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看似从容,其实却是不敢再向前再走一步。只怕这一步走过去,把持不住,之前的所有努力便都化诸东流。
他低声问:“容若,你可怪我?之前的承诺,我一句都没有做到。”
虽然黑暗里看不见,可是他还是知道容若笑了一笑,虽然笑容里不见得有欢欣的意思:“如果我是你,和你的选择也会一样。”
她说的也是真话。
即使江潇然的历史知识并不十分丰富,她也知道历朝历代围绕皇位所展开的斗争就是如此。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骨肉相残、兄弟阋墙也是最常见不过的了。翻脸无情,杀伐决断,冷静得近乎冷酷,该舍即舍,当断则断,这些都是成功的上位者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即使身为当事人,她也得公平地承认,李纯的选择并没有错误。他二十年来日日夜夜心中所惦念的,不过是一朝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该如何而已。在山清水秀间,轻风朗月下,耳鬓厮磨之中,他可以忘却现实中的一切,许下缠绵的诺言。而回到了现实世界里,又怎能由得他想怎样就怎样?就算他一时冲动,选择了她,放弃皇位的争夺,将二十年的努力抛在脑后,日后他们真的就能幸福快乐吗?
就算是现在,她也清楚地知道,李纯心中有无奈、焦虑、痛楚,可是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这是他做的选择。
选择从来就不会令人愉快。因为你得到一样,就意味着必须失去另外一样。
而容若的悲哀就在于,她也是想得太清楚太明白了,所以对他,是连恨都恨不起来。
李纯轻轻吁出一口气。
两个人之间,忽然充满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了解。此时,他们已经不再是当日悬崖下,与世隔绝、卿卿我我、眼中唯有彼此的那一对患难情侣,而是十丈红尘里明白彼此心意的两个知己。
李纯低声道:“容若,你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今晚麟德宫中,你太过出挑了。长安城中,大明宫里,有太多的明枪暗箭,令人防不胜防。”
容若点了点头:“我明白。”她又苦笑:“今晚我爹已经说过我了,一时意气,不顾轻重。”
“你常在大明宫出入,和琳琅走得近,我也放心些。还不会有人敢当面得罪邵阳郡主,只是背地里,也难免遭人嫉恨。”
想起琳琅,容若不由得笑了笑:“琳琅对我很好。我也会照看她些。”
“大明宫里,也有你需要特别小心的人物,譬如,”李纯微微停顿,又继续说道:“升平长公主,舒王,还有……洋川王。”
“记住了。”
两个人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是这样沉默相对。
窗外的夜色似乎有些泛白。
李纯轻轻一叹,站起身来:“容若,我该走了。”
容若也站起身,却停在那里,没再往前走一步。这一步走出虽然容易,可谁知道前面又有些什么呢?
李纯略微停顿了一下,看见容若也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上前,心中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望着李纯的身影消失在窗外,容若慢慢坐回到床畔。
屋子里已经开始有些微光亮,这一个长夜已经过去。
虽然是在长安,容若也仍然按照以前在成都府时的习惯,日常里无论是出城还是去大明宫找琳琅,都以骑马代步,而不是像大多数官家小姐那样,乘坐马车。
今日里是琳琅早早就派人给容若送信过来,请容若去看她。既然本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容若便答应下来。
长安的主要街道上都铺着细沙,便如张藉的《沙堤行》中所说的那样,“长安大道沙为堤,旱风无尘雨无泥”。马蹄踏在细沙上,发出细密的哒哒声,两侧绿树成荫,便有什么心事,一时也不由得抛在脑后,且放开胸怀,欣赏这古都胜景。
远远地一阵喧哗,容若不由得勒了勒缰绳,让出云放慢了前行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