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到了罗马,他在那里听到朋友们对露小姐歌声的赞美,他还听说这是位具有高尚情操的妇女,她机敏勇敢,拥有自己的主见,是位举止天真的女英雄,她表现出来的这种举止预示了她即将开始伟大的生活。尼采同意和这位优秀的妇女见面。一天早晨他们相约在圣彼得教堂,莎乐美被介绍给了尼采,尼采在第一次和这位妇女见面的时候就被她征服了。很长的时间里,尼采都沉浸在了沉思之中,孤独让他忘记了交谈的乐趣。“这个年轻的俄国人”(在信中,尼采就是这样称呼这位年轻的女士的)认真地听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几乎一直都在沉默,但是她敏捷的才思和高贵的灵魂都在她平静的神情、自信而又优雅的举止和简洁的语言中毕露无遗。尼采很快就喜欢上了她,或许甚至是一见钟情。他在梅森伯格面前这样评价着莎乐美:“在呼吸短促的时间里,她就可以把我的灵魂具象化。”然而莎乐美小姐在这件事情上却保持了冷静,她没有让自己受到同样的诱惑。尽管如此,她也从这个男子身上感受到了他那独一无二的气质,他们两个花了很长时间进行畅谈,他在思想上表现出的力度甚至让她无法入眠。这场奇遇——事实上是一出早已安排好的戏剧——立即开始了。
距离和尼采初次见面没有几天,莎乐美小姐和她的母亲就离开了罗马。尼采和李这两位哲学家陪伴着她们,他俩都坠入了对这位年轻女子的爱河之中。尼采对李说道:“她简直令人赞美,娶她回家吧。”李回答道:“不,我不能娶她,我坚持的是悲观主义的哲学,生儿育女的世俗生活让我反感,你自己娶她吧,她是最适合你的伴侣。”尼采反对李的意见。也许他的想法同当年曾对妹妹说的一样:“结婚?决不!我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撒谎,但这件事绝对不可能。”莎乐美小姐的母亲仔细观察了这两位男子,这两个人都对女儿如此殷勤,她看不透弗里德里希·尼采,她更喜欢保尔·李。
这四个人在卢塞恩停了下来。弗里德里希·尼采想让莎乐美去参观特里伯森,这是他认识理查·瓦格纳的地方。他把她一直带到了花园中,花园中有着高高的白杨树,树叶把整个花园都围住了。他向她讲述了那些无法忘却的时光,里面有着欢乐和这位伟人发怒时的壮观场景。他坐在湖边,声音低沉而又克制,对快乐的回忆令他感到痛苦,因此他把脸微微别到了一边,不让他的同伴看到他的表情。他突然间陷入了沉默,一直认真观察着他的年轻姑娘突然发现,一行泪从尼采的脸上流了下来。
尼采对他的新朋友很坦率,他给她讲了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他暗淡的童年、牧师的房子、英年早逝的父亲,以及他身上种种神秘的高贵,他堕入宗教时虔诚的岁月,他对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一个人必须决定活下去的恐惧,同时还有他是怎样发现叔本华和瓦格纳,以及他们在他身上激起的宗教情感,正是这种情感让尼采在失去宗教信仰的日子中挨了过来。
他说道(这是莎乐美小姐转述的话):“是的,我就是这样开始冒险的,直到现在,它们还远没有结束。我将在它们的带领下走向何方呢?我的下一次冒险会在哪儿呢?回不到原先的信仰上去,我会怎样呢?去找到某种新的信仰?”
说完后,他又表情严肃地补充了一句:“无论如何,比起原地不动来,回到过去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尼采还没有向这位极富吸引力的女子表露自己的爱慕之情,但是爱情的力量还是影响了他,而他在这种强大力量面前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他害怕当面进行的表白,因此他请求自己的好友保尔·李以自己的名义去表明心迹,自己则退出了这场爱情游戏。
尼采在巴塞尔住了几天,5月8日,他和欧维贝克一家碰了面,并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兴奋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一个女子闯入了他的生活,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而且这将有利于他的思考,从这件事之后,尼采的思维会更活跃,感情也会更丰富。当然,他的态度是不娶露小姐,他鄙视一切肉体上的结合,但是也许他应当与她联姻,以免他被诽谤者的流言蜚语所骚扰,而且这种精神上的联姻还可以获得一个很好的结果:一个精神上的儿子查拉图斯特拉。他的贫穷是联姻巨大的障碍,难道他不能靠变卖作品来改变这种窘况吗?他考虑过这种做法,他在情感上的爆发让欧维贝克一家深感忧虑,他们看到的是一场在按捺不住的激情之上诞生的一次不同寻常的联姻,他们有着一种不详的预感。
最后,尼采收到了莎乐美不想结婚的答复,她说自己刚刚走出一场失败的恋爱,还没有精力再一次谈恋爱。因此她拒绝了尼采的求婚,但是她在极力使自己的拒绝显得委婉,她对尼采的答复是可以和尼采建立友谊关系和精神上的恋爱关系。
弗里德里希·尼采立即回到了卢塞恩,他见到了莎乐美,希望用自己执着的劝告让莎乐美回心转意,但是莎乐美却再次拒绝了。7月份,她将前往拜洛特参加音乐会,而这是尼采所坚决回避的,她向尼采保证,等到音乐节一结束,她就会和他再聚,并跟他一起度过几个星期。到那时候,无论尼采向她说什么,她都会去做一个虔诚的聆听者,她会像一个解放的信徒一样严肃看待这位老师的最新想法。最后,尼采只好接受了这些条件,接受了和这个年轻女孩限制重重的友谊。尼采给她推荐了一本他的书《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对于这部年轻时代的作品,他总是怀着欣赏,这是一首对思想者的勇气和自愿承受孤独的赞美诗。他对她说道:“读一下这本书,这样你就会对我的思想和行为有了心理准备。”
尼采想要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于是他离开巴塞尔,回到了德国。正如我们一直知道的一样,他的脑子里总是产生一些引人入胜而又出人意料的希望。他曾经在墨西拿认识了一个瑞士人,这个人在他的面前赞叹柏林附近的格伦瓦尔德,他说那里有着非常优美的景色,于是他想去那儿居住。他在写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透露了这个想法,而时间倒回到六个星期前,他还在写给加斯特的信中建议他到墨西拿避暑呢。
尼采亲自去了格伦瓦尔德一趟,那儿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满意,但同时他也亲眼看到了柏林和一些令他很反感的柏林人。那儿的人都没有读过他的最新作品,完全不知道他的思想。他们只知道尼采是保尔·李的朋友这个身份,而且他们都把他当作了保尔·李的徒弟。尼采对这种情况感到十分不满。他立即离开了柏林,前往瑙姆堡呆了几个星期,在瑙姆堡他口授了《快乐的科学》这篇文章,这是他即将发表的手稿。他似乎对他的家人,他的母亲和妹妹,提到了他的新朋友,虽然他的措辞很谨慎,但他所表现出来的快乐却很令她们惊讶,但是她们并没有觉察到真正的原因。她们不清楚,柔情正在古怪的弗里德里希的内心悄悄生发,他在莎乐美的身上看到了幸福。
7月27日是《帕西法尔》演出的日子。尼采来到了离拜洛特不远的陶顿堡,这是位于都灵森林区的一个乡村,他在这里安顿了下来。他所有的朋友,欧维贝克夫妇、塞利兹夫妇、格斯道夫、弗罗琳.冯·梅森伯格、露·莎乐美和伊丽莎白·尼采已经提前到达了拜洛特。唯独他缺席了这次聚会。此时,如果瓦格纳说一句话,尼采也许会回心转意,也许此时尼采正在等着这句话。弗罗琳·冯·梅森伯格曾试图修复二人的关系,她当着瓦格纳的面提到了尼采的名字,但是瓦格纳立即要她闭嘴,接着他走出了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毫无疑问,尼采从来就不知道发生过这些事情,因此他继续停留在森林里,他曾在1876年于同一地点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那时他被痛苦深深折磨着,但随着时间的转换,他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富足了。他已经抑制住了内心的疑虑,他的精神已经被一种伟大的思想所深深地激励,而且爱情也正在激励着他的心灵。莎乐美刚刚献给他了一首诗,她想用这首优美的诗歌来象征着他们精神上的共鸣。
献给悲哀①
谁能够从你掌心逃脱,
要是他注意到你凝视他时的严肃神情?
当你抓住我时,我就无法摆脱,
我永不曾相信,你仅仅是在摧毁!
我知道,你会将你的光芒洒向世间的每一个生灵,
没有人能够逃脱,
没有你的生活,它依然美丽,
而你,有你有活下去的理由。
彼得·加斯特读了这些诗句,他看到这些语言还以为是尼采写的,尼采对此感到很高兴。
他写信对彼得·加斯特说道:“不,这不是我的作品。这篇诗作让我感到惊心,这是令我惊心的众多事物之一,它总是让我流泪,它所带的音调是我期待已久的,自孩提时代我就盼望着这样的音调出现。这首诗的作者是我的朋友露,你应该还不认识他。露是一个俄国将军的女儿,她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她的理智就像鹰的眼睛一样锐利,还有着狮子一样的勇气,同时她又非常女性化,也许还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几乎不会生活……”
尼采最后一次读了原稿,将它交给了出版商。在出版这本新的格言式的集子时,尼采有过些许的迟疑。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书中庞大的容量、过于简洁的文字和几乎还不成形的结构会让朋友们大为挑剔。他在他们的评价中听到了他所预料的他们必然要说的意见,他感激地回答了他们。显而易见,他这种态度是装出来的,尽管这部作品文字简洁,结构松散,但尼采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作品毫无价值这种说法。
他在心里十分关注拜洛特的音乐节,但他却很好地掩饰了自己这种真实的心情,或者他只表现了自己一部分的遗憾。他给莎乐美写信说道:“我从没有因为自己不能去而感到后悔,但是如果我能够呆在你的身边,与你愉快地交谈,那么《帕西法尔》这种音乐则根本不会影响到我的情绪(否则不行)。”
《帕西法尔》再次获得了成功。对于这则消息,尼采用嘲笑表示了欢迎,他写信对彼得·加斯特说道:“卡利奥斯特罗②万岁!这个像巫师一样的家伙居然再一次取得了奇妙的成功,这个结果让那个上了年纪的绅士呜咽着哭了。”
音乐节一结束,伊丽莎白陪伴着莎乐美前来与尼采重聚。这两位女子同尼采住在了同一家旅馆,接着尼采便开始向她的新朋友传教。
莎乐美已经在拜洛特看了这出带有基督教神秘的戏剧,她从剧中看到人类的悲哀史是一场来来回回的考验,但她最终却在考验中得到了祝福的安慰。但是,弗里德里希·尼采则给她讲授了另外一种神秘剧,这种剧较之前的一种则更具悲剧色彩:我们生活和命运本身就是痛苦,超越是不太可能的,我们要做得仅是比任何时候的基督徒都更彻底地接受它。我们要把它当做信仰来信奉,面对它,我们需要有积极的爱,让我们来承袭它的热烈和无情,在对待自己和别人的时候都用冷硬的态度,无论它是如何的冷酷、野蛮,我们都要接受它。贬低它的行为是懦弱的,让我们去接受永恒轮回的象征,这样我们就可以煅铸自己的勇气。莎乐美小姐这样写道:“对我而言,最难忘的便是那些他向我展示他的思想的时光。他在向我倾诉的时候就好像他自己的思想无法启齿、难以言传那样。他的脸上总是有着各种大为恐惧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倾诉着。的确,他所过的生活是痛苦的,以至于当他接受永恒轮回时,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痛苦是残酷的必然。”莎乐美小姐有着很强的领悟力,她带着真诚的感情倾听了这些表白,这一点在她后来所写的一些回忆中得到了证实。
她创作了一篇简短的颂歌,并把它献给了尼采。
就像朋友之间的深爱,
我深爱着你,生活是多么神奇!
因为你我有了流泪欢笑,
将我的情绪传递给你,
我的感情中有着欢喜与苦痛,我爱你。
如果你必须要毁灭我,
我会忍痛离开,
就像朋友挣脱了朋友的臂膀,
我将自己全部的力量用于抚爱你,
难道你不能给予我其他的欢乐?
尽管如此,我仍然与你共同分担着苦痛。
尼采被这份礼物打动了,他希望用另一份礼物来回报这位小姐的神情。在过去八年的时间里,他禁止自己进行音乐创作,因为创作音乐这种工作让他的精力大为消耗以至于筋疲力尽。如今他打破了这个禁令,他谱出了一首如泣如诉的赞美曲,而歌词就是莎乐美小姐的诗作,这部作品实在是动人,以至于给他带来了神经症、疑虑的危机、无聊和厌烦。工作完成之后,尼采不得不再度躺到了床上进行休养。他保持着和莎乐美的交流,即使在房间里,他也会给露·莎乐美写便条。“我正在床上经历可怕的病痛,但我却依然嘲笑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