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罗德甚至连这封信都没有回。《朝霞》失败的事又如何解释呢?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天将降大任于斯,总是会让天才经历不幸的命运,在未被承认之前天才这种新鲜事物总会令人感到反感。不过,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些更为明确的原因。自从退出了瓦格纳的圈子之后,尼采就被众多人排斥,他没有更多的朋友。而这种正在接受磨炼的伟大心灵和公众之间总是需要中介的,而一批朋友就是必不可少的中介。在读者前面,尼采是孤独的,而读者也早已被他不断变化的思想搅得不安起来。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作品生机勃勃,而这些作品一定能够抓住读者的心,继而征服他们。但实际上这种形式也不利于作品的传播,因为在此之前没有哪一本书拥有这本书所展示的思想,而这些简练的思想和格言又是被如此艰深的方式综合起来的。这本书的每一页都要让读者全力以赴,去解决谜团,这样的内容让读者感到了疲倦,而他们很快也就会厌倦的。此外,德国公众对散文艺术缺乏敏感,他们不善于抓住这本书的艺术特征,他们喜欢的是那些节奏缓慢、深思熟虑的作品,因此这种始料未及的作品让读者没有准备。
11月的时候,天气十分晴朗,由于天气的原因,尼采重新振作了起来。他这样写道:“我解脱出来了。”他漫步在热那亚海岸的群山之上,再次来到了那块岩石的边上,这是他构思《朝霞》的地方。天气十分温暖,即使他跳到海里洗个澡都不会感觉到冷。他给彼得·加斯特写信说道:“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如此的富足,也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就像一位多利安王子。此时此刻,我只想念你,亲爱的朋友,你和你的音乐。”
此时离拜洛特演出《尼伯龙根》已经有五年了,整整五年时间,弗里德里希·尼采剥夺了自己享受音乐的权利。他这样写道:“小心音乐家。”他害怕自己一旦纵情于音乐之中,就会重新被瓦格纳艺术的魅力所俘虏,但是他自己终于让自己从担心中解脱了出来。6月的时候,加斯特曾经在雷考罗演奏了几首他自己根据歌德讽刺短诗创作的歌曲和叠句。保尔·李以前曾说过:“这些诗句是如此轻快,因此现代音乐家很难为它谱曲。”加斯特创作出的轻松活泼的韵律让尼采极为欣赏,在他看来加斯特在这一挑战上取得了成功。他对加斯特说:“坚持下去,努力反对作为音乐家的瓦格纳,就像我反对作为哲学家的瓦格纳一样。让我们三个,李、你和我,为解放德国而努力。如果你成功地为歌德的世界找到了音乐(虽然这一世界并不存在),那么你简直就可以算作是伟大的人了。”尼采在每一封信中都反复提到了这个想法。他的朋友在威尼斯,而他在热那亚,他希望在这个冬天里,他们两个无根的德国人会在意大利产生新的形而上学的哲学和新的音乐灵感。
在健康回复的间隙,他去剧院里看了戏。在那里他看了一遍罗西尼的《西密拉米斯》,还听了四遍贝利亚的《裘丽亚特》。一天晚上,他出于好奇,还去听了一部法国歌剧,当时他还不认识歌剧的作者。
他给加斯特写信说道:“哇,亲爱的朋友,我又有了一个令人欣喜的发现,那就是乔治·比才(他究竟是谁呢?)的歌剧《卡门》。他和梅里美的小说《卡门》一样优雅有力,甚至有时还很动人。他是一个真正的法国天才,他没有受到瓦格纳的影响而误入歧途,他是一个柏辽兹的真诚的信徒……在现存歌剧中,我认为《卡门》是最出色的一部。只要我们还活着,它就会一直是欧洲的保留剧目。”
对尼采来说,这个冬天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发现了《卡门》。他不断谈到了它,一次又一次地前去倾听。只要这部诚挚而又热烈的音乐在他耳边响起,他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对抗灵魂中强大的浪漫主义诱惑的武器。他会这样写:“《卡门》拯救了我。”
尼采再一次体会到了去年所享有的欢乐,这种欢乐似曾相识,但现在的这种显得更为庄重。他经历了思想的黎明,现在正午升起了。12月底,一场危机袭来,尼采超越了它。他写下了一组散文诗纪念了这次危机,我们翻译了这一组诗,这是他沉思的结果,他在文中对自己的良心进行了考察,当年轻的时候,他就常常在圣·希尔维斯特节这一天写下自己的观察。
写给新年,我还活着,我仍然保持着思考,我必须活下去,因为我还得继续思考。我在故我思,我思故我在。今天是节日,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他的愿望和他最隐秘的思想。同样,我也想表达我内心深处的愿望,我首先要倾诉的是我的思想,这一年它一直都萦绕着我——我选择的这一思想是怎样的思想啊!在我心里,他就是未来生活的保证和甜美的源泉。每一天,我都把必须视作美——这样一来,我就是一个使事物变得美好的人。自此以后,我要让命运之爱成为我的所爱。我不愿将丑陋的东西挂在心上。我不愿指责别人,更不愿指责那些总是指责别人的人。调转我的目光,让这成为我唯一的否定。一句话,我希望自己在任何情况下说的都是‘是’。
1月份整整三十天的天气都很晴朗。尼采想感谢这个晴朗的天气,因此他想把《快乐的科学》的第四部奉献给1月作为感谢。他给这本书取了一个《神圣的一月》的名字。这本书十分绝妙,内部结构非常精致而且富有批判性,命运之爱这种神圣情感从头到尾都支配着这本书。
2月,保尔·李经过了热那亚,他在那里停留了几天陪伴尼采。尼采将自己的朋友带到了自己最爱散步的地方,还带他去看了那些布满岩石的小溪,这些地方他曾在给加斯特的信中快乐地提到过,“在那块岩石那儿,大约六百年或一千年之后,后人们会为《朝霞》的作者竖立起一座塑像。”接着,保尔·李继续前往了罗马,与在那儿等他的梅森伯格见了面。尼采一直都十分好奇瓦格纳的世界,他非常想将这件事情看透,而即将演出的《帕西法尔》再次刺激了尼采的好奇。7月,这出基督教的神秘剧将在拜洛特上演。
尼采不打算与李同行,《帕西法尔》不断逼近的演出日期最多只能提高他的工作热情,难道他——不错,是他自己——没有责任创作出一部更伟大的作品吗?难道他不想拥有自己的反基督教神秘剧——他的永恒轮回的诗篇吗?这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想法让他感到快乐,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想法,他在缅怀这位昔日老师的时候,会不那么痛苦。瓦格纳似远似近。从思想上来说,瓦格纳离尼采很远,可是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思想却没有价值。从情绪、愿望和不羁的激情上来说,瓦格纳离尼采很近,这些就是最基本的东西,这两位诗人的分歧仅仅只是一个细微差别的问题,因为他们面对着相同的生存环境,都怀着相似的情感在工作,都想改变世界上这些人类的心灵,他们想给予心灵重要和至高的价值。看看尼采当时写下的这一段话,就很容易理解他当时的心境: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有着永恒的友谊——我们曾经是朋友,而事到如今却形同陌路。啊,是的,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因为我们真诚相待,不愿对彼此有所隐瞒和伪装,对于我们的交恶,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感到羞愧的。我们就像是两条船,各自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我们的相交只是在旅途中偶然的交会,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假期,况且我们这两条情况不错的航船已经平静地在同一个太阳下停靠在了同一个码头,这已经够了,它们似乎都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现在,我们生命中最强大的力量已经在重新驱策着我们前进,向着不同的大海和太阳进发,现在看来我们再也不会相见,甚至会忘掉对方的容貌。不同的目标让我们不得不变成陌路人,其实这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应当互相尊重自己。宇宙中有一种循环遥远无形而又奇特,虽然我们的漫游微不足道,但它依然给予了这种漫游共同的法则,让我们提升自己以达到共同的思想高度吧。但是我们的生命稍纵即逝,同时鼠目寸光,我们必须在这种至高无上中满足自己。如果我们注定要为敌,那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相信我们之间永恒的友谊。
我们不知道,他自己内心接受的对永恒轮回的诗化解释是怎样的。尼采不愿谈论自己的工作,他总是在完成作品之后才发表宣告。但是他希望自己的朋友们能时时了解自己思想的新动向。他写信给梅森伯格,在信中轻描淡写地提到了瓦格纳,接着他又给梅森伯格做了一个非常神秘的承诺:“因为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幻想,所以我相信从前在瓦格纳作品中出现的最出色的东西就将持续出现在我的作品里——也许这是这场冒险中富有喜剧性的一面。”
初春时节的时候,尼采突发奇想,他搭上一个意大利帆船主的船,取道地中海前往了墨西拿。这个旅途异常艰辛,他在船上陷入到了疾病之中。但是在刚到墨西拿的日子里,尼采还是十分高兴的。他重新开始写诗,这是他放弃了多年的乐趣。也许是从加斯特谱成乐曲的那些歌德妙语中获得的灵感,尼采的诗作多是即兴之作或是警句。尼采找到了一个风土人情和自然环境都很适宜创作作品的角落,那就是西西里。这里和老荷马所说的相差无几,“这个居住着欢乐的世界边缘”是一处极为理想的避难所。西西里打动了尼采,让尼采忘记了那儿的炎热,他做了在墨西拿呆一个夏天的决定。
4月底的时候,西西里刮起了几天的西洛可风,尼采再次陷入到了被天气折磨的痛苦中,他准备离开那儿。就在这时,梅森伯格给尼采写来了一封信,她急切地敦促尼采前往罗马。由于罗马是尼采归途的必经之地,所以他便答应了下来。为何梅森伯格坚持要尼采前往罗马呢?我们知道,这位善良的妇女从来都在急切地关注着她的朋友,虽然她的努力都是徒劳,但她却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改善尼采的命运。她理解尼采有着一颗纤细敏感的心灵,因此一直都试图给尼采找一个好伴侣,就连尼采自己也在信中这样写道:“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唯一需要的只是一个好女人”这年春天,梅森伯格认为她已经为尼采找到了这样一个女人。
这就是为什么梅森伯格会给尼采写信。梅森伯格向来喜欢行善,但是她行善的时候可能忘记了,由于行善的后果总是残酷,因此行善是件困难的艺术。
梅森伯格碰见的那位姑娘叫露·莎乐美,她是个俄国人,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她十分聪明,在智识上非常热心,虽然她在容貌上不够完美,但是这种不完美反而让她有了高雅的气质,因此,她非常具有魅力。某个令人兴奋的年轻女子总是会出现在巴黎、佛罗伦萨和罗马。她是在费城、布加勒斯特或基辅土生土长的,怀着一种粗俗的急切感进入了文化圈,最后她会在古都征服某个家庭,从而成功地进入文化阶层。这儿提到的这位女子非同寻常,她带着斗篷、围巾和自己的母亲跨越了整个欧洲。
梅森伯格为她安排了一次恋爱。她将尼采的作品给她读了,莎乐美读了之后似乎理解了其中的思想。梅森伯格不停地在莎乐美面前谈论这位非凡的男子,在她的口中,尼采是一个为了保持自己的自由而可以牺牲友谊的人。她说:尼采是一个非常严峻的哲学家,但又敏感多情,而且对他那些朋友来说,他保持孤独的想法是被迫的,这完全来自于他的悲哀。莎乐美小姐对尼采的事情表示出了很大的热情和渴望,她说,她肯定自己应当为尼采的生活奉献一份精神上的力量,因此她表现出想结识尼采的愿望。保尔·李很早就认识了莎乐美,并对她表示了欣赏,梅森伯格在跟李商量之后,便写了信邀请尼采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