。都是我爸爸赶过来做的,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勤快很美好的,结婚之后就露了原形,一件事都不肯去做。我妈妈呢,也就忍了,她是脾气好,也传统。怎么说呢,我妈妈总的还是心疼我的,很少做出伤害我的事情,可也看重钱,我初中那年,想去考美专,问她要了五百块去外地考试,那时候我还才十几岁,要只身到外地总不能要饭去吧,不找家里人要钱找谁去要钱,为了这五百块,她现在还在说。我初中毕业了,在本地读卫校,有个要好的亲戚,说外地有家同类学校,比我们这里的要好,毕业了也将会有安排,建议我们换换,他能提供一些援助,这个事情我不知道,是后来才说出来的。我家里想都没想,飞速达成一致,断然拒绝了,他们是怕破费。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就我一个女儿,他们难道不想我过得更好些吗。”

要是你那次考上了,也许你妈妈就不会怪你到现在了。这话,方刁想是这么想,实在是不敢说出口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失态了、示弱了,方匀掉转话头,提起了方刁的爸爸来,好象她目击过似的:“你爸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甚至还嫖,你记得你家巷子走出去,走到大街上,有个市场,靠市场卖鱼的附近有个公厕,现在拆除了,腥臭到一块儿去了,那时候有几个发廊,你爸爸就是常客。有次你妈妈跟踪而至,在发廊前破口大骂,叫她们交人出来,骂了半天,你爸爸却从公厕出来了。”

既然是从公厕出来,又怎么算是嫖呢,起码这次是不算的,难道说的隐讳,难道公厕和发廊背后有个洞通着,真是的,说话也太不负责任了。方刁却静静听着,也不反驳也不思索,仿佛她是暗许姐姐说出这些话来的,而且,好象也不只第一次了,以前也说过这个。她第一反应是,他爸爸就是这种人。年老以后他路过发廊有驻足打量的习惯,渴望得到重视,只可惜里面没有回应,人家看他那副德性,就知道捞不到什么油水。他看到方刁的同学生得乖就要反复提及询问。人家乖不乖,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又不会跟你有一腿。你既然这么热爱女性,怎么不成为大款成为成功人士成为让女性捧场的人,在这里眼巴巴的、可怜巴巴的算什么好汉。记得有一次,邻居是纠纷还是失火,围了好大群人,他们父女俩也挤着看热闹,附近还有一个贵妇扮相的陌生女人也在看。她的父亲,突然就失了心魄,妄想同这个贵妇交流心得。在这里,并不是觉得贵妇高不可攀,而是完全没有必要。他主动说了两次话,攀谈性质的,反正不是说给自己女儿听的。那陌生女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甚至惊愕,挺嗤之以鼻的,就走开了。几乎要昏厥,怎么有这么下作的父亲和他拙劣的表现欲,幸好场面混乱,掩饰了所有。这是让她从来不愿意跟父亲一起走的一个原因,失态,失态,在亲戚的宴席里,他总是要猛吃猛吃到满头大汗衣衫湿透,总是要碰掉杯子摔破碗,不能再缓慢一些再正常一些,一道菜上来了,他还急得要跟小孩子抢、菜往往没夹稳掉在桌面上。要么就高谈阔论,自顾自地说一些陈旧的别人不感兴趣的话题,引起一些令人生厌的争论。

她记得小学有一次开家长会,哪个家长都是整洁体面的示人,想给老师留下好印象好教养。惟独他,他在家里刚清理完楼上的木头,当时穿的一件满是烟洞和尘土的外套,母亲和她都要求换一件,这是要去开家长会,又不是做苦力,当然,他是一名医院里的会计,如果真要是个苦工,那换不换也无所谓了。面对这件神圣的事情,他连擦拭都不肯,更别提换了,直接就去了。那个傍晚,她欲哭无泪。是的,她该自然些,不该有这份虚荣心,可是她只是个孩子,这些虚荣心是小小的,不致命的,还有些可爱,可不可以不一一掐死呢,掐死了,又于她的人生有什么益处呢,她就因此受益终生了吗。她强烈感觉到,他一直在暗示,只差亲口要对她说出了,你不过是个贱人,从小就是了。仿佛不出乖露丑,他在这面世界和社会的镜子里就得不到镜像呈现,为了突兀些,哪怕牺牲少得可怜的自尊,连带的周遍的尊严,不管别人肯不肯,也拱手奉上。她真的想问一问,父亲,你就这么脱俗吗,你就这么绝世而独立么,你就这么义愤填膺吗,你为什么不能镇定一些呢,一定要这样吗,非这样不可吗,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对大家又有什么好处呢,你是个大人啊,甚至你快是个老人了。另一个原因是,父亲喜欢在路上拉扯着她、她觉得别人会误解,他们之间不正常,万一他们俩之间看不出父女的迹象呢,仅仅是一个老年人和一个少女的形象呢,而他父亲就是要达到这种效果。她以前还以为年轻时候的父亲怎么风流倜傥才华纵横的,挺恰同学少年的,不过是个嫖客,一个需要花小钱消费妓女的男人。也许像她父亲那种人,只有嫖的时候才会残存一点男人的尊严,就像动物的残喘、吃剩嘴边的残渣,世界上还会有一些公共的、廉价、低档的谄媚听命于他。

上火车前的一个小时,她们俩等车等得实在无聊,候车室总有婴儿的味道挥散不去,那种腻不腻的湿润让她肉麻。听说车站广场附近的巷子里有暗娼,她们就去看。有一个下午,也是这样,她陪姐姐去写生,在河边就看过。那些女人搬出一张小凳子拉袜垫、或者干脆倚墙而立,看似悠闲实则等待,一有男人路过就来撕拉,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也有那么高,稍微出众,略显繁忙,进进出出。方匀和方刁同时说,如果是男人,我也第一个要那白衣服的女人,真是巾帼所见略同啊,两个人笑得稀里哗啦,女人们提高了警惕,就像猫猫起腰、公鸡抖擞起羽毛,以为抢地盘的来了。身后是蜂房一样,委琐的无处声辩的上锁的违拆房。她心里面万丈悲凉,突然就要原谅母亲的一切行径了,她的母亲,过了怎么的一辈子,这一辈子就是被用来践踏的、污蔑的,这样的日子,又如何令她欢欣鼓舞而不是摩拳擦掌呢。她都想去问问他了,这么多年来,从她出生之前到她长那么大,他究竟有没有成功地满足过一次她母亲,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一次也罢,已至于她如此不堪。

忽然之间,她就沦为了一个嫖客的女儿,虽然,她不是在嫖的过程中诞生的,她有来历、尚清白,可一个嫖客的女儿,她又能有什么作为。不管发生什么,听到什么,她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知道羞耻和悔恨,她有什么要悔的呢。渐渐的,她和父亲越走越开,无话可说,所有的相处都是在电话里,所有的电话费显示,全是他打给她的,他也从来不交纳话费,母亲整日抱怨,说碰到鬼了。她在楼上,他就在楼下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在院子里,他就在客厅里打。只要没看到她,就要打电话给她,隔一层天花板都不可,看样子很快发展到隔一件外套都不可了。她在哪里唱K,是和哪些同学在一起,都是拟了名单的,在什么地点,怕他担心,一一说具体。结果,他竟然跑来,一间一间敲开门,没找到,又叫上服务生,一个一个客人询问姓名,您好,请问谁是方刁。天,你是来买单吗,既然你不是来买单的,你是也想来K一首歌一展歌喉吗,或者见见你觉得漂亮的我那个女同学。告诉你地点是确保你安心,不是恭候您的骚扰。天,光这里五十多间,您竟然都一间一间找光了,如果换成抓嫖、抓您,那工作量也太巨大了,警察都要罢工。全场哗然。她要是晚归,他就能出打无数个电话,在电话里又捏造了巷子里的百般惨案,累计起来,巷子里的女性已经死伤无数了。您是不是年轻时候糟蹋女性太多了,怕女儿遭报应?要是真的能把您气得静止,成为一名妓女也再所不惜,这是最为阴毒的一次想法。她说直接坐车到家门口,不用他走到街上接,天气那么冷那么远,完全没必要,她还强调了一遍。他完全听不进去,仍然要走好远去接。在大冷天,她坐在车上,果然又看见车窗外面不听劝阻的他,她是懒得下车叫他,直接开到家门口,独自进门。让他自己走回去吧,让他等吧,也不提醒,就让他自我折磨吧,休想再把她牵扯进去,她长大了,终于可以不给您折磨她的机会了,她已经决定要永远从某种形式和态度上摆脱您了。她突然想哭,想问一问,车窗外面的大雾,能不能把他带走,或者收藏。这,多么像一个有气无力的真相啊。

她觉得和方匀说了这么多,很是吃力,还有些扫兴了,唯一让她觉得好玩的,这些话,方匀也没有机会见证叔叔的劣迹,应该是从她爸爸嘴里讲出来的,一个做爸爸的,对着女儿说出这个嫖字,就够有难度了,险恶程度,真令人景仰。伯父成为一个阴仄小人的根源在哪里呢,是什么把一个人变成这样的呢,这可真要下车后,买本相关的书研究研究探讨探讨了,也无处得知了。

她看到车窗外的一些站牌,红红绿绿的花花草草的,不知不觉中,她是收集了几个好听的,一个叫“漆河”,油漆、油画,跟做画家的方匀有关,方匀该去去那个地方,这个地方什么样子呢,真的有河流吗,那么,跟这个漆有什么关系呢,这条河流是画家拿着刷子漆上去的么,还是说那里漆黑一片?还有一个“热市”,更像泥泊尔一个集镇的名字,常温该是多少摄氏度呢。她从来没去过泥泊尔,凭什么就把这个地名强加在它身上呢。为什么就不是闹市或者超市呢,为什么就不叫热狗或者菜市场呢。还有一个叫“哈妮宫”,是属于一个迷宫吗,应该跟女性有关,有些欢娱的性质在里头,读起来很薄弱,怎么干脆跟布达拉宫差不多了,需不需要朝拜呢,一切都这么匪夷所思。她这么懒的人,也没有心情没有精力去深究。

一路上,她曾坐到姐姐的对岸又来到姐姐的身边,加之火车上的眩晕,仿佛身影难以消退,忽然就有了险象环生的感觉。她看到方匀的皮肤,跟她兼卖的珊瑚球的表面有些相似,那么也就跟某些星球表面相似。她突然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他自己变的星球,他有野心、私心、毫无表情或者漫无目的,他追随一颗星球或者狭持一个星球,他衍生一个星球或者摧毁一个星球,他失手或有意砸在她身上的坑。如果我们都像一些星球一样迟钝和安详就好了,我们结结实实不吃不睡就好了。这里深山老林里的特产竟然是珊瑚球,游客还会购买,谁不想笑呢。此刻,要是方匀哭起来,是有些老泪纵横的,湖泊细碎。这么想,未免是做妹妹的缺德。而她,又能纵横几年呢。青春来历不详,下落不明,这个一个从由令人生津到无人问津的过程,是一个从她到她的过程,到何处去投宿又向何人去投诉呢,她乡是异乡,她再次想起那个奇怪的地名,哈妮宫。也许到达了,就平淡无奇了,没准是一个小水库,一丘田、一个姓氏。

昨夜,她们在房间里脱得精光,方匀身材还是不错的,有平坦的小腹、乳房适中、恰好的盆骨、身上雪白。而方刁四肢细长,小肚子鼓鼓的,还像个孩子一样没心没肺,皮肤也不够好,只是有一对离奇的招摇的乳房,方匀有些不屑。方刁好奇的看着方匀的乳头,之前她们没同时洗过澡,一次都没有,好象很避讳这些,像两个漠不相干的人。突然今天,一下子就这么放的开了。方刁很喜欢这种赤裸裸、喜欢俯身。乳头黑而大,像被孩子吮吸过的,方匀有一点点沮丧,坚持说她从小就是这样。方刁的乳头惨白细小,硬了才会大一点。方刁觉得,自己的才是正常的,姐姐的那种显得有些久经沙场,可是,姐姐呢,真的平日很独行,与谁撕杀呢。方刁又临时看了一眼方匀的阴部。没有乳房动人,在这样的乳房面前,她刹那间觉得好委屈、好勇敢和好亲切,所有不敢说的在此刻都要说出口,所有不敢问的都要问出口,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这个时机千载难逢,还是没有说。她突然想告诉这一对乳房,整个小时候,她一直在等她的旧衣服传递过来,哪怕一件一也好,不管,你是多么的不快乐,可别忘记了做妹妹的我。她同时也想质问,她有一件银白色斜拉链的毛衣、贝壳口子,她心爱之极,你带走穿不了,为什么要剪去袖子呢。这显然已经不是衣服的事情了,为什么她的青春期会缺乏爱、缺乏知己、缺乏榜样、缺乏鼓励、缺乏提携、缺乏尊严,为什么要缺少这么多元素而又泥沙俱下,姐姐,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多么想投靠你,你却自身难保呢。

她终于想起一件事,好象这件事就足够代表她的整个少女岁月,充满了所有的悸动和心碎,所有的天真和恶毒。这件事情或许是真的,为她最初所能领悟到的这个世界的荒诞撑腰。她高一去学校报道,她要带一些表格和钢笔,第一次面见新同学,她想显得体面些,不想光用手拿着,她去找姐姐借一个小挎包,一个军绿色的两层小挎包。她是疯了,想死了,被中考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为了报名去借一只小挎包。我都真想揍当时的她一顿。当时她是借给她了,也没有什么表情。后来填写表格的时候,一个新女同学看了她的名字问她,原来你就是方刁啊。她还以为她芳名远播艳绝秦淮呢。女同学该死地揭穿她说,你是背了你姐姐的包吧。来报名的路上,前面有两个女的,一路讲个不停,其中一个说该死的方刁,把我的包借走了,害我不方便。她愣了,是的,是吗,这个城市当时那么小那么小,为了一个小挎包,就已怨声载道。她觉得自己真贱,无藤无蔓,像一只独立的单薄的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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