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莱特,我是说真的,你真是个棒极了的小伙子。”阿尔佛雷德先生爬满胡须的脸上露出热切的笑容,“我们该去弄点酒喝,你说呢。”
莱特先生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在他出门买低脂奶酪的时候,他路过了菲奥莉娜小姐的花店,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冷冰冰的老处女。
“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或许,她已经嫁人了?”莱特先生这样想着,推开了花店的门。
店里没有其他人,一个年轻女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抽烟,她看见莱特先生,站了起来,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菲奥莉娜小姐是不是还在这里?”莱特先生试探地问道。
年轻女子上下打量了莱特先生一会,莱特先生几乎无法呼吸了,他觉得她的绿眼睛美极了:“你就是塔图先生?”
“什么?哦,不,我不是什么塔图先生。”莱特先生一动也不敢动。
“你确定你不是?”女子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雾,她的面容变得有点模糊不清。“当然,我发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莱特先生僵硬地笑了一下。“哦,当然,亲爱的,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女子也笑起来,她坐回椅子上,盘起腿,神色慵懒,“别介意,我在和你开玩笑,塔图先生该是个秃顶的老男人了,你还这么年轻。”
“塔图先生是谁?”
“他是菲奥莉娜小姐的丈夫。”
“那你呢,你是谁?”莱特先生问出这句话,有点后悔。
“我是菲奥莉娜小姐的侄女,你可以叫我,华登小姐。”女子毫不在意地捋了捋额前的黑发。
莱特先生觉得他爱上了黑发碧眼的华登小姐,她太美了,华登小姐告诉莱特先生,她每天只有上午的时间待在花店里,其他时间,她在一家私人的平面公司做裸体模特。
莱特先生无法想象保守的菲奥莉娜小姐得知这件事情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莱特先生实心实意地说,“我只是没有尝试过,在镜头前脱衣服是什么感觉?”
“那感觉棒极了。”华登小姐深深吸了口烟,“比吸毒还厉害,真叫人陶醉,如果可以的话,从今以后我都不想再穿衣服。”
“你喜欢陌生人看你的身体?”莱特先生只是单纯觉得好奇。
“不,和人没有关系,我只是喜欢我的身体,它是门艺术,我是说,所有人的身体都是艺术。”华登小姐盯着莱特先生看了一会,“那么你呢,你喜欢什么?”“我喜欢大海。”莱特先生毫不犹豫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一艘轮船。”
他默默地在心里补了一句,还有你,华登小姐。
“莱特船长。”华登小姐咯咯地笑了起来,“哦,这真是个了不起的梦想。莱特,你一定会是个出色的船长。”
华登小姐随手拈了一朵白玫瑰放在莱特先生的掌心。
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有一天,阿尔佛雷德先生忽然把莱特先生叫到了面前,他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莱特,你还记得么,我说我有一个未完成的心愿,今天到时候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完成它。”
“那是当然,阿尔佛雷德老爹。”莱特先生的眼睛亮起来。
“我要你做出99个不同形状,不同味道的甜面包。”阿尔佛雷德先生像是喝了烧酒似的,眼睛红红的,“我不是刁难你,莱特,但是每个孩子都有自己喜欢的形状和口味,我都记录下来了,这是我最后的心愿,我希望能给这个街区的孩子们留个美好的记忆。”
莱特先生觉得他的眼睛也红了,他没有看错,阿尔佛雷德先生真的有颗金子般的心。
莱特先生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做出了102个形状各异、味道各异的甜面包来。
阿尔佛雷德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一天,他破例竟没有喝酒,到了孩子们放学的时间,他就站在面包店门口,亲切地招呼那些孩子们到店里享用面包和牛奶。“米莉,别抢,这个是你的,你喜欢鲸鱼。”
“凯特,这是你的,你说过你最喜欢猫头鹰。”
“阿尔伯特,这个是你最爱吃的薄荷口味。”
阿尔佛雷德先生坐在一旁,这样的情景他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他确定,孩子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阿尔佛雷德老爹,这个是给你的。”莱特先生把一个比那些都要大的甜面包递到了阿尔佛雷德先生的面前,阿尔佛雷德先生咬了一口,是他熟悉的香槟酒的味道。“莱特,你不应该这样做,你知道,我已经准备戒酒了。”阿尔佛雷德先生站起身,给了莱特先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是个有星星的夜晚,莱特先生悄悄地把一个玫瑰形状的甜面包放在了华登小姐的花店门口,现在他的手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甜面包了,那是一个形状普通的圆形面包,莱特先生轻轻地咬了一口,他尝出了大海的味道。
莱特先生顿时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莱特先生是个怪人,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莱特先生住在一所距离公司稍远的公寓里,每天早晨,他要吃四个煎蛋:一个用白水煮开,不加任何调料;一个用酱油烹炸,炸到七分熟;一个全熟蛋,抹番茄酱和色拉酱;最后一个,他喜欢沾着芥末或者辣椒油。这就是莱特先生全部的早餐。
莱特先生从不拿公文包,从不穿西装,他买了许多身一模一样的运动装放在衣柜里,每一件都请人在上面印了他名字的缩写,“LH”,他随身携带的纸袋上也有这样的缩写。
莱特先生养了一只白色的苏格兰牧羊犬,他给那只狗起名叫“咪咪”。咪咪是一只公狗,莱特先生却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莱特先生从不抽烟,从不喝酒,但他却喜欢吃形状怪异的面包,同事们发现他随时随地都带着面包,并且随时随地都吃得津津有味。
莱特先生是个怪人,就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莱特先生每天都会提前一个小时到公司,灌溉他那些仙人掌。莱特先生非常喜欢仙人掌,他的办公桌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约摸三十盆仙人掌。莱特先生照料它们比照料自己还要精心。有一次,隔壁桌的鲁伯特先生来得早了些,他推门的时候正听见莱特先生对着他那些仙人掌自言自语,不知道是鲁伯特先生太紧张出现了幻听,还是莱特先生没有说清,鲁伯特先生竟然听到了他死去多年的老婆的名字。
鲁伯特先生被吓得魂不守舍。然而莱特先生却浑然不知。直到今天,鲁伯特先生仍然觉得莱特先生是个可怕的人——但他更怕那些仙人掌,他觉得它们都是莱特先生的帮凶!
除去养仙人掌这个最大的爱好之外,莱特先生还喜欢收集瓶子——无论什么瓶子,矿泉水瓶,饮料瓶,啤酒瓶,花瓶,葫芦瓶,甚至有一次,他把邻居家盛水的大水缸也搬回了家里。莱特先生觉得,容器本身远比容器的用途要美得多。就像仙人掌,虽然它不会开花不会结果,但它远比那些看起来美的植物更具有美的意义。
莱特先生毫不介意地让这些零七杂八的瓶瓶罐罐占据了他大半个屋子,莱特先生的屋子并不算大,以至于他每次在屋里走动的时候,都要格外小心翼翼的。
莱特先生的老板是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头子,大家都叫他伯爵先生。伯爵先生不喜欢莱特先生,起初,他同意莱特先生到这里来工作是看中了莱特先生的背景——莱特先生独自一人,随时可以给公司卖命。然而,他万万料想不到,莱特先生是个这样的怪胎!
伯爵先生觉得他不能再容忍莱特先生危害他的公司了,一天,他把莱特先生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莱特,你是个好人,但你不适合这个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是换一个工作吧。”
莱特先生点点头:“不好意思,伯爵先生,我让您失望了。”
莱特先生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他飞快地思索着,究竟该雇一辆卡车还是该雇一辆轿车,来把他那三十盆仙人掌搬回家。
命运真是顶会作弄人的东西。一小时前,莱特先生还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一小时后,莱特先生就成了一个可悲的失业者。
莱特先生打开家门的时候并不觉得十分难过,他看见华登小姐坐在客厅里,一边抽烟一边翻看一本时尚杂志。
“叶尔芒。”莱特先生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了华登小姐的身边,“我失业了。”“哦?”华登小姐笑了一下,抬起头,她的眼睛就像两颗绿宝石。
“我并不觉得难过,叶尔芒,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份工作。”莱特先生拍了拍咪咪的头,“不过,我计算过了,如果事情一直按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的话,即使我能活到一百岁,我也无法拥有一艘自己的轮船。”
“莱特。”华登小姐熄灭了香烟。
“叶尔芒,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喜欢你,不,我爱你。”莱特先生注视着华登小姐,“你的绿眼睛让我着迷,我想,如果我拥有一艘轮船的话,我会更早地向你表白。”
华登小姐愣住了,这件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听着,莱特,我也喜欢你,但是,我爱女人,至少,这辈子是。”华登小姐怕莱特先生不明白,又补了一句,“莱特,我是个同性恋,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
莱特先生直直地盯着华登小姐,半晌,他的眼圈红了,看起来,这件事情远比失业更令他难过。
“是的,叶尔芒,你早该告诉我的,现在,我同时失去了大海和你。”莱特先生站起身,有那么一个时间,他永远也不想原谅华登小姐了,但是很快,他看到了墙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陈旧的合影,相片边缘都泛了黄,童年的莱特先生站在中间,红头发的艾琳娜和穿着围裙的爱丽女士站在他的两边,科学家哈里先生站在他的身后——哈里先生张开双臂,揽住了他们所有人。
照片上,除了莱特先生,所有人都在笑着。
“是的,叶尔芒,玛丽小姐说的没错,我的家人,他们都是些怪胎。”莱特先生走上前,轻轻抚去照片上的灰尘,“然而,他们是最懂得生命价值的人,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起初,我只是想模仿他们,以这种方式永远地记住他们,不让自己觉得孤独,但是后来,我明白了这其中的快乐,那是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随心所欲的快乐,那就是梦想的力量。”
华登小姐静静地听着,她整个人都像发光的水藻一样令人心醉。
“叶尔芒,我爱大海,也爱你。你们是我的梦想。即使——即使无法实现,但也永远不会消失。”
莱特先生合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脸上已经浮现了笑容。“华登小姐,你想来一块甜面包么?或许,再来一杯香槟酒?”莱特先生耸耸肩。
华登小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笑着回复道:当然了,我很乐意,莱特船长。”
美丽的棱角
文/刘禹婷
天穹低垂,恰当日衔半山,残阳如血,这片石滩鎏金一般烁亮。
我百无聊赖地倚在石滩上,很久了,近乎千年。不过,这比起我在地下形成生命个体所耗费的亿万年时光,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但是,时间又能证明什么呢?
在地下无边际的黑暗和无止境的高温高压中,我总是心急火燎地问附近的同伴:“还有多久才能出去啊?”对方应该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吧,总爱用她清风般的声音安慰我:“快了,快了。”其实,直到十多年前一次剧烈的火山爆发,我们才终于乘着滚烫的熔岩穿越历史的地层喷薄而出。同伴们大多跌落到火山附近,我却一头栽进了路过的河流,顺着那汩汩河水来到这片石滩上。我好奇而兴奋地在拂晓的风中环视自己——那是掩埋在地下亿万年的后遗症——新鲜的浅灰色皮肤,带着或绿或黑的斑点,有形状独特的棱角,与周围的鹅卵石不同,很是特别。
“原来我是一粒特别的小石子!”我快乐地嚷着,心想:这样经过亿万年时光才形成的我,这样穿越重重险阻来到世间的我,这样棱角分明、与众不同的我,总不会就在这片荒凉的石滩上虚度一生,必将有人慧眼识珠。那时的天空,腾起一片火红色的云霞,太阳推开浓云,跃出河面,如同闪耀的金球。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瞬就是十多年过去了,我却仍旧待在这片石滩。这里鲜有人烟,偶尔来人,也只捡些圆润的鹅卵石,没有人中意满身棱角的我。我开始有些讨厌自己与众不同的棱角了,这些使我连做一颗圆润的鹅卵石都变成非分之想的棱角。
“叮咚——叮咚——”悠扬的驼铃声飘来,一位美丽的女子由远及近。她的脸上嵌着星眸,眼帘低垂,给玫瑰色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她的唇间挂着浅笑,露出贝齿,映着夕照染上了榴花的气息;她的颈脖上——“天啊,好美的珍珠!”我情不自禁地赞美道。那一颗颗光滑圆润的珍珠,洁白无瑕胜似贝齿,光泽动人灿过星眸。
“珍珠不仅美丽,而且是人类的宝贝呢!”晚风起了,夹杂着细沙,饶有兴致地绕女子转了一圈,说,“美神维纳斯从贝壳中诞生时,她身上滴下的水珠就变成了美丽的珍珠。”
“这么神奇啊。”我喃喃念道。
“呵,那只是传说。”我的痴迷,让风也不禁失笑道,“你别看他们如今那么风光,本质上也和你一样,只是一粒丑陋的小石子。”
一听“丑陋”这个词,我的心骤然一暗。顾影自怜,满被风沙创痕的皮肤,浑身硬拐拐的棱角,对比珍珠的光滑圆润,的确是丑陋!
“……当然,你并非很丑,就是满身怪异的棱角……倘若你能把自己交给水中的蚌,让它用身体消磨你,分泌体液层复一层将你包裹,你也能成为美丽的珍珠。”许是见我一脸沮丧,风话锋一转。
“我也可以么,成为美丽的珍珠?”我仿佛在自嘲,又略带点希冀地问。“我飞遍五湖四海,见多识广,现在这个世界就喜欢圆滑,高雅的圆滑更是流行。你还是跟我去找蚌,磨掉这身棱角,才能迎接你的大好前途!”风苦口婆心地劝导起我来,“世界很大,生命很精彩,你已经等了这么久,总不甘心一直待在这破石滩上吧?我可是真心为你好。”
我本该不加思索地答应,却没来由地犹豫了一下。棱角虽不美丽,却是与生俱来伴我多年,眼睁睁看它被消磨,我真能忍痛?石滩上的日子确实无聊,但被蚌吞入,舍弃自我,从此做一颗表里不一的珍珠,我真的愿意?
女子渐行渐远,她的白衣红裙在晚风中妖娆地盛放。飞扬的发丝间,珍珠忽隐忽现。那动人的光泽,好像闪烁的灯火,一点点把光明融入我黯淡的心里。只有舍弃丑陋的棱角,忍受一时的磨难,才能成就一生的美丽和荣华,被世人所欣赏——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吗?
毕竟,谁也不甘心被命运遗忘在荒凉的角落,谁也不愿意因为一身棱角失去一生的美丽和荣华。
“风,带我走吧!”决绝地闭上眼,我伸出手抓住了风的衣袂。飞过绿野,越过丛林,历经风蚀水侵,终于寻见了群山怀抱中那一汪绿湖。
那湖水是纯粹的绿色,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它又是水晶般的透明,透过湖水,我发现湖中恰有一枚蚌张大了嘴。我迫不及待地松开手,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钻入蚌壳。那湖中的斑斓倒影,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刚一融合,却又退缩,须臾恢复原状。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不知还要在冰冷的蚌里熬多少年,也不知我究竟成了哪般模样。僵硬地卧在珠被中,负载着沉重的外壳,我夜以继日承受着蚌的磨砺,只能在冥冥中感知:我不仅棱角被消磨了,身体也残缺不全了。毕竟,珍珠的心只需要一粒细微的砂,我必须尽力除去多余部分以适应他,至于灵魂,也只好压缩在这小小的砂中。一次,我实在不堪失去棱角的钻心的疼痛,几乎崩溃地大叫道:蚌!即使你要吞噬我,不可以轻一些慢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