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枪声和炮声
从长江的南岸最先传出
从空气的顶端最先传出
从1949年的边缘响起
从寒冬的尽处响起
从黑夜的尾部响起
震荡着一座城市
全部的器官和神经
所有的毛孔和细胞
令那天的雾
散得比任何时候都快都急
都干净都整齐
令那天的雨
下得比任何时候都狂都野
都密集都清晰
那声音响亮而均匀
穿过重叠的山
越过纵横的水
带着一种主义的掌纹
一种思想的骨骼
一种信念的体温
揣着一本书
唱着一首歌
举着一面刚刚绣织好的旗帜
向着这座城市的身体奔来
向着这座城市的内心奔来
向着这座城市的过去和未来奔来
一座城市仿佛突然间成熟
像一个少女,更像一个男人
开始分泌前所未有的激素
这些进城的脚步来自四面八方
来自白山黑水、黄土高坡
大河上下、长城内外
来自井冈山、六盘山、大别山
大刀、梭标、红缨枪
八角帽、五角星和草鞋
拥挤的枪声和炮火
密集的挂彩和死亡
长长短短的较量
深深浅浅的角逐
齐刷刷地
把一座城市的早晨
走得笔直、走得宽敞
走得轰轰烈烈、浩浩荡荡
他们的头顶
是崭新的天空
他们的脚下
是年轻的道路
他们的身旁
是出炉的热土
二十八岁
一个风华正茂的年龄
他们用步伐
翻开这座城市
新生的一页
带着墨香和硝烟的一页
使流水和山势
学会朗诵和阅读
把一寸寸起皱和打结的行走
展开、铺平,熔化、铸造
在这长长的队列中
有一阵脚步来自三台
四川北部一个番号偏远的县份
一个为战争贡献了三截指头的青年
那是父亲
迈着稳健的步子
穿过枪林弹雨
越过生死界线
从辽阔宽广的成都平原
一直走到山重水复的渝水巴山
在那千军万马的队伍里
父亲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士兵
很平常很渺小
甚至很不起眼
以至于在人山人海欢迎的市民中
没有人能记住他瘦弱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他肩上的枪
也曾经射出过与这座城市结缘的子弹
更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在枪声中
与这座城市相识
又如何在枪响之后
与这座城市擦肩而过
但这丝毫没有妨碍父亲
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和想念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
许多年之后
正当他从寄居的江北
眺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他儿子的诗歌里
会出现他无悔的名字和高大的身影
从这一刻这一点开始
一座城市和一群生命
绷紧远行的纤绳
撑满远航的风帆
告别风雨中的飘摇
驶离骇浪里的蹒跚
宽阔的江面上
急流与旋涡消失
雷鸣与闪电褪浅
但深藏的险滩和暗礁
却依然时不时
悄悄出现
洞开的水
让一座城市获得
从未体验过的滋润
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从未感受过的滋补
从未摄取过的滋养
那是一种向上的水
在经历固态的沉重与
液态的挣扎之后
上升为自由的云
那是一种可以着色的水
一张白纸一样的水
正好可以
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那是一种可以雕刻的水
一尊山岩一样的水
恰好可以
雕最明最亮的神话
一条钢铁铺就的道路
是一次基因焊接
更是一次动脉的联通
它像一根脐带
维系着生命的延续
输送着心跳的转速
也像一根神经
只要有丁点儿的错乱
都会 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是相对于两座城市
最准确的判断
最精确的结算
但在我———一个诗人看来
起点与终点同样重要
同样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崇山峻岭与一马平川
不同的是海拔
相同的是血缘
轰鸣的钢铁
带着钢的坚韧
铁的坚硬
穿过钢的峡谷
铁的峰巅
抵达轨的田园 路的沃土
排列整齐的枕木
码放规则的石子
分布有序的道钉
把两座城市的距离和感情
一寸寸拉近
一米米拉满
圆穹顶 汉白玉 琉璃瓦
一幢宏伟的建筑
有时真的就是
一座城市完全的形象
对于今天如此
对于明天更是如此
我始终相信
建筑 是一个城市
最出色的述说者
最称职的讲解员
最值得尊重的向导
最值得景仰的领袖
它有骨有血有肉
有气有神有魂
把一个个抽象的概念
演绎成了一个个有生命的尤物
从中国到世界
从过去到现在
在视力不同的人们
用不同的瞳孔
向城市表达无限致敬的时候
我更愿意向建筑
这些城市的生命细胞
顶礼膜拜
因为是它们
真正缔造了城市
领导着无数的城市
从矮小走向高大
从嫩绿走向兴旺
从荒凉走向繁荣
一座桥飞架南北
剪力与预应力
钢筋与混凝土
码头和轮渡
索道和吊篮
同时跨越两条沟壑
左岸 右岸
正面 背面
对称的期盼
均衡的等待
把分割已久的土地
缝合成一片
先是嘉陵江
然后是长江
一边是序言
另一边是开篇
被车轮辗压的江面
终于揪心地窄小
被脚步踩踏的江流
终于窒息地平缓
时间因此变得细长
距离因此显得宽大
鸟儿因此合拢了
飞行的光泽
鱼儿因此搁浅了
游动的声道
两条平行的江
在桥的目送下
手挽手捉对交接
面对面切肤拥抱
这些行动的样式是我所热爱的
斜行的缆车
垂直的电梯
平行的隧洞或者索道
让不同的频率
过渡流畅替代自然
让我的身体
进进出出 起起落落
让这座城市
张弛有度 松紧得当
要么在最底层
要么在最高处
要么俯视
要么仰望
要么登临峰巅
要么坠入深渊
要么山穷水尽
要么豁然开朗
如此丰富的生活
是我们每天必修的功课
它不一定多彩
但一定多姿
这样的情形令你
无法驻足逗留或者稍事歇息
更不可能重走
回头路
你必须不停地变换步伐
调整心态和动作
一直向前
向前 朝着生命的尽头
进入崭新一页的城市
让这本厚重的书
改变了设计、版式、装帧
纸张、印刷、墨色
甚至装订顺序
翻开习惯和阅读方式
记录的部位
着重的章节
比如竖排变为横排
黑白变为彩色
繁体变为简体
木头变为铅材
再比如曲折变为平直
昏暗变为明亮
干枯变为润朗
低沉变为高亢
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进入
所有的目光
都深陷在那些象形的文字
和扇形的触摸里
与透纸的墨迹
交织在一起
无法分开
无法剥离
校对和改正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准确
都完全彻底
即使是一笔一画
一个没有发出的读音
都温暖和圆润
这些抚摸的手
粗糙、厚实、笨拙
有茧、带刺、割肉
曾经长久停滞在贫穷和饥饿里
今天,它们终于有机会把握
张开、攥紧
用力、使劲
随意地伸展成双的指头
脱臼的骨节
断线的掌纹
开裂的虎口
僵硬的手心
直接的
物理反应
间接的
化学反应
生理的心理的
差额和错位
向左的向右的
使用和支配
它们要把自己握在手中
把城市和自己捏在一起
在一望无际的抚摸里
在光彩照人的来回里
握得冰消雪融
捏得温暖如春
这一次把握
是手的解放
更是上肢
对十个指头的 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