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乔越经常看见爷爷在赶制一些仕女图,有刚刚画完的,也有刚刚托褙过的画,满屋子东一张西一张搁在桌上,贴在门后或拐角的墙壁上。
一天乔越走进房间,看见面对爷爷画桌正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幅不一样的画,一幅装裱过的山水画。松柏巨石溪水潺潺,群山环绕之中,两个小人儿席地而坐,悠然自得。
她走了上前,抬头望去,五排行书,这首诗她学过,记得不全,题款中又有繁体字,她转过头叫了一声,“爷爷,上面的诗,你念一遍。”
爷爷放下笔,抬眼望去,“是《过故人庄》嘛。”和着爷爷的音,乔越低声念着,“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下面“写孟浩然句”,最左侧写着爷爷的提名,下写“七十有七”。从小到大,乔越从不随便向家人要东西,不知为何那幅水墨画吸引了她,她低下头默默站了一会儿,小声说了一句,“爷爷,你把这幅画给我吧。”
爷爷听了十分高兴,立刻抬起头搁下笔,笑了起来,“你喜欢?好!给我的虎留着!”说着话,他绕过桌子走了过来准备从墙壁上取下画来,乔越忙叫道,“不用,不用,我房间放不了,就先挂你这儿吧。”
“好!爷爷帮你先挂着。”
妈妈在外屋听见动静,很是好奇,“我来看看什么画?”她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仰头看了一会儿,带上门和乔越走了出来。
“叔以前的画才好呢,早些年我看到他画的那幅大山水真是好,多有气势,我想问他要过来的,他就是没给。”正好爸爸从里屋走出来,妈妈小声嘀咕了起来,她一脸懊恼的模样。爸爸叹了口气,“你也不能怪他,本来就是画给别人的,怎么能给你呢。”
“我就是可惜,那么好的画没自己留着。”妈妈还是愤愤不平,“算了,算了。”爸爸挥挥手走开了。妈妈随后走到乔越房间,“你是没看到你爷爷更好的画,比你想要的这幅强不知多少倍。”
“我喜欢就行。”乔越听了不以为然,妈妈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对爷爷的大山水和妈妈时常提到的那些花鸟的精品之作,乔越虽小也多少有一些印象。
春水桃花枝,一条鳜鱼摇尾轻晃,画面简洁,用笔生动,那幅《桃花流水鳜鱼肥》,乔越记忆深刻。爷爷画的老鹰,即便伫立枝头,环眼钩嘴,也是犀利、威严而有气势的。她还在表姐家看过一幅爷爷送给表姐出嫁时的贺礼,大青绿山水,色彩明艳,用笔大气明快。可是那些既然不是她的画,又何必在意比较呢,她看中了的自然有她的道理,乔越觉得只要自己喜欢就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不再出门访友,一日表情悲戚,乔越听爸爸说,爷爷的一个老友去世了。渐渐的,爷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赶制那些他并不擅长的仕女图又不知准备捐赠何处。
前几年,爷爷老家的文化机构来过人,为了在当地给爷爷建一个收藏馆,取走了爷爷不少画作,原本所剩不多的旧作,之后又有人来要,爷爷也是开了箱任人选挑。
一日,妈妈劝爷爷吃个鸡蛋,爷爷在房间极其不悦,几乎是在咆哮,“拿走,我说了不吃就是不吃!以后不许随便进我房间。”妈妈出来十分无奈,她拉住乔越,“你爷爷这样不行,现在连鸡蛋也不吃,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的消。你去劝劝,让他吃一点。”
乔越接过妈妈手中的蒸鸡蛋走进爷爷的房间,“爷爷,你就吃点吧。”
“端走!”爷爷坐在床榻前,手一挥,满脸的不悦。乔越站立未动,爷爷对着外屋又大声叫了起来,“我不吃!说过不吃了怎么还端来,拿走!”说着话他站起身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妈说你连鸡蛋也不吃营养跟不上。”乔越委屈地嘟囔了一句。
“不用你们操心,我吃何首乌好得很。”爷爷相当固执,他气呼呼地把头扭了过去。
乔越不高兴了,她把手中的碗放到桌上,嘟起了嘴巴,“你说你吃何首乌,会乌发,我怎么没见你头发长黑啊。你现在天天脾气大得很,你给自己取名静念居士,怎么静念了?你还大吼大叫。”她冲着爷爷大声地问道。
爷爷把眼一瞪,站在桌前,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坐回了床沿,语气缓和了下来,“爷爷不能破戒,还是端回去吧。”乔越不再说话只好退了出来。
何首乌乃藤本植物,快根可入药,有安神、活血、解毒之效。用黑豆煮汁拌蒸后晒干入药的制首乌,益精血、补肝肾、乌须发、强筋骨、降血脂,还有抗衰老的功效。
家人并未在意爷爷的服用量是多少,多年之后,国外有了一些有关不良反应的相关信息,包括黄亘并肝功能损坏,以及乏力、食欲减退等症状的出现。近年,国家有了新的规定,今后保健食品中生何首乌每日用量不得超过1.5g,制何首乌每日用量不得超过3.0g。注意事项增加了,“本品含何首乌,不易长期超量服用,避免与肝毒性药物同时使用,注意监测肝功能。”
谁也没有在意到病魔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爷爷的身体和神经,看到更多的,只是浮于表面的现象。
“你说,是不是老年痴呆症?”一天妈妈站在外屋,小声地对着爸爸说,她小心翼翼,生怕被爷爷听见,“我听人说,叔的这个症状很像是这个病。”爸爸眉头紧锁,“那怎么办?”乔越默默走出房间蹲在水缸边看着小乌龟。
爸爸妈妈再三嘱咐爷爷白天不要随便出门,又叮嘱乔越放学回家哪儿也别去一定要看好爷爷。爷爷其实也没有再出门的理由,以前出门访友的老友已经不在,以前每月出门拿一次的退休工资也委托爸爸代办了,他也没有精力教谁,上门的学生渐渐稀疏,他真的开始糊涂了起来。
一天乔越放学回家,看见爷爷拿着一个信封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住在前院的老人正好路过,爷爷喊住他,“你拿着,帮我交给他们。”乔越很纳闷,站在爷爷房间门口向窗外望去,过路的老人满头白发,表情尴尬,他冲着乔越无奈地笑了笑,没有伸出手。
乔越走进房间,站在爷爷身后,爷爷右手握着一封薄薄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毛笔字工整地写着“工作组收”的字样。
“对不起,我爷爷可能有点糊涂了。”乔越看了看过路的老人微微低了低头,表示歉意,老人家目光闪动了一下,旋即露出了善意的微笑,“不要紧,不要紧。”他说完话并没有走开的意思,依然站在窗台下静静地看着。
“给我吧。”乔越伸手去拿爷爷手中的信,
爷爷的手背青筋暴露,他紧握着那封信护在胸前始终不松,争执躲闪了几下,他猛然伸长手臂穿过铁栅栏,目光热切,看向窗外的老人急切地嚷道,“小孩子不懂,你赶快拿好,快拿走!快!”
乔越急了,“爷爷你干吗呢?!”她拉住爷爷抓着信的那只手臂向后拖去,窗台下的老人见状连忙笑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伸出手接过了信,“好,我帮你给他们。”他看了看爷爷,又盯向乔越,脸微微一侧,对着爷爷隔壁、爸爸妈妈房间的那个方向,轻轻翘起下巴扬了一下,乔越点点头知道老人的意思了。
老人从窗台前走过,爷爷转过身,像一个孩子一样笑逐颜开,“我说你不懂嘛,你看人家不是收下了。”他得意地看了看乔越,心满意足,坐在床边若无其事看起书来。
“好!是我不懂。”乔越诧异地看了一眼爷爷,无可奈何。退出爷爷的房间走到隔壁,窗台下,白发老人已经站在那里,他原封不动递上了信。
那封信没有封边,里面只有一张空白的信纸,一个字也没有。