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帕内特一直这样神志不清,有时候还说几句胡话。
直到第四天,他才清醒过来。由于连续几天水米未进,他的身体虚弱不堪。卡莱卡给他端来了一杯东西,帕内特以为是白兰地,急忙接过来一饮而尽,可喝下去后他才发现原来是可可奶。于是,他又冲着卡莱卡嚷嚷起来:“我就喜欢朗姆酒,给我朗姆酒!”
卡莱卡默不做声。四周除了风和海浪的呼啸声外,也没有人回答他。帕内特急忙四下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大海之中颠簸,他顿时慌了神儿:“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风,”卡莱卡说,“是风把我们送到这儿来的。”
“什么?”帕内特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卡莱卡的话,或许还以为自己是钓鱼时迷了路。他常年饮酒,如今突然喝不到酒了,大脑反倒不太清醒了。他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双手扒住船舷,嚷着闹着要回家。他哪里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身在数百公里外的大海中了。
卡莱卡没有办法,只好用绳子把帕内特捆在船板上。海面变得平静起来,船轻快地在海面上滑行。卡莱卡小心地照料着手脚被绑的帕内特,时而泼点海水在他头上,为他降温;时而喂他几口可可奶。此外,每天还为他梳理两次胡须。
又过了几天,帕内特的神志渐渐恢复了正常。在卡莱卡的悉心照料下,他破天荒地戒断了酒瘾,脸色也变得正常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脸色就像腐烂的海藻似的。
卡莱卡操纵着独木舟,继续航行在大海上。如果凑巧遇到小岛屿,卡莱卡就登上岸,生起一堆火,用锅煮米饭和土豆,改善一下伙食,但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有一次,他们被一个小岛上住着的白人发现了,有两个白人划着小艇追赶他们的独木舟。卡莱卡知道,作为逃亡黑奴,如果被抓到则必死无疑,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用步枪射击,打死了其中一个白人,但是他们的独木舟也被对方的子弹击穿了。
“快,我这边有个弹孔,水正在向船里涌,快把它堵上!”帕内特叫道。
卡莱卡赶紧将捆绑帕内特的绳子解开,然后把那个弹孔堵上。帕内特得到了自由,他伸了伸胳膊,好奇地东张西望,“喂,我们航行多久了?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问道。
“芭比。”卡莱卡回答说。这是他家乡的土语叫法。
“啊?”帕内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他知道,卡莱卡的家乡距离福浮堤海滩有八百英里。乘这种没有帆、没有篷的独木舟在海上航行八百英里绝非易事!他不由得对自己的这位朋友肃然起敬:这个黑人小个子真了不起!
“好吧,去你的家乡住些日子也好。”帕内特说。
最初的时候,帕内特的身体还非常虚弱,卡莱卡就经常给他吃可可豆和甜土豆,渐渐地,他开始恢复了力气和神志,尤其是当他逐渐脱离了酒精的麻醉和毒害之后,对福浮堤的记忆也慢慢地淡化了。就这样,一个土着和一个刚刚戒掉酒瘾的酒鬼,共同操纵着独木舟向芭比驶去。
到了第三周,帕内特注意到卡莱卡开始变得有气无力,原来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们的食物吃光了。
“嘿!朋友,你把最后的可可豆都给我吃了。”他喊道,“你怎么不为自己留点儿?”
“我不爱吃那东西。”卡莱卡用微弱的声音说。
没有了食物,独木舟上的两个水手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帕内特一动不动地坐在船里,回忆着他过去的那些荒唐往事。虽然这种回忆是一件无比痛苦和惭愧的事,但只有这样,他才会暂时忘记饥饿。
到了第二十九天,船上任何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被他们吃掉了。卡莱卡找到最后一点儿可可豆的壳,将其泡在水里,然后让帕内特连壳带水喝下去了。又过了两天,船上的淡水也告罄了。卡莱卡忍着饥渴,用刀把水桶板上的最后一点儿水刮到刀刃上,滴进帕内特的喉咙里。
到了第三十三天,由于没有食物和淡水,他们两人就快要支撑不住了,然而祸不单行,此时天色也渐渐地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风雨即将袭来的味道。卡莱卡和帕内特别无选择,只能拼尽最后的气力向前划。就在这时,他们看见远方的水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小点,那是一座小岛。他们把所有东西都用绳索固定绑在船上,然后集中力量划桨。最后,就在他们刚刚抵达小岛,爬上海岸的时候,风暴来了。
卡莱卡和帕内特逃过一劫,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而且这座小岛上有丰富的食物和充沛的淡水。
算下来,他们已经航行了七百多英里。像这样一只没有指南针、没有风帆、没有航海图的独木舟,居然能航行这么远,真可谓是一个奇迹。
他们在这个小岛上休整了一个星期。在岛上无穷无尽的可可豆的滋养下,原本瘦成皮包骨头的帕内特终于恢复了元气。卡莱卡也没闲着,他在忙着修理那艘独木舟,由于长期的航行,船底漏水严重。不过,他们终于快要结束这艰难的旅程了,因为海峡的对面,就是卡莱卡的家乡了。
“对面就是芭比吗?”帕内特问。
“是的。”卡莱卡回答。
“上帝啊,太棒了!”帕内特兴奋地大叫道,“大英帝国管辖范围只能到这儿了,过了海峡,他们就再也管不着我们了!”
卡莱卡当然更清楚这一点。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是他唯独害怕斐济高等法庭的治安法官,因为那里的治安法官对黑奴享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在眼下的地方,他如果被抓住,还会因盗窃而被起诉,但如果过了海峡,到了对岸,他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了。
至于帕内特,这个曾经不修边幅、嗜酒如命的酒鬼,如今也好像脱胎换骨一般,不仅身上干干净净,服装整洁,似乎连灵魂也被洗刷干净了,在湿润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下,他重新充满了活力,当卡莱卡修船时,他还能站在旁边搭把手,闲暇的时候,他在沙滩上或者挖坑玩,或者欣赏小贝壳的古怪花纹,或者漫步、唱歌,这时他才仿佛注意到,原来生活中有这么多可爱之处。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令帕内特感到迷惑不解,他想:“卡莱卡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千辛万苦地把自己带到他的家乡,难道就是为了友谊?对!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儿,他内心又感到释然了,于是将头转向那个喜欢沉默的黑人小个子。
“喂,卡莱卡,你是怕他们因为偷窃而治你的罪吗?”帕内特说,“别怕他们,我给你撑腰,如果他们敢来抓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甚至我可以对他们说,东西是我偷的,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卡莱卡没有回答,他只是埋头擦着步枪。
“卡莱卡,你是怕自己逃跑连累我,才带着我一起逃亡,对吗?”
“嗯。”卡莱卡含混地应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帕内特,又看了看海峡对岸,然后低下头继续擦他的枪,这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海岛土着。
两天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海峡的对岸——卡莱卡的家乡芭比。
迎着绚丽的朝霞,卡莱卡和帕内特驾驶着独木舟驶进了一个小小的海湾。帕内特急不可耐地跳下船,跑到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眼前美丽的景色。而小个子土着卡莱卡却在后面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船上的物品,他将土耳其红布和烟草卸下,然后把步枪、斧头、刀等武器都仔细地擦拭了一番。
帕内特还在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海岛的美景,直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过身子时,这才发现卡莱卡正身背步枪,手提斧头,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嘿!”帕内特高兴地叫道,“朋友,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我想要你的头颅。”
“什么?头颅……我的?”帕内特瞪大了双眼。
“是的。”卡莱卡面无表情地说。
原来,在卡莱卡的家乡,白种人的头颅是非常罕见的收藏品,如果谁拥有一个熏制好的白种人的头颅,那简直抵得上万贯家财,甚至还能换来年轻姑娘的青睐。所以,卡莱卡这个小个子土着有意和帕内特交朋友,他精心计划,耐心等待,最后将帕内特平安地带到这里。现在,他要从容地摘取胜利果实了。
帕内特沉默了半晌,突然发出一阵大笑,他现在终于明白卡莱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原来他不辞劳苦地将自己弄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自己这颗长满了红色络腮胡子的项上人头!
现在,帕内特的财产除了他的名字、一身破烂衣服、一副漂亮的红色络腮胡子之外,还多了一样——灵魂——在他唯一的朋友的帮助下,一个恢复了健康、焕发了活力的灵魂。
“动手吧,该死的家伙!我的头颅可真便宜!”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帕内特面对卡莱卡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