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蚌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不满地说:“这话怎么说的?难道不是你主动来找我的吗?再说了,当年我整日张大了嘴仰望天空,无非是等一粒沙降临,赐予我一个做珍珠蚌的机会。结果遇到你,满身棱角硌得我生疼!我忍痛拿来磨砺你的,不是我的身体么?我辛苦用来包容你的,不是我的血泪么?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为何要埋怨我?”
我一时哑然。原来蚌和我,竟同是天涯沦落人!是啊,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是通往幸福的唯一的路,我为什么埋怨?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习蜜蜂,反复幻想将来的美好生活,把在蚌里蚀骨的疼痛和绝望的心情酝酿成醉人的甜蜜。
又是一日,我痛得昏睡过去。在梦里,蚌失常地晃动。隔着蚌壳,我听见人们的笑声:“嘿嘿,这还有个蚌!打开来看,说不定有珍珠呐!”“对对对,快把刀拿来,切开。”接着是霍霍的磨刀声,杂乱的脚步声,我砰砰的心跳声。最后,刺耳的“咔——”的一声,把我惊醒了。
一缕浅金色的光线滑进来,这不是梦!蚌真的被慢慢切开了!蚌衣也被挑开了!“啊——”蚌痛苦而愉悦地尖叫了一声,就这样死去了。我顾不上理睬他。
欣欣然睁开眼,乳白色的水汽从湖面弥漫开来了。“呵,终于光滑了,是珍珠了。”阳光下,我看见了自己明亮的珍珠外壳,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感觉久别的暖意流入我心里,所有的疼痛烟消云散,蓄积的能量即将焕发光彩。“哦!真的有珍珠!这么大一颗,真漂亮,得值几千元呢!”抱着蚌的老头喜不自胜地傻笑着,那佝偻的背似乎也一下挺直了;周围的人也十分欢喜。
他把我洗净后包在粗手帕里,拿到集市上;西装革履的先生买下我,将我带到了繁华的城市;他又把我交给了一位贵夫人,她将我放在白绒布上,摆入一家珠宝店的展柜中。
这家珠宝店,与我曾待过的石滩和破湖有天壤之别。不必说玻璃门边无从估价的华美珐琅,也不必说吊顶的晶莹剔透的施华洛水晶灯,单看来客都是钟鸣鼎食之家,你多多少少也有所感悟吧。
待在这里最幸福的瞬间,莫过于每个经过我的客人,都惊喜地驻足,谦恭地俯下身来,凝视我赞美我。那样灼热的注视和仰慕的眼神,把我曾经的痛苦和寂寥都化成泡沫,轻轻托上了天;那样陶醉的表情和由衷的赞美,把我和蚌曾朝思暮想的幸福演绎成了真实的场景。我乐此不疲地在人们闪闪发光的眼眸中,欣赏自己作为珍珠的光滑圆润的美丽,开始懂得蚌为何执着于一颗珍珠,开始理解他临死前那一声痛苦而幸福的尖叫,也更加明白风的劝导是多么正确。
这一天,我起得特别早,“又是清闲的一天——”我对着玻璃门仰叹一声。在落俗的金玉堆中待久了,我石子儿的天性也消失殆尽,从身体到灵魂,都只是一颗珍珠了。不是么?只有珠宝,才会有闲心望着临街一排枝叶扶疏的法国梧桐发呆。树梢上,几只灰喜鹊怡然自得地唱着,一只黑乌鸦却“呱呱呱”地冒出不和谐的音符。有人说过,城市的清晨,喜鹊和乌鸦一起叫着,有一些事情,你分不清是喜是悲。
这真是个特别的日子。大清早的,店外就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店内更是张灯结彩,名流贵客齐聚一堂。导购员精心打扮后站成两列,笑若桃花;贵夫人手捧精致的小礼盒款款走来,满面春风;着名的珠宝鉴定家接过礼盒,放在最醒目的橱柜上,小心翼翼。我想起之前的传言,说珠宝店今天要迎来一件稀世珍宝。
专家试图让人们安静下来,以便做相关讲解,可是人们极度亢奋。他只得先打开了盒子,夺目的光芒就在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空气骤然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我连忙和众人一样用手遮挡那光芒,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偷偷瞄她——那是一颗硕大的钻石!
她全身绽放着璀璨的光辉,如同宇宙里雪亮的恒星;她美丽的棱角把身体分成无数个面,折射出加倍耀眼的光芒;她浸在月华般皎洁的光中,盈盈笑了,于是鸟儿一起欢歌,花儿渐次开放。
我惊呆了,以为魂魄都要被她的光芒摄取。人们也惊呆了,良久才失声惊叫:真是太美了!永恒的美丽!”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与赞叹声。人们不约而同用眼睛或相机,分享她耀眼的美丽,镁光灯和艳羡的眼光闪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
我微微叹了口气。“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来城市这些时日,我早就明白,钻石的美丽与珍贵,是珍珠望尘莫及的。众人对我冷落,待她热情,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做钻石还是只能成为珍珠,是已定的宿命。我能得到风与蚌的帮助,磨平棱角,变身为珍珠,已是一种幸运。
午后,珠宝店的喧嚣逐渐散去,三三两两的员工一边打扫,一边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今天专家说,它这么璀璨,是因为纯度高,又以美丽的棱角构成无数的反射面,是吧?”“是啊!传说这种大点儿的钻石啊,原石就是棱角分明的,切割都要因势象形。”“还有呢,独特的颜色和棱角是这种钻石原石的特征,人们有时就要依此识别它们!”
我静静地听着,偶然侧目而视,发现她那美丽的棱角间折射出的光芒,映在墙纸上宛若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我又愣了一下。
“嘿,是你吗?”她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声音如同清风,仿佛可以抚慰人心。“你认识我?”我很是诧异,她的声音似曾相识。
“我……我不太确定。只是白天你叹气时,那声音很像我曾在地下听过的声音。”“地下?似乎我也是从地下来的呢,那里又黑又热,我只能偶尔和附近的同伴说说话。”
“你也来自地下吗?珍珠,不是应该在水里的么?”
“我以前一直在地下,直到火山爆发我才来到地面。又……又不小心落到河里,被蚌吞入,才变作珍珠。”我支吾着,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省掉了某些片断。“火山爆发吗?我也是呢!记得那天我和同伴一起喷出,落地后却再没见着她了。但我想,她一定也被开采出来制成钻石了!我们都是钻石的原石嘛!就是凝灰质金伯利岩,浅灰色的皮肤,带或绿或黑的斑点,有独特棱角的那种,你知道吗?”她带着清风气息的声音恍如隔世,似落满灰尘的石门下幽幽的呼唤。
回忆像闪电,往事一眨眼。我蓦地记起火山爆发那一天,我好奇而兴奋地在拂晓的风中环视自己,新鲜的浅灰色皮肤,带着或绿或黑的斑点,有独特的棱角。原来我曾是凝灰质金伯利岩吗?原来我曾是珍贵的钻石原石吗?原来那些独特的棱角是美丽的标志吗?原来我为了做珍珠竟舍弃了自己独特的棱角,也彻底丢失了独属于我的更加珍贵的美丽吗?
“那时,她常常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就安慰她快了快了。其实我们为了来到这世间,等了有亿万年呢!幸好,时间给了我一张‘支票’,让我认识到自己将成为这世间最美丽的钻石,让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坚持了自我……”她说着,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进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的那粒砂“砰”地碎了。
午后的阳光,从阔大的玻璃门照进来,那么刺眼。我整个人,沐在那光中;那永逝不返的岁月,沐在那光中。含着泪,我轻轻抚摸自己陌生的身体,这是我么?这才意识到,我一直以来浑浑噩噩地追求着所谓“幸福”,却从未曾认清自己的心,也从未参透命运的安排。
梦醒的时候,我多希望那些美丽而亲切的棱角还在;多希望我还是那个有新鲜的浅灰色皮肤,带着或绿或黑的斑点,有独特棱角的天真的小石子……
街的对面,那么夸张地立着一张巨大的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坚持自我。
山水一梦遂昌城
文/刘禹婷
我不能否认,对遂昌山水的惊羡;我不能消却,对小城故事的眷恋。于是,我终于要在遂昌的山水一梦中,像喝了满口的杨梅酒般地醉了。
1
对遂昌的想象,就像南尖岩上的云海,捉摸不定。
辅导员接过假条,拧着眉毛问:“遂昌?丽水?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做什么?”而写作课老师却笑着引用了《游褒禅山记》: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因那句“尽志而为”,清晨六点,我们搭车前往。
一上车,我就漂浮在梦里,只觉得窗外平整的灰色渐渐起伏成连绵的翠色。车子溜进一座米黄色的小城,穿着墨绿色衣裳的导游小潘袅袅婷婷地走在前,把我们领向平昌广场——《昆曲·牡丹亭》邮票首发式的戏台就搭在那里。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台上,一袭瘦梅长衫的小生清唱道。四百年前,太守之女杜丽娘和贫寒书生柳梦梅,就在这里,因为一场梦结下了《牡丹亭》中的旷世奇缘。遂昌,是一处梦境。
2
竹,自然之君子;炭,人类文明的象征。遂昌人却好像预见了竹和炭是一对“欢喜冤家”,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尝试和失败后,终于促成了竹、炭的“姻缘”,收获了一根根乌黑的竹炭。
至此,在遂昌的中国竹炭博物馆内,除了松炭、黑炭、白炭、机制炭,又多出了竹炭。另一边,33根长短粗细不一的竹炭排在一起,就是“竹炭琴”。我依次轻叩竹炭,具有金属质感的音阶就这么一个个跳出来,“叮叮当当”,仿佛竹炭脆亮的歌声。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踏进博物馆附设的东升聚酒楼,仿佛置身于一个木与竹的原生态世界。木桌、木椅、木窗、木灯罩……个个造型古朴;竹帘、竹制纸筒、竹制烟灰缸……件件精巧无比;还有随意挂在柱子上、窗棂间的辣椒串、红灯笼,桌上的青花瓷餐具,用于洗手的青花瓷盆……空气中散发着竹炭的清新气息,氤氲着青花瓷的清雅情韵。
这是什么?石头?炭?里间的八仙桌上摆了一碟黑黝黝、圆溜溜的怪东西。“这是天下第一黑!”已经熟识的导游小潘,在我们耳边神秘地说。我按捺不住了:什么第一黑呀,快老实交代!”“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不过,如果没有我们当地人消化竹炭的能力,就不要勉强了。”她得意地晃晃脑袋,抓起一颗就往嘴里塞,然后“吧嗒叭嗒”地嚼起来,我们都看傻了眼。同学也拿起一颗,瞅了老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下去——“嘣嘎”一声,“是不是我牙碎了?”朋友惊慌地张大嘴问我。小潘一愣,差点儿没笑岔气:哈哈!这是加了竹炭的鱼皮花生啦。什么牙啊,连这脆脆香香的花生都嚼不动了!”
夹一筷子清香的竹炭米饭,啜一口清淡的竹醋,感受一缕竹林风,此一行,洗尽铅华,两袖盈风。
这样,出门的时候,若遇上俗人问手中剑值几何,也不怒,给他一段公孙大娘之舞。
3
晨起,雨如帘。开门,即见山。
远远的一道黛影,饱蘸着千万滴雨的浸润,重重地涂抹在青天之下,山间的村落如随性的泼墨。倏地,一抹浓雾袭来,远山顿时转为茫茫青色,村落变作云上人家。
其实,我们昨晚便搭小巴登临遂昌西部的着名景区——南尖岩。传闻中的南尖岩,集安徽黄山的云海奇峰、云南哈尼的山间梯田、故乡九寨沟的竹林飞瀑等景色于一身,享有国际摄影创作基地”的美誉。
站在海拔1600米的观景台上凭栏远眺,“烟波迷万壑,雾海隐千峰”。群山峭拔玲珑,似万剑攒天,千树撑云。山风牵动我的雨衣,也掀起了千丈岩上层层叠叠的绿浪,而风声雨声松涛声,声声入耳,令人心朗目清。
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踏着冷绿色的石板,我们继续在云海中穿梭。石缝里的青冈栎,悬崖上的野百合,纵横的毛竹,卷曲的野蕨,一一定格在相机里。纵然,也逢着了陡峭至90度的山路。大家就排成一列,半蹲着,弓着背,两手攀着山壁上的铜环,紧跟着前人的步子走过了。铜环击壁,如佩环丁冬。
骤雨初歇,万籁俱静。隐约听见激荡的水声,我不禁快步向前。“歘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清风吹不断,左右洗青壁。”飞瀑落在一汪水潭中,珠玉四溅,映着朝飞暮卷、云霞翠轩、轻烟淡雾、雨丝风片,蒸腾出几多梦幻与迷离。
回望来路,我们竟已走过了千岩壁上惊险的栈道,还在山对面的朋友们也成了眼底的风景,同学冲他们大吼一声“喂——”,只听得自己的回音。千山隔在滚滚云海之外,山愈峻奇,石愈灵秀,或孤峰亭亭,或峰丛连坐,森列无际。“而我游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但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4
“拉好扶手哈,我们山里人,只会开山路,开得熟,也开得野。”下山前,女司机一脸诚恳地提醒,我还不以为然。等车“嗖”地一声蹿出去,我一把搂住椅子,只见她在前座憋着笑,满脸红晕。一路飞驰,我们来到了此行最后的景点——飞石岭?未来寺。
宋词说,山为眉,水为眼。遂昌的飞石岭,名虽有“山”,但水胜于山——我第一次看到它的眼睛时,就已明了。
你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吗?有醉人而奇异的绿,目光沉静而温婉。那是飞石岭的瑶池,是一块无瑕的凉玉,是夏日最鲜亮的那片荷叶,像朱自清笔下的“女儿绿”一样,只清清的一色,却叫你看不透!
你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吗?眼底有层次感丰富的蓝,目光却清澈见底,摄人心魄。那是飞石岭的镜湖,两岸挺拔的水杉、妖娆的鸡爪槭、星星点点的映山红、雪云、怪石、翠竹、幽草……都倒映在湖面上,仿佛那真正的胜景只在水底。谁在岸边逗弄一下湖中的锦鲤,或静候落英缤纷的瞬间,诸影诸物,无不解散,且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阳光水影晃动之中,那些颜色、线条、深浅、明暗全活了,宛若杨梅酒浸泡的梦一般绮丽。
清风徐徐,水姿旖旎,溪流、清泉、瀑布,一路吟唱。它萦回在千山万壑间,犹如一袭剔透的雪纺,裹住大地的肌肤;又像一头清秀的长发,绾连着碧玉簪般的青山。她用无数双水汪汪的眼睛,脉脉地凝视着你,怎能不让你心生怜意。
寄情于山水,忘情于云上,这是在人海茫茫中,于凡尘俗世中,寻到山水世界的一帘幽梦。
而未来寺,“终不能至”。
5
一折山水一折诗,山水随诗入画屏。
谪官隐者,寻幽百姓,墨客文人,谁不钟情于山水,惟有山光水影,才能够包涵所有的客思愁旅抑或闲情逸志,沉浮荣辱抑或进退悲欢。一切境遇或情感,都能在这里变得真实而平淡,最终归于宁静和淡泊。
车从飞石岭开回县城,汤公酒楼的晚饭,酒精过敏的小潘执意喝了杨梅酒,带着醉意同我们道别,话没说完,竟哽咽了。“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牡丹亭》的唱词还萦绕在耳畔,夕阳下,车窗外,遂昌的山水一路飞逝。
遂昌者,知我心,解我忧,注定了我与它一见如故,就像丽娘与梦梅在梦中的惊鸿一瞥。汤显祖有言:“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南山不墨千秋画,镜湖无弦万古幽。有情人,对一座城市,对一梦山水,终也是一往情深了。
那些年,无影又无踪
文/周笑冰
那些年,无影又无踪的小城的电影院,总有种自产自销的疲惫感,把文艺怪咖和观影达人都没说过的影片用红色和黄色的粉笔公告于黑色的壁板上,加上“最新大片”、“杰出胶片”的名头贩卖。
小城的电影院,又有些迟钝和天然呆的属性,一部电影在国内所有的一、二线影院都轮番展出赚取了足够的票房,在社交网站又散播了几个月的片源和种子,这才有机会在这里粉墨登场。坐在颜色斑驳的座椅上,连哀伤都比别人晚了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